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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应挽正往灵植浇水的动作一顿,仰起头,看到一身靛蓝弟子劲装少年远远伸着懒腰,日光落下,更衬得他容貌倜朗,神采卓然。   那对清隽而分明的眉眼正含笑看他,瞳珠乌然深邃。   朝华宗是鼎云大陆三大宗门之一,位处五州最西处的青州,每三年招收一次弟子。   越辞正是在大半年前的弟子遴选中因灵根上等,被破格在筑基期以外门弟子之名招入朝华宗的。   入峰不久便突破到筑基后期,稀有的先天异火之体雷灵根,这样惊才绝艳的人,却愿意日日来这人人嫌厌之处。   薛应挽与他第一次相遇,便是一个浑身是血,手提长剑的男人直冲冲上了相忘峰。   吓得薛应挽掏出了一身灵符,想着要如何才能从这杀人狂魔手中求生。   男人躬着身体粗粗喘息,见此处有人,先是一怔,随后道:“你真漂亮。”   一身血迹,眉目戾然,第一句话便是这般含带戏弄羞辱之意,怕是下一瞬便要朝他扑来。   薛应挽更害怕了,睫毛颤得不行。   越辞这才发觉自己惊吓到了人,用衣袖随意抹了两把脸上血迹,咧开一个笑,两颗犬牙尖利,齿关白得发亮:“你好啊。”   “我在山下杀了只妖兽,不是人的血,你别害怕。”他敞开双臂,褪下染血外衫,朝着薛应挽道。   薛应挽看清血迹下的朝华宗弟子服,这才松一口气。   同门一场,薛应挽怕他这般离去再惊到他人,便给他准备了换洗衣物,还端出了自己做的糕点供他饱食。   交谈中才得知,他叫越辞,才入宗门不久,又喜爱四处玩乐,这才惹上了山底妖兽,好在有惊无险,勉强反杀了妖兽。   本想着上相忘峰找条溪涧清洗,没想到此处竟还有人居住。   越辞洗去面庞脏污,换了衣物,倒是清俊爽朗,全无方才恶神凶煞之意。   他吃了一口薛应挽做的糕点,夸赞道:“好吃,居然还回复了不少体力。”   “我这是解锁了隐藏吗?”他看了看薛应挽,笑道,“我一直在到处探索,体力总是不够,以后每天都能来你这里吃吗?”   薛应挽眨了眨眼睛,有些听不懂他的话语,   可有人喜欢吃他做的东西,还大为夸赞,于是点点头:“可以啊,反正……这处也时常只有我一个人。”   薛应挽生在望州,小时被游历在外的宗门长老捡回收作亲传弟子。   可惜与他的师兄相比,实在资质平平。   百年过去依旧只有筑基境界,常年在相忘峰饲养灵植草药,一个人倒也清闲自在。   越辞是百年间,难得愿意来相忘峰的人之一。   薛应挽不懂得很多人情世故,但他知道,越辞待自己很好。   他每日都会带来新的小玩意,比如山下新出的手工制品。   按下按钮便会变换成机关形制的木匣子;摇头摆尾,随意控制的小人;再不然便是涂满颜料,七彩斑斓的小风车,轻风一吹,在掌中吱悠悠地转出各式图案。   不会像其他弟子嘲讽自己无所事事,不会带着鄙夷与打量目光看他,不会说他毫无上进,只配一辈子待在这个鸟不拉屎的相忘峰种药草。   只是口中总说着一些他听不明白的话,比如什么“你的建模真好看”“吃一百次会不会有隐藏成就”“居然还能加基础属性”之类的,或是做一些奇怪的事。   最近就执着于问薛应挽,要不要和他一起下山。   最开始听到这个问题时,薛应挽愣了愣。   他一个人待在相忘峰太久太久,也习惯安静了,如今忽而被越辞这样莽莽撞撞地闯入,给他送来外界之物,和他讲新奇故事,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鲜活,张扬而疏狂。   像一阵时而和煦时而激烈的风,像是偏要将他从这一成不变,囿于温存的生活中搅乱脱离,感受万千世界。   越辞循循善诱,薛应挽有些心动,还是犹豫:“不了吧……我太久没有去山下了,怕是什么都不知道,要闹出笑话的。”   “好吧,看来好感还是不够,”被一次又一次拒绝,他却浑不在意,好像对所有事情都轻描淡写,又像成竹在胸,“我再努努力,明天多送你几件礼物。”   “……也不用破费。”心中却隐隐期待又会带来什么新奇物件,也准备好了糕点答谢。   他已经对越辞口中时不时冒出的奇特话语见怪不怪,手中慢慢摘下一片灵植的叶子,小心放在石臼中,等到磨碎了,汲取精纳,再给所需的药房送去。   日复一日,薛应挽想,自己这样会不会太无趣了点?除了越辞,朝华宗很少有人会对他这样好,将他当做交心好友,还愿意吃他做的东西。   何况在越辞不间断的描述之下,薛应挽也逐渐被他话中故事所吸引,开始对一向顾忌的山下世界有了些微向往。   “好啊,”薛应挽笑着看他,应下这长达数月的请求,“走吧。”   本已经做好被拒绝准备的越辞也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好感度刷够了啊——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时间还早,来得及。”   薛应挽忙道,“先等一等,我还没把今日的灵植给药草堂送去……”   “他们天天在背后说你是个没资质的关系户,你在乎他们做什么?”越辞不给他反悔时间,不由分说牵过薛应挽手掌,带着人就要往峰下走。   掌心相触刹那,薛应挽微微怔愣一下。   虽只是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可越辞身体发育极好,足足高了他一个头。   他常穿朝华宗靛色弟子服,束袖敛腰,十分利落简洁,长发用同色发带高束马尾,朗目星眉,整个人意气风发。   介于少年与青年的青涩与成熟之间,面色稚气未脱,手掌却极为宽厚,带着温热暖意,将小了一号的手心紧紧包裹。   有些……太过亲密了。   *   相忘峰山路平稳,离峰并不需要花多长时间,越辞却极为迫不及待,一路穿过长至山径的繁枝茂叶,待到朝华山下,二人身上已然皆是碎叶枯枝。   可惜实在不巧,离峰半程之际,正撞见了一位灵兽园的师兄高邈,此前还因越辞放跑他的灵兽有过一番争执。   高邈看到他二人一起,嘲讽习惯脱口而出:“筑基期的废物,竟还有人愿意和你走在一起啊?”看到越辞,上下打量,嗤笑一声,“你也就这张脸,还能骗骗这些新弟子。”   薛应挽听惯了宗内弟子冷嘲热讽,却不愿越辞和自己一同被轻视,下意识想从越辞掌中抽手,反被握得更紧。   越辞舌尖顶了顶上颚,不露痕迹挡在薛应挽面前:“高师兄那么厉害,怎么当了内门弟子修行也不见长?你前些日子在宗门领到的纳灵丹,没记错,应该是薛师兄种的药草所制,既然这么嫌弃,不如先吐出来?”   又笑:“再者,谁不喜欢好看的人,你自己丑,总不能嫉妒他长得漂亮吧?”   冷不丁冒出这一句,薛应挽身体一僵。   高邈极少被这般拂了脸面反驳,登时怒火中烧:“我乃修行之人,怎会在乎容貌!你,你也是个不学无术的东西,也就一张嘴厉害……”   嘲讽不成,反落了下风。   宗门禁止内斗,他一股火气无法发泄,只愤恼瞪着这两人。   “多谢夸赞啊,”越辞挑眉,诨笑道:“高师兄还有其他事?要是没有,烦请让让道呗。”   高邈“呸”了一声,眉心直跳,良久,咬牙憋出一句:“和废物待在一起,迟早也成个废物。”   越辞不以为意,大大方方带薛应挽从他面前走过。   好一段距离后,觉察身后脚步变慢,才回头看到薛应挽略微不自然的脸色。   他本就生得清润柔和,眉眼细腻,如今长睫轻颤,下唇抿得发白,总令人生出几分……心疼之感。   “怎么?因为那狗/东西刚才说的话不开心?”   “没关系的,我习惯了,”薛应挽摇摇头,眼神却微微撇开,很轻地说,“……是我连累了你。”   越辞看出他竟在自责,笑了一声:“放心,下次再有人骂你,我通通帮你骂回去。”   薛应挽却道:“其实你不用为我说话,他讲的也是事实,我确实不爱修行,你和我总在一起……确实不好。”   “你居然在意这个啊,”越辞叼着根随手摘下的草儿,将落后两步的薛应挽拉回身侧,“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有的人擅长剑,有的人擅长刀,可你不是也擅长做点心吗?换他来,怕是能把一锅上好材料做成烧成焦炭,你想,这点上你不就比他厉害吗?干嘛非要比不擅长的东西,对不对?”   薛应挽站稳脚步,问他:“你真的喜欢我做的点心?”   “当然,”越辞说道,“你做的糕点,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还有,夸你漂亮,也是认真的。”   从小到大,很多人骗过薛应挽。   或像玩笑,或心有怨。   比如类高邈之人,笑他修为低劣,欺他不理世事,或是看他不顺眼之人,教他做些无用功的琐事,慢慢的,薛应挽就习惯了。   孑然一身之时,一点纯粹真心便显得尤为珍贵起来。   薛应挽眨眨眼,想要和他道谢,却被越辞带着经行过一只横截的断木,脚下趔趄,险些摔落之时,重新被稳稳接入怀中。   少年身形挺拔,胸膛温热,掌心压过后腰,声音在耳侧响起:“有没有事?”   薛应挽松一口气,方才话语却是怎么也讲不出口了。   他攥着一点越辞衣物稳住身形,却实在不适应与人太近距离相处,眼睫低垂,摇了摇头,温声道:“没关系,放开我吧。”   越辞声音清沉,笑道:“你好胆小,脖子都红了。” 第02章 宗门(二)   越辞说到做到,长溪镇不算小,更有东西两条商街,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薛应挽久不下山,对什么都感到惊奇,比如各式各样的手工玩具,皮影戏,杂技表演。   遇上街上会喷火的技人,也要夸赞一句:“金丹之后才能掌控所属灵根之法,这镇上竟也有道行修行不低之人。”   越辞顺手为薛应挽买了两串糖葫芦,见他一路惊叹,像个充满好奇心的孩童,不住发笑:“这不是术法,是一种技艺,他们只是寻常人,要靠高浓度的酒,多年练习才能熟练掌握。”   “啊,原是这般,”薛应挽有些不好意思,“你别笑话我,我上一次来,才十多岁,是一百多年前了,又赶得急,什么都没来得及看……”   “那就往后多和我一起下山,我带你慢慢看。”   记得长老讲过,只有十分亲近之人才会日日一道出行,如今越辞邀他一道游玩,是将他当作了交心好友。   正思考着如何回复,一道清脆女声遥遥响起:“越小哥!这儿呢!”   越辞显然与她熟识,薛应挽甚至还未反应过来,口中才咬下一颗糖葫芦,便被一路带着往前头十丈外的一间小铺子去。   这是间售卖布料的店铺,一身着杏色水衫,约莫及笄年岁的女子正立于店门前,朝他招手呼唤。   女子名叫小昭,见越辞前来,眉眼弯弯,问道:“越小哥,前几日托你办的事如何了?”   薛应挽安静看着越辞从怀中掏出一块被绢丝包好的玉簪,交付到小昭手中。   二人交谈几句,小昭喜笑颜开从屋中翻找带回只小香囊,几纹银钱,“我还要替母亲看店,还要劳烦你再跑一趟,替我谢谢那位书生了。”   从越辞口中才得知,是一位书生与小昭相互看对了眼,在托他你来我往的互赠信物。   绕过两条街道,将小昭托付之事办好,又熟门熟路到后街帮助摔了脚的阿婆给自家的小鸡喂食,撒扫鸡圈,除草。   最后带着包子铺买的包子,去镇尾邻郊一间老旧木屋前,递给一位有些痴傻,衣衫褴褛而邋遢的白须老人。   越辞奔忙在他口中所说各种任务,却时刻要带着薛应挽,有时一磨蹭,花费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薛应挽说:“没关系,你去忙吧,我自己走一走。”   越辞问他:“能行吗?”   薛应挽抱着越辞方才给自己买的一只小糖人,点点头:“我不是小孩子,不用担心。”   越辞替他捋开一点散乱发丝至耳后:“别走太远,我一会来找你。”   街道走得多了,便喜欢往无人处去,沿着隐蔽崎岖处绕,步入一道不见光亮的小巷。   巷中十分安静,似乎隔绝了街道外声音,阴森森凉飕飕地,还散发着一股垃圾泔水的酸臭味,鞋底也不知踩到什么粘脚之物,黏腻腻地恶心。   正想放弃,原路返回时,竟听到不远处有细微呻吟之声响起。   他停下脚步,顺着声音而去。   借着微弱光亮,窥见墙角处一团蜷缩的人影。   仔细一看,才发觉此人披头散发,双腿被从腿根处齐齐断裂,只靠着一双手艰难撑在地面。   伤口处没有得到过清理,早已溃烂生疮,隐约见骨,还有不少雪白蛆虫从血肉中进进出出,可想而知对人是多大折磨。   薛应挽忍住胃中反呕之意,想问问他有没有需要帮忙之处,可对上视线,却发现此人目中无神,瞳孔浑浊,竟是遭受巨大术法冲击,无法回神之兆。   只是一个乞丐,为何会无缘无故,在这长溪镇被术法攻击?   当即指尖掐诀,施了道清心咒法,想着等人恢复再问个仔细。   乞丐视线逐渐聚焦,约莫半柱香恢复时间,勉强看清面前人后,竟直接出声大喊:“薛、薛应挽……”   薛应挽登时心下一惊:“你知道我?”   乞丐喉咙发滚,声音嘶哑:“我见过你,萧师兄房间里有你的画像,连鼻梁那颗痣位置也一模一样……”   薛应挽鼻梁的确有颗小痣,浅棕色的,靠左位置,这么暗的光线还能看清,此人看来同他一样,的确是修行之人。   至少曾经是。   他问道:“你是朝华宗弟子?”又不解,“怎么会沦落成这副模样?”   乞丐见得了救,不顾身上伤痛,迫切道:“我,我是芜州沅畔生人,名张齐焦,家中贫穷,在宗内便时常做点小生意赚钱,得罪了人,被逐出宗门。后来有人想杀了我,好在,好在我曾偶然得到一件护身法器,才勉强假死逃过。”   可依旧受到了术法波及,怪不得会成为现在这副样子。   薛应挽继续问:“是谁对你下这样狠毒的手?”   张齐焦张了张口,只发出几道咿咿呀呀之声,薛应挽便知晓他这是被逼着立过誓言,无法讲出因由与害他至此之人。   他放弃了,转而跪在薛应挽面前,用手撑着,砰砰磕了几个头,哭道:“你能不能救救我,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他现下模样实在可怖,一身污脏酸臭,失了双腿,无数白蛆进进出出啃食着腐肉。   薛应挽替他施了个简单清洁咒,从怀里取出药,一面往他腿间伤口倒去,一面问道:“你别急,芜州离此处不远,我想些办法帮你。”   张齐焦不断感激点头,眼中淌出泪水,还要继续讲话,忽而一阵脚步声由远至近,在狭窄逼仄的巷间响起。   越辞行至薛应挽身侧,少年爽朗声音响起:“师兄,你怎么在这,让我好找。”   薛应挽正想与他说张齐焦一事,张齐焦却在看到越辞的瞬间一顿,神色紧张,身形也不由自主往后缩起。   越辞微弯了一点身子,辨认出他面容后,道:“是你啊。”   薛应挽一头雾水:“你们认识?”   越辞冷着嗓音:“东西呢?”   张齐焦拼命摇头:“我、我不知道,被人拿走了……我也只是被利用的,不是故意偷你东西……”   薛应挽从二人言语中依稀能辨别出一二,知晓张齐焦根本不是做什么小生意或得罪了人,分明就是因为偷了越辞东西才违背了宗法。   “即便如此,朝华宗也只会将你逐出宗门,你的腿和伤又是怎么一回事?”   张齐焦对上越辞时明显瑟缩害怕,又看向薛应挽,咽了咽口水,下定什么决心似的,鼓足勇气,急切道:“山河则,离开朝华宗,快跑,朝华宗有……”   山河则是千年前,与妖族大战的横断之乱结束后留下的一本有关后世预言,如今正存在朝华宗。   这句话没头没尾,薛应挽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及。   正欲追问,下一瞬,张齐焦便睁大双眼,喉中痛叫一声,大口鲜血从口中喷溅而出。   竟是舌头被生生折断,令他再讲不出一个字。   薛应挽愤然转头:“你做什么!”   越辞面上淡然:“师兄,别听他骗人,”他道,“他到处偷东西,偷到了我头上,我只不过……让他知道一点错误。”   “那你也没必要这么狠毒!你这样做,和那些以旁门左道为术的邪佞门派有什么区别?”   薛应挽急忙去替他止血,可越辞下手实在重,依他现在能力无法恢复,只得准备带人去医馆。   越辞重新发话:“是我太过唐突了……师兄,我与他道歉,再问两句话,好么?”   薛应挽不放心:“你想做什么?”   越辞道:“只是想问问丢失的物件而已,有些隐私,所以才让师兄暂避。刚刚只是一时生气,何况他都这样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他讲得极为诚恳认真,薛应挽想了想,再三叮嘱:“别伤害他。”   “师兄放心。”越辞应道。   薛应挽等在巷外,小半个时辰后,越辞才从巷中走出,一副神清气爽模样。   薛应挽问他:“如何?”   越辞唇边含笑,答道:“谈好了。”   薛应挽要入内查看,越辞拦住他:“恰好镇上有我认识的人,将他医治后,已经托人把他送回家了。”   见他还在犹豫,越辞继续道:“他家在芜州沅畔张家村,家中贫困,打渔为生,有上了年纪的父母和一个妹妹,我为了对自己方才冲动道歉,不仅送他回家,还给了他不少银两补贴,师兄这回信了?”   薛应挽问:“他被你断了舌头,怎么和你说的这些?”   “自然是取了纸,让他写下的。”   薛应挽朝后方巷子望去,这是条闹市中被刻意忽略地偏僻之所。   窄小的巷道黑漆漆的,寂静非常,不敢想象曾有人待在此处,靠着捡拾垃圾足足熬了数月。   他隐约觉得这件事哪里不对,可自小待在山中,本就没有处事经验,越辞讲上一二句,也只得信了话语,只依旧为张齐焦之事在意,胸中沉闷不已。   反观越辞,哼着小调,显然心情很不错,扯下衣摆一角,将擦过指间,带着血迹的布料随手丢入巷中。   对上薛应挽眼神时,还以一个清朗爽利的笑,齿关粲白,眉眼纯然。   *   天色渐晚,整个朝华宗都被暮色浸染,相忘峰位处最北,入峰小道崎岖蜿蜒,林叶被吹得摇摇晃晃,目之所及皆是欲退却的深橘。   越辞没有回弟子宿,一路随他上峰。薛应挽心中念着遇到张齐焦的事,又记得除却越辞,他提及的唯一一个人是萧远潮,怎么说来都该去问一问,可谁都好,偏是萧远潮……   越辞见他状态不对,问道:“在想什么?”   薛应挽答他:“今日之事。”   “今天的事不都过去了么?”   “张齐焦他有事情想对我说,他说让我离开朝华宗……”   薛应挽清楚地记得他说这句话时的模样,急切而慌乱,像是在讲什么惊天之秘,还有第一下看到越辞时,那股刻意表现得自然,却掩埋不住的深深恐惧之感。   凭心而论,朝华宗纵有千般万般不好,都是他从小到大生长的地方,总不能一个相识第一面之人让他远离,就真的去一味相信。   “一个神智都不清明的人,他的话你也相信?”   又低下头,安抚似的,随手将薛应挽瘦削的身形半揽入怀中,声色微沉:“吓着你了,就当是我完成一个任务,不用想那么多。”   薛应挽抵着他胸膛,没让二人太过贴近,可男人温热气息还是扑洒在他耳廓处,激起一丝战栗。   越辞带着薄茧的指腹按在那只腻软后颈,有些发粗,磨得皮肉发痒:“明天给你送点礼物,别掉好感,好不好?” 第03章 宗门(三)   二人一道回了相忘峰,正当他思考着如何去能以一个正当借口去问萧远潮时,却在药圃前看到了丹药房师弟。   薛应挽弟子见薛应挽归来,上前两步。   不等薛应挽开口,像是嘲弄或是看好戏的语气,先出声道:“师兄,萧师兄今日来找你了,你竟然会下峰,让萧师兄寻了个空呢。”   想什么,倒是来什么了。   薛应挽脚步微顿。   越辞“噢?”地疑问出声,眉尾轻扬,显然起了兴致。   薛应挽整个人似乎变得有些奇怪,眼睫微微垂着,抿起唇,慢慢问道:“他来做什么?”   弟子观察着薛应挽,故意拖着语调,慢慢道:   “萧师兄说,想让你,将他百年前曾赠予你的家传玉佩归还,他说,此物珍重,他想取回,拿去送给真正喜爱之人。”   片刻,薛应挽才回道:“我知道了。”   弟子眼珠子轱辘打转,阴阳怪气地讲:“啊,宁倾衡也跟着一同来了,想来是因为此,萧师兄才会来寻你要回玉佩的。”   “嗯,”他将手中食盒置于石桌,说道,“玉佩本就是他家传之物,我也只是代为保管,什么时候要取,再来就是了。”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毕竟大师兄和宁公子情投意合,信物总不该一直落在一个不相干的人手上,是不是?还是个筑基期的弟子……怕是宁公子听到了,都觉得好笑。”   这话嘲讽意味浓重,似乎觉得看薛应挽反应极为有意思,还打算继续絮叨,张了嘴,越辞便将薛应挽揽过一旁,对弟子露出一个笑来:“这位师兄,还有事吗?”   小弟子仰着下颌,只听说过最近相忘峰多了个新外门弟子常跑来,不由朝他也多看了两眼。   本想知道是个什么人,却对上越辞一双如寒霜坠冷的眼睛,被那压迫感吓得心中一哆嗦,后退一步:“你……”   越辞声色冷冷,皮肉扯着一点令人悚惧的笑意:“要是没事,这处可就不留师兄了。”   弟子咽了一口唾液,不明白这股威慑感从何而来,还是后退两步,强撑着身体离去。   无关人等离开,余下两人之间的气氛忽而变得有些沉默。   薛应挽理着今日带回的小物糕点,倒是不见异常,越辞看了一会,也上去替他整理。   抓握上木制机关小猪时,二人指尖轻触。   薛应挽想取,越辞却不放手,此时月上中天,薄凉月光洒落相忘峰空旷之地,照出草叶泛银,卵石小路熠熠发光。   薛应挽掀起眼皮,琥珀色的鹿瞳也似盈着点月光,却不见凉意,反倒如烛如火,澄澈温暖。   “怎么回事?”还是越辞先开了口,他松开手,掌心一撑,整个身体坐上石桌,视线便处于偏高一处,恰好能看到眼眸微张的薛应挽,“萧继萧远潮,入门时就听过他名字,朝华宗宗主亲传徒弟,门派大师兄,你居然跟他相熟?”   薛应挽道:“从前相熟,现在不算。”   越辞握着薛应挽的手,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继续追问:“你从来没有说过你们认识,宗主口中说的‘那件事’指的是什么?你们之间关系又为什么遮遮掩掩,不能讲个明白?”   他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薛应挽终于体会到宗主为什么天天脑子疼,也揉了揉眉心:“你怎么总是什么事都这么好奇。”   “为什么不能好奇?”越辞似乎觉得触感不错,指腹在他手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和你好感养这么高可不容易,该给我解锁一点npc旧事和剧情了吧,说说?”   “你也知道是旧事,没什么好说的。”薛应挽敷衍过去。   “你很少敷衍我。”   薛应挽忽略越辞连番追问,低声道:“我身体有些不适,过几日你再来找我吧。到时我学了山下糕点做法,也给你做新的试尝。”   “先和我说说你和萧远潮究竟怎么了。”越辞没让他走,晚上一别,又将人捞了回来。   夜风吹袭,将薛应挽几缕发丝拂乱至颊边。他眉心微动,鼻梁小痣也隐在夜色中:“你总喜欢探究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寻根问底似的,就算我不说,你是不是也会去问别人?”声音越发遥远,轻哑的尾音被清风吞吃殆尽。   越辞“嗯”了一声,说道:“所以,宁愿让我去问别人,也不愿意告诉我?”   薛应挽抿了抿唇。   也不知是不是私心,他不希望越辞去探究自己的曾经。   可好像越与他亲近交往,越发觉得越辞像是个抓不住看不透的人,分明近在眼前,却不能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分明比他小那么多年岁,却像是自带一股压迫感,行事利落而凶狠,让薛应挽有时都觉得难以招架。   又似极为顺理成章,有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让他无法阻止这个人一点点踏入自己生活,再挖出那些自己也不愿提起的,陈年的不堪过往。   越辞眼神邃然,静静看着他,掌心主动松开,被揉握已久的柔软手掌骤然抽回。   薛应挽肩背清瘦而笔直,转身离去时脚步有些匆乱,一袭薄薄的青色衣袍隐约勾勒出身形,及臀的满背乌发与发带被风卷裹着微扬,像一幅月色下泼洒的水墨画,温柔而缠绵。   *   越辞第二日早早去了灵兽园。   用一颗能做任务时得到的上品精髓丹和高邈师兄赔礼,顺便从他口中挖出了一段往事。   一段有关薛应挽和萧远潮,持续了百年的纠葛。   当时的薛应挽才入门,萧远潮也不过拜入门派半年,二人年龄相近,久而久之便交往密切,成为了好友。   很快,萧远潮便因在剑术一道上天赋超然,被文昌真人收作亲传弟子,平日也当亲生儿子一般对待。   薛应挽虽比不得萧远潮,可那时天资也算尚可,很长一段时间内,二人几乎同进同出,关系极为要好。   他常跟着萧远潮,其余弟子也能看出他对萧远潮有意,萧远潮结丹之前,便是薛应挽日日为他做糕点吃食,陪他修炼拆招。   萧远潮剑法卓然,不过短短五年便结了丹,那时他不过二十年岁,还将自己家传的一枚玉佩赠予薛应挽,算作信物。   连宗内几位长老都说,二人竹马相伴,天生一对,往后结成道侣,也是一桩美谈。   直到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萧远潮的亲传师尊文昌长老,某日忽而在苦思殿中暴毙,连宗主也查不出缘由。   此后萧、薛二人于静室大吵一架,决裂关系,再不往来。   萧远潮天赋更为显现,薛应挽却因此事修行速度一落千丈,至今再无进益。   而后,向宗门申请下山历练。   下山三年,归来之日,却不是独自一人。   他带了一名样貌清丽,性情开朗的男子回宗,跪在宗主面前,声称自己找到了真心相爱之人,要与他结为道侣,共度一生。   此人正是沧玄阁阁主最小的儿子宁倾衡。   那时,薛应挽就站在宗主身侧,眼睫垂得很低,看着跪在殿上同心相携的二人。   萧远潮的本命剑“却风”本是薛应挽用上好材质,花费足月时间为萧远潮细心编织的红色剑穗,而今早已挂着另一只歪歪扭扭,走线粗糙,却看得出被极为珍重对待的青蓝色剑穗。   高邈讲出最后一段回忆:“此后,薛应挽便自请上了相忘峰照看药圃,他本就资质平常,能学习些草药炼丹知识也是不错。”   越辞随口一问:“为什么文昌真人在苦思殿暴毙,萧远潮却跟薛应挽翻脸了?那日还发生了什么?”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不过我倒觉得,文昌真人的离世顶多是个导火索,大概是大师兄将文昌真人当作父亲尊敬对待,一时悲痛难抑,才会将情绪爆发在曾最后一个见到文昌真人的薛应挽身上。”   越辞抓住其中关键字眼:“文昌真人最后见过的人是薛应挽?”   “是啊,但薛应挽时常回去苦思殿,”高邈意识到他在问什么,惊讶,“你不会觉得文昌真人的死和薛应挽有关吧?”   越辞笑了笑:“只是随口一问。”   “你还是想点好的吧,虽然我看不起薛应挽,但文昌真人是分神期修为,因着死状可怖,也没有让其他人见过,宗主都查不出他离世原因,更不可能与当时还在筑基期的薛应挽有关联。”   “至于薛应挽和萧远潮……”他顿了顿,说道,“毕竟已成往事,连世间夫妻都不能走到白头,又何况当时只有十几二十来岁的他们?”   又笑,“不过,我要是萧远潮,我也不会选薛应挽,一个只停留在筑基期,喜欢做那些人界什么点心的废物,要是当了道侣,岂不是讲出去都丢脸?哈哈哈……怕是早就想要弃他而去了。”   高邈还沉浸在自己绝伦精妙的描述中,亦是同时,一名小弟子急匆匆跑来,低声在他耳廓旁讲些什么。   登时,高邈脸上多了几分看好戏的表情。   他道:“大师兄已经到相忘峰去找薛应挽了,好像……还带着他未成婚的道侣一起。” 第04章 宗门(四)   高邈带他一道往相忘峰御剑而行,飞剑之上,越辞又问:“所以,薛应挽平时不爱下山,除了丹药房也不爱走动,是因为怕遇见萧远潮?”   “谁知道呢,自己修为太低,没脸在宗门内待着也有可能啊,”高邈没好气道:“除了你们外门弟子居所,萧师兄可是大弟子,时常会到内门弟子修行的各峰查看教导,就算真遇见了,尴尬的反正是他。”   原来如此。   越辞随望着云层下山崖辽阔,朗风刮卷起衣袍:“连npc都有完整的感情剧情线,这游戏做得倒是不错。”   高邈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越辞扬眉,“不会打起来吧?”   “这倒不会,”高邈道,“大师兄是什么人,哪至于自降身份和薛应挽计较?”   除却移情别恋这件看起来似乎无关痛痒的小事,似乎哪里都配得上“大师兄”这个名头,也正因如此,才说不上究竟是谁对或错。   往常少有人经行的相忘峰下十数名弟子,想来都是多少知晓一点二人从前过往,又听闻萧远潮前来相忘峰,特来看热闹的。   不过那位传说中大师兄的真爱倒是不在,多半是小弟子为了夸大随口讲的。   这种场合,他自然也不该来。   高邈没能如平常一般落剑于峰顶,皱了皱眉,说道:“相忘峰落了霁尘仙尊当初留下的阵法,薛应挽不想让人入峰才开启的。”   怪不得这些弟子都在峰下等待。   越辞想起这些日子他在相忘峰待得久,也曾听薛应挽提及过,师尊替他落下了大阵结界,开启后除却允许经行之人,合体期以下皆无法破开。   当时他想着方便前来,半哄着,让薛应挽替他解了禁制,是以峰下所有人,唯独一个越辞能毫无阻碍穿透屏障,踏上入峰之道。   思及此,越辞顺着小道走上薛应挽在峰上的小屋,剩下百米路程,便隔着繁茂林叶,望见一个显然也才入峰不久的背影。   身形颀长挺俊,着云纹白衣劲装,身后负着一柄玄铁长剑,周身灵流盘绕。这般风姿气度,整个朝华宗,也唯独萧远潮一人而已。   一道清冽声音响起:“薛应挽,你躲我近百年,是害怕,还是愧疚?”   越辞才往前数步,剑光倏然,他身形偏转,剑意擦过发丝,落在身后劲竹。   “谁。”声音带着淬泉寒意,森然而至。   薛应挽看到了小道上的越辞,目中有一瞬惊讶,很快说道:“是我朋友。”   薛应挽担忧萧远潮还会继续出手,待越辞自然走到身侧,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越辞不以为然:“听说有不长眼的东西来找你,我好奇来看看,你们继续。”   话音方落,下一道剑气霎然而至,被薛应挽挡在身前,才悄然化解。   越辞半抬起的手重新放下,目光有些森冷。   “他只是个外门弟子,师兄不必如此。”薛应挽阻拦道。   “是吗,”萧远潮冷声,“这张嘴倒是会说得很。”   薛应挽声音多了几分强硬:“师兄。”   萧远潮并非小肚鸡肠之人,也不会对一个新入门的弟子真下狠手。冷笑一声,重新转回视线,看向薛应挽:“东西。”   指的是何物,自然不言而喻。   想是昨夜未能睡好,薛应挽今日面上不免显出疲色,一向轻柔的眉眼而今微微垂下,眼睫簌簌,乌发也被风吹扬,凌乱地贴在皙白的颈子上。   他身形稍顿,道:“师兄,我还有一事想问。”   “说。”   “关于一个弟子,名张齐焦,师兄可曾听过?”   “没有,”萧远潮道,“朝华宗弟子上千,我总不能每个人都知道。”   奇怪,那为何张齐焦说他进过萧远潮屋子,还在其中看到了他的……画像。   现在看来,估摸着是他手脚不干净,想进萧远潮屋中偷盗物件,才不经意发现的。   可画像一事,却是无法再提了。关于张齐焦,只能从他处寻其他线索。   得了答案,薛应挽也不再继续纠缠,缓缓从怀中取出玉佩。   是一块剔透而莹润的白玉,越辞在看到的第一眼,便明白当初这块玉为何会被赠予薛应挽。   太过适合与匹配,就像是为他而生一般,温润剔透,氤着浅淡的暖意,令人不自觉想去爱抚摸揉,或是将之仔细收揽,极近呵护照顾。   的确是好玉。   萧远潮显然不在意一旁的越辞,说道:“送出的东西再取回的确不合礼数,可此玉是我母亲所留下最后之物,于我而言意义非凡。”   接过玉佩之际,薛应挽掌心却停留在相触二寸距离,慢慢地问:“既如此重要,当初又为何赠送于我?”   萧远潮眉目坦然,对他却没什么好语气,甚至有些疏离:“当初年少,也不懂事,这些年我未曾取回,是想着送出便没有再拿回的理,可宁宁听说此物重要,便说让我取回。”   “总归是母亲留下,给后人之物,”顿了顿,继续道,“我和宁宁,不日便要在宗门成亲了。”   薛应挽心念微动,抿着唇,低低“嗯”了一声。   “原来如此,”他唇角扯起一丝很淡的弧度,看不出笑意,还是那副温和模样,端方有礼,“确实,结契在即,是当将家传之物赠予,如今留在我这处百年,也算替你保管了。”   玉佩被交还到萧远潮掌心,二人肌肤短暂相触了一下,很快分离,一点余温也尽数散去。   太过熟悉的东西或人,分别时,总也会有不舍。   像是割舍掉一个百年间日夜俗成的习惯,不适应地空落感恰如其时涌现。   恍然间,他想起这块玉佩最初时被送到自己手中时,二人关系还没现在那么差,甚至算得上莫逆之交。   那时的薛应挽修行速度并不算差,开了灵智后,短短数年便已筑基,只是他性格温善,喜好自己一个人躲起来看书习剑。   萧远潮是唯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为他出头,愿与之交好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在宗内几乎同进同出,看到薛应挽,那萧远潮定然也在不远处。   萧远潮的师尊文昌长老也对他极是喜爱,知道他爱做糕点,特意为他寻了山下集市的食谱,带他到小厨房,找了个小椅子让薛应挽踩上去,在灶台间一次又一次试验。   最初糕点咸了淡了,都是文昌长老和萧远潮一点点替他试出来的。   薛应挽本以为他会一辈子站在萧远潮身边,为他送食,擦剑,在同样的月色中对饮,眼神中情意不必言明。   直到萧远潮二十二岁,文昌长老离世,自请下山历练。   三年后,他带回了宁倾衡。   而后时移事迁,岁月更迭,薛应挽也逐渐明白了许多。   很多事不会如想象中一般顺利发展,保不齐哪日天降横祸,或横生枝节。   如果当日他没有做出在苦思殿的抉择,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玉佩脱手的瞬间,薛应挽忽而释怀了。   有的东西存在,是美好的寄托,而有的东西留存,则是一块压覆的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塌,会砸落成无数碎块,搅得人血肉模糊。   好在,这块石头终于被轻轻地放下了,没有震天动地的动静,平淡不过地落在了厚厚的砂石中,没发出一点声音。   薛应挽微低下头,向萧远潮行礼:   “那我便祝贺师兄,得遇称心如意之人,愿你二人往后万事顺遂,情意久存不减。”   一个挑不出错的祝福,与每一个表达恭贺的弟子一般,称呼也是最为普通不过的“大师兄”,而不是曾经在唇边舌间滚过一遍又一遍的“远潮”。   到此为止,刚刚好。   事情到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   可萧远潮没有走。   他摩挲着掌心玉佩,道:“薛应挽,我们本不该到如此地步。”   薛应挽唇瓣微动:“过去之事,不必再提。”   “我倒是也想不提,也想忘记,”他说,“可是这么多年,每每入夜,我总会梦见当初之景,令我辗转愁思,不得安眠。”   “这百年间,我一直在想,我欠你一命,替你瞒下那日之事,到底是对还是错,”萧远潮嗓音更沉更冷,微咬着牙,却不像是对曾经好友,而是对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宿敌,“我到现在也想不通,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及越辞在场,萧远潮随手施出一道风障,足够阻碍元婴以下弟子五感,包括听觉。   只是恰好,越辞才得了一件能令五感突破屏障的法器,不仅如此,还能放大视觉与听觉,将数里内声音与情境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透过屏障,能看见萧远潮与薛应挽对峙之景。   朝华宗内人人仰视的大师兄萧远潮,此刻将玉佩紧紧握在掌间,早已没了方才傲极模样,只恨极般怒目而视,从喉中挤出沙哑字眼,一字一顿,咬字铿锵:   “——薛应挽,当初我师尊对你这么好,将你当亲生孩儿一般对待,你那日究竟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害他?” 第05章 宗门(五)   薛应挽神色和缓,被吹乱的发丝遮挡一点眼睛:“师兄,这件事已经了却多年,又为何今日要再一次提起?”   说是如此,指尖却紧紧扣在掌中:“何况当时宗主也已查清,文昌真人是突生恶疾暴毙而亡,我只不过筑基修为,如何能杀他?”   “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继续装。”   “你明明知道,师尊早年间修行有损,每逢月圆的前一日,都会丧失修为,他将你我当做孩子对待,才把此事当故事告知——竟不想,成了你害他的空隙。”   萧远潮继续逼问,“宗主相信你,长老相信你,可唯独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日景象,你手握短刃,一刀一刀捅入师尊胸膛,浑身鲜血,可曾有假?!”   薛应挽没有直接回答,语气再平淡不过:“旧事重提,是因为你后悔向宗门瞒下当日所见吗?”   萧远潮一手握在剑柄,指尖紧扣:“我当日应下,就不会反悔。”   薛应挽继续道:“既不打算禀告宗门,又何必一次又一次与我在此事上纠缠不休?大师兄,我以为你今日来,只是为了取回玉佩。”   “你从前并非这样的人。”萧远潮眉目清傲,须臾,说道,“我很失望。”   薛应挽身形有一瞬发僵,他很快偏过眼睛,毫不在意似的:“师兄从前也并非这样的人,尤其今日,更与平常不同,是因为宁家小公子与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萧远潮道,“与他无关,是我自己想问。”   “何必执着于一个心中早有答案的问题,”薛应挽声音很轻,掩去不自然,“大师兄今日为玉佩而来,也还到了你手中,事情已了,还请离开吧。”   萧远潮犹豫片刻,抬起手,去了结界屏障。二人并未发觉越辞已然听完全程,表情皆是收不住的难看。   薛应挽先行开口:“不送大师兄了,愿师兄与宁小公子情意长存,也不要再来相忘峰打扰我这个闲散之人。”   无意间听到宗门秘辛,越辞尚在抽丝剥茧理着二人言语中信息,倒也正像是被结界隔绝之相。   一通争吵下来,饶是薛应挽的好相与的脾性,也多了些赶人之意。萧远潮平日在宗门里时时得尊敬,薛应挽更是极少会对他这般说话。   在印象里,自己的儿时玩伴一向是个温吞性子,从不会反驳与违背他的决定,这甚至近乎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而今身侧多了第三人,还是个区区外门弟子,薛应挽却就这样将他抛之身后,话语也轻慢。   种种情绪作用之下,竟只能将那些无法发泄的忿然尽数通过越辞这个第三人,成了与薛应挽两看相厌的憎恶讽刺。   萧远潮冷着脸,按在剑柄的指尖松开,以一种睥睨的姿态,居高临下看着直视自己的薛应挽。   “因为他?”萧远潮倨傲开口,一声轻笑,“离开我后,就找了这种人?多年不见,眼光倒是差了许多,”   此话落下,薛应挽心中竟是不知酸楚抑或难过,竟有一瞬,控制不住地抽痛。   最后,尽剩失落。   他二人关系实在复杂,像一朝故友反目成仇,又像满腔情重化为乌有,无论哪种,都无法再为外人所道。   可他千万不该,用他们从前的相近拿去羞辱薛应挽,刻意令他在外人前难堪。   像是为着那一口气,薛应挽直直回望,问道:“与师兄有关系吗?”   萧远潮眉心紧敛。   险些忘了,薛应挽从来就是看似柔软,实则坚定一件事便极少动摇,说得不好听,便是死板过了头。   当初也曾因为他与其他弟子争执,而被罚去思过整整三月,等被师尊放出来了,依旧死不悔改。   顾自执拗,又没本事,不堪折断。   变相承认之下,萧远潮说不出什么感觉,没来由地更加厌烦,目光轻鄙,声音冷冷:“整日溺于小事之中,怪不得百年过去,修为依旧毫无进境。”   这番话丝毫不留颜面,被曾经相知之人如此讽刺,薛应挽只抿着唇,嗓音发哑,依旧撑着股不落下风的气势。   “师兄还是处理好自己与宁公子的婚事吧,我的事,我自己有分寸。”   萧远潮眉目轻傲,目中蔑然,似是不满薛应挽这般对他言语,可也想到,自己已经没有身份再去对他说什么,而后,那些宣泄不出的莫名情绪化作一句冰冷的讽刺,为这场不合时宜的见面添上最后结尾。   “好自为之。”   话语如陌生人。   *   直到萧远潮拂袖转身,薛应挽一直紧绷的思绪才骤然松懈。   他早上匆匆梳了发,如今早就凌乱,张开手,掌心早就留下深陷的甲印,几乎要掐出血痕。   算了吧,就这样吧,不体面的告别,这样的人,不该被值得留念。   越辞本只冷眼,早一步发现薛应挽不对劲,道:“难受?”   薛应挽一时恍然,回过神来,小幅度摇头:“他不值得我难受。”   “的确,一个人渣而已。”越辞道。   薛应挽突然意识到什么,说道:“不要!”却还是迟了一步,越辞伸手摘取的叶片随着灵力灌注,化为一道凌厉的飞转刀刃,袭上已然离去的萧远潮后背。   少年音色朗厉,隐着一点疏狂的肆意:“谁准你走了?”   薛应挽抬起头,微红的双眼骤然睁大。   萧远潮正欲召剑御行的动作也停下,脚步一滞,依旧保持着双指并起姿势,望向出声之人。   “出尔反尔,羞辱师弟,行事不端,”越辞神色挑衅,环胸而视,言语间尽是屑邈,“朝华宗的大弟子,就这副德行?”   萧远潮眉眼沉下几分。   自百年前当上亲传大弟子一位,宗内弟子无不对他恭敬尊崇,已然多年没有人敢这般与他讲话了。   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外门弟子。   萧远潮心气高傲,自然不会忍受,下一瞬,冰凉剑鞘抵上越辞脖颈,声色冷沉:“你说什么?”   越辞不急不恼,话语含笑:“堂堂朝华宗大弟子,只敢威胁不敢做?”   萧远潮嗓音更冷:“你真当我不敢?”   “是,怂货,你不敢,”越辞同样沉下声音,“来,朝这砍。”   隔着乌金剑鞘,被握着剑柄的却凤已然铮铮作响,欲要出鞘。薛应挽见势不妙,忙念下阻剑诀,虽然不能直接制止,却也能令萧远潮注意到他的干扰而停手。   “越辞,”薛应挽握住他小臂,要将人拉至身后,问道,“你做什么?”   “让他和你道歉。”越辞同样坦然。   “你也配——”   “没必要,”萧远潮话语方出口,薛应挽便抢先截口,摇头示意,说道,“我已将玉佩还给了他,我与师兄如今两不相欠,没什么需要道歉的事。”   越辞看见薛应挽瞳珠湿亮,眼睑泛红,说道,“不要为这种人委屈,我替你讨回来。”   声音抬高几分,嘲笑意味浓烈:“不问自取,意在侮辱,且东西既送到了你手上,那便是你的,还他是情分,不还也是本分。”   “我们那儿,是没有求人还摆着一副大爷样说法的。”   越辞笑意骤减,重复了一遍最初两字。   “道歉。”他说。   萧远潮给出的回答则是:“——你算什么东西。”   剑锋光芒更盛,似乎下一秒便要脱鞘而出。   萧远潮虽傲气,大多时候却极有风度,很少见他会这般对一个外门弟子讲出这番毫无礼教的言语。   “两三句话……就能被逼急的大师兄,依你的性情,这辈子都无法得道,这样的人,留在朝华宗内都是脏了地方。”   越辞眉尾微紧,似乎感觉到一股无形的灵流掐在了咽喉处。   显然,萧远潮虽被逼得气愤,却依旧顾及自己大弟子身份,无法在宗内对弟子下手。   越辞没有丝毫惧意,松动肩头,单手握上剑柄,继续说道:   “本来只想过个剧情,所谓大弟子的不要脸程度却让我大开眼界。”   “高高在上,理所当然,只在朝华宗当个大师兄,真的当出底气来了?”   “你……”   “你心里想的什么,真当没人发觉吗?”   萧远潮声音同样忿然,几乎压着嗓子出声,情绪激动:“我们之间的事,你懂什么?”   “移情别恋,装什么正人君子,大义凛然,”越辞一面与他招架对视,勾唇而笑:“你究竟是看不惯他有别人喜欢,还是觉得他只能喜欢你?该为你守节?是不是有点太自信了——”   “可以了,”还要往下讲时,薛应挽已然先一步握住他手腕,轻声道,“越辞,不要再说了。”   他拽不动身形比自己更加强健的越辞,只得任由他挑衅似的故意与萧远潮对视。   往日清风霁月般的大师兄被这些漫不经心,带着嘲弄意味的话语激怒,面上表情依旧冰冷,周身剑意却凛冽,气场爆发般涌现。   一股极强的气劲直直朝他面上而来,薛应挽意识到时已然太迟,更没有办法阻止,只得任由着灵气如刃般朝越辞肩头而去。   风声嗖动。   千钧一发之际,越辞却毫不在意,将欲要挡在身前的薛应挽推开,主动撞上迎面而来的攻势。   薛应挽瞳孔骤然缩紧。   “不要——”   他知道萧远潮向来有分寸,便是再被激怒也不会真正做出杀人之举。可他已然是元婴期,这般对一个尚未结丹的筑基期弟子出手,还是如此强劲的灵流,便是要刻意给对方一个教训,更甚也许会伤了根基,多年无法修行。   他不希望越辞因为自己而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可想象中的场景并未到来,越辞也没有因为萧远潮突如其来的攻击而受到重伤,反倒是出手之人——原本还好端端站立的萧远潮,此刻竟捂着自己胸膛,口中缓缓吐出一口鲜血。   怎么……回事?   同样惊异的还有萧远潮,他以手背拭去嘴角鲜血,眸中有些许不可置信,嗓音含沙般发哑。   “你有法器在身?”   这回,便轮到越辞觑着萧远潮了。   器修稀少,法器本就珍贵,更何谈能反弹元婴境界修士的上品法器,除非是世家公子,才会从小佩戴法器防身。萧远潮显然没想到,越辞敢如此猖狂,竟是有这般后手。   方才一击用了多少功力,尽数还归了自身。他闭目稍作调息,缓过劲,声音冷冷,却是朝着薛应挽:“怪不得,原来倒是找了个世家公子。”   “屁话真多,”越辞不想等他彻底恢复,一拳砸上萧远潮脸颊,便侧过身子勉强躲避,拳头落下,只擦上一点皮肉。   “嗯?”越辞有些疑惑,下一瞬意识到什么,脚步向后闪避,恰与骤起的风墙错开。   萧远潮难得也乱了衣着,他修为高出越辞不少,因着大意遭了一次,自然不会再犯同样错误,当即剑柄脱手,借力挥出两道极为锐利的风刃。   夹带灵力的气流凶猛,越辞避无可避,还是被擦过脸颊,极细的鲜血开始向外渗出。   正是他方才想要击伤萧远潮之处。   越辞以手背擦过脸侧,唾了一声,眼神沉冷:“小瞧你了,还以为你真是个怂包孬种呢。”   “朝华宗弟子,修体本就是必备课程。”萧远潮将回手的剑鞘以柄相击,令越辞脚下踉跄,连连后退数步。   “依靠外物,终有一日,会自尝苦果。”   萧远潮重新站立身形,气息维。稳,恢复了那副往日大师兄傲然而孤高模样,眼中讽意与蔑然不减,像是在欣赏着虫豸蹩脚而好笑的挣扎。   他最后看了一眼薛应挽,乘风御剑离去。   变故接连发生得太快,甚至薛应挽依旧处在震惊之中未能回过神,直到一切归于寂静,才恍然反应过来似的,回身去寻被击在地面的越辞。   吃了一击,越辞显然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额边落汗,衣衫湿透,片刻后,呛咳不止。   “怎么样,疼不疼……?”薛应挽注意到他颊上两道细长血痕,似乎还往下滴落血迹,“你不必为我去得罪萧远潮的。”   越辞摇头。   “本来确实没打算插手,可相处久了,把你当成重要的朋友,就不会容忍别人欺负你。”   “他没占到便宜,最重的一招自己吃了苦头,”越辞浑不在意,舔了舔犬牙,挑眉道,“算是替你报了一点仇,对不对?”   薛应挽取了两只小盒放在身侧,先开了其中一只,替他处理伤口,一面应道:“嗯,”他说,“谢谢你。”   “好了,没什么伤口,不用这样,”越辞握住他的手,制止接下来的动作,“照我说,东西就不该还给他,就算砸了卖了,也比落到这种人手中好。”   薛应挽微微一愣,想挣脱,却被掰开掌心,将那盒药膏强行取出。   越辞取了一点,扳过薛应挽脸颊,将药膏涂抹在湿润的下唇。   “唔——”   “这里,自己咬伤了,没感觉?”越辞手粗惯了,动作并不细微,反而有点用力地搽在细嫩的唇瓣,“就这么让人欺负,我不在怎么办?”   指腹触感温热,还带着一点常年握剑的茧子,压在唇上有些酥麻,混着本就咬伤的些微刺痛。   薛应挽仰着细白的颈子,低垂一点眼睫,任他粗糙地替自己上药。   “他没欺负我,我也不会让他欺负我。”   “他说的没错,我们之间……事情实在太乱,说不清的那种,”他解释道,“不过只论情意,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从前相处,再普通不过。后来我也想过,也在凡界话本中看过,倘若当真有情意,断不该是如此。”   “我只是想着师兄弟一场,将东西还给他,至少这一点能清清白白,不受人继续议论,”薛应挽道,“何况,他今日也不是因为你生气。”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真正从口中讲出,却又无端端生出一股落寞,喘不过气似的。   薛应挽自然不能对越辞讲出从前他与文昌长老,与萧远潮具体之事,只将话题停留在了大家讨论最广的“另寻新欢”之上。   余光瞥见相忘峰外常年缭绕的白雾,又想起很多个从前平淡而寻常的日子,好像记忆滚水而逝,如云如烟,如眼前驰飞而过的鹤鸟,总是抓不得,留不住。   萧远潮的确没有欺负他,只是更多的人,会去因为萧远潮而嘲笑他,看不起他,甚至私下辱骂他是待在朝华宗浪费资源的废物,薛应挽其实都知道。   他也早就不在意了。   其他弟子说,和他交往,都是不值得的。   所以薛应挽一直小心翼翼地,独自待在相忘峰,替宗内弟子照顾药草,尽量不出现在别人面前,他可以让自己不在意,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自在舒心。   倘若没有越辞,他便不会知道,原来被人关心,一点点暖意,都会让人心中酸楚,鼻尖发涩地想哭。   越辞将最后一点药膏涂在嘴角,看着他被自己掌控在掌下的柔软脸颊,这么乖巧,总令人不自觉徒生一股……奇怪的控制欲。   想要让这张脸更加潮红,看他……羞耻难堪。   他的指腹移到薛应挽眼下,有些重地擦过眼睑,反倒在那层薄薄的皮肉上带出一点靡红,“这么漂亮的眼睛,就不要哭了,”他道,“眼泪应该留在分别,或是更值得珍重你的人身上。” 第06章 宗门(六)   越辞摒去那股忽来的心神,随意寻了个话题,问道:“那你到底喜欢过萧继吗?”   薛应挽回过神,偏开一点湿润的双瞳,慢慢道:“我也不知道。”   他说:“最初可能以为是喜欢,因为朝华宗只我二人年龄相近,便格外熟稔,好像做什么事都要一起,几乎成了习惯。”   凡事加上“习惯”二字,便多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它象征着数年如一日,或颠扑不破,或始终不易。   比如每日从学舍走到崇明主殿,要迈过千级台阶,去与师长请茶问好,或是偷偷取了酒在萧远潮的院中对饮,晚课后一道散步在梅林园小径,伴着清寒夜风,远处山峦隐约剩下轮廓,有雀鸟啁啾,清香总窜入鼻间。   与如今所传他二人关系,倒是也大差不离。   他与少年最得意志气的萧远潮一同走过朝华宗九峰十六涧,也曾在瀑布下以剑相抵,水花四溅,也躺在太清峰那棵最大的千年老榕下,数过垂坠的枝条,数过夕阳落山,要过足足一个半时辰。   后来,随着文昌离去,二人分道扬镳,势如水火。山上的薛应挽被无数新入门弟子嘲笑讽刺,避在相忘峰不问世事。下山的萧远潮风光归来,带回世间对这位横空出世天才的艳羡,带回历练的荣誉与无数赞美,还带回了沧玄阁阁主的小公子,宁倾衡。   一向自负傲气的萧远潮跪在崇明大殿,请求掌教同意他二人结为道侣。   连薛应挽自己也忘了,当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和感觉,又是如何一点点在众目睽睽下,迈出踏离崇明殿的脚步。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这一点也要犹犹豫豫吗?”越辞读不懂这个答案,“我不会嘲笑你恋爱脑。”   “可能有过,可能没有吧,”薛应挽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因为不重要了。   薛应挽在很小年纪就来到了朝华宗,也极少离开宗门,对许多情感都不甚了解,只因着萧远潮会教他剑法,照顾二三,便习惯于跟在他后方,亦步亦趋。   萧远潮承认与宁倾衡的情意后,他初时也觉得,自己是其他弟子口中形容一般喜爱萧远潮,但随着时间推移,修行与学习之途中,又隐约会去怀疑,他对萧远潮,究竟是否真的是人间的情爱呢?   还是只是对师兄的孺慕之情,倾仰之意,只是想要个能一同修行的好友,能有个人陪伴,让自己不再那么孤单。   事情过去太久,再回想,已经找不到当时的情感,也得不出答案了。   薛应挽随身带了膏药,是自己做的,平日跌打损伤都很管用。他推开白玉小盒的盒盖,越辞便闻到了一股清淡的梨花香。   “怎么说呢,”越辞舌尖顶在腮边,说,“你好像那种不谙世事的仙子,听说过小龙女吗,不是说你是……就是一种性格,有点像话本那种,很容易上当受骗的感觉。”   话本?薛应挽想,他多年前送药材时偶然瞥见同门弟子带上宗门的话本,便也感起了兴趣,闲暇时喜爱翻看几页。   话本故事多样,提及感情时,多是形容惊涛骇浪,海沸山摇,极近浓墨重彩而深切,说人与人的情感早就被上天注定,在一眼倾乱,爱上对方的瞬间,连天地也为之动容。   听说萧远潮,就是在山崖断裂,千钧一发间救下的宁倾衡。   他与萧远潮的相处就像平铺直叙,毫无起伏的一段注解或旁白,没有惊天动地和刻骨铭心,只像是河水流淌入川,淡而平稳,偶尔落入石子,也只碰出一点涟漪。   薛应挽一直是这样一个有些无趣的性子,不爱惹闲事,不爱得罪人,所以越辞每个刁钻的问题,都要思酌良久,才给出一个说不出差错的答案。   薛应挽叹出一口气:“我不是什么小龙女,也不是仙子,只是有的时候懒得去计较,也不想计较没有意义的事。”   “大美人,你这可不行啊,”他说,“太咸鱼了,怪不得修为一直没有进境,这可不就给了那傻*笑你的机会了吗?”   “活得轻松一点就好,何必事事斤斤计较。”薛应挽回他。   越辞抓了一把头发,坐得累了,要向后仰躺在石阶,被薛应挽一把截住身体,说道:“等等,我给你上药。”   “刚刚不是已经上过了吗?”   “要两个一起上,效果才会更好一些。”   他看着眼前这个为自己出头,毫无畏惧挡下萧远潮招式的小弟子,心中发酸,除却说不上的动然,还有久未平息的,胸膛中震耳欲聋的怦怦心跳之声。   没有人会为他而想去得罪大师兄,尽管谁都知道萧远潮在薛应挽一事上从不占理,可因为对方“大弟子”的名头,也都会下意识地偏向,觉得对方不会错,到最后演变成,是薛应挽一厢情愿的纠缠。   越辞是第一个替他说话,站在身前的人。   修长的手指从小盒中挖出一点透明膏药,继而轻柔地贴上越辞脸颊伤处,他已经尽量小心,越辞还是因为痛楚而不住皱眉。   “很痛吗?”他问。   “没有,凉凉的,很舒服,”膏药在伤处微微化开,越辞说,“谢谢你啊,应挽大美人。”   薛应挽还是不习惯被这样直白夸赞,脖颈酡红,眼珠子无措地打转,转移话题:“对了……你去哪里来的法器?能反弹伤害的法器,常人应当很难寻到。”   “做任务刷到的特殊奖励,可惜只能用一次,本来想留着保命的,可我就看不惯他那个样子……”   眼看越辞又要讲起来,薛应挽忙捂住他的嘴,指腹膏药不小心抹到另一侧脸颊:“好了好了,你打他,他也打你,你们扯平了,以后也别再提这件事了。”   “他还没向你道歉,”越辞说,“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还有后手,等下次——”   越辞声音停顿,片刻,有些认真地说:“下次,我要让他亲口和你道歉。”   话音落下,四周也好像变得静寂,只余一点风声,吹动落叶沙响。   薛应挽动作稍滞,抬起眼,与越辞视线撞了个正着。那对乌黑如墨的瞳孔带着少年一点天真与郑重,似乎还能看到瞳珠中倒映出的自己。   两人距离在打闹中不知何时变得极为靠近,近到呼吸扑洒在脸颊,丝丝缕缕在空气中纠缠。   越辞发现什么,突然笑了一声:“啊,你后颈有颗痣。”   “嗯?”   “棕色的,小小一颗,很漂亮,和鼻梁那颗一样,”他说,“要是有相机就好了,我拍给你看,还能存着,时不时看看。”   薛应挽呼出一口气,极自然地退开些许,指尖重新舀了一点药膏,重新涂抹在最后的伤处。   “越辞。”   “嗯?”   “谢谢。”薛应挽说道。   还以为是什么呢,越辞毫不在意,随口打诨道:“我这人帮亲不帮理,你叫我声过儿,以后跟着我,我来保护你。”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总觉得不是什么好称呼。   薛应挽装作没听见,将盒盖拧好:“要保护我,那就从今日开始好好修炼。不要仗着有法器而懈怠,否则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便自讨苦吃了。”   越辞干笑了声,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银簪,簪尾还缀着只碧玉雕成,栩栩如生的小蝶。   “别动。”   “你的伤……”薛应挽担心。   “没事,药上得很好,不疼了,”越辞扶着薛应挽脑袋,将银簪往他发间插去,“之前在长溪街头看到的,觉得很好看,可以送给你,现在看来,果然十分适合。”   很少有人会送他这些东西,薛应挽颊侧敷霞,眼睫微抬,伸手摸了摸发间小簪,温润的玉质似乎还留存着越辞体温:“多少银钱呀,我一会去屋里取了还给你……”   “不用,”越辞爽快道,“没多少钱,”望着逐渐暗下的天际,说道,“你天天给我做好吃的,就当感谢了。”   “这样好感度应该加得不少吧,到底多少才算满呢?”越辞讲话时,略微比其他齿关长出一些的犬牙便有些显眼,多了少年鲜活,融去面相中几分狠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全部的故事。”   薛应挽一句话也没听懂,但也努力琢磨着那些词义。   好感……度?是指他对越辞的感觉吗?   真是奇怪,薛应挽想,朝华宗中人人都忙着修行,唯恐慢他人一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散漫,轻松,带着自然的从容。   虽然总是口中讲着听不懂的话,却格外很有意思。   至少与他下山,真的很开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算什么贵重之物,薛应挽不再推辞,收下了发簪。他平日极少佩戴饰物,多以素带束发,连走路都更小心翼翼,担心簪子中发中滑落。   *   伤得不算重,越辞就像没当回事,还是每日跑到相忘峰蹭吃蹭喝。薛应挽每每看到他脸上结痂伤痕,总是心生愧疚,也便任着越辞胡来。   那日之后,相忘峰下弟子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有人在朝华宗匆匆瞥到一眼萧远潮师兄衣衫带着血迹,加之入殿闭关,便有人推测是这二人打了一架。   一个天赋异禀的大师兄,一个常年待在相忘峰照顾灵草的筑基期。谁都知道,萧远潮师兄的修为自然不可能落于他之下。   可偏偏是萧远潮受了伤,第二日薛应挽还是好端端地给丹药房送去了每日药草。   这就值得细品了。   又有人将百年前的旧事翻出,八卦般告知新入门的弟子,前几届中似乎还有个从前在凡界写话本子的,这下一捋,便捋出了个不得了的。   弟子悄悄传言,故事说得有板有眼。说是萧远潮要拿回当初定情信物赠予宁倾衡,薛应挽不愿意,二人争吵起来,萧远潮便说,倘若你还放不下过去,我便给你一个杀我机会。   薛应挽听罢,眼中凝泪,哽声道:“你就这么喜爱那宁家小公子吗?那我们朝夕相处的十几年又算个什么?”   萧远潮只道:“他是我挚爱之人。”   于是薛应挽爱极生恨,怒而抽剑,狠狠捅入萧远潮胸膛。   可最终还是没忍心真的杀了他。萧远潮拿回玉佩,顾自离去,留下薛应挽一人在跪地含泪:“师兄,我一直在等你,究竟要多久,你才愿意回头再看我一眼。”   有弟子觉得不对,好奇发问:“那百年前的他们呢?为什么文昌长老死后,曾经这么亲密的两人会分道扬镳,反目成仇,萧远潮又为什么爱上了宁倾衡呢?”   讲故事的人说:“这谁能知道呢?理念不合,感情淡薄,想分别理由有千万种,我们本就不是当事人,又如何能清楚知晓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恨爱纠葛?”   “那薛应挽还爱大师兄吗?”   “那是当然,”弟子思索答道,“若是真的不爱了,为什么要留着他的玉佩近百年,为什么始终躲着萧远潮,为什么后来与他亲近的外门弟子越辞,据说心气高傲,行事纵意,颇有从前大师兄的性情模样。”   又有人问:“那大师兄还爱薛应挽吗?”   这独独一个的答案便无人提出质疑了。   “早就不爱了,”弟子爽利地答,“百年前,下山带回宁倾衡时就不爱了。宁小公子与薛应挽性格简直相反,骄纵任性到了极点,据说还在沧玄阁时便日日随性而为,又生得艳丽。大师兄与温顺性格的薛应挽待了十几年,怕是遇上宁倾衡才发现,原来自己喜爱的是会撒娇吃醋闹小脾气,也会花样百出讨他开心的小少爷。”   “那照你这么说,就不只是不爱了,”弟子道,“喜欢的类型怎会突然更改呢?动了心又怎会短短三年就移情别恋?也许从来都只是凑合,没有一日曾真心爱过吧。” 第07章 长溪(一)   越辞在山下与宗门四处混,光这两天便听了不下四个版本他们几人的爱恨情仇,不过他最多也就算个陪衬,真正的主角还是集中在薛应挽与萧远潮宁倾衡三人身上。   不少人也想从他口中探知消息,越辞张口就是满嘴胡话,只坚持一点——薛应挽没有对萧远潮纠缠不放,也不屑于继续喜欢这位朝华宗大师兄。   这当然不是大家喜欢的答案,流言依旧越传越广,在本就少有娱乐的朝华宗成了弟子修炼后的消遣谈资。   最后还是传到了薛应挽耳朵里。   他本就是个不善于争辩的人,也懒得去在意别人话里的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还是与从前一般照顾灵植,每日做些点心,闲来无事时,会到山崖边吹吹风。   越辞上峰时,薛应挽正在准备今日要给丹药房送上的新摘取灵草,一头如瀑长发被简单挽起,几丝从颊边垂下,松松散散地落在前胸的青色衣袍。   一位小弟子站在他身侧,越辞想了想,记起此人是与自己同时入门,拜入栖寒峰下的万嘉,资质倒也勉强中上。   清洗干净的灵草被分类别摆放好在木盒中,连位置也有讲究,相克之物便不能放在同一盒中,可草药大多颜色形态相近,想要一一分辨也极为不容易。   万嘉夸赞:“师兄好生厉害!”   这些天的谣言并没有对他造成影响,薛应挽很有耐心地做好这一件每日事务。见越辞来了,也并未抬眼,只说道:“点心在屋里,你可以先去吃,一会我弄好了来给你上药。”   越辞坐到他对面的小石凳,薛应挽修长的手指在盒中挑拣,指节细白如初生笋段,捻起草叶时也十分小心,生怕破了脏了般。   他看向万嘉:“你来做什么?”   万嘉挠头,笑了两声,说道:“前几日薛师兄培育的灵草,我师尊用着极好,命我前来感谢。”   “谢完了?”   “谢完了。”   越辞挑眉,万嘉忙解释道:“哦哦,我也对炼丹有兴趣,是想着能不能和薛师兄多亲近亲近,之后要是有什么多的草药,也便宜卖我几株。”   薛应挽笑道:“自然可以。”   万嘉得了回应,十分欢跃,似是还要继续看着薛应挽整理草药。越辞道:“今日我们还有事,你下次再来吧。”   万嘉应下:“是,那就不打扰薛师兄了。”   人下了峰,薛应挽才问:“有什么事?”   越辞撑手看着他,“今天我们下山。”   “嗯?为什么?”   “带你散心,”越辞说道。   薛应挽这下便理解了,越辞还以为自己在因为萧远潮的事不开心,说道:“我没有在意那些,你不用担心我。”   “是你答应我,往后要时常下山的。”越辞打了个哈欠,撑着脑袋看他。   薛应挽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与传言相差极大,他的确对事认真,可决定放弃,要清清白白,却也从不回头后悔。   “我们好感都这么高了,不会拒绝我吧?”   薛应挽笑了一声。   “陪你就是了,”他将木盒盖好,本要起身提走,看到越辞,说道,“那你替我去给丹药房的师兄送草药吧,就在旁边的天照峰。”   越辞“嗯”了一声,很自然接过木盒,想是薛应挽也听到了自己的传言,又不擅应付,大概近几日都不想与人过多接触了。   走前还不忘特意绕到小厨房,取了一块还热乎的山楂酥放入口中。   “任务报酬,我提前取了。”   天照峰与相忘峰毗邻,都是朝华宗最北处犄角旮旯的外峰,炼药炼丹房都设在此处。学习此道的弟子也与普通剑修弟子不同,极少与人打斗,大多时间都沉迷于古籍书本。   “你们这是搞理论研究啊!”越辞评价道。   这处的任务总是麻烦,多是送点丹药到各峰,跑得远,不过奖励倒还不错,时常会爆出些中品丹药,对修为大有进益。   有时从相忘峰离开,还会顺道来此接上一两个任务。   天照峰的弟子对他的前来见怪不怪,听到他是替薛应挽来送灵草,也只“噢——”一声表示知晓。   毕竟他们的故事都快传遍了整个朝华宗,越辞扮演的那个“求而不得的痴心师弟”在口口相传的情绪演绎加成下更加深入人心。   登时一身鸡皮疙瘩:“不要用这种舔狗的眼神看我!”   丹药房弟子张晁接过小木盒,从里面将摆放好的丹药一一取出:“舔狗是什么?”   “就是,”越辞想了想,回道,“大概就是那种求而不得还坚持继续,怎么赶都赶不走的人……算了,跟你们说不清。”   张晁一拍大腿:“嘿,这不就是你吗!薛应挽虽说没资质,但一张脸还是很不错的,你可不亏。”   他作势要教训张晁,正巧路过一位师姐,看到越辞,忽感叹道:“还好,今日是你来送药的。”   越辞停下手中动作:“什么意思?”   师姐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师兄那位道侣今日来了天照峰呢,要是今日是薛应挽来,少不了二人要撞见,不过薛应挽的性子,应该也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他来做什么?”   “说是碰巧路过此处,想上来一观景色。”师姐指尖托着下颌,慢慢说道。   “是吗,”越辞像是在笑,却听不出一丝感情,“那还真是巧了。”   宁倾衡放着九大内峰不去,偏偏跑来天照峰这么偏僻的山头,上到这平日只有浓重药味的丹房来。   朝华宗内谁人不知,相忘峰那位唯一的弟子日日会来天照峰送药草。若不是今日他恰好来此,怕是撞上宁倾衡的就是薛应挽了。   这几天听了不少风言风语,这沧玄阁阁主的小儿子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长大,性子也生得骄纵,除却对待萧远潮,于外人,甚至说得上有些蛮横了。   一个风头正盛不讲理,一个不爱争执,小事上习惯忍让,一个正宫一个前任,二人要是撞上,薛应挽不得被欺负得宗门尽知,人人笑话?   天照峰容纳着整个宗门的炼丹炼药场所,地势广阔,建筑众多。薛应挽平时只需在这处稍偏的低阶药方与弟子交接。   穿过回廊,便是殿前广场,左右两侧为高阶丹药殿与丹籍,药籍存放阁,多是长老常年在那处研究。   越辞顺着那条长长的长廊往前走,绕过两个房屋拐角。   广场的最外侧,一座朱红的八角亭下,远远便望见一红衫男子,秾丽非常,与古拙简朴的天照峰格格不入。   男子手中捉着朵廊外生长繁密的野花,脑袋抵着亭柱,金冠束发,两只小腿交叠,百无聊赖地在空中晃荡。   越辞立住身子,似是觉察有人前来,男子微微转过脸颊,他肤色皙白,五官精致姣好,眉眼泛红,半抿着唇,身上自带一股轻纵与骄矜不已的媚意。   略微上挑的细长双眼将越辞身体上下梭巡一通,很快没了兴趣,轻哼一声,手中淡黄色小花随之落下瓣叶。   上好材质的赤红锦袍,腰间腕上佩戴一身繁杂饰物,皆为带着特殊作用的灵石所制,在日光下反射出艳丽光芒。   除却宁倾衡,朝华宗内也找不出第二人如此招摇。   宁倾衡目光觑视,眼下像是染了片霞色秾稠,像是在抱怨被打扰赏景的不快。   “你是谁?”尾音牵着黏糊糊地小钩子,轻而哑地动人心弦。   越辞挑眉,注意到宁倾衡腰间已然配上的环形玉佩。   正是当初萧远潮赠予薛应挽百年,又在半月前亲自到相忘峰取回的信物。   这便是明晃晃的挑衅了。   越辞开门见山:“越辞。”   伴着一声疑惑的“嗯?”,宁倾衡这才重新将目光移到越辞身上,片刻,红润的唇瓣微启,轻笑,“你就是越辞啊。”   他话语软黏,笑声却像小铃铛一般清脆。   像是能撞入人心底,勾得痒痒。   越辞忽视这股奇异的不快感,环胸靠在身侧廊柱前,侧着脸不去看宁倾衡,懒散道:“我就是一个外门小弟子,难为宁公子还听过名字。”   宁倾衡还是笑:“你不是也知道我名字么?”   起身时,腰间玉佩与缠挂的金链撞在一处,响声珑璁:“早有耳闻,却不想能在此处遇见你。”   几乎是眨眼霎那间,伴着玎玲响声,宁倾衡便已然移形到他身前,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与越辞对视,将周围都染上浓郁的奇特香气。   越辞后背贴着廊柱,与他保持距离:“宁倾衡,我知道你想等谁。”   宁倾衡眨了眨眼。   “是既得利益者,就收起你那点小心思,”   “你不必再等了,薛应挽不会来,往后我也不会让你见到他。”   越辞忽地咧出一个笑来,齿关森白,瞳中阴冷:“我从来就看不起萧远潮,也不会顾及你和他的关系,让我知道你想对薛应挽做些什么,我不会放过你。”   宁倾衡喉咙微动,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睫羽簌簌。   他退开半步身形,小心理正绣着浅金云纹的袖口衣摆,修长指尖卷上一缕落在肩头乌发,目光像是挑衅,更像是一种无声引诱。   片刻,那道轻而慢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你对薛应挽这么好呀,阿继都没有这样关心过我,他总是练剑,可没意思了,”他漫不经心地说,“不过越师弟,你这个修为,好像还为难不上我呢。”   “何况……”   “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他,不是等你?”   那股违和之感又来了。   像是胸口塞堵着,想靠近什么纾解,更像对面前之人无端生出一种想要占有的感觉,这与他面对宁倾衡的作呕之感相互冲击,费了极大力气,才勉强压下。   香气也愈加浓烈,到了一种发臭的地步。   “越辞,”他说道,“我们沧玄阁曾有一门独家术法,叫入梦,术如其名,便是能看到目标之人梦中景象。可惜学习之法实在苛刻,要付出大量精力不说,就算真的入了梦,也只能看清少许零碎片段,以致一直没有人能够学习。”   “可我大概是天赋异禀吧,小时便能融会贯通此术,和远潮在一起的数年间,我偶然一次,因好奇他噩梦而施展了入梦,在梦中,看到了一幅景象。   我看到薛应挽双目赤红,头发散乱,从文昌真人的苦思殿中走出,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浸染了带着分神期大能的鲜血,像从血池中走出般,表情痴傻而发滞,口中一遍遍念着‘对不起’。   他跪在地上,楚楚可怜地哀求着我未来的夫君:‘宗主不会知道文昌长老是如何死去的,远潮,求求你,不要告诉宗主。’   我夫君想离去,薛应挽却紧紧攥住他衣衫,双目与他满身的血一般赤红。   ‘我救过你的,你答应过我,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或是还我一条命。’他说,‘就这一次,替我瞒住这一次,之后我……再不会,继续纠缠你。’”   宁倾衡歪了一点头,仔细观察着越辞面上表情。   “我夫君说过——薛应挽,是个表里不一,擅长伪装的人,你有没有想过,他当真,和你看到的一样温润柔和,纯善可欺吗?” 第08章 长溪(二)   这番话说完,越辞却发笑了。   宁倾衡不解:“你笑什么?”   “笑你张口谎话,不打草稿,编也不编得好听点。”   “你怎么知道我在说谎?”   越辞却道:“其一,我知道薛应挽是怎样的人,对他性格更是一清二楚,不需要你来告知。其二,他绝不会对萧继讲出乞求话语,他们也并不是这样的相处方式,唯一可能,只会是你添油加醋,为了想让我相信而故意夸大。”   “其三,最重要的一点,你都跟萧继在一起几十年了,他难道没有和你讲过,朝华宗亲传弟子方能学习的高等心法,其中便有‘清净’之效,为的便是防可通过精神攻击的妖鬼探知梦境,是以无人能勘破他梦境。”   还有一点,越辞没说的则是——没有人知道,他那日亲耳听见了萧继所言,二人百年前相见时,分明是薛应挽在殿中从文昌长老身上拔出匕首,二人又怎会在苦思殿外相遇?   “看你这副气恼样子,萧继应该没有告诉你当日情形如何吧?无论你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我只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相信薛应挽,也相信就算他真的做了,也一定有缘由,至于你……”   “宁大少爷,”他侧开身体,退后一步,说道,“你和姓萧的狗/东西感情深厚,薛应挽做不出横刀夺爱的下作举动,碍不到你们什么事,所以,就别总想着找他麻烦了。”   越辞形容不出这种感觉,下意识避开宁倾衡目光。他自认算不上什么好人,可与宁倾衡相比,那股渗入骨髓,挠人心腹的媚仍旧令他心有余悸。   怪不得萧远潮会喜欢上宁倾衡,换句话说,应该很少有人,在见到宁倾衡后会不为他的气质所倾倒。   越辞眉心皱起,令自己清醒些许,并未落了下风。   “我好像见过你,”他说,“三个月前,你也来过朝华宗吧,自己一个人。”   宁倾衡身形一僵,面色微敛:“你说什么?”   越辞道:“噢,也许我记错了,但你继续在我面前晃,说不定就记起来了。”   “是你?”宁倾衡瞳孔缩紧。   看着宁倾衡瞬间凝固的表情,越辞只冷冷斜了一眼。   他的确见过宁倾衡,在他做任务去取《山河则》时,看到了同样觊觎许久的宁倾衡。   巧合作祟,虽然宁倾衡当时没得逞,一无所知的张齐焦又从他处盗取了《山河则》,还恰好被宁倾衡发现。   可惜派出的人没料到张齐焦活了下来,以至于让此人与薛应挽竟有一面之缘。   真是养了群做事都不利落的废。物。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越辞眸中显露杀意,偏颈而笑,“但我警告你,别再来碍事。”   他不再顾及宁倾衡,沿着来路返回,撞到正在将药草分类别的张晁与师姐。   木盒已然空空如也,可以带回相忘峰了。   张晁:“见到宁倾衡了?”   越辞“嗯”了一声。   张晁挤眉弄眼,颇有打趣意味,低声发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和薛应挽比起来,谁更好看?”   师姐闻言啧声,目光鄙夷,似乎不满二人私下讨论这些谁更好看话语,收走才捡整好的灵药,喝道:“大师兄的道侣和薛师兄,是你们该讨论的事吗?”   张晁才不管那么多,等师姐走远,又追着越辞发问。   越辞则问:“你见到宁倾衡,有没有什么异样之感?”   “这能有什么异样,就是好看啊。”张晁说道。   “只是好看?”   “嗯……有些骄纵任性?不过人家是宁家小少爷,从小被宠大的,嚣张一些也不打紧吧,”张晁叹道,“只是往后可就苦了萧师兄咯。”   看来,除却自己,倒是无人觉得宁倾衡有何处不对。   也许只是他错觉。   npc经常有自带属性,等级过低时接触,是会产生一定反应的。   “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张晁道。   越辞甚至没去仔细回忆,薛应挽的模样已然在脑中自然浮现,他想也不想,答道:“宁倾衡什么东西?别把他俩凑一起提。”   此话一出,张晁紧张地拉着他手臂,连连嘘声,说道:“宁小少爷一向自负,你这话,可不能让他听到。”   越辞呵笑一声,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就算是论容貌,薛应挽也是这游戏里加点最高的人。   这话是真不假。   偌大朝华宗,也不乏样貌出众之人,可没有一人似薛应挽,五官几乎像是墨笔仔细描摹般清逸,温润中带着纯然,瞳珠像藏着一泓秋水,湿润灵动,看人时总含情十分。   这样漂亮的脸蛋与气质,在设计这个人物时,一定费尽了原画与建模的心血,花费数年仔细修改,才会如此完美无缺。   也许整个游戏最好的建模都给了他。   这也是为什么,越辞看到薛应挽的第一眼便觉得他一定非常重要,似有熟悉之感,选择赖在他身侧,不断培养着目前看不见的好感。   回到相忘峰时,薛应挽已然在小石桌上摆好了点心茶水,见越辞返回,向他招手:“过来,吃点东西再下山。”   越辞心中还在想今日在天照峰遭遇之事,心神恍惚应了一声,坐在薛应挽对面,干巴巴嚼了一块枣泥糕,一口清茶猛然下肚。   下一瞬,却因为茶水滚烫尽然吐出,咳嗽不止。   薛应挽忍不住打趣他:“你急什么,时间尚早,也没人同你抢。”   越辞舌面被烫得通红,鼻尖也红红的,齿关咬紧,面色皱成一团。   薛应挽笑了好一会,指尖微动,一股清凉倏然而至,越辞口中便不知何时多了块冰,缓和着刺痛的辣意。   “注意点,心不在焉的,”薛应挽伸手扶起越辞,继而鼻尖微动,说道,“你身上香味好浓。”   越辞将冰块含化,闻了闻衣袖:“臭味。”   “不是去天照峰了吗?”   “嗯,还遇见了一个人。”   薛应挽很快便反应过来他遇见了谁,朝华宗里没有会用这样浓郁而张扬的香,天照峰也从未培育过这样香气的花草。   “他是个怎样的人?”他随口问道。   “不怎样,是个我不喜欢的人,”两人对这个并没有真正提及的名字心知肚明,越辞抓起一块糕点,说道,“不过,我从他口中知道了一件事。”   薛应挽:“嗯?”   “文昌长老的事。”   薛应挽本在忙着挑拣药草,倏然怔愣,抬起头,“你……”   “知道了不止一点,”越辞打消他抱有侥幸自己并未知晓全貌之心,说道,“所以你当时,真的是你对文昌长老动手了吗?”   薛应挽沉默好一会,才应道:“嗯。”   “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   “无论是否有苦衷,你不会觉得我做了很过分的事吗?”   “不,我很明白,你不是他口中讲的那个心狠手辣两面派的人,”越辞道,“何况——我和你认识那么久了,如果我都不相信你,还有谁会相信你呢?”   薛应挽垂着眼睛,嘴唇抿成紧紧的一条线。   越辞问他:“这并非你本意,对不对?”   隔了好久,薛应挽才道:“我不知道师兄会和他说这些。”   越辞想道,这一点萧继应该没有骗他,萧继虽然人不怎样,可至少还是会信守承诺。   虽然不知道宁倾衡是从哪里知道这些陈年旧事的,不过没头没尾,显然与萧继记忆中的不同。   何况如果真的有证据,他早就把这件事告上宗门了,何必对他一个才入门的小弟子说。   分明是自己不能当这个讲出当年事情之人,就想借他的口闹大,就算事实并非如此,也能加速流言传播,让薛应挽陷入不利境地。   但他不想替萧继辩解,就让薛应挽默认了此事吧。   “没关系,”越辞看着他,“如果你现在不想说,就等你哪日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就好了。”   *   折腾半日,还是在午后下了朝华宗。   午间下了场小雨,地面湿漉漉的,空气间皆是泥土与雨后清新混杂的沁人心脾味道。   一路沿小道而行,两侧翠绿的叶片还挂着将落未落的雨滴,天气从一片阴沉沉的灰蒙逐渐转晴。   雨笠烟蓑的行人挑着扁担,急匆匆从他们身边路过。   长溪镇的商铺重新摆起,相比朝华宗里人人修行的严肃氛围,越辞显然在此处更加自如。   揉了揉手腕,看向身侧薛应挽:“今天晚点回去,我带你去镇上的特色酒楼。”   薛应挽对山下不熟,基本是越辞说什么便跟着应什么,但他对街边小摊子上售卖的热乎乎糕点尤其感兴趣。   什么米糕糯糕都要看着老板新鲜出炉,买上一只,再仔细品尝,问问老板要如何才能将糕点做得如此软糯香甜。   越辞笑他:“你下山取经来了?”   薛应挽不快在越辞一路逗弄下消散许多,捧着糕点像只仓鼠似的小口咬食,声音也沾上了黏糊不清的软意:“多问多学,以后会做新样式,也让你试一试,替我尝尝味道。”   越辞还是习惯在长溪镇东奔西跑,薛应挽也才明白他话中“晚点回去”是什么意思,不是去给老人喂鸡就是去树上救猫,再或者替小孩寻上丢失的玩具、   青石路面水迹未干,经行侠客驭马而行,马蹄踢踏,一路飞溅起水花,行人裤脚沾满泥污水渍。   越辞侧过身,将薛应挽挡在怀中,没让他沾上一点水污。   薛应挽在他怀中咬下最后一口糖葫芦,甜腻的糖衣在唇齿化开。   越辞本是少年心性,一举一动皆是蓬勃朝气,这一年相处中发育得更加成熟,身形挺拔,肩头宽阔,不仅能替他遮挡水污,抱在怀间也绰绰有余。   初时见面的青涩面容如今轮廓明朗,剑眉星目,看人时也自带一股锐利。   相处时都几乎不像个小他许多年纪的人,有时与薛应挽对上眼神,都会让他不自觉回避锋芒。   越辞将薛应挽带到摆着小椅的高榕下,取出银钱放在他手中:“在这等我会,很快,要是无聊就在旁边走走,买些东西也可以,不要走太远,一会会找不到你。”   薛应挽瞳珠轻润:“没事,我在此处等你就好。”   越辞做事十分有条理干劲,忙完这些琐事也不过一个时辰。   回来时发间浸染湿汗,身形挺拔,遮住他看向街道的视线:“最后两个任务,做完我们就去吃东西。”   薛应挽要起身,越辞尚带热意的掌心熟练握住他的手,将人顺势带起。   “跑了一天,不会累吗?”薛应挽顺手替他擦去一点汗湿,问道。   “我喜欢做任务,也喜欢感受在这个世界里不断奔袭的自由,”越辞偏下一点头,恰好能看到薛应挽柔和的双眼与轻轻颤动的浓长睫羽,“你这样,好像我老婆。”   “老婆是什么?”薛应挽不解。   “没有,”越辞回答,“一个称呼而已,你太乖了。”   任务一路坐到镇尾,在街边包子铺买了两个大肉包子,顺路到了那间摇摇欲坠的老旧小屋。   越辞还是如往常一般,将油纸包好的肉包子递给木椅上神情呆滞的老人。   老人靠着墙,低头坐在门外一张破旧的小藤椅上,巷外有棵参天大树遮挡阳光,无论天晴下雨,俨然不动。   也正因如此,这条巷道不常有人经行。   老人似乎淋了雨,湿漉的单衣贴在瘦骨嶙峋的佝偻肩背上。   接过越辞的包子时,满是斑块与皱纹的手掌颤颤巍巍,蓬乱的头发遮住眼睛,令人难以看清神情。   薛应挽有些不忍,悄悄施了一道净衣术法,令老人身上衣物变得干燥。   “这个我还没学到,辛苦你了,”越辞直起身子,拍了拍手,“搞定。”   顺着来路往回走,远远便传来一阵孩童泣声,踏出小巷,迎面便撞上一个身着灰色道袍的年轻男子。   男子面容懒怠,一副吊儿郎当模样,头发散披身后,道冠歪歪扭扭,手中一柄岔毛拂尘,正搭在臂肘,被身侧约莫七八岁的扎髻小儿扯拽,小儿满面泪痕,嗓子哭得发哑。   “天啊,你到底要怎样啊!”男子显然嗓音拖长,“我陪你找了呀,找不到不是吗,我们不吃好不好,明天吃吧,明天早点……”   “不、呜……我就要,就要今天吃……呜呜呜……”   男子捂着额头,想往前走,又被小儿抓着袖口在原地,只听得刺啦一声,道袍被撕扯破碎,受力倾倒,孩童扑通一声跌坐在了雨水未干的街道上。   呜哇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男子捂着脑袋,是真束手无策了。   见到因好奇停驻的薛、越二人,无可奈何,上前问道:“那个,问个问题,你们知不知道,这镇上卖糖葫芦的地方?不要普通的,要那个,什么李家的招牌山楂冰糖葫芦?”   李家冰糖葫芦出了名的好吃,薛应挽在山上都曾听闻,自己方才还特意绕去买了一只。   原来竟是因为吃不到糖葫芦哭泣。   当下心中了然,说道:“我带你们去吧。”   孩童闻言仰头,蹄声稍止,抽抽噎噎看向薛应挽,好一会,才哑声问道:“……真的?”   “真的,”薛应挽蹲下身子,握上孩童手掌,将其从地上拉起,“来,哥哥带你去。”   道士当即“哎”了声,松了一口气,肩膀往下耷拉,终于得了解脱似的抓了一把糟乱头发:“太好了。”   薛应挽牵起孩童往前走,越辞慢悠悠跟在几人后头,问道:“你们从外地来的?就为吃个糖葫芦?”   “是啊,”道士掌心枕在脑后,懒懒散散地回答,“我和我徒弟云游至此,先去了后边的镇子,听说这儿的糖葫芦出名,这臭小子就硬要来吃。”   他停下脚步,靴尖凌空一弯,踹了一脚孩童小腿:“是不是啊?非要吃,一个糖葫芦,有什么好吃的。”   孩童朝他做了个鬼脸。   薛应挽半蹲下身子,捏了捏他肉颊:“道长应当也是修行之人,我叫薛应挽,这是我师弟越辞,我们是朝华宗门下弟子,若不嫌弃,可以交个朋友。”   “嗯,噢噢,朝华宗弟子啊……啊,确实,这里好像是朝华宗地盘,”道士似乎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还是那副没个正形的无精打采模样,“我叫雁行云,我这小徒弟随我姓雁,叫雁谨。”   朝华宗是鼎云大陆三大顶尖宗门之一,寻常人听闻都会心中生敬,这道士却无动于衷,不以为然,看来境界并不比他们差。   这对师徒相处实在奇怪,打打闹闹,大的没有长辈样,小的没有小辈样。   师父一身邋遢,却还是能隐约看得出面容朗俊,风姿气度不凡,更有仙家逸然,小孩闹归闹,浑身干干净净,应是被仔细照顾得极好。   很快,薛应挽带着二人到了卖糖葫芦的李家铺子,给雁谨买了心心念念的糖葫芦。   拂尘手柄敲在雁谨后脑勺,雁行云道:“臭小子,这下满意了吧。”   雁行云谢过他二人,行礼告别。他穿着那身破烂道袍,身形微驼,步伐随意,竹制拂尘继续挂回臂肘,垂下的灰白麈毛在空中摇摇晃晃。   待人走远,越辞伸了个懒腰,长出一口气:“好了,今天只剩最后一个任务了。”   薛应挽停下脚步:“什么?”   越辞视线有一霎那的放空,片刻,慢慢说道:“一个有些……奇怪的任务。” 第09章 长溪(三)   “上次的小昭和书生,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带你下山,我说给他们送信那个。”   “好像有点印象,两情相悦……互赠信物那个?”   “对,”越辞继续道,“那个任务后续是这样的——又互相传信送了几天,他俩感情终于熬得够浓了,小昭让我瞒着她妈带她半夜去见书生,两人黏黏糊糊,小昭让书生娶她,书生开始烦恼聘礼不够,我还得教他赚钱之道……”   说着说着,越辞都有点不耐烦:“最后总算这两人定下了,这回就是让我在他俩成亲前,把书生从前同样对小昭有好感的事情告知就行。”   “我只是奇怪,待在朝华宗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接过这么长,后续这么无聊的任务。”   忙了一日,本就疲惫,话中也带了不满之意,声色冷冷,“这应该是最后一环了,我倒想看看,要给什么奖励才配得上这接近一个月的任务时长。”   越辞从来不避讳,甚至那些奇怪的名词“任务”“npc”什么的也当着薛应挽的面讲出。   薛应挽有时听不懂,会好奇问一问,越辞便用通俗易懂的话语解释一下。   不方便解释的,就找到其他的糊弄过去,知晓他不愿意讲,薛应挽便也不强行逼问。   这番来回,赶回西街时已近黄昏,夕阳渐落,昏沉的橘光铺遍每一处街道,酒楼亮起灯笼,小二在门前招揽客人,不断有饭菜香气逸散空中。   越辞加快步伐,牵着薛应挽穿过收摊返家的熙攘人群,熟练地带着人走到西街那一家布料铺子。   与之前不同的是,小昭并没有站在铺子门口等待他,少了招呼,店前客源冷落不少。   踏入铺中,老板娘靠在柜台后的小椅上,满面愁容疲态,一眼便令人知晓其心事重重,好一会儿,才反应来了客人起身招呼。   越辞来来回回替小昭跑了许多次,小昭母亲自然也认识他,如今只哀叹一声,说道:“小昭这几日不在,公子先回去吧。”   越辞敏锐觉察出其中不对,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老板有些犹豫,在越辞再三催促,加之觉得他是女儿好友,才慢慢道出缘由:“她最近一直情况很差,白日得了癔症般叫嚷,说有妖怪在盯着。找了大夫来,也说身体无事,我正想着,要不要去找几个道长来看看……”   “哦?倒是巧了,”越辞指节一下下敲叩柜台,不见害怕,反而困倦消了不少,“我是朝华宗修炼的弟子,你女儿要是真遇到妖鬼,那正撞上了专业对口。”   老板显然也十分惊奇,顾不得思考他口中“专业对口”什么意思,只讶异日日替女儿帮忙之人居然是朝华宗修士。   登时害怕恭敬与激动混杂,嗓音细细发着颤:“二位仙长到此,是、是小人从前有眼无珠……”   越辞唇角弯起,道:“带我去你看看你女儿。”   二人随老板回到家中,小昭父亲早早去了,她与母亲住在小院中,平日靠那间布料铺子维持生计。   隔着屋门,也能闻到一股极刺激的气味从屋内传来。   薛应挽敲响小昭房门,一声,两声,足足第五下,屋中才传来少女惊恐叫喊之声:“谁!谁在敲我门!”   薛应挽看了一眼身后无奈的老板,知晓已然不是第一次如此了,越辞上前应道:“小昭姑娘,是我。”   重物砸在地面的闷沉之声响起。   “你来做什么,走开,走开!”小昭声音更为沙哑,似乎早已分辨不出越辞是曾多日替自己递送书信信物之人,“不要过来,母亲,母亲,你快把他赶出去……”   老板向二人致以眼神歉意,早已习惯了似的,温声回复小昭:“昭昭,他们是母亲请来给你除妖的,是朝华宗的仙长,让他们进来,替你看一看,好不好?”   听到“朝华宗”三字,屋内声音平静些许。   长溪镇虽在朝华山脚下,可凡人始终与修炼之人有着天壑区别。   朝华宗接人间委托皆是百两黄金起步,能偶尔见到下山采买的修士已不容易,又谈何敢让宗内修士替自己帮忙?   半炷香过后,小昭打开了一道门缝,几丝光亮缓慢透出。   薛应挽看见屋内景象时也着实吓了一跳——不算大的房间,却点燃了十几只烛火,以有序的方式铺在屋内,像是什么古老阵法。   桌椅,角落处也散落着几张书页,想必是小昭胡乱自学而得。   地面肉眼可见的每一处都洒满了朱砂石灰,与湿黏的雄黄酒混杂在一起,逸散出极为难闻的刺鼻气味,橘色烛火森森,透露着几丝诡异。   小昭赤足踏地,躲在门后,探出半张苍白的脸颊,乌发杂乱,眼中惶恐,长长的指甲掐在门框上,几要深入发朽的老木之中。   一道蛛网从面前落下,小昭反应过激,霎时高叫了一声,尖锐的嗓音极为刺耳。   薛应挽心跳被吓得漏了一拍,反应过来,往前一步,关上屋门。   “……别怕,我们见过的,一月前,我与越辞来帮你递过香囊。”   小昭那双眼睛在烛火中变得近乎透明,垂落的发丝遮挡,没有半点生气。   远远看去,真如中了邪祟的鬼魅。   薛应挽本就长相温和柔软,令她恐惧之感稍有缓和,片刻,似乎深吐出一口气,嘴唇颤抖,嗫嚅道:“我记得你。”   很快,有些着急地问:“哥哥,你是仙长吗,你是,你是朝华宗的仙长吗……”   薛应挽本想说自己修为低下,算不得什么仙长,可看到小昭害怕模样,还是点了点头,温声道:“嗯,遇到了什么事,慢慢和我说,好不好?”   许是“朝华宗”三字便有能令人心安的能力,小昭匆乱地捋了捋头发与衣摆,往屋中走去。细瘦脚掌沾满赤红蜡油,黏连在一起,像是某种蛙类的蹼。   越辞看到满地燃尽的灯烛残余,发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母亲叹了口气:“七日前,小昭就突然这副模样了。”   七日?他上一次任务结束停在书生准备求亲,让越辞等十日后自己求亲成功了,再来祝福他二人,顺便将当初同样对小昭有一事告知。   可这十日不仅没有求亲,反而遭了祟般疯疯癫癫的。   薛应挽与越辞对视一眼,继续发问:“小昭姑娘,你与那书生……”   话音方落,小昭又是一声尖叫,她面容变得狰狞,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啊,啊啊啊啊啊——”   近乎刺痛耳膜。   薛应挽下意识后退一步,被越辞接住身体,轻轻捂上耳朵。   小昭口舌紧咬,目眦欲裂,急促地喘息着,似乎听到这个名字便被吓得不轻,变得沙哑的喉中吐出几个字。   薛应挽仔细去辨,才知道说的是不断重复的“妖怪”二字。   小昭母亲看到女儿模样十分心痛,摇头解释道:“那李恒不知怎的,本来说好要提亲,七日前却突然反悔说有了更喜爱之人,还让昭昭不要再来找他。我与昭昭相依为命,虽然生气,却也实在没有法子去惩治他,而后昭昭去寻他,回来之后,便一直念着什么妖怪的。”   越辞反应过来:“嗯?会不会是被书生拒绝,一时接受不了,才精神衰弱,觉得自己身边有妖怪?”   “不,寻常刺激,不会有这样大反应。”   薛应挽抬手在她额间灌注一点微弱灵力,暂时缓和小昭过于激动害怕的情绪。   等那双泪眼重干,才轻声发问:“小昭姑娘,你可不可以告知,七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昭齿关发颤,好久,身体才一点点瘫软,跌坐在地。   “我,我……”   她的回答和母亲所说大差不差,与李恒本来相约在选好的日子上门提亲。可李恒临时变卦,说自己喜欢上了一名女子,之后要与女子离开长溪,希望小昭不要继续纠缠自己。   小昭不甘心,追着李恒到家,竟真的在他家院子看到了身姿曼妙的女子背影,与书生亲密无间。   她失魂落魄回到家中,本想着休息几日便能忘记那个渣男,结果当天夜晚,便被一阵飕飕冷风吹醒。   门窗明明关紧,为何会有风?   屋中漆黑一片,小昭想下榻检查,点燃桌上烛火之时,却骤然在墙壁上发现了一条巨大无比的蟒蛇黑影,正盘踞成一团,如同一团黏稠黑水,长长的蛇信微吐,方向正是她一处。   小昭登时尖叫一声,油灯洒落,惊醒了母亲,蟒蛇也瞬间消失。   而后虽不见蟒蛇踪影,小昭却仍觉得自己在被巨蟒盘绕,那双冰冷的竖瞳紧盯她的身体,要将她吸入一道深不见底的漩涡一般。   纵在屋内满燃烛火,依旧抵不住阴风阵阵。   又忽地想起,李恒新找的那位美人,腰肢柔软,曼妙如蛇。那日远远一望,裙下空空,像是没有脚似的,行路钻窜一般在地上滑。 第10章 长溪(四)   小昭瑟缩在床角,怀中抱着皱皱巴巴的被褥,再度回忆起便不住打战,喉中抽噎:“是那条蛇,那条蛇抢了李恒哥哥,她还要杀了我……”   “仙长,仙长哥哥,你们救救我,救救我……”   小昭母亲也同样跪地,磕头声咚咚直响:“二位仙长,我只有昭昭一个女儿,若你们能救下她,铲除了蛇妖,我愿意变卖宅子铺子酬谢……”   薛应挽将她扶起,说道:“不必如此,此处是朝华宗山脚,除妖辟邪也是我派弟子己任。”   小昭母亲再三言谢,离去之际,屋中啼哭声起伏。   越辞再一次来到书生家中,本以为这次交任务时能看到李恒小昭喜结连理,不想如今只剩萧条。   院中杂草数日未清,一角还堆放着许多喜房布置用品。   越辞本就不爱顾什么礼节,索性一脚踹开书生屋门。   喀嚓一声,承受不住踢踹力气的木门瞬间倒塌。   大片月光倾照入内,书生从床上惊醒,撑起身子,往后退缩些许,看向堵在门口的两道身影。   他嗓音微弱,问道:“你们,你们是谁……”   今夜月色透亮,李恒不该分辨不出见过数次的越辞模样。薛应挽注意到书生脸色苍白,指尖上扬,燃起桌上烛火。   烛光照射到李恒面颊,他凝瞪着眼,好一会才艰难分辨出来人。   “是你啊,”他慢慢地问,“你来有什么事?”   片刻,反应过来:“是小昭让你来的吗?”   越辞大步踏入屋内,环胸靠在墙面,淡淡冷冷盯着李恒:“是啊,你害得小昭疾病缠身,我受她所托来控诉惩治你这个无情无义的渣男了。”   “小昭生病了?”李恒也一怔,随后又呵笑一声,“你们不会将这个也赖在我身上吧。”   越辞问他:“你当真不喜欢小昭了?”   书生斩钉截铁:“我已经遇上了命中注定之人,你们若是受小昭之托来的,也请替我转告,我不日便将与妻子离开长溪,请她不要继续纠缠……”   “真挺不要脸的……”越辞动了动手腕,上前两步,“既然如此,我替小昭姑娘打你一顿报个仇,也算能完成任务吧。”话毕,一把拽起李恒衣领。   抬手欲打前,被薛应挽拦下手腕。   他转过头,笑意不减:“怎么,你要阻止我教训这种人渣?”   薛应挽摇摇头,清透的瞳中映照如豆烛火,他示意越辞让开些许,坐到李恒榻旁。   李恒身体猛地发抖,打了个激灵,一把将薛应挽手掌拍开。   这一掌没什么力气,也只发出一道轻飘飘的啪声。   越辞声音低冷:“你敢打他?”   薛应挽再一次拦住欲要动作的越辞,还是阻止不及,令李恒被打了一拳,他对上李恒有些颤抖恐惧的双目,强硬地按住他手腕。   指腹将将触碰脉搏时,大敞的屋门外骤然射入一道极为尖锐的刃气。   薛应挽侧身躲避,刃气便险险擦过他脸颊,撞上榻后砖墙,留下一道极深痕迹。   “谁?”   下一瞬,一条通体乌黑的巨蟒从屋外窜入。   蟒身约莫十寸粗,烛火下张开几乎能吞下一个头颅的血盆大口,竖瞳摄人,尖利蛇牙要朝着薛应挽咬去。   越辞视线一凛,抽出腰间佩剑,剑风劈向黑蟒。   薛应挽早有预感,侧身避过,任粗重的蛇尾击上床榻方才他待过位置,通红的长舌伸在半空,尾尖在风中甩出啪啪声响。   与此同时,越辞长剑正瞄准那处,利落斩下,巨蟒躲避不及,被长剑斩下一段蛇尾,这黑蟒一身黑不说,连血竟也是少见的纯黑色。   油灯被掀翻,顿时屋中陷入一片黑暗,只余微弱月色从门中泄入。   “好大的蟒妖,”越辞眯起眼,舌尖舔了舔齿关,有些兴奋,“至少得有个两三百年道行吧。”   “一千年,”薛应挽替他回答,“小心些。”   蟒妖一击不成,还欲再上,庞大的身躯几乎挤占了整个屋子,却十分注意不去损毁可能碰到的家具。   薛应挽从衣中掏出符咒,口中念诀,指尖掠过之地带起青色余波,在漆黑的屋中如同流星烁亮。   “去。”   符咒在空中被激出结印效果,巨蟒再次扑上前时,被逸散的灵力触碰,痛楚霎时传入皮下,令蛇身扭曲着盘踞一处,嘶声之中,缓缓盘落在地上发抖。   越辞做好了保护薛应挽的准备,此刻却无事闲在一旁,看完了这场几乎碾压的对决。   他险些忘了,薛应挽虽不擅修行,可身在朝华宗之人,又岂是区区蟒妖能欺负的。   灯烛被重新点亮,薛应挽取唤出法器,金色绳索将蟒妖捆缚。   盘踞一团的蟒妖如今动弹不得,瑟瑟发抖,明黄的瞳孔中竖着一道乌黑的线,紧紧盯着薛应挽与榻上李恒。   “噢……差点还忘了你,”越辞一脚踢踹上巨蟒,随后将李恒拎出被褥,掌心死死捏着他脸颊,笑吟吟道,“就是这蟒妖勾引了你,让你宁愿背信弃义,也要和她远走高飞,是不是?”   蟒妖探出舌头,嘶声教人心底发寒,越辞又往他身上踹了一脚:“别叫了,难听死了。”   李恒曲着肩背,整个人清瘦许多。   越辞只觉自己前一月为他二人感情付出这么多时间去做任务白白浪费,激出一股极大怨怒,恨不得将李恒就这般掐死在榻上。   “你还真是挺贱的,”越辞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指腹施力,“我给你们辛苦跑腿了几个月,你说变心就变心,私奔就私奔?这笔账——是不是该给我算算?”   李恒被掐得脖颈通红,等越辞微松开手,呛咳不止,双目空洞,应道:“是,我的确喜欢上了别人,我一没有去提亲,二没有对她做什么,遇上更好的人,凭什么不能移情别恋……”   话未说完,被压着脖颈重重按在墙上,撞出闷响。   “废话真多。”   薛应挽与越辞相处许久,却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下手狠辣果决至极,面目却极为平静,就像从骨子里透出的凶狠,抑或长久压制本性的戾气骤然爆发,连他也生出害怕。   越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蟒妖不断拍着尾尖,似乎十分急切想要救下李恒,薛应挽再一次制止了越辞:“这蟒妖是雄的,李恒,可你不是个断袖,”他说,“怎么回事?”   “嗯?”越辞动作一愣,李恒死死咬着嘴唇,血液顺着破皮的嘴角往下流。   蟒妖终于停止了挣扎,开口是一道雄浑的男声:“李恒,你瞒不住他们的,直说吧。”   越辞被薛应挽牵着松开桎梏脖颈的手,李恒缓了好一会,才慢慢捂着脸,肩头一下一下耸动着,似乎还在做心理挣扎。   蟒妖道:“你将我松开,我来说。”   薛应挽先在四周设下禁制,以防蟒妖反扑,随后才解开他身上绳缚。   当下,蟒妖伸展身体,尾尖拍动,化为一位身形纤细的黑袍男子,袍上纹路精致贵气,与蟒纹无二差。   原来,这蟒妖百年前与死对头缠斗之时受伤得了刚搬来长溪的李恒家祖上救助。   妖类修行讲究一个有恩必报,积攒功德,蟒妖便一直守候他家中后辈,也算从小看着李恒长大。   便是连李恒喜爱小昭,都同在一旁出主意,助他二人喜结连理,那便刚好足足百年,也算报完了恩。   “哦,也是,”越辞这下悟了,还是嗤声嘲讽,“不然凭李恒这个死板闷头脑袋,怎么可能会想到故意留下小昭物品这件事。”   “那你现在干嘛出尔反尔?”越辞转瞬又不耐,问道,“你知道废了老子多长时间做任务吗?说不要就不要,我的时间精力谁赔?还是你是个gay,也偷偷爱上他了?”   薛应挽偏头:“钙是什么?”   越辞解释简洁明了:“断袖。”   蟒妖也怒,一头顺长的黑发从身后炸起:“我呸,你要不要看看你说的什么话,你是不是没脑子,只能想到情啊爱啊,想不到一点正常东西?”   越辞眼神瞬间阴冷:“你说谁没脑子?”   转手掐上蟒妖脖颈,厉声威胁:“你区区一只蟒妖,也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信不信我把你带回朝华宗,切成蛇肉下羹?”   “你们是朝华宗弟子啊……”李恒无力声音幽幽响起,打断二人争吵。   修仙界与人界一直处于一个极为诡异的相处状态中,本身就不像妖界有明确区分。   谁人不渴求能修行长生?可资质与灵根却是天定,能踏上修道之人百中无一,有人天生修行圣体,有人终其一生也无法修行。   大多数常人对于修行者的态度是恭敬羡仰,宗门附近的城镇也多信奉仙者。   皇室贵戚更是想求得子孙能有灵根进入仙门修行,不惜在母亲怀胎阶段便喂食大量仙丹。   与此相对的,凡间也有不少私底下痛恨能修行大道的普通人。   他们力求世间人人寿命平等,手段阴狠残暴,更会用上血器鬼器,所以若非有足够境界,通常不会主动暴露修行者身份。   好在此地为长溪,朝华宗庇护之地,二人才敢主动以修行弟子身份示人。   其实与薛应挽对战中,蟒妖便多少猜到了他们绝非寻常散修。   薛应挽本身修为不高,手中符咒神器却不少,也只有朝华宗这样的大宗门,且一定是长老看重之徒才能拥有。   “算了,我与你们说便是,放开他吧。”   李恒正了正神,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颓丧,慢慢开口:   “十日前,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极为恐怖与诡异之事。” 第11章 长溪(五)   李恒有些虚弱,连直起身子都费劲,薛应挽扶他后背之时,也觉察到触感有些奇怪。   支撑的骨头发软,没有一点韧性,松松垮垮,像是按在一块柔软的泥里,能轻易塌陷,揉捏出各种形状。   这不该是一个“人”应有的触感。   薛应挽顺势将指腹按在他脉搏之处。   李恒呼吸缓而长,声音轻哑,看了一眼依旧脸色发冷的越辞,陷入了回忆中,“那日,与越公子分别之后,我本打算回家准备求亲事宜。”   “可当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自己到了一个没有边界,没有景象的地方,入目所及都是一片纯白,四周静得可怕,唯一有色彩之物,是一块在天上的石头。”   越辞:“石头?”   李恒点头:“那石头就这么在头顶固定着,跟看月亮一样,不管怎么走好像都没有变化,像是很多种数不清的颜色混杂在一起凝结的一团东西。   时而透明,时而团聚,光照也像水波纹一般粼粼而动,瑰丽得有些诡异。” 奇_书 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好像没有尽头似的,我一直走,一直走,太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昏迷在那处,醒来时,我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说到此处,李恒神情变得严肃。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理解,我能清楚地感觉到,体内多了什么东西,然后内脏就像糖块一样一点点那团似水膜的东西包裹。   被散发的热气同化,再慢慢往外生长,占满我的身体。这个过程缓慢而长久,让你不得不每时每刻都承受这种煎熬。”   “开始我以为只是错觉,直到我真的摸到了我的肚子,”李恒用另一只空下的手掌,揉上自己腹部,“这里,是软的。”   每个人的肚子都是软的,可李恒知道,他的是不同的,在薛应挽将手掌同样搭上时,亦是吃了一惊。   这处和方才摸上肩背的触感相同,已然不再像是正常的皮肉,反倒像一层薄薄的皮,底下塞满了类似蓬松的棉花软物,指尖微动,便深深陷入进去。   仔细感受时,更像有无数的蚁虫或是蛆虫在掌心不断爬动,如水般密密麻麻,令人毛骨悚然,担忧他穿破皮肉而出。   薛应挽不解:“为何偏偏是你,你可有做过什么特殊的事,或去了什么特殊地方?”   李恒说道:“没有,除却与越公子交流,我便只在家中读书,偶尔到城郊摘些野菜煮汤,再无其他”   李恒像是已经坦然接受自己的变化,甚至讲起时,脸上都带着一点诡异的笑:“很奇怪,我从前是个怕死的人,如今像在一步步看自己走向死亡,却没有当时的恐惧,而是觉得这是一种恩典,让我想要去接纳。只是……我却还是在意,和小昭的约定。”   “我很庆幸,在没有真正成亲之前发生了这件事,她的名声不会坏,往后还能遇上更好的人。”   所以,才要谎称自己和移情别恋的女子离开长溪,让小昭不再为他伤心。   李恒看向对着越辞一副没好气臭脸的蟒妖:“我与阿余从小长大,我不奢求什么,只希望他能替我保护小昭,等小昭找到下一个喜爱她,待她好的人,我便也无憾了。”   他从枕下摸出一只装好银票的荷包,“我走以后,还请劳烦二位仙长,替我送去给小昭。”   蟒妖纠正:“你死了,我替你保护小昭到她找到新人,然后,我的报恩也能结束了。”   李恒知道小昭会跟来,故意让小昭看到蟒妖假扮女子的背影,令他死心。   蟒妖夜晚则是为保护小昭去的,却只顾着看人,忽视小昭本就是凡人,不小心看到他本体吓得惊慌失措,加之因李恒之事伤心过度,两相交加,这才情绪崩溃。   说到头,竟还是一场误会。   李恒眉眼温和,唇角柔柔勾着,一下下摸着自己的肚子。   月光落在他身上,薛应挽此刻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李恒这副神情竟像个在安抚和期待孩子到来的母亲,甚至还含带了一种……慈爱的母性。   薛应挽再一次探上他脉搏,不过片刻,便松开了手。   “奇怪,”他说,“你的脉搏,已经不再跳动了。”   蟒妖活了千年,多少知道“脉搏不再跳动”对于凡人来说这是什么意思,惊道:“啊?那他不就已经死了吗?”   “照理说来,是的,”薛应挽也十分不解,“如果是这样,那现在在你身体里的……究竟是什么呢?”   越辞的话就比较直白:“那他没得救了?”   薛应挽显然很犹豫:“倘若他还有自主意识,那说明他的灵魂依旧在体内,与另一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共存。朝华宗倒是有一种抽魂之法,只是我觉得他的情况并不适用,最稳妥的办法还是该将他带上宗门,让长老看一看究竟怎么回事……”   越辞拉开屋内椅凳,靠坐其上:“既然有抽魂方法,那就试一试,要是不行再带上宗门。反正那些宗门长老遇上这种事多半不会在乎他死活,最后查不出来也是一剑了结了完事。”   蟒妖“哎、哎”两声阻止,“别啊,他自己死可以,但你们要带他去寻死那可不行,这有违我的道义,损功德的……”   薛应挽看出越辞对此时兴趣不小,才希望他在在此处了事,越辞还能参与,等上了宗门,他一个外门弟子便不一定能继续跟踪。   何况就算真的出了事,不过一个凡人,能大到哪去。   李恒意识到他们要做什么,摇摇头:“不,不,我不愿意……我不要它离开……”   他起身想逃离,蟒妖本就是李恒好友,若两人一起反抗,怕是不一定能阻止。   而李恒体内东西绝不能让他不受控的带离。   越辞喊道:“不能让他走!”   在他讲出话语同时,薛应挽早已提前一步掐诀,指腹按在李恒额心。   灵痕勾勒出咒法结印,青蓝色印记浮在半空。   他微扬起眼,掌中聚起一团灵流,将其推向法印,顺着李恒脑门神庭、上星穴而去。   薛应挽修为并不高,可对付寻常妖物已然足够,他试着在李恒脑中搜寻,只一下,输入灵流却如同被水吸入棉花一般杳无踪影。   李恒眉头皱紧,似乎十分难受。   薛应挽心中觉异,又往其中灌注灵流,这回极为汹涌,几乎将能聚集的灵力尽数输入,想要将那与他隐隐对峙之物彻底抽离。   下一瞬,李恒忽而面目狰狞,眼球似爆裂一般,眼白覆盖了黑色瞳孔,身体剧烈痉挛,抖动不止。   “啊、呃啊啊啊啊——”   薛应挽还未反应过来,一声凄厉惨叫传来,李恒整个身体却已然急速缩水蜷缩,只剩下一层皮肉,整个人纸张般褶皱堆叠。   一股乌黑到浓稠的液体从他已然变形的五官流出,滴落在地面,显然想朝着屋外而去。   这时,薛应挽才意识到不妙。   他想立下结界制止,可黑水移动速度实在太快。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藏青光束如刀锋般从远处劈刺而来。   地面轰然震动,小院土地塌陷,一道如光墙般的结界将黑水拦挡,随后缩小范围,将其遮挡在一道光圈之内。   薛应挽急切冲出门,正见到白日那位道士雁行云带着他的徒弟立在院前,月光落在二人身上,照得皮肉生白,面目寒悚。   雁行云耷拉着下垂眼,乏倦的面色清晰许多,竹制尘柄被握在掌中,起了毛的拂尘尘尾被风吹乱如飞絮。   他身上气场令蛇妖有些生惧,不自觉往后退缩些许。   “大老远便觉察到你们这处气息异常,好险还来得及,”雁行云走近小院,目光扫过四周,停留在方才被自己困制住的那团说不清黑水黑气之物,眼神微动,连语调都变了不少,“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薛应挽将李恒之事一一告知,问道:“雁兄知道此物?”   雁行云沉默良久,怀中掏出符咒传讯,黄符升上夜空炸出飞溅的火星子,顷刻影消无踪。   继而,才与他二人说道:“我当年曾在偶然之机得窥古籍,如果没记错,你们大概是遇到了不太得了的东西。”   越辞扬了扬下颌,问道:“中大奖了?”   雁行云结合语境,勉强理解他话中之意,应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大——籍册记载,这应当是最初的魔种复苏现世之相。”   “哦?”   魔种——这两个字并不陌生,换句话说,是在鼎云大陆的每个人都十分熟悉的一段历史。   上古时期,十魔领导魔族叛乱,一番大战后,被当时的真神联手降服,镇压在昆仑归墟山下,未去的魔气聚合,被称为魔种。   当时选择拜在魔种麾下的妖族也同样被惩罚彻底永远失去修行得道之机,余下魔物也都逃至域外,一直维持平和近万年。   直到千年前,归墟山动,妖族爆发横断之乱。   据说便是那一战中,魔种逃离。   雁行云托着下巴,仔细观察着那甚至在改变形状想要脱逃而出的黑水。   “据传,魔种若要复苏,便需要一物——名“魔气”。魔气供给魔种能量,能与之共鸣,最初会降临在人的身体中,此人也被称为“饲主”,它会通过很长的时间,与饲主从里到外融合,再将饲主彻底取代。”   “魔气需要慢慢融合,这期间会不断吸收世间灵气以供生长,最后,为唤醒魔种而牺牲,”雁行云顿了顿,说道,“而预言的结尾,就是身处奈落界的域外邪魔卷土重来,祸乱世间,生灵涂炭。”   域外邪魔。   一个提及为之色变的名字,在雁行云口中却如此随意讲出。   薛应挽心脏有一拍骤停,想去追问,可越辞却不在意,只是难得有些惊讶:“嗯?剧情发展这么快吗……比我想象的快好多。”   雁行云:“什么东西?”   越辞摇头:“没,随口一讲。”   雁行云继续道:“不过你也没说错,确实过快。若按正常速度,就算将这书生彻底吸收,魔气也需多年才会逐渐腐蚀第一具身体,拥有离开躯壳的力量……而倘若魔气早早离开,将会失去稳定的身体供给,而不断吸引魔物前来。”   “照理说来,常人应该没有办法去引导他释放的时机。何况这书生平平无奇,没有特殊之处,魔气为什么会选中他?再次就是……你一个修为普通的弟子,为什么这样轻易就将原本的无法消灭的,魔气直接抽离提前释放。”   薛应挽同样疑问这两个问题,他担心雁行云将自己看成魔种有关联之人,正要解释,雁行云已然道:“不过魔气现世一事,天时地利人和都缺一不可,也许换个人来,施展同一种术法都不会是这个结果。事情既然已经发生,那便是天道选择,你不必为此自责。”   薛应挽:“我不是自责,只是这说出来实在有些儿戏……这样大的事情,就这么轻易简单地在我手中发生,无可挽回了?”   雁行云说道:“我一向相信,所有事情的发生,就是宿命的选择,甚至更早一点,你二人出现在此处,书生被选为饲主,都只是从前埋下的因果而已。”   雁行云尝试过,发现的确无法消灭这团黑水,甚至随着时间流逝,黑水已然发觉无法突破屏障,便一点点下陷于土地间,很快便消失踪影。   他目光越过薛应挽肩头,看向屋内已然不再能称之为人形的“李恒”,“至少,你给了他一个痛快,令他免于往后折磨,也算好事一桩了。”   阿余平静地走回屋中,变回粗壮的蟒身,将李恒的人皮卷裹:“这没什么,他早就做好要死的准备了,我想想……还要安葬,然后照看小昭,等小昭再嫁,我也算完成报恩了。”   他向薛应挽吐了吐鲜红的长舌,嘶声道:“我是妖,突破不成也没多少寿数,魔种轮不到我这样的小人物在乎,你们仙门自己看着办吧。”   蛇类是冷血动物这话不假,面对陪伴十数年的好友离去也波澜无惊,像是只吃顿饭,或是散个步一般平淡。   薛应挽却神色复杂。   释放魔气,加快其在世间弥散的速度。   分明是这样一件应该惊动世间的巨大错误,可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不太在意,就像只是吃了顿饭逛了个街或是讨论闲事的寻常,只有真正做出这件事的他自己,不断地在脑中回忆雁行云口中话语。   “既然一时半会也发生不了什么,我就走了,”雁行云说,“我徒弟还在长身体,我带他回去睡觉了。”   “不对,”薛应挽道,“我方才还是在想,这一连串的发生都不对,不应该这么简单,这么巧合——”   雁行云打断他要往下讲的话语:“你就当自己只是路过,不就好了?反正迟早也会发生的事,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区别呢?”   “何况世间事总无常,也许被重新洗涤一遍,或是真的被邪魔彻底倾灭,也不失为一件坏事,至于其他的……我们区区凡人,可管不着这么多。”   拂尘甩回臂肘,雁行云重新牵上雁谨小手,脊背微含耸着,带着昏昏欲睡的小孩往回走。   “回家睡,你可别在大街上睡着啊。”他说。   不像侠客,不像散修,像个能遇事伸手援助,也能随时脱身而出的旁观者。   月光将两人离去的影子拉长,随着远去,几乎在夜色中彻底融为一体。   薛应挽转过头,看向若有所思的越辞,“你也不在意吗?”   “不在意,或者换句话说,我大概明白为什么是由你来触发了,准确一点,应该是‘我们’,”越辞道,“这个世界每一个重要事件的触发节点,我都会在。不是因为魔气触发被我们凑巧遇上,而是因为我在,所以煞意会出现在我们身边,出现在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书生身上。”   “什么意思,”薛应挽眼睫颤动,无措道,“到这个时候,你还要说那些不着调的话吗?”   见到薛应挽脸色实在苍白,越辞上前半步,将他抱在怀间,象征性拍了拍后背,轻声安抚:“别担心,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来这里要做什么。”   说过什么?   越辞说过很多话,有的薛应挽能听懂,有的听不懂,但是大多都会被记在心底,他尽量摒弃今夜之事带来的慌乱焦虑之感,一件件去回忆越辞曾讲过的话语。   他说,要除去域外邪魔,要守护大陆,还世间太平。   要做很多隐藏成就,铸一把鼎云大陆最厉害的剑,要所有人都记得他的名字。   越辞松开薛应挽肩头,转而牵着他的手走入书生屋中,抬手从架柜上取下一只金丝楠木盒子,轻启按扣,摸出一张有些发黄的老旧卷轴。   “这是……什么?”薛应挽不解。   微小的火苗被屋外的风吹得惶惶抖颤,黯淡烛光照不尽张扬眉眼,可少年瞳中火光却比灯烛璀亮千百倍,像是日间高升的朝阳,亦或一团滚滚灼燃,要沸腾大地的火种。   “你看,”他晃了晃手中旧黄的,似乎还在往下掉落碎屑的卷轴,傲然而成竹在胸,“隐藏任务完成后的奖励,是一张能够锻造神器的图纸。”   “等神器造成出世,能斩破一切虚妄,无论怎样的邪魔都不在话下。”   少年握紧卷轴时,春风得意,裹挟着千万艰险亦不可阻的恣妄。   正如薛应挽第一次见他模样。 第12章 照夜(一)   说书人敲下醒木,重重一声闷响,引得茶客环顾。   “说东海泱澜之岛有一块石碑,没有人知道他如何建造而起,也没有知道他究竟存在了多久。   也许从上神开天辟地之时他就存在,被称为“界碑”。   界碑由海入天,高耸无比,唯有世间要经大动荡之时,才会发出异动,为世人指引方向。   上一次已然是千年前的横断之乱,归墟山异动,妖界发起动乱。最后被修真界九大宗门联手击退,虽保下人界,却死伤无数,九大宗门几近覆灭。   战后,余下宗门苟延残喘,休养生息千年,才有了如今的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三大宗门鼎立,继续着守护人界之责。”   茶客问道:“为何如今各大门派连连有动静?界碑可是出了问题?”   “不错。”说书人意兴高昂,滔滔不绝,语调高抬,“就在三日前,一个东方将白的卯时,这块沉寂了近千年的界碑,终于有了新的指引。”   守护界碑的门中弟子描述那日境况,言道:   细长碑文如黄金流坠光华,在银白的界碑之上赫赫生辉。   茶客又问:“那究竟写了什么呢?”   说书人笑答:   “碑上出现的是一种极为古拙的预言形式,由三大宗派专门研究古籍之人连夜破解,最后只得出一个答案。   ——魔种复苏在即。   在即,也许是一年,两年,也可能是三百年,五百年,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时间,石碑也不会再次给出更详细的信息。   巧合的是,横断之乱后,三大宗门曾得到一本残破古籍,名《山河则》,其上早有魔种现世的征兆预言,只是传出的一直只有前半段,后半段是什么,至今无人得知。”   有人高声相询:“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有人说道:“听说那些有钱的富商贵族,早就花费重金请求仙门庇护,不少修真门派一时人满为患,避世宗门干脆落了结界,再不见外人。”   最后一人答道:“那又如何?我们凡人区区数几十年岁,得过一世且过一世,等魔种现世,也不知还有没有命。何况就算真的大乱,也该由那些寿元百载千载的修行人去除魔,何时轮得到我们担忧?”   此言有理,众人轰然而笑,饮茶散去。   *   李恒死得不明不白,尸体被蟒妖带走下葬,小昭依旧心中惶乱,薛应挽留了朝华宗的丹药,告诉她蛇妖已除,往后不必再担心。   小昭便追着问:“那李恒呢,被蛇妖迷惑的李恒哥哥呢?”   薛应挽选择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你那日看到的并非蛇妖,他也的确有了喜爱之人,昨日便已离开长溪,去都城过日子了。”   小昭的神情一点点变得黯淡。   “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第一次与越辞下山见到少女时,杏色春衫单薄,姑娘颊带春羞,小心翼翼接过香囊,喜笑期盼溢于言表。   若是没有这一遭,李恒应与她能两心同,携手共,此刻留下的,便也不是一个强忍着鼻翕,强忍着不让泪珠滚落的姑娘。   薛应挽揉揉小昭脑袋,将书生一点留下银钱赠予,说道:“他自认待你有愧,这些算作补偿,往后好好生活,不要再想他了。”   小昭仔细摸着那只荷包,上面还残留一丝香囊清淡香气,是她亲手制作,送给李恒的。   “他不会再回来了吗?”   “不回来了,”薛应挽道,“姻缘聚散有常,强求得来的,总是不好。”   薛应挽注定是一个无法独善其身的人。   他与越辞一同返回朝华宗,见到山下早就挤满了等待入山之人,守山小童在一片嘈杂,哄闹震响的求见声中无奈摇头。   越辞带着那张从书生房中寻得,枯黄破损的卷轴页回了宗门,像得到了一件极为珍重的宝物。   “你不相信我吗?”他问薛应挽,眉目依旧张扬,而今更多几分意气,“你不愿意相信我能拯救世界啊?”   相处足足一年时间,薛应挽听过他十遍,百遍这些话语。他从未去在意,也从未当真,有时甚至觉得也许越辞只是脑子比常人差了些许,他比越辞大这么多年岁,也该去多照顾他。   也从没想过越辞口中那些胡言乱语会有成真的一日。   这些天发生的事,是他从未经历过,连梦中也不敢去想象,明明在相忘峰浇灌灵草灵植还是前几日,却好像恍如故梦。   “害怕?”越辞问,“还是紧张?”   薛应挽点头:“也许有点。”   “这好办,”越辞道,“我们那有个说法,紧张的时候,就在手心里画个人字咽下去,就会缓解不少,你试试?”   薛应挽学着他的法子做,觉得怪滑稽的。   “管用吗?”   “好像不太管用。”   “那这样吧,”越辞牵过他的手,很自然地十指交握,“都说心情是可以传递的,你紧张的时候来和我握手,我把我的心情分一些给你,让你不那么不安害怕。”   薛应挽呆呆地“噢”了一声,没有阻止,手心传来一阵暖意,好像心中空落的确少了许多。   两人一步一步越过嘈杂熙攘的人群,越过步履急切,赶着修行的弟子,从山间小道走回了独属于他们的相忘峰。   越辞说要回去钻研这张锻造图纸,大概近些日子都不会来寻他。   薛应挽应道:“好。”   告别越辞,他踏上了去霁尘殿的路。   他会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霁尘殿的主人,也是他的师尊,霁尘真人,戚长昀。   薛应挽七岁,便被当时路过村庄的戚长昀捡到,带回朝华宗,成为他座下一名普通弟子。   初来时,薛应挽因着年龄总被欺负,时常躲在霁尘殿后山哭,戚长昀知道后,排除众议,将他收作了唯一的亲传弟子。   霁尘仙尊性情冷淡,不爱沾染俗世凡尘,待人也习惯疏离,唯独与他会多出几分耐心,若说在朝华宗少有人能真心待他,戚长昀便是其中最重要一个。   戚长昀不喜人侍奉,除却弟子敬茶,或是要事相询,霁尘殿常年只他一人。   殿内摆设古拙而恢宏气派,廊柱朱红,白玉砖上铺就厚厚的羊毛毯,御案上支着一架錾花延展金枝烛灯,满室灯火煌煌。   戚长昀正端坐主座,锦衣乌袍,一头银白长发被玉冠束起,眉目冷肃,佩剑“既明”置于桌案。他手中翻阅剑谱,眼睫未抬,声色清而平,说道:“你上次来霁尘殿,已是三月前。”   薛应挽脑袋低垂,声音恭敬:“许久未来拜见,是弟子之错。”   戚长昀合上书页,这才正神,看向跪坐殿中的徒弟。   薛应挽胸膛跳动极快,他一直觉得,戚长昀好像总能轻易通过他的一点表情动作读懂自己,于是将头垂得更低,试图躲避师尊审视般冷厉视线。   戚长昀有四个徒弟,他是最末一个,却也是唯一的亲传,也许知道他资质平常,在关于他的事上,戚长昀也多加用心些许。   他修行慢,剑法也掌握不好,百年前萧远潮带回宁倾衡一事后,宗内弟子多有讨论,薛应挽便不爱现于人前。   戚长昀免了他每日敬茶,向宗门申请薛应挽单独居住一峰,平日只需做些看护灵植的简单工作。   一晃百年,云烟过眼。   他这才想起,自己原来已经三月未寻师尊了。   一阵冰凉骤然贴上他下颌,薛应挽随力道被反握的既明剑柄抬起脸,神情间慌乱无措被一览无余。   “师尊,我……”薛应挽控制不住想要说出自己犯下之过,却被戚长昀话语打断,“近日剑法修行如何?”   他愣了愣,随即答道:“只在入门基础剑法稍有增进。”   戚长昀例行询问进境,却从不会像对其余弟子严苟,闻言并不气责,继续说道:“半月前,萧远潮入了相忘峰?”   薛应挽想点头,下颌却卡着爬满玄铁藤纹的剑柄无法动弹,那处是戚长昀千年来每日握剑之处,每一寸都曾被掌心抓握,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留下无数或粗或薄的茧与血迹。   “说了什么?”戚长昀站在离他半步距离之处,却未曾用手触碰,只居高临下地,冷淡地进行着令薛应挽无可逃避的询问。   薛应挽被迫直起身子,眼睫微阖,细瘦的肩头不住颤抖。   “只是……将曾经赠予的玉佩交还,”他声音发哑,说道,“撇清关系,再无其他。”   “是吗?”戚长昀道,“除却萧远潮,还有一人,近日常来你的相忘峰。”   “师尊!”薛应挽心中急切,不愿再在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浪费时间,也顾不得礼节,说道,“魔种现世一事,与我有关。”   他话语太过激动,连身形也稍有偏移,既明剑没再阻拦。戚长昀看着他,许久,慢慢收起佩剑。   “怎么回事?”   薛应挽闭上眼睛,将那日发生之事如实告知。   殿内安静得连风吹帘帷之声也清晰可闻,他的每一句话都毫无差错地落入戚长昀耳中,一字一句,宛若泣血。   只隐瞒了他认为无关紧要的一点——关于越辞,自称拿到铸剑图纸一事。   等彻底说尽说全,薛应挽心中那块一直悬吊着的巨石才终于落下。   无论宗门惩罚他,驱赶他,亦或将他当作罪魁祸首取了性命以儆世间也好,他犯下之过,也同样会承担。   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戚长昀的愤怒与责骂。   薛应挽偷偷睁开一只眼睛观察,戚长昀依旧站在他面前,表情同以往一般无差。   “师尊,”他说道,“对不起。”   戚长昀只是看着他,声色平缓冷静:“此事我会告知宗主,最后结果由宗门定夺。”   这般。   薛应挽重重松了一口气。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都愿意接受。   他俯下身子,再次向戚长昀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师徒礼,像是他第一次踏入这座威然沉雄的霁尘殿一般,一步一叩首,拜入戚长昀门下,成为他的徒弟。   “是徒弟不好,犯下如此大过,若是当真追究起来,也会令师尊丢了颜面,世人责骂,”他尾音含着一股哑意,许是有些不舍,便讲得很慢,“弟子愿意独自承担,不令师尊名上蒙羞。”   这便是愿意主动与戚长昀解除师徒,撇清干系,往后论罪,也不会归于戚长昀教徒不力。   戚长昀像是并不在乎,只回道:“不必。”   带着薄茧的指尖在薛应挽额间轻点,冰冷触感间,落下一道银白灵流,化作极淡的竖状云纹在眉心流转生华。   “挽挽,”戚长昀手指移上薛应挽脑后,抚摸过那一抹素黑中有些突兀的碧玉小簪,“往后要多加修行,不可懈怠。”   薛应挽再一次回到了相忘峰。   他想起,这座峰本也是没有名字的,是戚长昀亲自布下护峰结界,替此峰赐名,曰“相忘”。   他安静等待着宗门审判他的罪名,有些发木地去做这几日落下的功课,修剪灵植,浇水灌养,摘取新结的果子与长势优良的草叶,清洗干净后,再一并送去天照峰草药堂。   七日过去,依旧没有任何要将他抓捕问询的意思。   他没有等来追责的长老,反而重新等来了一个熟悉的人。   越辞再一次来到相忘峰,指间捏起一枚新鲜出炉的豌豆黄,随性地坐在院中的石桌上,单腿支起,远远看着忙碌的薛应挽。   “薛师兄,”他说,“我成功将铸剑任务做到第二阶段了,接下来,便是要寻找打造神器的锻造材料。”   “我听说,霁尘真人是你师尊。”   “他手上有一颗照夜珠,是打造火属性神器最重要之物,你能不能替我取来?” 第13章 照夜(二)   神器是鼎云大陆最高等级器物,存世稀少,获取方式也苛刻至极,或得锻造图谱,或先人传承,或天地灵气孕育而出。   拥有一把神器,机缘与运气尤为重要。   神器分上中下阶,以及只存在于传闻中的天阶,据说有开天辟地,扭转乾坤之力,可万年以来,从来无人得见。   戚长昀手中的“既明”便是一把上阶神器,与既明同阶的神器,如今存世也不过三把。   戚长昀天生剑体,百岁时从上古遗迹中得了神器既明传承,修真界少有敌手,也因此被世人誉为剑神。   无数人渴求拥有一把神器,能锻造神器的图纸更是千年不曾现世,薛应挽并不知道越辞口中所言真假,可也不会随意将他获得神器图纸一事告知第三人。   一把神器的锻造,所需材料自然也非凡品。   薛应挽不知道越辞是从何处凑齐的其余材料,但照夜珠本是南海灵蚌孕育,千年才得出一颗。   戚长昀所得的照夜珠,是他千年前横断之乱中剿灭乌山蒙瞳虎一族,被蒙瞳虎灭宗的流岸阁阁主独女作为谢礼奉上。   薛应挽将手中清洗干净的灵植放入盒中,偏着一点脑袋,慢慢说道:“照夜珠不是俗物,我没有去向师尊拿取的资格。”   越辞坐在他身边,连日奔波,面上晒黑不少,“我只有你这一个途径能拿到照夜珠,别的东西都凑齐了,只差照夜珠了。”   “大美人,帮帮忙,好不好?”他主动替薛应挽整理灵植,与他更凑近一些,软下声音,“我问过宗门里的师兄,他们说霁尘真人不好相处,我只能通过你了。”   “可师尊待我也只如其他弟子一般啊,从来不会偏颇的。”薛应挽道。   越辞喃喃:“是好感不够吗?”   “何况照夜珠实在太过贵重,我没有办法去替你……”   话没有讲完,一只竹制蟋蟀被移到他面前。   约莫手掌大小,制作极为精致逼真,像是体内有机栝,连腿部都能随着主人的移摆而动作。   “礼物,送给你,”越辞笑眯眯地,日光洒落在头顶,将后脑勺也染成灿金色,有些蓬乱的毛像一只等待主人揉搓的狗狗,“在山下见着有意思,觉得你会喜欢。”   竹蟋蟀在石桌上自己向前爬,一步一步,十分规律地发出吱吖响声,身体维持着奇妙的平衡。   薛应挽看得有些呆愣。   这些手工艺品总是很精妙,明明没有灵力注入,却能凭借技艺将死物做得栩栩如生。   他从前听过,还有人能做出会动的貔貅、骨雕等等,一直却没有机会亲眼看到。   薛应挽的确很喜欢,连带着今日压抑的心情也变得舒朗许多,他伸手去逗弄蟋蟀,可蟋蟀却如何也不愿走。直到越辞握着他手掌,教他去转动蟋蟀脑袋,一声咔响,蟋蟀便像方才一般啪嗒啪嗒地前行。   “所以你喜欢吗?”   薛应挽笑了一声,他只在很早的从前,两人初识不久时提过,说听闻凡间匠人手艺精巧,会做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想看一眼。   随口两句,越辞却真的记在了心里。   薛应挽摩挲着蟋蟀不知填充了什么机栝的关节,应道:“喜欢。”   “下次再给你带更好玩的,一天带一样,三百六十五天也不会腻。”越辞说。   薛应挽还是同意了越辞的请求,也许是因为那只几枚铜钱便能买下的竹蟋蟀,也许是因为越辞会用心记住他曾经随口一语,又也许,只是因为每日的糕点多了人品尝,带着赞赏地真心夸赞。   一个人生活在相忘峰太久,越辞闯入得莽撞,如击石入水,如林间忽起的兽鸣,带着尘世的烟火与少年张扬。   教一潭死水重新开始流动,仰头清风蓝天,山峦氤漫雾气,也有鹊鸟远啼。   那便值得去一试。   他重新踏入霁尘殿,天际瓦蓝,飞檐兽首,衬着庄严的殿宇,围绕大殿种下的满院桂花到了时节,香气悠悠传遍殿堂,他的师兄们每日晨起敬茶,都能带走一点桂花香。   戚长昀在院中习剑,在飘落的桂花碎叶间,玄衣利落逸然,出剑含带十分的凶戾。   既明剑通体散发沉金色微光,剑意破风,剑光寒芒煞眼。世间传言,他可一剑斩越南海百里,掀起海啸飓风,地动山摇。   薛应挽等了许久,既明剑才收剑入鞘,声如鹤鸣,戚长昀行至他面前,问道:“你近日来霁尘殿多了些。”   戚长昀周身总带着一股十分戾然的威压,无时无刻不令人心生悚惧,便连话语也冷厉,小时候,薛应挽时常害怕他。   此后与他相处,戚长昀便会刻意收敛些许,令薛应挽不至于喘不上气,   他正了正神,想着如何开口关于照夜珠一事。   戚长昀抬手抚开站在薛应挽颊侧的一瓣桂花,才使过剑不久的掌心没有丝毫温热,反倒如冰地寒,令他身体微僵:“挽挽?”   “师尊,”薛应挽微低着头,说道,“我想……想问你求一物。”   “何物?”   薛应挽喉咙微动:“照夜珠。”   他并没有把握从师尊手中得到照夜珠,此物价值连城,便是许多境界高深的修行者也难求一见。   他只是一个普通弟子,光提出便已是僭越,可答应越辞,便总想着要试一试。   戚长昀没有因他无理的要求生气,替将薛应挽额边落下的发丝别至耳后,问道:“你替谁来取?”   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薛应挽已经习惯簪上的碧玉簪,在行步间已然有些松动,挽起的发丝也被风拂碎。   他的头发很长,在腰后还要往下,如墨如缎,光泽细腻,若不束发冠发带,则被风一吹,总是纷乱。   第一次束发,便是戚长昀替他梳理。将垂落的乌发半挽,取小半扎起,用发带束在脑后,便不会再因低头而轻易遮挡视线,习剑时也不会落满肩头。   薛应挽没回答,戚长昀便又问:“是送你簪子的人?”   片刻安静后,薛应挽点头。   “越辞,”戚长昀直接念出这个名字,忽略薛应挽惊讶目光,“一个外门弟子,入门一年,筑基中期,大半年都在你的相忘峰,甚至连我的阵法你也替他去了限制。”   “而今更愿意为了他,来向我求取物件,”戚长昀声音冰冷,侵寒透骨,“挽挽,你不是这样的人,”男人手掌移向他脸庞,捏起两腮,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薛应挽再次咽下一口津液,额间渗出汗水。   师尊是他最为信任之人,也是帮助他最多之人,可他也不会透露越辞手中有锻造剑谱一事,既不知道如何答复,便坚持:“师尊,我不能说。”   男人指腹微凉,转而钳握下颌,令他抬起双眼与自己对视:   “挽挽,你是我徒弟,这么多年,从来没问我要过什么东西,”戚长昀看着那双翕动簌抖的睫毛与不断躲闪的视线,说道,“如果是你来向我要,就算没有缘由,我也会给你。”   指腹施力,蕴着威势,逼他将脸仰得更高,看向这个教养自己多年,从来威严冷厉的师尊。   “可你提的第一个要求,却是为一个外人从我手中拿取照夜珠,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毫不介怀地给他?” 第14章 照夜(三)   不出意外,戚长昀拒绝了他的请求。   薛应挽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的霁尘殿,只觉得今日师尊与往日都不一样,甚至有些令自己感到害怕。   照夜珠是极为珍贵之物,若戚长昀不愿给,薛应挽的确再没有其他渠道能得。   他想帮助越辞最后一把,便到宗门打听事务之地,花费灵石换取关于照夜珠其他消息。   虽存世稀少,乃锻造珍贵材料,但照夜珠的确不止在戚长昀手中有。   除却三大宗门各有一颗,在前两月在东陆拍卖场便有一颗现世,最后便是靠近南海的一个中等宗门所持有。   ……好像都不是越辞这个身份能拿到的。   将此事说与越辞时,对方显然也十分苦恼,耷拉着脸,整个脑袋都埋进了胳膊里。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他抱怨道,“我觉得既然需求这件物品,就不可能是让玩家没法拿到的存在,是我的方式错了?我该去直接找霁尘真人吗?”   还是算了吧,师尊好像很讨厌你,你找他他应该也不会把照夜珠给你的。薛应挽默默想道。   越辞还是在思考对策:“究竟怎样才能拿到照夜珠……”   薛应挽把玩着对方新带上来的小木盒子,据说是越辞在山下和工匠学了技术后自己做的。   巴掌大小的九个小木块相连用机栝相连,每一面都涂上不同颜色。   木块颜色通过转动分开,需要做的,便是慢慢将他们恢复成原本模样。   越辞管这玩意叫做“魔方”,薛应挽钻研了一下午,觉得还真的有点儿意思,已经能顺利地还原出一整面相同颜色了。   “啊,真的能全部变回原样吗?”薛应挽好奇道,“为什么我还原两面都这样难呢?”   越辞接过魔方,指尖扭转转动,几息时间,小木块便转换成了同一颜色的上下两面,继而是三面,四面,最后轻易还原成了六面原始状态。   “有点卡手,”越辞随意道,“不然还能更快。”   “……你好厉害!”   “有公式的,我自己在家的时候,经常玩这个,久了就转得快了,”越辞将魔方重新递还,“之后有空慢慢教你。”   阳光将他后脑勺晒得热乎乎的,脑子里也一团乱麻。   薛应挽把玩着魔方,知道他还在苦恼于照夜珠一事:“好啦,我明日再替你去问问师尊,说不定哪天他开心,就将照夜珠给你了。”   不知怎的,许是他寻照夜珠动静不小,连萧远潮也知道了此事。   薛应挽未学习御剑,每每从天照峰送药返回,都要一步步踏上相忘峰,萧远潮便单手持剑,等在相忘峰唯一一条入峰小径前。   上次分别并不愉快,薛应挽也做好了不再与萧远潮见面打算,断没想到第二次相遇来得这样突兀。   “你来做什么?”   “你在找照夜珠?”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片刻,还是薛应挽再次说道:“与你没有关系吧。”   萧远潮似乎没有想到薛应挽对自己会是这样一副态度,有些微愣神,很快恢复如常。   他从衣中取出一只紫金檀木小盒,放到薛应挽手中。   薛应挽下意识便要推却,直到萧远潮出声:“照夜珠。”   “……什么?”   “沧玄阁阁主也有一颗,后来送给了宁宁,”萧远潮说道,“我知道你在找,便找他要来了。”   薛应挽隐隐皱眉。   若只是他自己需要,这颗照夜珠他绝不会收,可越辞急于拿到照夜珠铸造神器,甚至据他所说有重要作用。   那这颗照夜珠收下与否,此刻便成了一个难题。   何况萧远潮为何突然这么好心,要将照夜珠主动赠予?   萧远潮撇开眼神,声音平淡,“一码事归一码,我虽与你不再有交情,当日我向你取玉佩,是我不占理在先。如今照夜珠也算还了这多年……你的委屈,”又补充道,“我师尊之事,也不会就此作罢。”   原来萧远潮知道他受宗内风言风语侵扰,人人看他像看笑话。   现在又来假好心,送上照夜珠是个什么意思?   薛应挽其实心中也有恼火,只是待人习惯温和,想发泄骂人都觉得丢了颜面。   这算什么?   觉得给了他一件需要之物,两人之间便彻底扯平了?   萧远潮来断定他在玉佩一事上亏欠,所以当做补偿吗?   那日相忘峰顶一别,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明白,他归还玉佩,萧远潮与宁倾衡随意去哪,他们清清白白,也不再与对方有牵扯干系。   为什么萧远潮要去站在一个高高在上的角度施舍一般赠予?   薛应挽居相忘峰百年,除却文昌长老一事成为去不掉的心结,其二也只是因为知道辩解无用,更不喜流言,才选择避开。   并非认了萧远潮负他抛弃他,并非认了他们真的曾两心相知,海誓山盟。   他压着眉宇间的气,发问道:“我说过,玉佩归还,我们两不相欠,我也不愿意与你扯上关系,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萧远潮说道:“我知道,你这些年……”   “我过得很好,”薛应挽打断他,“我不是因为害怕遇见你而不离开相忘峰,而是我知道,每个人都这样觉得我们曾经真的有情,再解释也是欲盖弥彰,反倒令他们再做文章。”   “可现在你给我照夜珠,说要偿还我的委屈,难不成你也这样认为?你也觉得我对你……”   有些讲不下去那几句话,薛应挽齿关咬着下唇,脖颈因愤懑而泛着酡红:“你把我当什么?”   萧远潮很少会见到薛应挽这副模样。   在他印象里,薛应挽一直是个温软包容,有着十二分好脾气的人,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去争辩吵架,凡事都只求一个“和”字。   他从小与这般温温柔柔的薛应挽一道长大,到最后,都说不上是习惯还是腻烦,以致遇上骄矜嚣张的宁倾衡,才会陡然生出眼前一亮的悸动。   现在再看,却也觉得,薛应挽好像变得更加鲜活自我许多。   萧远潮清楚知道自己对宁倾衡的感情,可也不明白,为什么面对薛应挽时,心中好像总有一股被封存在深处的,说不上的情感涌上,让他控制不住去在意。   明明该恨他,该与他不死不休,该报了弑师之仇,现在却秉持着那点可笑的风骨,不愿任何一点事亏欠。   这两股相悖的情感不断相搅,令他整日浑噩,尤其那日相忘峰一别,更令他觉得自己像个对恩师薄情无义的小人。   究竟哪个才是本心?还是薛应挽生来就有蛊惑之力,令他深陷泥沼,难以脱身。   萧远潮脑中有些浑噩。   他抱着剑,独自倚靠在相忘峰小径边一棵粗壮树干上。   回过神来,眼前依旧浮现出方才二人别过的最后一幕。   风吹沙响,林叶飘落间,薛应挽仰起头,不卑不亢:“我的确需要照夜珠,可却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施舍补偿。”   “如果你愿意将照夜珠给我,往后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同等价值之物归还。如果你不愿意,我就再去找别的法子。”   照夜珠不是原谅,不是偿还,也不是他们从前感情的交换,薛应挽若是要,那也是大大方方地要。   他们之间,从萧远潮带回宁倾衡那一刻起,便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同门情谊,仅此而已。   薛应挽屹立树下,身姿卓然,再大的风,也只能卷起泼墨般地发尾,在风中勾勒出一幅大开大合的乌色烟云,浓重地笼着他的意志,瞳中波光如鳞。   “这颗照夜珠与我们从前无关,只会是师兄弟相助之谊,你是否还愿意给我?”   上好的紫金檀木盒躺在皙白的掌间,将选择权交还给了萧远潮。   到了此刻,萧远潮才明白,二人从前那些晦明不清的感情,早就如同薛应挽口中所言,彻彻底底消湮一空,余下的,便只是干净清白,再不掺杂一丝半点私心的同门情谊。   薛应挽这个人,念旧,长情,却又在认定一件事时能手起刀落,毫不留情斩断过往,说他犟也好狠也好,那副温润面庞下,从来都是决绝而坚毅的。   不可否认,他最初前来的本意,就是觉得自己将赠出东西收回实在非君子所为。   就算二人已然分道扬镳,可宗内弟子传言纷纷入耳,像是辜负了薛应挽多年倾慕情意一般。   他不习惯有情债,也想着要与宁倾衡好好过下去,还了薛应挽这一次,于这件事上,便是彻底结清了。之后再见,也只剩下师长的旧仇宿怨。   可却没想过,薛应挽当真不再在意旧事与他,只求一身清白,光明磊落。   萧远潮不是小气之人,拿出的东西也没有再收回一说,视线冷冷,“只当作欠我一次。”   薛应挽说:“多谢师兄。”   *   薛应挽将照夜珠送到越辞手中,却未将来历告知。越辞拿着檀木盒,神情极是兴奋:“我就知道你有办法,薛应挽,你真的很厉害,我的礼物都没白送!”   薛应挽道:“一把武器锻造,都是需要铸剑师的。想来想去,当今也只有南斗书院的葛淳老先生能有资格锻造神器。”   越辞摇头:“这把神器不需要锻造师。”   “不需要?”   “不需要,”越辞道,“虽然我还没做到下一阶段任务,但天阶神器有他独特的锻造方法,无需经由人手。”   薛应挽:“如此神奇,那到时可否也令我前去一观?”   “你帮了我这么多,当然可以,别说看了,让你试一试都没问题。”越辞发笑。   这一句却是开玩笑了。神器出世认主,除却持剑主人,他人光是触碰,也要担忧是否会遭遇反噬。   有些厚实的少年人胸膛将轻易薛应挽拥在怀中,头颅却压在颈侧,似是迫不及待与他分享喜悦。   薛应挽抬起手,揉了揉那团乱乎毛绒的头发,发丝从指缝穿过,带着日头暖烘烘的热气。   “要做几天?”   “一旬时间吧,要慢慢将照夜珠和其余材料由我亲手打磨,再到朝华宗灵气最充沛之处浸润,然后才能知道下一阶段任务。嗯……连锻造之地,好像也在朝华宗。”   很快,他像是想到什么,问薛应挽道:“朝华宗有什么地方,有永不停歇的异火焚烧吗?”   “嗯?”薛应挽一愣。   他说道:“锻造之地在那处?”   朝华宗的确有这样的密地,九大内峰之外,常陆峰侧峰,峰中有名纵曦洞之处。   纵曦洞天生纵横异火,常年如热火炙烤,光是靠近都能令人浑身如炉火炙热,且无法以修为抵挡。   据说立宗选址之时,便是因为有此处本源异火所在,能源源不断为朝华山供给充沛灵力。   只是后来因为担忧异火稀有,会被别有用心之人觊觎,朝华宗便将那处设下结界封存,后来入宗的弟子,基本都不知道此处存在。   便是薛应挽,也只在小时机缘巧合,从戚长昀口中得知了这处而已。其余弟子知是禁地,从不会靠近。   他从没真正到过纵曦洞,不过天然熔炉,千万年异火燎烧,能打造神器倒也不足为奇。   越辞惊异:“果真有这一处。”   薛应挽道:“的确有,只是光入内便十分困难,更有结界禁制,怕是不好进入。”   “放心,我自有办法。”越辞话语真诚,“到时,我会带你一起看神器出世,再用他扫平域外邪魔,还世间太平。”   朝华宗里哪有人对他会有承诺。薛应挽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淌过流水的小溪,清澈得能洗涤过心中所有不快闷热:“好啊。”   越辞又忙起来了,说还有些琐碎材料没有收集,还要开始慢慢修行,否则害怕自己掌握不好新武器,连下山都少了许多,更别提来他的相忘峰了。   薛应挽则是恢复了从前生活,给灵植们浇浇水,看小竹林今日有没有冒出新笋,或是吹着风,坐在小院那棵桂花树下,吃着新做的糕点与小炒。   他每年都要取上不少,做成糕点送去给戚长昀,或是丹药房的几位师兄师姐一起品尝。   阳光透过密密的树和花落在地上,错在阴影间,像洒着满地的金子。   他喝着清酒,咬下一口百合酥,抬着眼皮往上望,心想,也不知道今年还能不能等到桂花落尽。   宗门一直没有派人来询有关魔气之事,薛应挽便抱着能过一日、且过一日的心态去消磨时间,钻研些新糕点样式。   有时冒出个想下山的念头,又很快打消,还是回了相忘峰小院,陪着满院看惯的花花草草大树,也觉意趣十足。   萧远潮与宁倾衡的结契大典也定了时间,修行门派不讲成亲,只做结契,也不叫丈夫妻子,叫作道侣。   二人定了契,心意相通,元神交融,往后漫漫修行路有人相伴,排解孤单寂寞,共得大道。   就在三月后,恰逢秋分,是个算好的日子。   宁倾衡来朝华宗不少日子了,除却那日凑巧越辞替他送药草提过,他也并未再见宁倾衡。   对他的印象,还是百年前萧远潮牵着黄衣少年的手,一步步踏入崇明殿,眼神一刻也不舍得挪开。   也好,他俩碰面多多少少会有些尴尬,还是就这样的好,等再过百年,大家淡忘了此事,倘若他还有寿元,也能泰然处之地打个招呼。   可惜,事情总不会朝想象中发展,比如他不主动招惹闹事,也会被别有用心之人找出借口。他不想惹祸上身,偏有人记着那一点莫须有的前情妒忌。   他被弟子用灵索押回刑审堂,竟不是因为魔气释放一事,而是因为宁倾衡向刑审堂状告。   说他以过往情谊要挟,让萧远潮把自己极为宝贝的照夜珠送给薛应挽,还说若不然,就要让全宗门知道萧远潮是个喜新厌旧,三心二意的混账。   刑审堂庄严肃穆,座上宁倾衡却一身透金袖袍,灵纱做衿,手握一只皮革虎筋鞭,趾高气扬地跷着腿,眼尾狭长上挑,从高处往下,不屑地睨着他。   长鞭破风,啪地一声甩到眼前地面,声音又沉又响。   宁倾衡跳下侧椅,云纹锈金乌靴尖停留在被压跪的薛应挽两步外,鞭柄强硬抬起他下颌,谑声蛮纵狠辣:   “薛应挽,你好歹也是朝华宗亲传弟子,怎么敢、怎么能用阿继对你的愧疚之情,逼他用照夜珠这样的至宝,交换你这多年一厢情愿的补偿呢?” 第15章 照夜(四)   宁倾衡的确是被宁家娇养着长大的,却并不愚蠢,相反,他实在太过聪明了些。   萧远潮前几日便离开宗门外出办事,宁倾衡不可能不知道萧远潮是主动将照夜珠送给他,偏偏在此时发起事端,目的便只有一个。   即将身为道侣的宁倾衡,不能容忍一个曾是自己丈夫青梅竹马,还有曾些说道不明暧昧关系,所有弟子皆知晓议论的人留在宗内。   薛应挽与萧远潮的那点故事,早就被千百倍放大传进了宁倾衡耳朵里,只差一个契机,差一个能名正言顺的机会。   他要闹大,要今天在所有弟子面前,薛应挽与萧远潮彻彻底底撇清关系。   要他承认是自己一厢情愿纠缠,要逼薛应挽他与萧远潮之间,只能用交易威胁衡量,绝不能有半点从前交情,要自己未来道侣一身清净,流言蜚语彻底消失。   宁倾衡的确有底气这么做。   虽然没有明说,可几乎人人都默认,萧远潮一定会是朝华宗下一任宗主。   宁倾衡是沧玄阁宁家独子,本就背景深厚,结契大典后两大顶尖门派强强联合,鼎云大陆再无人能够威胁。   相比之下,他不过是个徘徊在筑基期,资质极差的寻常弟子,唯一不平常之处,大概是被戚长昀收作了亲传。   宁倾衡做了充足准备,在宗门提前打听过。师尊戚长昀一向公正,倘若弟子触犯门规,同样不会加以包庇,甚至也许私自处置,也不会去多加过问。   更何况……听说,他对薛应挽这个弟子已经不管不顾百年。   一个未来的宗主夫人,一个没用的弟子,稍微会看点颜色之人都知道该站在哪边。   就算知道薛应挽本性如何,在宁倾衡强添上的罪名之前,天秤早已倾向了不平衡的一方。   所以他被押解而来,宁倾衡却高高在上,能用莫须有之名审问他,逼他认罪,服从。   朝华宗门规第三十二条,不得威胁,要挟,强迫同门。   薛应挽仰起脸:“照夜珠是萧师兄主动前来赠予我,我与他也无关旧情,只是同门相助,若不信,也可等萧师兄归来再与我对峙。以此构陷,是否小题大做了些?”   旧情。   不合时宜的两个字,薛应挽处于下位,却依旧要故意挑衅。   宁倾衡微微眯起眼,瞳中藏着一丝怒意,手中鞭柄施力,摁在薛应挽润白下颌之上,压出几道斑驳红痕。   “可阿继就是如此告诉我的呀,”他轻轻柔柔地讲着,贝齿间像藏了把血淋淋的利刀,“他说,你用你们之间多年相处做胁,让他交出照夜珠。否则便四处昭告他是个喜新厌旧,为了和宁家结亲,不顾从前情意的负心汉。”   “你们哪有情意?阿继说,他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你这样不休不止地缠着他,自己不会觉得累吗?”   宁倾衡抬高声音,嗓中哑颤,像是愤恨,替自己未来夫君抱怨不满,“于是,他才屈服于你,能用照夜珠换个清静……若不是我逼问,怕是就要永远瞒在鼓里了!”   先斩后奏。   等将他赶出了宗门,就算萧远潮返回,也木已成舟,一切无济于事。也笃定萧远潮绝不会为了他这样的人,去驳了未来道侣的面子,还薛应挽清白。   朝华宗并非表面上那样公正,比如数峰间有长老积怨多年,派别细分,暗流涌动。修了道,又不能彻底脱尘,在人间什么模样,现在也就是个什么模样。   有认为朝华宗短时间不会发生变动的,有认为下一任宗主便是萧远潮的,有怀揣异心蠢蠢欲动的,不过缺个机会借口。   平静太久,魔种现世在即,哪处都想要顺起一场风波。   “我与萧师兄早就没有关系,也不在意你与他究竟如何。”   他问在场诸人:“我在朝华宗待了近百年,虽然交集不多,可也算师兄弟一场。你们心里分明门清,此时却因他人私心非要强加罪名于我,就不会觉得心虚吗?”   此话一出,有几名方才附和的弟子已然变了脸色,小声嘀咕什么,视线也在薛应挽与宁倾衡身上流动。   今天这一出分明是算好了时间,布好了排场,就等着他这个冤大头,以便成为宁倾衡得了萧远潮真心的证明,成为朝华宗弟子攀附未来宗主夫人的捷径,人人心知肚明,顺水行船。   薛应挽又不傻,真的当他看不明白吗?   宁倾衡细长的眉梢拧出一个极为别扭的弧度,冷笑出声,仗着霁尘真人不理俗物不加包庇,偏是要和薛应挽杠上:“此处诸位谁不知道,你纠缠我夫君百年时间,如今是我二人结契在即,你自知没了期望,才提出要用照夜珠交换……不是吗?”   最后几字,咬得极重,偏又一道转弯,轻声谑道:“薛应挽,你可不可悲呀?想用这种方式让阿继记住你,不惜违背门规,落得被驱逐出宗门的下场。”   一通胡讲,罪名一件件往上叠。   反正也没人在乎究竟真假,薛应挽冷眼看着他,说道:“不是我做下的事,我从不承认。”   主事弟子居于高位,眉眼冷冷,顺着宁倾衡话语:“薛应挽,你还要狡辩?”   薛应挽一字一顿,面色泰然:“我行得端坐得正,不怕污蔑,不怕脏水,你想赶我出宗,直说就是了。在座这么多弟子,等真为我下罪名的那一刻,怕是没有一个会反对吧?”   主事弟子喝道:“薛应挽!”   这声怒斥,让原本才冷静下来的厅堂有一次多了些小声窸窣,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道莫须有而再合适不过的罪证。   “你心中无愧,为什么躲到相忘峰?”   “你说祝福师兄与宁公子恩爱,为什么字字句句如泣血不甘?”   “你说与大师兄没有干系,那为什么,他会平白无故给你送上照夜珠?”   “薛应挽……”   “薛应挽——”   古往今来,语言一直是件十分有力量的武器,更甚于刀枪剑戟,甚于百年修行,能让有罪之人清白脱身,也能让无辜之人满背骂名无从辩解。   薛应挽是坚定的,他从不露怯,不卑不亢,话语铿锵,可尽管每一条都据理回复,也会被围着一句话一个字找出千百个漏洞。   不止不休,直到他精疲力竭。   主事弟子依旧在唤他,像是急于定罪,或急于讨好像是已经脱身事外高高挂起的宁倾衡,他问薛应挽:“你认了吗?”   宁倾衡上挑的眉目如艳桃,蹙紧着也是秾丽之意,骄纵地持着鞭子,似愤似怨,嗔怨着瞪着薛应挽,像是下一秒就要气急而落泪。   自然,也收获了不少弟子的怜惜。   无论真相如何,无论辩不辩解,其实大家早就默认了。   如今在此处的每一个人,都深信着他就是宁倾衡口中勾引纠缠威胁着萧远潮,逼他拿出至宝的无理蛮人。   声如潮水波涛,滚滚灌入脑中耳中,闷重冗沉。听得薛应挽累了,也倦乏了。   他没有宁倾衡的家世,唯一可以依靠的戚长昀从来不会管弟子凡尘俗务。犯了错,那便下山,再找一个资质好些的弟子,与从前无二般。   他孤身一人,从来没有人真正地会站在他这一边。   今日这些人能在朝华宗这样对自己,那便是有着未来的倚仗。本该修仙问道的弟子,如今涎皮赖脸,目眦欲裂模样,又和凡间为一块猪肉争抢不休的村人有何区别?   好在,都已经习惯了。   “就这样吧,”他长出一口气,胸中闷疼,却没有退让,“想赶我出宗,可以,我继续留在宗门也会被你们找到下一个机会。”   “但有一件事,还是要说清楚的好。”   “百年前,我与萧远潮分道扬镳后,便不再有对他任何不该有的情感,照夜珠一事也绝无胁迫一说,欲加之罪我不受,也不会因你们逼迫而认下。”   宁倾衡视线阴冷,就这么盯着他,如同一条毒蛇一般,从尾椎向上钻,寒意窜过每一条脊髓。   透金纱线的宽袖随着手中动作抬起,正是执鞭之腕,而今骨节凸起,像是忍耐不住要将长鞭抽向殿堂。   他并不满意这样勉强达成的结局,银牙咬在口中,双唇抿得发紫。   薛应挽的离开,不能是占理而离开的,更不该如此轻松。   他该被唾弃厌恶,被辱骂看轻,该背负骂名,被再提起时没人能想到百年前他与萧远潮曾有过短暂的交好。   人们只会记得,他是那个顾自钟情喜爱萧远潮,从未得到过一点回应,最后自作自受被除名的宗门罪人。   宁倾衡眼中锐利如锋,声音却软绵绵的,泣音也娇得像挂着只小钩子,讲出的话语拐弯抹角地藏了把刀:   “薛师兄好厉害啊,到了这个程度,也可以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呢,”他轻笑一声,“丢了照夜珠,被大家耻笑……不想最后,竟成了我的错呢。”   很快,有人说道:“可你还是拿了大师兄的照夜珠,这总没法反驳了吧?”   薛应挽回答:“再问一百遍也是同样回答,照夜珠是——”   “照夜珠是我用的,也是我让他拿的,怎么?”   声音极为突兀地打断了他即将讲完的话语。随后,刑罚堂的大门在被重重踹开,充足而刺眼的光亮瞬间灌入,照彻这间站满以审判为名前来的弟子。   薛应挽不用回头,也知道这熟悉的音色是谁。   “啊,”宁倾衡先出了声,以手捂唇,作似惊讶,“是你呀。”   其余弟子讨论声不绝,没有刻意用术法遮掩,连薛应挽能听到二三,诸如“那个从不修炼,天天跑相忘峰的越辞”“不是说他们俩早就暗度陈仓了吗”“那日大师兄去找薛应挽,他好像就在”等等话语,在传言加成下,更是不少人抱着看好戏心态,目光不怀好意在二人身上游移。   “确实,我想不出薛应挽要照夜珠有什么用,毕竟那么久了,也只在筑基期徘徊,”宁倾衡歪了歪头,语气天真,“不过你们关系可真好呀,他都愿意为了你,去问我夫君要照夜珠这么珍贵的东西……”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宁倾衡顿了顿,思考片刻,一拍掌,恍然大悟,“哦,叫奸/夫淫/妇,钻穴逾墙……”   零零碎碎有讽笑声响起。   越辞面色平静,唯独一双眼睛说不上的阴沉,“你最好嘴巴放干净点。”   “不是吗?”宁倾衡依旧那副怪腔怪调模样,仗着此处人多,故意道,“他帮你拿照夜珠,你这么护着他,怪不得薛应挽说对我夫君不再有情了呢,原来有了新人……”   这已是极近侮辱话语,越辞玩味兴致更加浓烈,舌尖顶了顶上颚,意起,不顾薛应挽低声阻拦,先是烈火自面前浮空嘭而燃起,聚成球状,以极为猛烈之势向宁倾衡击去。   “欲对同门下手,罪加一条。”宁倾衡有护身灵器,火球撞上屏障,便化成了零星小沫子四处飞溅,险些着了几个旁观弟子的衣物。   看上去凶猛,却分毫不起作用的攻击,薛应挽总觉得,这不是越辞的风格。   果真,下一瞬,便看到了他悄然在掌中积聚的一点灵流。   “嘴巴真够贱的,”越辞看着他,眸光平缓,“觉得薛应挽好欺负,所以欺负他,不愿意来和我打,是不是?”   薛应挽身子很轻地僵了一下。   宁倾衡冷哼一声:“我不,”他说,“我修为比你高,赢了也没光彩,何况阿继和我说过,你这狗东西身上有不少奇怪法器,我还担心伤了自己呢。”   “怂货。”越辞呵笑一声。   “好啦好啦,”宁倾衡笑眯眯地,“既然来了,那你也肯定不舍得姘头自己被责罚对不对?那不如你们二人一起——”   话至半途,一道极有威慑力的气压骤然而至,几乎将所有声音吞没。   继而是一道锐利冰刃,直直穿过,只停留在宁倾衡脸颊半寸距离,刃上带着冷寒霜意,划过一点脸颊,几缕发丝齐齐整整地中空中飘落。   弟子不约而同朝门外看去,看到了一身玄衣束带,玉冠银发,持一柄散发金光佩剑之人。   戚长昀身负凛冽之气,威压乌云卷席般漫入,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霜刃太过厉然摄人,宁倾衡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发滞,心悸未定,僵在座上久未动作。   薛应挽注意到越辞眉心皱起,他置于身后的掌心本已聚攒了不少灵气,现下骤然收起,再无一丝痕迹。   还有耳侧那道轻微的,不耐嘁声。   一向冷静而沉稳主事弟子双眼睁大如铜球,连手中戒牌都颤抖地摔落在桌上。   戚长昀怎么会来?戚长昀怎么可能会来?   戚长昀不是从来不管弟子吗,连相忘峰都是嫌弃薛应挽丢了脸面,罚他去那处独自看护灵植,连剑法也不教了吗?   束身自好,不问俗尘的戚长昀为什么会为这样一个没用的废物弟子亲自前来?   在戚长昀踏入屋中的瞬间,方才那些吵嚷的,细碎的讨论声尽数消失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偌大的厅堂陷入一片骇人的死寂中。   主事弟子抑着心中惶乱,慌不迭从主位下来,三两步走到戚长昀身边,恭恭敬敬行了弟子礼,道:“真人。”   又赔笑道:“不知真人来此是为……”   “你们倒是大胆。”戚长昀目光不偏不倚,没有半分留给上前恭维之人,只是看向殿中,被他人用灵索反缚着手腕,压跪在堂中的弟子。   主事弟子愣然:“什么……”   “我怎么不知道,刑罚堂都能越过我,来对亲传弟子实施惩戒,”戚长昀声色清凌,敲冰戛玉一般落在听者心头,“何况我的徒弟想要什么,还犯不着去问萧继乞求。”   戚长昀张开掌心,一颗约莫指节大小,泛着清光的洁白贝珠浮于空中。   “区区照夜珠,宁倾衡,也值得你如此大费周章?” 第16章 照夜(五)   愕然的不止是屋内弟子,还有此刻跪坐在地,无法回头的薛应挽本人。   他的外衫松散,滑落臂肘,发带与发丝绞作一团,在刑罚堂弟子一路近乎粗/暴的推攘中,玉簪也松松垮垮地要往下掉,可双手却被缚于腰后动弹不得。   于是,戚长昀便看到了自己弟子最狼狈不堪的模样,连跪自己时都温和礼貌,注重衣衫齐整与礼节的小弟子,却被人以近乎侮辱的方式压在堂中,和几个手里握着芝麻大小权力的人上演一出滑稽戏码。   薛应挽脑袋垂得很低,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似乎是害怕被戚长昀见到自己这副不堪模样。   为什么他们敢这样大胆,因为料定戚长昀不会管不会在乎,料定薛应挽区区筑基期,早就被当成不愿待见的废材。   朝华宗每逢五年招新,一代又一代的弟子,长老下放权力,习惯人间阶级制度的豪门子弟爬上高位,在修道宗门里实行了老一套。   而这些对于已步入高深境界的长老来说,只是再小不过,甚至无须费力去管的事情,毕竟小事闹不大,而修道之路,命途也是考验之一。   “想不到,霁尘真人竟也知道我名字。”   照夜珠随意掷上桌案,本为稀罕之物,如今像颗蚌壳中随意掏出的珍珠般轱辘滚到宁倾衡面前,被两只手指阻拦,重新握在掌中。   宁倾衡早已发僵的笑意快要维持不住,显然没想到戚长昀这时候会出来坏事,咬着牙向他打招呼:“来朝华宗已有一段时日,没能向霁尘真人见礼,实在抱歉。”   戚长昀没有理会,甚至眼神也没有多给宁倾衡。   他看向跪坐地面的薛应挽,声音冰冷如旧:“看看你自己现在,成了个什么样子。”   在他本来的预想里,一个没有靠山的人,最后结局大概就是如了宁倾衡的愿,被驱逐出宗门,也没什么其他手段了。   他与戚长昀以师徒身份相处百年,说不上有多深的情谊,便是教授剑法,也是几个师兄弟间最少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戚长昀会为了自己到此,继而又想,大概是自己落了他的颜面,师尊看不下去,才会特意前来,省得闹得更加难看,成了他人口中笑话。   薛应挽沉默片刻,轻声道:“对不起,”他说,“师尊,我……”   他话语微顿,后半段话怎么也讲不出口。   发丝垂落额前,瘦削的肩头拢在一起,似是想令自己存在感更低一些,让师尊不要继续注意到他这样一个没用,又让他丢脸的弟子。   最后,还是只能呆呆的重复那句。   “对不起。”   越辞看出他面色不对,收起那副惯是散漫的姿态,说道:“别和他道歉。”   薛应挽沉默一下,摇摇头。   到这时缓了一口气,才能去慢慢地和人讲上一句话。   他声音很低很低,喉间像卡着一口咽不下去的棉花,替自己辩解:“我没有威胁萧远潮,照夜珠是他主动给我的。”   “我知道,”越辞去替他将发乱的头发理平,让薛应挽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难堪,指尖揉在他耳垂,“我相信你。”   薛应挽咬着下唇,鼻尖一阵阵泛起酸意。   倘若一个人习惯了独自应对,那他便有一颗坚韧而不为所动的心。可若在他好不容易坚持着支撑过箭雨滔天,突然有人说,我相信你,然后身侧响起一句问他委不委屈的关心。   也就是那一刻,再牢固坚硬的铜墙铁壁也忽而应声破碎,落下满地残骸。   他不委屈,他只是有点想哭。   也许知道薛应挽眼圈泅了红,知道他嗓中哽咽,越辞没有继续追问照夜珠究竟来由为何,只侧过身,挡住那点垂下的湿润眼睫。   戚长昀朝他二人方向瞥了一眼。   主事弟子咽了咽口水:“真人,这其实是误会……”   戚长昀指尖动作,替薛应挽去了身上捆缚绳索。   灵索碎裂落地,一直紧握的双手也才得以解放。   松垮的外衫落在地面,薛应挽便匆乱地,用那双细白上深红交错的手去将自己衣物拉好,肩头细细地发着抖。   刑罚堂用的灵索是朝华宗专门收集古藤,用特殊药汁浸泡数年制作而成,遇皮肉自动收紧,短短半个时辰,便在薛应挽腕上留下极深红痕。   那是惩罚犯下大过弟子才用的刑具,多日不会消却,说是侮辱本就不为过。   他将手微微缩回袖中,不愿让人看见那几道痕迹。   “误会?”戚长昀终于肯将视线觑向宁倾衡,带着与他方才看薛应挽一般的蔑然,冷冷道,“一个外人,也能在朝华宗驱使弟子,私自惩处?”   宁倾衡这会才回过神,将桌上照夜珠收回随身携带的小盒中。他有些害怕戚长昀,嚣张收敛不少,斟酌着字句,慢慢说道:“此事是我冲动了。”   “其实一个照夜珠确实算不得什么,我本也不该在意的,只是家中传信,说已研究出能在大范围内探查与魔气接触过之人的法器,需要用到的材料便是照夜珠。”   能探查与魔气有过接触之人的法器,薛应挽心中忽地停了一拍,看向持剑动作同样微顿的戚长昀。   “因着事急从权,也没来得及禀告真人,”宁倾衡说道,“如今照夜珠既然已经归还,那可不就是一场误会么?”   “除却按照规章将人带来,刑罚堂也并未用刑,霁尘真人大可放心。”他唇角勾起,勉强保持着面色稳定,笑道,“这些弟子也同样是为了照夜珠能探查魔气一事而自愿前来,还请真人不要降罪才是。”   “是么?”戚长昀声音依旧冰冷,听不出一点感情,“你还未正式嫁入朝华宗,却能让朝华宗弟子随你一起公开欺辱惩治我门下弟子,这便是沧玄阁的手段?”   宁倾衡笑意僵在脸上。   “真人……”   “既然提前摸清了朝华宗门规,那应该清楚,构陷同门,是第几条?”   屋中陷入静寂,许久,宁倾衡才愤愤从口中挤出字眼:“第十八条。”   “如何惩治?”   “……戒鞭三十,逐出宗门。”   “你并非朝华宗弟子,在朝华宗内犯了错,戒鞭我却能代而执掌,”戚长昀道,“宁倾衡,跪下。”   四周弟子倒吸一口凉气,越辞震惊不已,向身侧薛应挽低声发问:“你师尊这么护短啊?”   薛应挽:“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宁倾衡脸色煞白,再没有一点适才风光矜傲,他咬着牙,不可置信看着戚长昀:“霁尘真人,就算我一时有过,可我父亲是沧玄阁阁主,两派关系一向不错,不至于为了一个筑基期的废物,对我……唔嗯——”   话没说完,宁倾衡惨烈痛叫一声,控制不住双膝跪地,比薛应挽方才模样更要狼狈滑稽许多。   是宗门惩治弟子的术法。   戚长昀做事不留情,目光却依旧平淡无波,宁倾衡不可思议看着他,还欲争辩,却发现自己已然讲不出话语,只张着口,嘴唇颤抖不已。   “我的弟子,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置喙,”戚长昀道,“既然你不懂礼节,那我便替你父亲,替你未来夫君教育你。”   众目睽睽之下,宁倾衡被迫跪坐在地,手中虎筋鞭落在戚长昀手中。   长鞭将将甩下之际,因事情闹大才知晓的天机长老从屋外匆忙赶来,拦下戚长昀动作,高声喊道:“霁尘,手下留情!”   两股力量对峙,戚长昀眉心微敛,似乎并不满意自己被阻,天机费尽力气,额间冒汗,才勉强挡下戚长昀三分灵力。   虎鞭被反摔在地,天机气喘吁吁,替宁倾衡缓解身上气场威压,却只能令他被压制的身体好受些,仍旧无法动弹,衣衫凌乱地跪坐在地。   “还是个孩子……”天机道,“他们都只是孩子,纵然有错,也没必要,”斟酌了一下字句,又看向跪在地面,双眼因屈辱而含泪的宁倾衡,“也没必要到这个程度。”   “什么程度?”戚长昀问,“只是将他想对我徒弟做的事还施己身,若真觉得过分,他会做出此事吗?”   “……”天机无可辩驳。   他压低声音,像是恳求:“霁尘,三月后,宁倾衡还要与萧远潮结契,何况他是沧玄阁的人,这个节点,实在不好做得太难看。”   戚长昀:“你为他求情?”   “就当卖我个人情,”天机从袖中取出一只玉色小瓶,赔笑说道,“你那徒弟在筑基许久了吧,最近我那的丹药房才炼制出一批新药,有助于**根基的,他用正正好……”   大家同在朝华宗数百年,纵使戚长昀修为境界更高,多少也有些情分。   薛应挽固然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却不想依靠他人,尤其是处于中间难做的师尊。   此事若真的闹大,不仅朝华宗面上无光,自己也再一次陷入讨论旋涡中。   狼狈的人变成了宁倾衡,屋内弟子目光带着诸多情绪,有鄙夷有嘲谑,不住窥探这位习惯身处高位的宁小公子,如同刚才这般看着薛应挽。   让一个高傲的人失去自尊,鞭子虽未真正落到他身上,却已经足够侮辱之意。   薛应挽出声劝道:“师尊,算了。”   空中灵流有一瞬停滞。   薛应挽心思太过细腻,甚至在这件事中算得上有些懦弱,下唇抿得发白,脸蛋也侧过一处。   一是向来知道不能将人真正逼死这一说法。   二则是,不想自己这副样子,再继续被这样多的人看在眼里,再继续这一场闹剧。   更加不想,让其他弟子觉得,戚长昀仗着权势修为,为护短而去欺负一个外宗弟子。   天机也道:“好了好了,我方才与宗主得沧玄阁传音,说等法器制成,便能在一城范围内精确探测出曾与魔气有过接触之人,宁小公子也是为了照夜珠,一时着急才犯了错。”   他说道:“此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提。”   被灵力操控在半空的鞭子落地,戚长昀放下手掌,剑光收敛,声色清沉:“刑罚堂所有弟子,自去面壁三月。”   松了桎梏的宁倾衡跪趴在地,他仰起头,发丝乱在额前,瞳珠深黑,带着一股寒意十足,阴戾摄人的森然,死死盯着薛应挽,像一条阴冷的蛇,用毒牙啃咬在血肉间,令薛应挽不自觉打了个冷颤。   戚长昀临去前,瞥到被越辞护在身后的薛应挽。   “学艺不精,被一个金丹期欺辱至此,”他说道,目光冰冷,“到如今,还与这种人厮混一起,当真无可救药。”   越辞脸色陡然一变,眉头蹙紧:“你说什么?”   戚长昀只一抬眼,一股极强的灵力便几乎穿过他胸膛。越辞被灵流带着后退数步,直直撞上刑罚堂中朱柱,后背剧痛传来,口中猛然吐出一口鲜血。 第17章 表白(一)   薛应挽瞳孔缩紧,眼见戚长昀还要动手,顾不得身躯酸软,三两步挡在越辞面前,喊道:“师尊!”   二人虽相处时间不多,可薛应挽还是多多少少了解戚长昀,他极少会这般生气,甚至对一个筑基期弟子下如此狠手。   越辞讲不出话,唇边溢出鲜血,薛应挽手忙脚乱去替越辞抚平伤势。天机长老也蹲下身子,往他口中喂入丹药。   薛应挽发问:“师尊,你在做什么?他只是一个普通弟子。”   戚长昀沉下眼,收回手,不再言语,拂袖转身,大步走出刑罚堂。   天机道:“今日屋中弟子,皆需立下灵誓,此事不许对外传扬。”   屋内弟子皆松一口气,以术立誓为证后,密麻人流顷刻如潮水般慌不择路离去。   很快,便只余下仍旧待在原地的越辞与薛应挽。   天机替代薛应挽替越辞疗伤,戚长昀虽看起来下手重,实际却并非真正要伤他根基,反而更近乎于教育或威胁,或是表达不满。   灵力灌注其内,很快,越辞便呼吸顺畅,恢复些许力气,勉强撑起身子,想说什么,却只咳嗽几声,又吐出口血沫子。   “好了好了,你别讲话了,”天机嘟囔道,“霁尘大概是觉着你带坏他徒弟了,加上宁倾衡的事,才将气撒你头上,想着给你个教训的。”   越辞皱紧眉头,讲不出话,被天机抛了瓶丹药:“回去每天晨起吃上一颗,好好休息两天就好了。”   言罢,便再不管越辞,捋了捋发白的胡须,目光转向正替越辞擦拭唇边血迹的薛应挽,想了想,还是说道:“应挽啊,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错不在我,”薛应挽道,“是宁倾衡看不惯我特意找茬,长老也看得明白,不是吗?”   “我不是讲这个,”天机摆摆手,显然对薛应挽在朝华宗内被宁倾衡一个外人联合弟子这一倒反天罡之事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我是说有关霁尘的事。”   他将方才在戚长昀面前展示的那只碧玉瓶塞进薛应挽手里:“我和霁尘相处也不短时间了,很少见到他这样用心待一个弟子,还特意来为你出头。这些年你在相忘峰里,我都以为他不再管你了。”   又道:“他说的话一向有点伤人,别放在心上。”还作势拍了拍薛应挽肩膀,这是他与新入门的年轻弟子学的,说能拉近距离,令自己更平近和蔼些。   薛应挽犹豫一下,还是收下药瓶,说道:“我知道的,师尊做事一向有他的缘由。”   天机:“说起来,你们两个人要照夜珠做什么,这可是能做探测魔气法器的重要材料,要真的没了,这事还真不好办。”   “只是想试着打造一下武器,后来发现不成,便归还了,”薛应挽知道越辞做的事不能让他人知晓,主动撒谎敷衍过去,意识到什么,趁此机会问出心中疑惑,“如今还不知道最先接触魔气的人吗?”   “当然不知道,所以才要在各地布下法器法阵,一个个查探,”天机道,“接触过的人,都有与魔共通的嫌疑,何况此事太过突然,总得找到魔气最开始诞生处。”   他顿了顿,不知在想什么,声音也苍哑不少,“何况……我们朝华宗,应该是排查的重要场所。”   薛应挽握着药瓶的手臂短暂地僵了一下,极快恢复自然。   戚长昀并没有将他释放魔气的事告知宗门。   既然师尊决定不说,那就是有他的理由,薛应挽反倒松一口气,并不打算将自己接触过魔气之事再说与他人,纵使对方是师门长老。   “辛苦长老了,”薛应挽扶起此刻尚在虚弱的越辞,温声道,“之后我来照顾他就好,今天的事,多谢长老了。”   天机点头,算是作答,临别嘱咐:“我方才给你的丹药可记得服用啊,对你修为增进有益,一直在筑基期,也不怪大家觉得霁尘对你……唉。”   余下的话也就不用讲了。   薛应挽道:“我明白的,多谢长老。”   等人散了个七七八八,薛应挽才扶着调理恢复得差不多的越辞走出刑罚堂。   此处算是内门弟子常来修炼的侧峰,离峰要经行一条近山小道,山道开辟出了习武场,时常有弟子在此切磋比试。   越辞比薛应挽高了一个头,却半个身子倚靠他身上,引来不少来往弟子好奇视线。   相比朝华宗其他处,相忘峰虽地方小了不少,设施也算不上完备,可在薛应挽多年打理下,不光灵植生长更好,连小竹林与大片桂花树都长势喜人。   得益于朝华宗灵气充裕,而后又陆陆续续种下不少需要特殊天气地理环境才能存活的品种花草树木,原本除了灵植园外荒芜一片的相忘峰,如今草木茂盛,一季可赏四季之花。   越辞靠在他肩头,两人坐在小院石阶上,清风袭过,吹动一地桂花,馥香幽然钻入鼻息。   戚长昀确实没下重手,喂了丹药,辅以灵力舒缓,小半个时辰后,微弱鼻息渐渐变得粗重,热气长长呼在薛应挽脖颈处。   薛应挽解了越辞一半衣物,替他在胸口上药,觉察变化,问道:“好些了吗?”   越辞闭着眼睛,点头。   一声长长叹息。   “……其实,师尊也没有坏心,”指尖沾染着黏稠晶莹的透明药膏,仔细涂抹在伤处,膏体被软化染上温热,黏黏糊糊的,“是我太久不修炼了,师尊觉得我不上进,才迁怒你的。”   “你不用为他说话,我与他的事,也跟你无关。”片刻,又问,“不过,这么说来,你拜了他为师,为什么不喜欢修行?”   薛应挽声音轻细:“有一段时间是修行过的,可是也许真的没什么天赋,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同门。”   “后来我去借阅藏书,发现自己也许对炼丹药草更感兴趣,这些年待在相忘峰,也一直在学习……这件事,师尊也是不介意的。”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去刑罚堂找你?”越辞问。   “听到了传言?”宁倾衡在宗内有一段时间了,与他走得近的弟子不少,消息传出去也不是不可能。   “差不多吧,”因着忍痛,越辞喉间偶会溢出哑音,“弟子峰有人在偷偷讨论,被我听到了。他们觉得戚长昀早就不管你了,把你丢到相忘峰自生自灭,所以怎么对待也没事,还说宁倾衡以后就是少宗主夫人,跟着他,灵丹灵石都少不了。”   薛应挽听着,手上动作慢下许多,沉默着不发一语。   在外人看来,他们这些年已经确实不太像一对正常师徒。不是戚长昀对他不好,反而是给了他太多的自由和选择,在有“剑神”之名的戚长昀座下不习剑,那真是平白浪费。   怪不得宁倾衡敢在朝华宗做这样的事,怕是觉得戚长昀顾于面子不能解除师徒关系,实则将他当个累赘,恨不得早日丢弃,所以也定不会管薛应挽被侮辱欺凌,以莫须有的罪名逐出宗门。   越辞没有发现他表情变化:“我既然来了,就有把握能带你全身而退,也看不惯他的模样,想着先教训一顿……没想到,你师尊也会来。”   伤口敷了药便不觉疼痛,体力也能恢复七八,虽说先前靠在薛应挽肩头,可后来,便习惯性地将这副消瘦单薄的身体往掌中揽。   他气息灼烫,带着不容拒绝的悍然,说话时,尽数扑洒在薛应挽颈间。   薛应挽有些不自在,越辞散漫惯了,笑他:“怎么,哪里都这么不禁碰?”   相忘峰吹来一阵很大的山风,卷着满院的桂花落叶往外飘,沙沙地响。抬头一看,日头都往下落了,鹊鸟从屋檐上往外扑棱着翅膀飞走。   薛应挽的满头青丝也被吹得纷乱,几缕刮到越辞面前,被一只手掌握住。   顺着发丝看向主人,这才看到那张温然的面庞上不知何时落了泪,泪痕被风干一点,更多的,水晶一样聚在薄红的眼眶里,润盈盈的要往下掉。   这张脸总是写满故事的遗憾与不甘,他什么话也不用说,淌下一滴泪,便能让人心口被紧攥般闷重生疼。 第18章 表白(二)   “怎么哭了?”越辞身上没带巾帕,只能随手撕扯下自己一截衣物,要去替薛应挽擦拭。   薛应挽也反应过来自己出了丑,挡住越辞手腕,用手背胡乱擦过眼下,将湿润一并抹去,余下一点眼眶霞色的红。   “我……”   他想说什么,越辞阻止:“没事,想哭就哭,人之常情。”   薛应挽有些不好意思,微垂着头,一绺碎发从耳边落下。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他很轻地吸了吸鼻子,鼻尖好像也泛着一点粉,“我就是一时,一时太乱了……”   “我知道。”平日都是薛应挽是那个稳定的人,如今突然调换了身份,一时有些不习惯。   越辞惯不是个会安慰人的,想来想去,从纳戒里取出竹制机关蜻蜓,自己做的魔方,九连环华容道等等等等,噼里啪啦,尽数堆在了二人脚下。   薛应挽这回才是真愣住了。   “啊?”   “本来是打算一天送你一个养好感度的,可你这样,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越辞替他将发丝别至耳后,温热的指腹擦过眼下一点薄薄皮肉,“我共情能力不是很高,也不能和你感同身受,不过这些都送你,开心一点。”   薛应挽转过头,怔怔地看他,真的没有继续掉眼泪。   一点泪意再次被擦去,肌肤相触间,带来一点细微酥麻。   “你哭起来也很漂亮,但我不希望你继续哭,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往后还有机会,会让宁倾衡付出代价。”   薛应挽握上越辞手腕,摇头示意,阻止了他的话语。   浓长眼睫沾了水意,几缕黏结在一起,低低垂着,琥珀色瞳珠被洗濯得剔透,在盈满水的眼眶中轻微地晃动。   “我其实,不是因为那件事难过才哭的。”薛应挽喉中塞堵一般沉,极力克制后,才慢慢恢复平日温和清润。   越辞:“嗯?”   “我七岁被带上的朝华宗,算下来,有一百二十年还多了,”薛应挽有些不自在的样子,声音也轻了很多,“我认识的人不多,师尊严苟,几个师兄也对我以礼相待,但是我也很明白,大家的关系就止步于此。”   “我时常觉得也许自己一辈子都会这样,待在相忘峰,陪着这些灵植草木,没什么真正亲近的人……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就是有的时候,会觉得惋惜。”   薛应挽的头垂得更低,手指在堆了满地的新奇事物上摆弄,抓着竹蜻蜓一只翅膀,指尖无规律地上下刮蹭。   “直到你来了相忘峰,来送我这些东西,愿意吃我做的糕点,每天陪着我,”他逐渐声如蚊蝇,耳朵也泛起一片潮红,“在你之前,也从来没有人,愿意挡在我面前,愿意这样相信我。”   他咬着唇,问道:“我看过话本的,你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喜欢我?   可这句话没能问出口,越辞已经好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他第一反应,便是想要把手从薛应挽掌中挣脱。   本就松松抓着,一用力,便极快地分离。   一阵不合时宜的山风吹来,脚下堆积的手制器物打了个滚,咕咚一声,打破两人间的僵持氛围。   薛应挽的手停留在半空,呼吸滞了一下,瞳孔微缩,有些发愣,另一手还捉着那只竹蜻蜓,指腹在翅膀上按得发白。   他猛然抬起头,眼中无措,脖颈一片通红,似是不可思议,又对于自己方才讲了什么而无地自容。   “我、你……”   他本来想说,他们可以试一试,试一试真的去互相了解对方,再慢慢地发展。   薛应挽是个很容易害羞的人,讲出这些话已经费了浑身力气。   在相忘峰消磨时间的这些年,他看过不少师兄从山下带来的话本,都说,倘若一个人每天都陪着你做你喜欢的事,送你礼物,照顾你的感受,愿意帮助信任你,那他便是对你有意思,想和你在一起。   薛应挽想了又想,这些越辞好像都对他做过。   一次一次地为自己出头,甚至不顾安危,宁愿受伤也要保护他,会送给自己不一样的礼物,说要带他下山,见世间万千景象。   他不想辜负那双总是充满期冀,闪闪发光的双眼,所以,在今日越辞再一次挡在他面前时,选择了主动挑明。   可答案似乎与薛应挽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的确对于情爱一事知之甚少,便是百年前与萧远潮走得近些,也多是当作总角之交。   可越辞不一样,早在一日日相处,一句句交谈间,薛应挽便逐渐觉察了自己的心意。   靠近他会心脏怦怦跳动,会升腾喜悦,会期待见面,期待今日越辞为自己带了怎样的礼物,会想去学习更多糕点式样,每一样都做给他品尝。   照理算来,这应当才是薛应挽的第一次动心。   他以为他们会是两情相悦的。   他以为少年会志得意满,眉间飞朗,忘却胸口伤痛,去握他的手,与他十指紧扣,认真庄重地应上那句话,回他:“好,我们试一试。”   然后,在落叶飞卷与最后一抹夕阳落下的昏黄间,薛应挽看到了越辞脸上没有半点喜悦,反倒眉心微敛,薄唇抿紧的表情。   像是有人生生浇了一桶凉水,让他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冷却,怦怦跳动的胸膛变得平静。   “……我只是,看不惯那些人这样对你,”越辞沉了沉眼神,身体本能在往后躲靠,“我以为这是个修仙游戏,没有想过npc也能有这种感情……”   他略不自然起身:“薛师兄,我还没通关,我的剑还没有铸好,主线,boss,还有很多事……”   一个又一个陌生词语从越辞口中冒出,有的薛应挽听过,有的没有,可那些新奇的话语,现在好像变得都不再重要。   没有说出明明白白拒绝,可每一个字,都在告诉薛应挽他的态度和回答。   他又一厢情愿了,和那些弟子说的一样,说出一些引人发笑的话语,将越辞对自己的示好当成爱慕。   而事实则是——越辞急于摆脱他,摆脱他口中一次次称呼为“npc”的自己。   那为什么要牵他的手,为什么要抱他,要每日准时送他礼物,无条件理由地相信他,一次次挡在他身前呢?   为什么要做那些亲密之人才能做的事,讲那些暧昧的话,要跟他承诺有以后呢?   他太笨了,他想不通,他想不明白。   一时间,“自作多情”这几个字眼淹没了一切,薛应挽只觉难堪不已,头昏脑涨,反呕的恶心感从胃部滚上喉咙。   他嘴唇发干,须臾,很勉强地,扯起一个和平日没有差别的笑,“对不起啊。”   “是我误会了。”他说。   薛应挽觉察两人中间被生生隔开的距离,偏开眼神,很慢很慢地望向最远处,要看不见枝叶的小路尽头。   那里种满了桂花树,方才还在想,明日要做桂花酿,越辞去年来的时候吃的第一顿便是这个,当时他说“很好吃,要是能每日都吃到就好了”。   薛应挽当真了。   只有他一个人当真了。   “你走吧,”他觉得自己很好笑,嗓音沙哑,强作毫不在意,“就当我没说过。”   话音落下的瞬间,越辞好像如释重负。   薛应挽眨了眨眼睛,帘睫垂落,他的衣摆袖口被吹起,灌入冷风,又凉又渗人。   越辞比以往每次离开的速度都要快,说得难听一点,倒像慌不择路地退避,怕他继续说什么,或是做什么。   可薛应挽只是坐在原地,抱着双腿,在院落前的白色石阶上,埋下的脸蛋抬起,看到变得昏暗的天色。桂花树被吹落一地浅黄的花,用完的药瓶还留在身侧,药膏挖得空空如也。   直到对上那双常年带着一点凶意的眼神,才发现目中的鄙弃,和那些曾经嘲笑他,讽刺过他的弟子那样相像。   原来越辞和他们,也没什么不一样。   要是没有自作多情就好了,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难受,这样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稠密乌黑的长发浸没在夜色,被吹得纷扬起来,如一捧舀乱的细墨肆意挥洒。指尖触到发间银簪,碧玉珠凉冷如冰,紧紧贴在指腹间。   又是独自一人,草木萧疏,夜色寂寥,唯闪烁的星子与山风青草相伴。   与百年间的每一日都没有差别。   “别难过,”他像安慰孩童一样安慰自己,“很快就会好的,像以前一样,反正,都……”   他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咬字也不清晰,像是有些发哽,许久,才慢慢念出了余下几个字眼。   “都习惯了。”   一地狼藉,阒夜无声。   薛应挽很安静,很乖巧地坐着,双手搭在膝上,没有焦距的眼睛低垂,长长的睫毛有些黏连。 第19章 表白(三)   相忘峰那间独自伫立的小屋外堆着越辞取出的精致小玩意,七七八八地散落一地,显得乱七八糟的。   薛应挽喜爱干净,每天晨起都会将院中打扫一遍,扫花扫叶子,扫偶尔经过的鸟雀留下的羽毛。如今却逃避似的不想去看,随这堆东西足足堆了三日有余,在午后得了空闲,一件件去收拾起来。   他蹲在地上,指腹抚过一件件精致制品器物。这些有的是从长溪街头货郎推车或者街边铺面上买的,有的则是越辞闲得无聊时自己做的。他好像总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带来给薛应挽时,也享受他吃惊的赞叹。   这些东西,是他口中送给自己积攒好感的礼物,每日一件,都快成了习惯,薛应挽屋中也有一处专门装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晚上无事,便会摸出来赏玩。   越辞也三日没有来过相忘峰了。   换作从前,大概每日午时不到,便会满头大汗赶来相忘峰,一面嫌弃朝华宗给金丹以下准备的弟子食堂太过敷衍,一面笑嘻嘻地等着薛应挽今日做的饭食糕点。   大概是自己真的吓到了他。   既是种植灵植之处,尘土便不会少,东西堆放三日,不免染上泥沙。薛应挽没有擦拭,只是将他们挪了个位置,放到院子角落的一处木箱中,合上盖子,平日便不再扰他双眼了。   相忘峰恢复了清静。   忙完每日事务,薛应挽便独自坐在石桌边,烧了一壶茶,慢慢吃自己做好的点心,一手捧着医书端看。   清风会吹落树叶桂花,也会招来贪食的狸奴。小猫绕着脚边转,来了兴致,便往下丢点米糕,猫儿便蹦蹦跳跳叼着米糕跑走,落下一路碎屑。   这些年他都是这么过来的,多一人少一人没有差别,或者说是习惯了事与愿违,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收拾好自己,只当冒头的感情错付,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一切如从。   期间二师兄顾扬来看过一次他,戚长昀门下五个弟子,他是最小的,也是唯一亲传弟子。大师兄常年在外游历,其余几个每日在凌霄峰修行,二师兄脾气不好,待人没个好脸色。   顾扬对剑术追求也是他们几个弟子中最高的,为了锻体,还常年背着一把乌陨玄尺重剑,戚长昀也对他最是严厉,剑招使不到位就会挨罚,薛应挽见他可怜,偷偷给他送过几次糕点。   “二师兄,”薛应挽道,“你怎么来了。”   顾扬板着脸没说话,丢给他一本书册,便御剑离去了,还顺便不屑地看了一眼这间薛应挽花费数年精心打造摆设的小院。   显然是对于这种对修行没有任何帮助的行为十分嫌弃。   打开书册,是一本他想看很久的罕见草药辨识。作者是个在炼药一道得了大成之人,这套书册都遗失了近百年,如今到手的可称之为孤品了。   薛应挽轻笑出声。   能有本事搞到这本药籍的人,整个朝华宗能有几人,还不愿意拉下脸面主动寻他,托了顾扬来送。   他合上书页,将药籍小心放好,起身去了凌霄峰霁尘殿。   霁尘殿常年灯火通明,少人打搅,薛应挽特意带了糕点入内。梁楹朱漆被火光照得泛起釉一般亮色,御案上摆放着几本堆叠剑谱。   戚长昀靠在主座上,单手支额,发冠下银发如泄,似在闭目冥思。   地上是厚而绵软的羊毛毯,有术法作用,能常年整洁如新,从踏入大殿的第一步,薛应挽便知道戚长昀已经觉察了自己的到来。   薛应挽带着食盒走上主座,替他将案面杂乱的剑籍一一整理叠放好,再将冒着热气的糕点端出,说道:“师尊,你明知道徒弟来了。”   戚长昀与发色一般的雪色长睫微动,没有睁开,嗓音清沉,说道:“我说过,不必再带吃食来霁尘殿。”   从前薛应挽还住在凌霄峰时,某一日突然发觉了自己有做糕点饭食的喜好。可认识的人无论几个师兄,还是萧远潮,几乎都已结丹辟谷,少口腹之欲,薛应挽便开始烦恼无人品尝,告诉他究竟味道如何。   几番思量之下,他决定带去给戚长昀。   戚长昀已然踏入渡劫期许久,无需克制。十六七岁的薛应挽带着一碟糕点跑来,望着小徒弟期待的神情,在眨巴眨巴的双眼注视下,还是吃下了一口当时外观十分之难以入眼的米糕。   出乎意料,味道却还不错。   戚长昀将感受如实告知,薛应挽十分激动,于是第二日,又送来了改良后的新米糕。   戚长昀:……   好吧,还是吃了。   戚长昀成为自己小徒弟的糕点品鉴师这一状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连萧远潮带回宁倾衡,薛应挽搬到相忘峰后都在继续。就算避开萧远潮,也要回凌霄峰让师尊品尝研制出的新品再提出意见。   直到某日,薛应挽而因困乏在霁尘殿睡了一觉,醒来后,戚长昀对他说,往后不必再送糕点前来了。   那日的戚长昀话语严肃,连薛应挽也吓了一跳。   后来薛应挽想,也许是自己在霁尘殿休憩的行为越了界,让戚长昀不快。于是之后确实减少了往来霁尘殿的频率,有时大半年也不会见上一面。   都算不清隔了多少年了,薛应挽才再一次自作主张地把自己新做的茯苓糕带来霁尘殿。   这是他和越辞去山下时特意学的,不仅白糯,还撒了干果与桂花粉,出蒸笼时便能闻到清甜的茯苓香气,带来时还热腾腾的。   一共三只,半个巴掌大小,被放在精致的小碟子里。   “新学的,想让师尊试一试,”薛应挽给他倒好茶水,作势要拿起一只,“师尊吃一口嘛。”   戚长昀掀起一点眼睫,湛蓝色瞳中毫无波澜:“……我自己来。”像是拿他实在没办法,怕薛应挽真的要喂他,取了一只茯苓糕,放入口中,就着茶水吃下。   “怎么样?”薛应挽迫不及待。   “尚可。”   “只有尚可啊,”薛应挽轻声抱怨,“每次都是尚可,都这么久没吃到了,也没有说好吃还是不好吃。”   戚长昀沉默片刻:“好吃。”   “嗯,那就好,”薛应挽重新倒满茶水,“师尊吃了糕点,不能再生徒弟的气了。”   戚长昀这才掀起眼皮看向他,依旧没什么表情。   总归是师徒,哪会有长久的不满呢。   薛应挽见戚长昀有反应,继续抓紧恭维:“我知道师尊为我好,还托二师兄送来药籍,那个可不容易找了吧,之前听说宛城交易行一册就卖到上千灵石……”   “偶然所得。”   “无论如何,师尊都很好,怎么谢都不过分,”薛应挽絮絮叨叨,取了墨块开始磨,“我知道那日在刑罚堂,师尊嘴上骂我,其实是觉得我不认真修行。可师尊也是知道的,我资质差,心思也不在那……”   “挽挽,”戚长昀道,“你知不知道,筑基寿元只有一百五十岁?”   薛应挽动作不停,答得轻描淡写:“知道啊。”   自古寿数天定,唯有修者会随着修行境界的增长而提升寿元,筑基期最多不过一百五十,算下来,薛应挽已过一百二十余年。   若再不突破,寿元将至,魂魄便会散于天地间。   “你是筑基后期,想进阶金丹并不难。”戚长昀道。   “我明白,”薛应挽点点头,“我一直没有懈怠过,也想着尽快结丹……”他脑中突然冒出越辞曾经说过的话语,不自觉便讲出了口,“世间还有很多事值得我去做,很多景色都想看,弟子还想再留久一些,多陪师尊久一些……”   戚长昀瞥他一眼:“你从前倒是不这么想。”   薛应挽笑吟吟的。   戚长昀早就消了气,如今这一看,便注意到薛应挽头上不再簪着那只碍眼的银簪,道:“这样好看许多,”须臾,补充道,“若是喜欢挽发,改日让魏以舟或顾扬带你去买,库房亦有上好的玉可以打。”   魏以舟是他三师兄,通常琐碎事务都交由他负责,薛应挽知道戚长昀在说自己发间簪子,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发间,说道:“多谢师尊,不过不必了,现在就很好。”   戚长昀“嗯”了一声,道:“是吗?”   薛应挽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直到戚长昀抬起手,指尖触上他额间。银色光华流转,半花状云纹印记再次显现,随着一点冰凉透入,顷刻灵台清明。   “你这几日,并不开心。”   薛应挽摸了摸自己额头,凉感稍纵即逝,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锋锐一般的剑意,这才明白,师尊竟能从此处感知到自己情绪。   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是有些,”薛应挽很直白地承认,“不过也就两三日,现下就已经不在意了,师尊向来明白我的。”   这倒也是。   戚长昀没有过多纠结,也不想继续追问,收回手,取了一本叠放在最顶上的剑籍重新翻看。   “还有一事,”他说,“近些日子,你先离开朝华宗。我在长溪买了地契,回去时带上。”   这话便十分突然,但其实才是他想找薛应挽真正要说的事。薛应挽只简单思考,意识到了缘由,试探道:“是因为魔气之事吗?”   “是,”戚长昀不打算隐瞒,“沧玄阁已经在做可以覆盖整个山头的检测法器,在魔气初现时期,可以找到曾与之有接触之人。”   “你不适合继续待在宗内,”他道,“等过一段……魔气,或是一些低等级的魔出世,分辨不清究竟谁是第一个接触的时候,再回来。”   其实薛应挽有些不明白,包括沧玄阁,为什么大家都执着于在朝华宗内找那个曾与魔气接触的人,找到又有什么意义吗?是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吗?   可他没有问出口,只应下:“弟子知晓。”   “关于你与魔气接触之事,不要再与他人说,”戚长昀道,“记得勤加修行,回来时,我会检查。”   薛应挽想了想,此事除却越辞和雁行云雁谨,也再无人知道,便答道:“好。”   离去之际,薛应挽取回带来的食盒,发现碟上三只茯苓糕,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戚长昀一一吃下。   当下心满意足,带着地契和厚厚一沓戚长昀准备的银票回到相忘峰,开始收拾要带下山的行李物件。 第20章 殊途(一)   和越辞走近后,多多少少陪他来了几次长溪,至少不会出现不熟悉道路的情况。   只是对地契上写的位置还有些不解,薛应挽一路摸索着,问了当地镇民,足足花费小半时辰,才找到了自己的新居所在。   此处位于长溪东街三环巷,景致优美。不算繁华街段,多是镇民居住,只有二三卖鱼卖菜的货郎吆喝。   五十步处有间包子铺,出了巷口,则是一片经流镇外的小河,河上架着一座单孔石拱桥,由此穿行东街与西街。   戚长昀为他准备了一间小院,比起在相忘峰虽小了点,好在五脏俱全,门前种着一棵柿子树,临秋之际,柿花繁盛,蕊心结了青绿的小果子。   像是常年有人精心打扫过,院中每一处都整洁干净,不染尘灰。   薛应挽带的行李不算多,一柄木剑,几本药籍,换洗衣物便是全部,等他将屋中收拾摆放得差不多,已过了卯时。   天色渐渐暗下来,从田地、集市返回的镇民走过石桥,附近居民家中燃起炊烟,伴着孩童打闹声,饭菜香气遍布了整条三环巷。   很快,路过大娘发现了这间常年空置的小院中住进了新主人,她住在薛应挽不远处,两人也能算得上邻居。   大娘姓刘,围着深蓝头巾,粗眉圆眼,手中大剌剌提着新买的一条鲫鱼,平日便喜好与邻里胡侃谈天。   见了薛应挽,视线瞟过,声音粗洪:“呀,小伙子,你是才搬来的呐。”   薛应挽与她见礼,温声回答,说自己往后便要在此处居住一段时日,若有需要,可以邻里间相互帮忙。   刘大娘手里的鱼还活着,一摆尾,身上的水便飙到薛应挽衣衫下摆。大娘忙“哎唷”一声,草绳往上一提拉:“这说的什么话?大家邻里一场,你才来,我们帮你才对,”两三点水渍在淡色衣物上泅出明显的深色,刘大娘有点不好意思,“你是来读书的吧,你这,你说这……”   薛应挽赶忙说道:“无事,无事,我回去换洗就是。”   刘大娘性格直爽,虽觉得薛应挽说话文绉绉,却知道是个好相处的,说道:“来了三环巷,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我们,林家那寡妇,王家的婶子,都是好相处的,过两日我家菜熟了,给你带上两把尝尝!”   薛应挽连连应是答谢,也算是打好了邻里关系,这处的居民乐善好义,往后相处起来,应当也十分顺畅。   他就在长溪住下了,日子还和在相忘峰一般过,只是多了些邻居和孩童,多了些喧闹与烟火气息,顾扬抽空来看了一次他,为他带了些稳固修为境界的丹药。   除却每日修行,薛应挽还与镇上一家铺子老板混了熟,学到许多糕点新式样做法。闲来逛逛市集,午后便倒上一盏自己晒的草茶,在院子藤椅上看书晒太阳,顺带理一理后园种下不久的蔬菜,十分惬意轻松。   柿子树香气飘逸,果子逐渐去了青,稍待些时日便要成熟。薛应挽仰头望着茁实丛密的枝桠,心中默念着日子,想着过不久就该去学柿饼的做法了。   *   朝华宗多一个薛应挽和少一个薛应挽没有任何差别,换了弟子将每日灵植送上丹药房,只有张晁与好奇问了一二句,得了另有安排的答复,便再无人在意。   越辞则连续几日没缓过劲来。   倒是确实有些被吓到了。   于越辞而言,此情境下,其实不一定清楚自己与薛应挽究竟是种怎样的感情。可从小看金梁古一流武侠长大,又抱着一颗家国天下的大义,偏爱郭靖乔峰,自诩看不起令狐冲、段誉这般优柔寡断感情用事之人,说好听些目光长远,难听些就是中二自大。   在他看来,先有家与国(换算一下就是宗门与鼎云大陆),再有情长,还没消灭魔种拯救大陆达成happy ending,谈儿女私情在一个大世界剧情流中则成倒反天罡了。   从没说过可以攻略npc,就算有道侣系统,应该也属于一笔带过的不重要设置,主线还是探索剧情提升等级,可依薛应挽的表现看来……却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何况……活在世上近二十年,也从未想过自己会与一个同样身为男子的人产生情感。   越辞大多时候做事都比较有条理,想着等过上几天冷却一下再去找薛应挽,才返回弟子宿舍,外门管事弟子便传来了消息。   他眉眼发跳,被迫接下了无数个任务,无一例外——全是杂活。   去迟亘峰打扫演武场,灵兽园喂养十数只性情暴躁的凶恶灵兽,居安峰记录今日来接委托任务的弟子数量,再到藏书阁整理借阅后搅乱的书籍……   越辞数了数,不下十个任务,外峰连轴转,一天从凌晨起床,干到半夜才能勉强完成。   论是心态再好,带着一身未痊愈的伤,也几乎撑不下。   比996还996,这算不算修真宗门剥削弟子?   好在平日做了不少师门日常,几个重要npc弟子的好感都养得挺高,于是开始旁敲侧击地打听,问为什么独独自己安排了这样多的任务。   管事弟子左右盼顾,凑近他耳边,低声说道:“这也不能怪我,这是……上头传来的消息。”   越辞更怒了。   上头?哪个上头。   管事弟子挤眉弄眼,几乎是明示:“凌霄峰,凌霄峰……”   这下越辞明白了。   就是那记仇的凌霄峰戚长昀,打了他一顿不算,还公报私仇布置一堆杂活。   堂堂天下第一剑的霁尘真人,竟然这样小肚鸡肠。   说好的高傲和逼格,可以这样给他一个外门弟子明晃晃穿小鞋的吗,就因为他玷污……不是,染指……也不是,拐走了他的宝贝徒弟?   他们还什么也没发生呢。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 九_⑨_ ._ ℃_ o _Μ   掌事弟子推他肩膀揶揄:“兄弟,你究竟是怎么惹到凌霄峰的人了?难不成传闻是真的,你真的把薛应挽给拐……唔唔唔——”   越辞沉着脸捂上了他的嘴巴。   这话还是不能乱说。   现在倒一股闷气真是没地泻了,一没办法上凌霄峰找戚长昀议论个长短,二要是别人问下来你到底有没有把薛应挽拐走这个那个呢,那他怎么解释?   是薛应挽一厢情愿单恋我,我对他没有别的意思,我们真的是清白的。   不出意料,戚长昀这个记仇怪肯定会觉得他损坏了自己弟子名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赶出朝华宗,那可就彻底game over了。   所以他什么也不能说,只能默默忍下这口锅,继续每日奔波在干不完的杂活中。   越辞也确实没有时间去相忘峰了,等到半月轮值终于结束,一身肌肉酸痛,手臂快要不属于自己。   算算日子,也过了大半月,越辞觉得还是应该见一面,就算真的有误会,也不能一直拖着,该说的说个清楚不是,往后能做朋友就做,不能做就……再论。   平日习惯了跑去相忘峰,现下十几天忙着任务,倒也有些想那段闲暇休憩时光,食堂的饭难吃,不如薛应挽做的十分之一。   他早就将照夜珠与清灵玉,玄铁矿等铸剑材料用法器隐藏置于朝华宗灵力最强盛的清源瀑下多日,就等去取回,便能开启最后一阶段的铸剑任务。   思来想去,决定先去寻薛应挽。自从他第一次上相忘峰,二人还从未这么多天没有见过。   都有些不太习惯了。   可真正来到相忘峰脚下,越辞再一次愣住了。   只是半月时间,相忘峰竟还多了人看守?   借用任务得来一次性隐藏身形的法器,当下避过正打哈欠走神的峰下弟子,轻车熟路摸上了入峰道路。   想好了一百个和薛应挽见面缓解尴尬的话语,话到嘴边,没有一个能讲出口的机会。   相忘峰上待了近一年的小院子空空如也,没有被挑拣散落在地的药草,没有小厨房冒出的糕点香气,没有在院子里懒洋洋晒太阳,手边放着药籍与吃食的青衣美人。   唯独灵植生长依旧,小竹林被吹起沙沙响,澄黄桂花落了满地,院落飘香。   失了生机的相忘峰变得如同荒废,明明是来过数百次的地方,如今却变得有些陌生,令他少有地,无端端生出股空落之感来。   越辞不喜欢这种感觉。   无论如何,薛应挽都是对他而言极为重要的人,在来到朝华宗的一年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会与薛应挽见面,吃一口他做的糕点。   也许两人有误会,那解开说明白,就不能继续吗?   就算只是师兄弟的情谊,也这般说算就算吗?   而今能知道薛应挽去向的,也只有一个地方了。   半月辛苦劳作间,越辞无数次决意与凌霄峰势不两立,没想到现在还是得自认倒霉来到凌霄峰,打听薛应挽下落。   才上山,便遇到了一个身着白衣,背玄尺重剑之人正在修行,剑波如虹,生生将面前巨石劈开两段。   很好,不是戚长昀。   越辞大方夸赞:“师兄好剑法!”   男人疑惑地转头,觉得此人眼生,凌霄峰平日无人打扰,何时多了个陌生弟子。   越辞不想浪费时间,往男人手中塞过两颗灵石,打听道:“这位师兄,打听个事儿,薛应挽是不是来凌霄峰了?”   听到这个名字,男人眼眸一沉,掌心握紧灵石,问道:“你是越辞?”   他和薛应挽的事确实有在朝华宗内传扬过一段,凌霄峰虽一向专于剑道,但也应该听说一二,担忧他们误会,越辞干脆便道:“是,我与薛应挽是好友,之前有过一点误会,前段时间忙于门派轮值,没能找他,今天去相忘峰再看,发现他已经离开了。”   “这次来凌霄峰,就是想打听一下他如今……”   话没说完,一道凌厉剑风扑面而来,越辞躲避不及,被连人带剑重重撞飞十数步,正倒在那块被劈开的石头中间,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出剑太快,连法宝都来不及祭出。   他压根没想到这人会动手啊!   不等他开口,第二剑要落下,越辞瞳孔缩紧,掏出佩剑应对:“你还要继续?”   又是一剑。   被击过之地石头碎裂成小块,地面被生生砍出一道深缝,触目惊心。   二人实力差距太大,又不像对上萧远潮时早做了准备。越辞怒气被激,呸出一口血沫,咬牙唾道:“你他*的有病?一言不合就打人,你不说就不说,呃——”   顾扬忽而近身,抓住衣领,强硬按在廊柱上,脑壳“咚”一声撞得发疼,眼中直冒星子。   朝华宗禁止弟子私下斗殴,出手伤人,顾扬却不在乎这些,将越辞狠揍一顿。最后忍下胸中气愤,没有真的下狠手,换作剑柄,将他身上各处穴道点过,又一拳打上脸颊。   “区区一个外门弟子,还想追到长溪不成?薛师弟如今过得很好,你休想再去打扰,”男人面色冷峻,手上力道加重几分,“再让我发现,绝对不会放过你!”   ……什么?   越辞被打得脑中昏懵,一面忍下身上痛楚,依稀分辨出那点有用的关键信息。   第一,这人是薛应挽师兄。   第二,薛应挽如今过得还不错。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薛应挽人在长溪。   越辞实在不知道,也不屑知道戚长昀和他座下徒弟对自己到底什么仇,一个两个的都来打他。   不过不重要了。   剑术厉害没有用,人是个笨脑子,那真是没救了。   *   既然决定下山,紧要的事就是先把铸剑任务完成。   越辞趁夜色到清源瀑,破开法器隐藏的结界,将材料一一收好,确认二阶段任务完成之后,在面前弹出的任务框界面点下确定,等待接取第三阶段任务。   屏幕上的等待小圈一直在打转,就是没有弹出新的任务指示。   通常任务刷新都极为快速,不知是连接异常或任务太过重大,许久都没有刷出下一道任务。   久到越辞眼皮发困,月色下隐约可见的任务框才刷出了新的文字。   终于能到锻剑一步了,越辞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抬眼。   看清框中显现出字样的瞬间,方才懒散倦怠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寒毛直竖,整个人僵在原地,心脏重重一坠,被当头浇了盆冰水似的,浑身血液骤然冷却。   不可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确认没有变化,没有转圜,任务框上楷体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深刻印入眼底。   【奉天剑第三阶段:以身祭剑】   【任务地点:朝华宗纵曦洞,异火熔心】   【任务要求:需铸剑之人说服好感度最高npc主动舍身祭剑(点击查看需求剧情人物)】   越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跳一声比一声更重,雷声轰隆隆一般震着耳膜,像是下一刻便要跳出胸膛。   他呼吸短促粗急,手臂极为缓慢抬起,不可置信点下了任务栏。   最新任务十分顺畅地展露在眼前,显示出了与他心中想法相同的,唯一一个名字。   【薛应挽(祭剑0/1)】 第21章 殊途(二)   接下的任务无可更改变换, 也不会让玩家有任何可乘之机。   越辞在常陆峰最高处悬崖上待了一夜,月悬头顶,脚边是清源瀑一泄淋漓, 水声哗啦哗啦地响,水花飞溅, 回过神来,连着脸庞, 半身都被冰凉的瀑水湿透。   魔种复生,铸剑任务开启, 每一秒钟整个世界都在发展, 就?算什么都不做, 也会走向最终的结局之一。   越辞是个有始有终的人,他走下朝华宗, 再次踏入长溪。   一步步, 一点点,好像每靠近长溪一点,都会让他想起与薛应挽短暂的,曾在长溪停留的时?日。   薛应挽不明去向, 好在从前日常做得不少?, 在长溪的人际关系十分不错,于是向一个曾经认识的,帮助过的镇民去打听。   镇民大多忙于自己的事, 很少?会去在意哪家新搬来了谁搬走了谁。直到?碰见一位有过短暂任务交情的牙人, 这才听说,好像东街三环巷一处院落多了个主?人。   长溪主?街分东西南三街, 两条商街连同东西二市,东市汇聚店铺, 有卖瓷、陶,武器布料,木材打造,文房四宝等等,酒楼,当铺也多集中于此。越辞特意绕到?小昭家店铺看了一眼,才发现母子?二人在那件事后?便已?经搬离了长溪镇。   东市临着一条穿镇的小湖,顺着石拱桥往前走,便是镇民居住区,逐渐密起的院落,摊贩只剩路口边零星几个摆着蔬菜瓜果的。   宽巷间不断有扛着扁担之人错肩而过,一路能窥见院落中长辈劳作?,孩童嬉闹之景。   照牙人口中所言,约莫百步,停留在一间小院之前。   是个不算大的院子?,位置却不错,视野开阔,能远远望见石拱桥与沿路种下的一排榆树。   院中有棵高大的柿子?树,枝叶繁茂,结了青黄的果子?,日光落在叶上泛起粼粼光泽。   围墙枝叶遮挡,连他自己也没注意等了多久。直到?小厨房锅碗声音响起,片刻,两片薄布装饰的帘子?被掀开,薛应挽手捧小碟,从小厨房内探出微躬的身子?。   碟中才出炉不久的米糕冒着热气,他并不像在相忘峰上披散头发,也没有再戴着越辞赠予的簪子?,而是将身后?长及腰臀的乌发编成方便劳作?的粗辫,沿着脖颈置于一侧肩头。   发带缠在辫尾,极随意地打了个结,惯常穿的轻薄衣衫也换成了与镇民相同的粗麻布,偏大的粗制衣物裹着单薄身躯,走动间似乎能看间被勾勒出的细韧腰肢。   薛应挽微微低着脑袋,几缕束不完全,细碎而松散的发丝从颊边垂落。   虽衣衫,住所简陋,可一张雪白漂亮的出尘脸蛋不似凡间物,整个人带着股温柔清润之感,连带粗麻衣物都衬出比金织玉线更华贵质感来。   唇边挂着笑意,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   也就?在他走进?院中,将瓷碟置于石桌后?抬头瞬间,恰好与站在竹篱院外,定?神望着自己的越辞直直打了个照面。   一时?间,二人都有些发懵。   短短二十天,像是相隔多年的白驹过隙,相顾无言,只能借着竹篱笆上攀长的绿植枝叶遮挡住双方神情,显得没那么生疏漠然。   生疏这个词本来就?不该用在他们身上,曾经虽算不上亲密无间,但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熟络,薛应挽待他交心,越辞也将他视作?在朝华宗最用心之人。   断不应当成为现在这副模样。   薛应挽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便窦生不解,在他看来,上次匆匆一别,越辞应当不会再来寻自己才是,不然二人连交谈还得秉持礼仪相待,一通谦让恭敬下来,把?人都变得尴尬。   越辞静静看着他,没有开口。   薛应挽知?道他在为难,自己也在为难,可找都找来了,还能怎样呢?总不能将人从门前再赶走,顺便骂两句忘恩负义不要脸,看惯了清净书,习得礼仪长大让他做不出这种事。   无奈叹了口气,问道:“怎么伤成这样了?”   越辞一张十分俊朗的脸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狼狈,咳了一声,缓解些许窘迫。   “……被打的,”他慢慢说道,“被你师兄打的。”   平日总是傲然得意,现下成了落花流水模样,还要持着那一副架子?,薛应挽好笑,“哪个师兄打的?”   越辞得了台阶,顺势踏步入院,走到?薛应挽面前,声音放轻许多:“常穿白衣,背一把?大剑的,是哪个师兄?”   “那就?是顾扬师兄了,是我的二师兄,”薛应挽去屋中取来药箱,将纱布,药瓶等一样样摆在石桌上,“你肯定?讲了什么,否则他不会下这样重的手。”   “没有,我只说了我想找你。”   薛应挽恍然大悟:“那也不奇怪了,”看出越辞别扭,招招手,“过来些。”   二人距离有些远,得越辞也一并坐下,这时他才看清院子——整理得十分干净漂亮,能看出主?人的喜好与习惯,四周养了不少?的花,连中央小石桌,也与相忘峰那处的大致相似。   越辞依言俯身。   薛应挽记得,在朝华宗时?,不止一人说过他有点滥好心,比如只要事情不做绝,不是太过分,便习惯泰然处之,等对方有求时?,也很少去一步步计较。   那日越辞从相忘峰慌不择路跑离,薛应挽最难过的几日间,他的三师兄魏以舟听过他峰上总有一个弟子?,今日本想来见识见识,谁料上峰只撞见薛应挽一个人坐在崖边,面色憔悴难掩。   魏以舟暗暗皱眉,问他:“那下三白人呢?”   薛应挽提起劲回他,极力?表现得正常:“走了。”   “走了?”魏以舟没好气问,“什么时?候回来?”   薛应挽看着无际的山崖,声音低落:“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那些日子?的酸楚不假,对越辞曾抱有心思更是不假。情绪这种东西说不通的,可能只是他每日来寻自己,可能越辞愿意替他以身相挡,也可能只是那一句简单的相信,但无论如何,切切实?实?一块石头或者?一片羽毛,抚过了便有痕迹。   他做不到?当做无事发生,好不容易忘却,偏偏罪魁祸首又送上门,顶着一脸伤,装成一副可怜兮兮模样。   薛应挽知?道,但懒得去点破,懒得再让自己陷入难堪。   情意能生根冒芽,自然也能随着时?间而流逝,渐渐地,也就?不会在意了。   他熟练地替越辞一步步处理伤口,先是用干净药棉沾水,去了黏连尘灰与血痂,再于伤处撒上疗伤药粉。若是手臂,肩头处伤得重的,便要用纱布包裹,以防再次渗血。   顾扬动手确实?不留情,连剑伤都深可入骨,不怪越辞在上药时?脸色惨白,冷汗涔涔。   薛应挽随口一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顾扬,”越辞声色微冷,显然觉得不是什么好回忆,“受了打,知?道不是应该的吗?”   很早以前薛应挽便觉得越辞想法与常人不甚相同,他人遭了不快,多是自认倒霉,脾气爆的便要讨回个说法或是报复一通。   越辞则不然,他并不在乎自己究竟会遭遇什么,但每每成竹在胸,觉得自己丢失了,付出了什么,就?一定?会得到?相应的结果。   像是什么交换一般,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完成任务,得到?奖励。   他大概能猜到?是怎样一回事,若有所思,说道:“顾师兄是这样的,比较……嗯,嫉恶如仇?脾气也大,如果遇见的是三师兄就?不一样了,他大概会戏弄你一番,再给你指个离谱到?天边的路。”   越辞抬眼与他回望,表情肉眼可见的难看,半晌,讷声道:“那算我运气不好。”   薛应挽与他短暂对视一下,还想说话,又从那道极快挪开,撇清干系一般的视线中意识到?什么,心下了然,主?动退开一些身体,不再与越辞有接触。   处理好最后?一个伤口,确认没有遗漏,收起药箱,不再和他开玩笑似的讲话:“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越辞觑见薛应挽抱着药箱端坐,与他保持一个十分健康到?有些夸张的距离,石凳子?靠得不远,方才为了上药凑近,现下却连小腿也收起了。   不由紧了紧眉头。   薛应挽看惯了越辞的肆意恣妄,少?见他这样犹豫踌躇,知?道他不愿意说,便也不去逼问。本想让越辞暂且先留在院中自己冷静片刻,起身之时?,一道不合时?宜地肚子?咕噜响,打破这场发僵至死?的局面。   恰巧,方才端上的米糕还冒着最后?一点点没消散的热气。   越辞不太镇定?地解释:“……食堂的饭,不是人吃的。”   很少?会有未能结丹的弟子?能入朝华宗,就?算有,也不过半月一月就?能入金丹,以至于膳堂极为简略,东西能入口能填饱就?行,没人会在乎味道如何。   被打了一顿,又饿了不少?时?间,能撑到?找上长溪镇实?在不容易。   薛应挽心领神会,将药箱放在脚下,盘子?往他方向移去一些,大方道:“吃吧,”他道,“我小时?候就?是因为膳堂太难吃,才想着自己做饭的。”   越辞饿了不短时?间,但总是好那股气,从前吃薛应挽的东西那是你情我愿两人都开心,如今他先讲了伤人话,转头来找人,话没说上几句,反倒落魄样子?被看了个彻底,当下暗恼,说道:“我不是因为想吃东西来找你的。”   薛应挽应:“知?道。”   米糕香气从他坐在石凳上药起便幽幽地勾着人,混杂着药香不明显,现下可算是明目张胆直窜入鼻腔。   知?道他好面子?,薛应挽转过头,将药箱带回屋中,给越辞短暂留下个与一盘米糕共处的时?间。   越辞拿起米糕,相比起可以称为“垃圾”的朝华宗食堂,薛应挽做的东西实?在太好吃,让久别多日的越辞在美食一道上达到?了久违的满足。   觉察到?熟悉的视线,抬起头,对上刚从屋门走出的薛应挽。   “很好吃,”越辞诚心夸赞,“比以前更好吃许多。”   “那就?多吃些吧,”薛应挽不再拐弯抹角,“不过——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肉眼可见的,越辞僵了一下,嗓音干哑:“你师兄打了我一顿,把?我赶下来的,回不去。”   “嗯?”薛应挽偏了偏头。   同门多年,顾扬的性格他是知?道的,虽然不善交际,但是遇见看不惯的事情总会仗义行事,且一旦出手,必然利落狠重。   虽然他与越辞之间算不上苦大仇深,但是有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热心”的三师兄魏以舟添油加醋一番,免不得变了个样子?。   气一上来,想为他打抱不平,也不是不可能。   在看到?越辞脸上伤痕时?,又更确认几分。   薛应挽还没多加思考,越辞又讲出下一句:“我找了你很久。”   “找我?”薛应挽不解,“你找我做什么?”   “没地方可去。”   “所以来找个停留之地?其实?也是误会,顾师兄一时?心急,也不会真的不让你回去,你若是害怕,我可以随你去跟他解释……”   越辞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摇了摇头,接道:“我现在这副模样,也不想再回宗里。”   越辞性子?一向有些傲,不愿被日日相见的同门知?晓丑事情理之中。其实?薛应挽也不知?道如何去真真正正地将这些事摊开来,说到?底,越辞也没对自己做什么,只是拒绝了他的情意,反倒重重误会,阴差阳错之下,顾扬将他揍了满身伤。   不仅没理,还仗着身份欺负人,像是那种话本里小姐强逼人娶亲的戏码,若看上的书生不从,便让自己兄长仆从将人打个一顿,教训一番,以示惩戒。   薛应挽脑壳直痛,放着越辞回去,再遇上顾扬,怕是旧伤未愈,新伤又要添一身了,一不小心被打死?了也说不定?……   越辞看出他的为难,没说什么,起身离开。   脚上还跛着,衣物头发也糟乱,偏要笔直地挺着背,身形落魄。薛应挽叹气,上前两步,握住他手臂,说道:“先留下吧,养好伤再说,”半晌,又补充一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照理说来,越辞前不久才说了那些话,他们本该分道扬镳划清界限,可如今无处可去,兜兜转转下山寻到?了他,就?算怀着愧疚之意,薛应挽也无法拒绝。   越辞回过头,被吹乱的发丝半遮掩在眉眼间。   落日余晖的光似乎穿透了他的眼睛,清透如曜石,少?年气息恣意,讲话时?露出一点犬牙,像忘了身上痛楚,“我不介意,”他说道,“太久没见,能和你住在一起,我当然开心。”   他瞳珠黝黑,眉宇张扬,看人时?总是少?年真诚,炙热滚烫,那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薛应挽一霎那间觉得动心的来由。这双眼藏着阒夜的星子?,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永不熄灭的辉泽。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是这样看着自己,对他说山高海阔,世间美景无数,总该出去看一看,玩上一遭,才不会后?悔。   薛应挽抬起手,在他脑袋上停留片刻。   越辞偏过一点头:“怎么了?”   薛应挽指尖揉了揉他头发,笑意清柔:“又长高了。”   *   说是这么说,可真正要多挪出一个位置却不容易。   从前还在相忘峰时?,倒也不是没有过太晚了回弟子?宿不方便的时?间,那会的屋子?不大,多年间也放了不少?杂物。   越辞留宿时?,便会睡在屋外那张摇椅上凑合。第二日薛应挽在做早晨时?,也会为他顺便做上一份。   这座院子?也有一张藤椅,甚至比相忘峰的更大上不少?。但如今越辞受了伤,也快入秋了,长溪不比朝华宗有护宗阵法,风很大,时?常轰轰鼓鼓地刮。   “有些冷,”越辞站在院子?中央,环顾一圈,问道,“屋内还有位置吗?”   筑基前要经炼气锻体,而通常锻体之后?,风寒烧病等寻常人易感的小病便对修道之人再难有影响。   而若为快一步筑基,在修炼中锻体过程求简,那么便要比同期修行之人身体更差些,尤其在受了伤痛后?,感染病症的可能大大增加。   薛应挽瞧见越辞模样,心想他约莫便是这些贪快修行之人,不然怎会筑了基,还惧怕一阵尚未入冬的风。   夜间寒凉,对恢复伤口无益,薛应挽没有拒绝,将屋中桌案往后?挪开,在地步上寻了层被褥铺着,再加一层薄被,虽说简陋了些,但好歹算得上暖和。   小桌上只燃一只油灯,灯火如豆,将一间小屋都染上昏黄,薛应挽在榻前整理,影子?被放大投射在墙壁上。   他招招手,让越辞试着往上躺了躺,问道:“可以吗?”   越辞啧声:“硌得慌,比朝华宗外门弟子?宿的大木板通铺还要硬。”   薛应挽道:“总归是临时?的,天色又晚,凑合一夜,明日我再去买只软点的褥子?加上。”   越辞没有再继续抱怨,理理被子?,闷头往后?一倒。   他睡在地上,旁边不远处就?是薛应挽床榻,熄了烛火,屋中便陷入昏暗,月光从窗棂缝隙间泄入一点,只能看清眼前不足一臂距离的视野。   安静的屋房内,不仅动作?,连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也许过去一炷香,或是一刻钟,越辞翻了个身子?,叫他:“薛应挽。”   薛应挽应声:“嗯?”有点拖长而疲懒的声音,今日越辞来得太突然,思虑过多,他也没真正睡着。   越辞想说点什么,话至嘴边,又生生咽回肚中。   “没事,就?是叫叫你。”   薛应挽眼皮有点沉,轻轻地“唔”了一声以示应答,随后?便没了下文,屋中又陷入了静寂,唯独时?不时?响起越辞辗转反侧的动静。   大概是少?与人一屋休息,又被唤了一声,思绪渐起,那点睡意消去大半。   他撑起身子?,靠在墙面一侧,视线撇向在地面休息之人,越辞显然也注意到?了,同样回以眼神,两人虽看不见对方表情,却在这几步的距离间对望。   薛应挽觉得越辞变了很多,与他在朝华宗时?候大相径庭。具体的也说不上是哪处,只想起以前的越辞,虽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闯,但总是轻狂骄傲,信心干劲十足,好像有做不完的事。   现在的越辞好像整个人沉沉的,霜打了的茄子?般发焉,心中藏着事,眉心敛着纹,疏狂尽去,陷入凡尘泥潭,俗事压身,那股子?生机傲气通通不见了,只剩下愁肠百结的虑乱疲惫。   连带对他,也像改变了最初的轻松适然。   倘若不是知?晓他有多无情,外人看去,倒还以为……他这样讨好,是对自己有意。   “越师弟,”鬼使神差地,薛应挽叫他,保持着语调平稳,不似从前在朝华宗的亲昵,更像一个礼貌的询问,“这也是要做的任务吗?”   “哐当——”   越辞乍然动了下身子?,后?背撞到?桌角,发出一声重响,桌上茶杯都跟着震了两震。   薛应挽也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忙关心道:“有没有事?”   “没事,”越辞回他,掩饰般开口,“你刚刚说什么?”   “就?是你之前老是放在嘴边的任务啊,什么日常任务,支线任务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听见越辞松了一口气,没等薛应挽讲完,截口道:“不是。”   “啊……不是吗?”   “不是,”越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很晚了,睡觉吧。”   往常的越辞总爱和他分享见闻,要将一件件事情都讲给他这个多年闷在相忘峰不下山的人,只过了大半月,就?像变了一个人。   薛应挽脑子?浑浑噩噩的,应了句“好”,困意袭来,聊天就?到?此为止。   又过了很久,听到?呼吸绵长,确认薛应挽睡去,越辞才起身走到?榻边。   漆黑而寂静的屋中,看到?寝被勾勒出的单薄身躯,柔软脸颊一半埋在木枕中,发丝顺着床沿滑落,像是水墨落纸云烟,纷纷缠缠盘绕在一起。   第二日,薛应挽卯时?便起了身,已?经尽量减小动静,还是将越辞一道惊醒了。   “起这么早?”越辞眼下一片乌青,看来睡得不怎样,“在这处也要忙吗?”   “我早上一般要出去,”薛应挽道,“吃食会留着,药给你放在桌上。”   薛应挽给他用的药一部分是自己钻研琢磨的,一部分从朝华宗带来,皆是上好伤药,加之受的都是皮外伤,一夜间痊愈都不奇怪。   越辞揉揉太阳穴,清醒大半,抓起外衫套在身上,说道:“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和你一起,就?当恢复身体。”   薛应挽没说什么,算是默认同意了。   天尚还蒙蒙亮,需靠灯烛照明,镇上浮着一层雾,却已?有不少?货郎挑起扁担,托着货郎车到?了街头。   越辞跟在薛应挽身后?,一路随他走出三环巷,穿过满是柳枝垂髫的石拱桥,还不忘朝着桥下经过的鱼儿?嘬嘬逗弄两声,   先是照例去了东市一家糕点铺子?,老板蒸制糕点,他便在一旁看着,手中捧着本子?记录,比如红枣糕要加几分水,茯苓糕要几时?撒糖等等。   越辞对此不感兴趣,等在一旁,困怏怏伸了个懒腰,买了两个薛应挽一直盯着的枣糕,随后?评价:“不如你做的好吃,老板请教你还差不多。”   薛应挽胆战心惊,确认离开到?老板视野之外:“不许乱讲话,我还要继续学呢。”   越辞哼笑一声,说道:“哄你高兴成本真低,下次给你报个什么面点蛋糕班,天天学做糕点就?好了。”   “蛋糕班是什么?”   “教你做蛋糕的,就?是这些花里胡哨的糕点,”越辞道,“或者?我去网上学,学了再教给你,保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带重样。”   薛应挽不置可否。   接下来要去采买今日吃食。得益于朝华宗灵气充裕,附近的蔬菜瓜果等收成都十分不错,买了些茼蒿,芋头,猪肉等物,这才一路看风景,慢悠悠地返回。   越辞打哈欠,嘴边还留着糕屑,一手替他接过提物:“这是我们今天午餐和晚餐?”   薛应挽想了想:“郊外会有野菜,有空的时?候偶尔会去摘些,味道很不错,今日便算了。”   越辞正想问还要做什么,薛应挽已?然轻车熟路走到?了东市布庄,新买了床厚衾,托伙计送到?住所。   “是不是有点过厚了,现在的天气盖着会热。”   薛应挽不急不缓:“我已?经有一床薄的了,总不能再买一床薄的现在盖,太浪费。等你走了,这床是我冬天要盖的。”   离入冬还有个小几月,越辞脚步一顿,又三两步赶上,与他并肩而行。   “盼着我走?”   薛应挽瞥他一眼:“不是伤好了,什么时?候回宗门?”   越辞恹恹地说:“没好透,现在回去,再被打一顿,人就?废了。”   他们现在又回到?当初一般能玩笑打诨的关系,像是熟悉多年的好友,轻松自在。这样很好,薛应挽想,也许昨日只是他的错觉。   越辞还是这个越辞,是他自己心境有变,才会将人看错。   午餐果然吃了那顿炒茼蒿炒肉,时?令菜鲜甜清爽,入口回味,越辞就?着两只馒头,吃得只剩下心满意足,感慨道:“在相忘峰吃了太久你做的东西,后?来你不在,只能去食堂吃泔水,当时?我就?想,要是能一直吃到?该多好。”然而语毕,自己也滞了一下。   薛应挽不以为意。   午间小憩后?,薛应挽会将屋中笔墨纸砚带到?屋外石桌,未时?才过一刻,便有镇民找上门来,说自己这几日风寒头痛,请先生帮忙看上一看。   越辞坐在他身侧,托着下颌,一手遮挡太阳:“你还帮别人看病啊。”   薛应挽道:“平日便有学习医书,帮忙看些小病还是足矣。”   越辞调侃:“看起来在这还比待在朝华宗更加如鱼得水。”   何止小病,望闻问切,诊脉开药一气呵成,连每个病人的症状与病根都讲得一清二楚。   风寒的老人搀着拐杖,颤巍巍拿着写?好的药方离去,下一个便是咳嗽多日的孩童与在外野猎受了伤的镇民,薛应挽一个个诊治,诊金也只象征性的收上一二。   他诊脉水平高,价格又便宜,遇上家中困难的,还愿意主?动帮忙。这才大半月,长溪镇民就?已?经口口相传,都说镇上来了个好心肠的神医,都爱来找他看上一看。   越辞看着薛应挽弯起的唇角,写?诊方时?熠熠发亮的眼神,问道,“在长溪会比在朝华宗更开心吗?”   “不知?道,也许吧,”薛应挽声音轻快了许多,“朝华宗里大家很厉害,也没有人会生病。在长溪,就?总是会有需要看病诊疗的人。”   大概总而言之,就?是令人多了一种被需要的重视。   来看诊的人逐渐减少?,正要收起纸笔之际,院中来了最后?一位客人。   此人身着白衣,样貌清俊,腰间别着一柄折扇,一副文质彬彬模样。   与其他看诊之人不同,面上非但没有疾病之相,反倒看起来神采奕奕,手中更是提了一只木攒盒。   薛应挽像是早有预感或相熟,没有抬头,继续收拾着桌上物品。反倒越辞盯着来人上下巡视,似是看出他不像来看诊之人,目光流露不解。   那人也同样疑惑薛应挽身边多出之人,且看起来关系十分不错,清咳一声,唤道:“阿挽。”随后?自然而然坐上石桌位置之一,看向薛应挽,声色清和,礼貌相询:“这位是?”   薛应挽答道:“是我一位师弟,名叫越辞。”   小昭一家搬走后?,长溪便无人知?道他二人是朝华宗弟子?,男子?也只当薛应挽口中“师弟”指的是他学医之处,并不多过问。   看出越辞年纪不大,还主?动颔首示意:“我是你师兄的好友,莫迁,字彦平。”   越辞目光一凛。   薛应挽没有字,上一个他唤“阿挽”的人,还是与他打了一架的萧远潮,正鉴于此,他对薛应挽被喊“阿挽”这个名字几乎有点本能反感。何况才到?长溪几日,便有了如此交心,到?能称呼亲昵小名的好友吗?   许是感受到?越辞身上带的敌意,莫彦平莫名觉得头皮发麻,却不想过多探寻,正了正身子?,与他退开一点距离,目光重新回到?了薛应挽身上。   将带来的攒盒打开,露出精致摆放着的干果蜜饯,粗略一数,也有十数种之多。   “前几日你说没吃过桃子?蜜饯,我特意回了一趟乡下老家,问外婆取了不少?。还有之前你说好吃的,杏子?,苹果蜜饯,都给你一并带来了。”   “只是随口一讲,不必如此,”薛应挽从方才看诊病人给的铜钱中数出不少?,放到?莫彦平面前,道,“辛苦你跑这一趟。”   莫彦平没有收下,道:“这有什么辛苦的,是我主?动去替你取,何况你我之间谈什么钱?”   你我之间?   越辞眉心敛得更紧,转过身子?,看向这个正在想方设法讨好薛应挽的书生。   他突然开口,“你们认识几天了?”   莫彦平算了算日子?:“十日有余。”   越辞道:“那倒也巧,我经常和师兄提要多下山看看,结交些好友,结果师兄才到?长溪半月,就?能结交莫公子?这样合心意的好友。”   莫彦平:“阿挽心性良善,能与他结交是小生之幸。”   越辞又问:“不知?莫公子?是怎样机缘巧合遇上的我师兄?”   莫彦平对于薛应挽这个师弟是有点子?怵的,虽是长得一副神采俊朗,笑脸迎人,声色温和,可对上自己时?总觉得那双眼睛冷冰冰的,看得人直瘆。   毕竟是好友师弟,莫彦平也不好表达不适,说不准还是自己多想了呢?稍加思酌,如实?回答道:“我母亲身体一直有恙,时?常会眼前生黑,浑身无力?。那日我随母亲出门散步,她在街上忽而犯了病,若不是遇到?阿挽,还不知?会是什么结果。”提及此,又庆幸地嗟叹,向桌对面的薛应挽投以感激目光。   越辞偏了偏头,恰好挡住他二人视线相接。   “噢——那确实?幸运,你母亲现在身体还成吧?”   “多亏阿挽,现下调理得越来越好了。”   “应挽一向心地善良乐于助人,顺手而已?,不算什么大事,”越辞赞同点头,唇角向上弯出弧度,却不见一丝笑意,“从前一起修……学习时?,应挽就?经常帮助同门的师兄弟。”   薛应挽眼皮一跳:“你叫我什么?”   莫彦平忙着与越辞搭话,生怕哪处不妥,赞叹:“能与阿挽交到?朋友,确实?是占了大便宜。”   越辞取了攒盒中一只杏子?蜜饯,问莫彦平:“可以吃吗?”   “当然可以,”莫彦平忙道,“你是阿挽师弟,那也是我的好友,若是觉得好吃,我下次再带多些来!”   越辞咬着蜜饯,眼睛眯起:“嘶,好酸。”   “酸?不应当啊,熟杏味甜,何况我外婆惯是爱放不少?蜜——”   莫彦平心生慌乱,也想伸手去取一片来试,越辞提前一步将桌中央攒盒合上,推到?了自己与薛应挽一边:“辛苦莫公子?跑一趟,不过应挽之前就?不爱吃太酸的东西,下次就?不必这么客气了,再想吃,我带他去买就?可以。”   莫彦平有口难言:“这,这……”   他不傻,若说前几局还是寻常问答,后?面的便已?经不加掩饰的挤兑了,从小读圣贤书长大也让他不会去与人主?动争吵。   何况越辞一没挑衅二没骂人,只旁敲侧击讲了几句话令他难堪,和一个年纪比自己小的孩子?较真,说出去才算真的没了颜面。   薛应挽自然也听明白了话中之意,开口阻止:“越辞。”   “嗯?”越辞眼睛眨动,转头看薛应挽,这回的微笑却情真意切,“应挽,怎么了吗?”   “……彦平是我好友,不要无礼。”   “我没有啊,”越辞十分无辜,“我也将应挽的朋友当朋友,”他问莫彦平,“莫公子?,你介意吗?”   莫彦平摆摆手:“无事的,无事的,小孩子?心性。”   越辞道:“你看,师兄,是你太紧张了,我们只是聊天而已?。”   薛应挽无奈,对莫彦平道:“彦平,今日多谢你,”他将银钱推到?莫彦平面前,“收下吧,若是不收,我也不能收下你的东西。”   话到?这个份上,莫彦平点点头,取了银钱,说道:“阿挽,你试试味道,看看有没有不合心意的……”   “应挽,”越辞突然打断他,说道,“刚刚被吹得有点头晕,想去屋里躺会,今天我们不是刚一起买了被子?嘛,但我弯腰伤口会痛,铺不了床,你帮帮我。”   莫彦平的笑有点发僵,干巴巴道:“你二人住在一起啊。”   “是啊,”越辞轻轻挑眉,漫不经心,“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有时?候晚了,一起休息也是常事……时?间不早了,莫公子?不会还要留下一起吃饭吧?”他作?势思索,说道,“没料到?莫公子?会突然来,早上和应挽一起出去的时?候,应该多买点菜的。”   “不了,既然你们还有事,我就?先不打扰了,”莫彦平神情并不好看,对薛应挽道:“阿挽,那我就?先行离去了,等明日再来请你到?家中看看家母恢复情况。”   “好,”他起身送莫彦平,到?院门前声音低了些,“我师弟不懂事,心直口快,今日实?在抱歉。”   莫彦平摇头,笑道:“无事,阿挽的师弟很有意思,没想到?依你的性格会和他玩得这样好。”   修炼之人本就?听力?更为敏捷,越辞环胸而坐,闻言冷冷哼了一声。   等送走莫彦平,薛应挽返回院中,无奈道:“起来吧。”   “去哪?”   “不是头晕吗,进?屋里给你铺被子?,晚饭好了叫你。”   越辞“噢”了一声,随他一道进?屋。夕阳落下后?室内显得昏暗,薛应挽点燃桌上那只油灯,光亮溢满小屋,越辞支腿倚靠在墙面,视线落在替他整理被褥的薛应挽。   “其实?也没那么困,刚刚就?随口一说,”越辞说,“我一会帮你洗菜吧。”   薛应挽跪在地面,落在胸前的辫尾随动作?晃动,侧脸被烛光照得柔和,鼻梁挺翘,睫毛微垂,皙白的肌肤像添了一层釉色莹润。   手中理着被褥,轻声问道:“刚刚说话为什么夹枪带棒的,和莫迁相处不舒服吗?”   半晌,越辞才闷闷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你们才第一次见,”薛应挽将床单铺好,小心叠整新褥子?的褥角,“他不是什么坏人,待人也真诚,是个不错的朋友。”   越辞眼神晦涩,声音也发沉:“你跟他很熟悉。”   这句话讲得不合时?宜,尤其在这样的境况下,薛应挽动作?稍顿,呼吸微微停滞。   他转过头,越辞靠在门框,一半身体落在阴影里,影子?被拉得很长。   介于少?年与青年的轻哑嗓音响起,带着耐人寻味的停顿,屋内空间狭小,一句话也像贴着他耳边。   “我很在意,”他说,“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你和他这样亲近。”   好一会,薛应挽才回过神。   有的话是不适合去细想考究的,尤其二人从前曾因为此事闹过不愉快的前提下。   甚至于对薛应挽而言,是一段可称作?难堪的记忆,于是他巧妙的略过这段有些模糊暧昧的话语,继续低头,理平被褥折角。   “彦平兄在镇上风评不错,刘大娘也说他是个好人,经常会帮邻里……”   “师兄。”眼前光烛照亮之地忽被影子?遮住大半,越辞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迈过几步,来到?他身后?,声音也切切实?实?地从耳边响起。   薛应挽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男人烫热呼吸在扑洒在他后?颈,两人靠得很近,近到?一转身便能面颊相贴的程度,尤其在窄小屋室中,更将这股亲密错乱之感放大百倍。   “你在相忘峰待了太久,很少?跟人接触,不明白世上人心险恶,我只是担心你,”越辞指尖顺势探过他手腕,覆在手背之上,嗓音低哑,“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那个莫迁并非你看到?的样子?也说不定?。”   薛应挽没敢再动作?一点,纤长的脖颈在黑暗中也像白得发光,此刻极小幅度地颤着,肩头含拢,像是害怕,也像慌措。   “你在做什么?”他问道。   一道很轻的气声传来,气息又拂上耳侧,吹动一点零散发丝。   “怎么声音都吓得发抖了。”   薛应挽像是被烫到?一样要拿开手,越辞却加重力?道,有力?的指节挤入他掌间,带着那只纤细的手腕抓上绵软的褥子?。   “我帮你一起整理,好不好?” 第22章 殊途(三)   “……不用?, 松开!”   薛应挽挣脱不开,心跳极快,喘息也粗。重, 他想起身,可越辞却难得强硬。本就高出许多的身躯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桎梏在怀中, 手掌紧扣,令其保持双膝在地的动作, 分毫动弹不得,从越辞的角度, 能看到衣物下的腰肢在细细发抖。   “越辞!”   薛应挽没有服软, 声色威厉。似乎怕真的惹了他生气, 越辞犹豫一下,松开了手。   几?乎同时, 薛应挽便抬手将他推开, 以掌撑地向后退开几?步,忿然?仰头?,长睫簌簌。   越辞站起身体,目光下垂, 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称得上?狼狈的薛应挽。   “不要这样, ”没了遮挡,光线再次返回视野,薛应挽道, “越辞, 我不喜欢这样,别这么对我。”   “抱歉, 师兄,”越辞想去拉薛应挽起来, 掌心停留在空中,久久也等不到薛应挽回应。   好一会,才道:“吓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   薛应挽自己撑起身子,才理好的被褥在方才推搡间皱巴巴乱作一团,他的头?发也松散不少,长辫与?零碎的发丝歪歪扭扭搭在肩头?。   “我是?存了一点吓唬之意,但也只是?想告诉师兄,你对谁都没有防备之意,如果刚刚是?别人,是?那个?莫迁,他们会和我一样听?你的话吗?”   薛应挽依旧发恼,低声道:“先不论他会不会做,其次他只是?个?寻常人,我有自保能力。”   “我怕你心软,”越辞道,“你对我都舍不得下重手说重话,何况没有反抗之力的寻常人?何况他要是?用?药呢?要是?你被限制,没有力气,岂不是?……”   “不要再说了,”薛应挽说道,“我交朋友并不随意,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对他有偏见?,可无论如何,如果你再像刚刚这样,就不要来找我,也不要和我继续一起住了。”   越辞沉默了一下,答道:“好。”   他收回停在半空的手掌,薛应挽则是?径直从他身侧走过,借着光,能看到颈侧大片带着因忿意的而激出的晕红,在凝脂皓白的肤肉上?极为明显。   一夜无话,第?二日晨起,莫彦平果真如约前来。   他今日带来的是?一束特意采买的鲜花,放在竹子编制的精致小篮中,可观赏可食用?可入药,薛应挽似乎正缺这一材料。   越辞起身不久,就撞见?薛应挽放好竹篮,要和莫彦平离去场景。   他上?前一步,看了一眼莫彦平,随后将视线转回薛应挽身上?:“要去哪?”   莫彦平好心解释:“昨日提过的,上?次阿挽在街上?救了我母亲,而后每隔七日都会到我家中查看母亲状况。”   越辞没有理会他,又叫了一声:“应挽?”   一夜过去,薛应挽也消了气,应了一个?“嗯”。   越辞没有阻拦,只说道:“早些回来。”   薛应挽道:“不会这么快。”   越辞很乖巧地说:“没关系,我等你。”   莫迁觉察二人氛围有些奇怪,没有插话,还是?薛应挽主动说道:“走吧。”这才随之离去。   越辞咬着发绳,简单束过马尾,用?法器屏蔽薛应挽对自己的感知,再三确认不被发觉后,小心跟在二人身后。   莫彦平家在西街的另一处居民巷,期间要经?行过两条街道。正是?早市,各家铺子热闹,人流熙攘,他远远走在后方,看到莫迁似乎一路在为薛应挽介绍周边铺子景致,还为他买了一只麦芽糖人。   薛应挽家靠东市近些,西市并不常来,此处多为货郎车与?小摊子,有几?间茶肆酒铺,货郎售的多是?些吃食或手工艺品,包子馒头?,冰酪零嘴一类,买卖吆喝之声连绵起伏,小孩子尤其喜欢来此处。   越辞一路尾随至莫彦平家中,不方便入内,便在巷外等候,待足足两个?时辰,二人才从院中走出。他躲在墙后,听?到薛应挽温声嘱咐老人:“往后不可行气动怒,不可情绪激动,不能饮酒食辣等刺激之物。”   老人咳嗽不止,莫彦平在一旁连连应是?,离去之际,对薛应挽道:“阿挽,等我一会儿。”   莫彦平将老人送回屋中安置,这才急忙出院子,与?等在门口的薛应挽颔首,说道:“好了。”   怎么,还要去哪?   二人这才走出院中,并肩而行,得益于修行者高于常人的听?觉视觉,越辞远远能望见?薛应挽待他亲近,声色也柔和。   方才来时太急,又赶着去看家中老人,如今事了,才有时间带他一点点介绍西市更?多商铺,比如酒铺,糕点铺子,一家据说都城也有的珠宝铺子也特意带其入内,甚至主动令店内伙计取来为薛应挽试。   薛应挽自然?不愿要他礼物,说道:“我平日不戴饰品的。”   莫彦平道:“只是想感谢阿挽,也不行吗?”纵然?被拒绝,也十分温雅礼貌,“何况阿挽貌若清水芙蓉,怎会不好看?”   薛应挽坚持:“不必破费。”   莫彦平并未气馁,问?伙计道:“可有价格稍微低廉些的?”   伙计答:“新到的一批珍珠,虽成?色算不上?最好,做簪子,耳饰皆是?不错。”   莫彦平随他而去,选了两支簪子,伙计用?漆木小盒仔细包装好,莫彦平便将一支收起,一支交到薛应挽手中。   薛应挽目露疑色,莫彦平解释道:“想买来带给母亲的,店家在做处理,两只更?划算些,阿挽收下便是?……否则我带了回去,母亲也用不上两支。”   话到这个?份上?,薛应挽再拒绝便也不好,却未当时戴上?,只收下木盒,放入袖中。   莫迁又带他吃了不少糕点,这倒是?薛应挽感兴趣的,并不推辞,亦或在街头?表演,手艺人铺子前停留。   他容貌出众,光是?走在街头?便能引人频频回望,连带着对身侧之人都投以羡慕眼光。而本人却像毫无知觉,被那些带着不怀好意的视线注视,也还是?温和地回以礼貌点头?。   莫彦平非常君子,有意识地替薛应挽挡着人流,不令心思有恙之人刻意接近。   面前摊子是?卖竹制机括的,薛应挽被摊上?一只跳动之物吸引目光,莫彦平见?状,问?道:“阿挽喜欢此物?”   薛应挽征得老板同意,取入手心观看,说道,“我知道这个?,师弟曾送过我,竹蟋蟀。”   “想不到越公?子还有如此细心一面,昨日见?面,还以为是?个?旷达不羁之人,”莫彦平取过另一只小物,问?道:“那阿挽师弟,可有什么没赠予过的,能留给我讨阿挽一个?欢心?”   薛应挽小心放回竹蟋蟀,想了想,如实答道:“好像大多奇绝之物都曾送过我。”   莫彦平表情有一瞬间僵硬,很快恢复如初,说道:“那也确实有心,既如此,我只能慢慢去思考该送阿挽什么别出心裁之物了……时辰不早,我带阿挽去吃饭吧。”   他领着人来到镇上?最大一家酒楼,越辞却不方便再靠近入内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越辞不愿离去,一直等在楼外,也不敢挪开视线怕错过二人行迹,楼内嘈杂,更?难分辨出二人声音,只得站在对街小巷之后,靠巷墙遮掩身形。   西市人来人往,马车驰行,连小孩子看到了都要好奇地抛来几?个?眼神。   这顿饭吃了不短时间,依照莫彦平性?子,大概两人还聊了不少诗词歌赋,医书一类话语,等他带薛应挽走出酒楼,已过了戌时一刻,再过不久便要闭市宵禁。   越辞确认他二人是?返回三环巷方向,才通过小路快一步先行回屋。   他坐在院外石桌前,未燃烛火,莫彦平送薛应挽回到之际,恰逢越辞起身,面带笑意,主动上?前一步:“应挽,你回来了?”   薛应挽问?道:“怎么不点灯?”   越辞回答干脆:“碍我赏月。”   今夜绒月高悬,月色皎洁,便是?不燃灯烛,也能看清夜间景象。   莫彦平笑道:“越兄弟行事倒是?爽利随性?,若能与?你成?为好友,当十分畅快。”   前院小桌都被月色照亮,铺设不久的青石小路粼粼发光,越辞握上?薛应挽手腕,不露痕迹将其带至自己身侧。   “多谢莫公?子送应挽回来,”他语气平平,维持着一点礼貌,“很晚了,就到这里吧,莫公?子应该早点回家,别让你母亲惦记。”   每每遇上?越辞,莫彦平都被梗得有些讲不出话,看看薛应挽,看看越辞和紧握不放的手心,知晓对方意思,行礼告别:“今日不便,那我就先行离去了。”   薛应挽叮嘱:“记得看顾你母亲按时吃药,每日多锻炼,勿食荤腥。”   等莫彦平身影彻底消失,薛应挽才动了动手腕,示意他将自己松开。   越辞面对薛应挽时,眉目间的凛意散去许多,纯黑的瞳珠被月光照得透亮,藏着一点晦涩之意,带着薄茧的指腹在那只细瘦的腕间摩挲。身形凑近,将薛应挽后背逼到院墙篱笆之上?,形成?一个?将人揽抱在怀中的姿势。   薛应挽再一次被吓到了,嘴唇被咬得发白,反应过来时,急忙用?另一只手抵在二人身体间。   越辞声色带着一点欲哑的磁性?,额头?靠在薛应挽肩膀,放低声音,温和又懒怠地抱怨:   “师兄,我们有一整天没见?了,”他慢慢说道,“我有点想你。”   “……不要说这种话。”   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   他试着推开越辞,似乎是?想到昨夜话语,越辞松了力道,却并未完全?放开,只在两人间留了一点空隙,让薛应挽不再那样害怕。   “哪种话,刚刚那一句?”越辞问?,“只是?说了心里想说的话,这师兄也不让吗?”   面对无赖时,总是?很难应付,薛应挽很无奈地重复一遍:“不要再讲了。”   越辞一手还是?保持着扣在腕间,有意克制自己不再像昨夜咄咄逼人。   薛应挽放松许多,没有立时将人推开,任着那只毛茸茸的脑袋埋在自己肩头?。   直到一句发冷的声音响起。   “师兄,刚刚莫迁说‘今日不便’,这几?个?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不止一次,这样送你回来过?   薛应挽没有回答,越辞直起身体,本就高出薛应挽许多的体型几?乎将他笼罩在阴影之下。   他抬头?去看,发现越辞脸上?早已没有方才那股故意装得温和的面容,长鬓压沉,眼珠似乌潭般深不见?底:“如果方便,会怎样?”   语调还是?平常,却无端渗出一股令人悚然?的寒意,“师兄会邀请他进院子吗?喝茶,还是?喝酒?彻夜长谈,维系感情?若我今日不在,那是?不是?也……”   说到后处,越辞已然?指腹施力,将掌间手腕紧握,隔着衣物也将肤肉压得发重。   “越辞,别,别……”   薛应挽心中慌乱,身后是?一堵厚实的院墙,面前是?压覆下的身形,双腿被一只膝盖顶开,几?乎被桎梏在原地。   他害怕了。   许是?知道无处躲避,只在尽量不惹怒越辞的情形下小幅度挣动,声音颤抖:“你放开我,好不好,我有点疼……”   越辞没有松手,面色十分难看,似乎有些不耐烦,干脆换了姿势,掐上?薛应挽细白的后颈,逼他仰起头?,与?自己对视。   “师兄。”   他眸光低瞰,平静的目中隐有一点凶相毕露,舌尖舔上?犬牙,像什么欲将捕猎的狼或猛兽,沉声逼问?,“为什么怕我?” 第23章 殊途(四)   掌上压制之感更强, 强到薛应挽骤地毛骨悚然,心中生出一股惧意?。他似乎能觉察到在黑暗中那股越辞无意?中会释放出来,十分?凶戾与掌控意?味十足, 令人生怖的森然。   薛应挽心跳陡然加快,带着恐惧与慌乱着急。   越辞只是紧紧盯着他, 还在相忘峰时,无论?随他下山, 或是二人一起做什么,从不会拒绝越辞握他的手, 无论?握着或是牵着, 也没有半点不满抗拒。   只不过半月没见, 用得着生分?到这个程度吗?   薛应挽面?色越发显得润白,月光映照下, 几乎像是透明一般, 唇不点而红,鼻梁高挺,眉眼?温和,长长的睫毛很轻微地颤动。   “……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这很难说得明白, 良久, 偏过一点头,话语为难:“……你不该和我?做这样的事。”   做什么事?只是握手?   “为什么?你是烦我?了还是讨厌我?了,就因?为我?骂莫迁?”   薛应挽时常觉得, 越辞像是没有心肺一般, 无论?什么事,都像个局外人脱离其间?。分?明在相忘峰二人那段毫无头尾的对话才过了半月有余, 他却像个没事人一般,从朝华宗一路追他到长溪, 死皮赖脸要?和薛应挽住在一起。   现?下更是毫无介怀地问他为什么不能让自己?去?牵他的手,与他靠近。   从前才认识,二人只是朋友情谊,那做什么亲密接触都不为过,就算同床而眠,也不会有任何旖旎之情。   可薛应挽分?明已?经与他表露过心迹,在遭到拒绝后,就算是回到朋友关系,看他可怜一时收留,于他而言,也不该再有诸如牵手拥抱一类这样容易引起误会的暧昧动作。   本就容易腼腆害羞的脾性,自然无法直白复述一遍缘由,但越辞却非要?步步紧逼,要?他讲出个因?为所以然。   羞耻,难堪与说不上的委屈一瞬间?涌上心头,令他无端忿然,一把推开越辞便要?离开。   越辞自然不会同意?,再一次握上薛应挽小臂,语气也在这来回焦灼间?没来由地更重:“我?做错什么,你可以直接和我?说,为什么一声不吭要?走?,究竟有什么话不能说不能讲?还是因?为那个莫迁?他到底哪里好,给你下什么迷魂汤?”   ……蠢货。   薛应挽肩头起伏,偏着脸颊,挣扎数下,反倒被在与越辞推搡间?脚步踉跄,险些跌倒。越辞眼?疾手快,将他顺势拦下带起。   而在那一瞬间?,越辞才看清方才夜色下一直刻意?遮掩的,不愿正脸看自己?的薛应挽面?容。   总是漂亮干净的双眼?似被洗濯而过,瞳珠清澈,连长睫也几缕沾黏在一起,眼?睑微微泛着霞色,与越辞视线相撞时,掩饰般上下眨弄。   方才这样一推攘间?,本就宽松的衣物被扯歪不少,衣领初露出精致锁骨与颈间?皙白肌肤,配上这张懵懂而清润的脸,凭心而论?……没有人会不对这副面?容生出觊觎之心。   越辞感觉心头像是忽而被抓挠一下,说不出什么感觉,只空落落的,又像酸胀,良久,才怔然开口:“怎么哭了?”   他想替薛应挽拭去?眼?角泪意?,被生生打开手掌。   “……不要?碰我?。”   越辞没有再争辩,他说:“好。”想了想,退开一步,带薛应挽回到院中,这时,才燃起油灯,照亮那张尚带一点泪痕的脸颊。   “师兄今天和莫迁都去?做了什么?”   薛应挽渐渐缓和,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撇开眼?神,看着远处院落的篱笆围墙,说道:“看了西市街景,吃了糖点和望江楼的菜式。”   “只是这些?我?也可以带你去?看,虽然我?不像他从小在长溪长大,但这一年?来也待了不短时间?,长溪有什么吃的玩的,我?同样一清二楚。”   “他能做的,我?也能做,”越辞随口抱怨,“我?今天一直在等你,还没有吃东西。”   从前越辞故作可怜,就算刻意?,总是要?薛应挽能来哄一哄他,只是等了许久,也没有像平日一样等到那只搭在后脑勺的柔软手掌。   他唤了一句:“……师兄?”   “越辞。”薛应挽声色沉稳认真,没有半分?玩闹之意?,“我?今日走?之前和你说过,会晚些回来。出了巷子就是东市,有包子铺粥铺饭馆,再不济厨房还有早上留下的馒头,为什么偏要?等我?呢?”   越辞一时无言以对:“我?……”   薛应挽指尖移上灯盏,轻而缓地压过下方灯沿,如豆火光跃动之中,终于鼓足勇气,说道,“越辞,那天在相忘峰,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才讲出那些话,你不必在意?。”   越辞一愣:“什么?”   “无论你这次为了什么而来,”薛应挽打断他,“如今我?们只是师兄弟关系,再无其他,”他低声道,“你放心,我?已?经对你不再有……那些想法了。”   越辞抬起头,瞳孔猛地缩小。   他眉心拧得很紧,质问道,“那你为什么要?留下我??”   “顾师兄将你打伤,多少有我?的原因?,”薛应挽不急不缓,说道,“何况再怎样,我?们也是师兄弟,是好友,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将当时受伤的你弃之于不顾。”   “今天说开,也只是想让你不要?再担忧,也想让我?们之间?不再有误会。”   “如果你愿意?留下可以留下,如果不愿意?,我?也不会拦着你离去?,这是你的自由。”   薛应挽的每一句话都十分?有条理,让越辞甚至找不到一星半点反驳的理由,只如鲠在喉,脑中发乱,久久未能言语。   夜晚时候人的情绪总会浓烈一些,薛应挽洗漱后返回屋中,也会想自己?是不是讲的话过了些,瞥见地面?铺好的被褥,做好了越辞今日离去?的准备。   他将今日莫彦平赠予的漆木盒取出放于柜上,入榻而眠,半梦半醒间?,听到屋门被人悄然推开,脚步声停留在榻旁,随后便是脱衣入睡之声。   越辞没有走?,也没有再主?动提起昨夜两人不快。   薛应挽早起出门,他便在屋中整理杂物,将院后小菜园种的蔬菜浇水,清扫了院落。   薛应挽返回时,也主?动上前,全然无隔阂之意?,接过他手中食盒与细绳荷叶捆扎之物,问道:“今天要?吃什么?”   越辞今日也换了寻常衣物,粗布简衫,窄袖缠着布条,灰蓝发带束起马尾,像是游荡江湖多年?的剑客,恣意?洒脱。   他本就生得极好,如今彻底长成,郎眉星目,挺鼻薄唇,走?在街上,都能引得无数少女?眷顾。   薛应挽微微怔然,越辞已?然带着食盒到了小厨房,转身时马尾末端在空中扬起一道弧度。   “吃什么?”越辞又问了一遍。   薛应挽一路跟上,说道:“包饺子,椿菜鸡蛋。”   “饺子啊,好久不吃了,有些想念,”他忽然道,“师兄,你头发乱了。”   薛应挽摸了摸自己?头顶,又摸到肩头长辫。   越辞道:“师兄以前在朝华宗时的发型好看。”   薛应挽:“这般会更方便干活。”   “今天给我?个例外吧,”越辞说道,“我?在屋中找到了那日送你的簪子,原来师兄还留着。”   说着,便着手去?拆薛应挽辫子,但他实在不懂发式,有点手忙脚乱,还是薛应挽主?动接下,将自己?发带拆去?,令长发散落肩背。   越辞找补:“我?再学学,下次就会了。”   簪上簪子又成了问题,越辞抓着他头发琢磨了好久,还是不得要?领,薛应挽看他一眼?,叹气,接过簪子,自己?半挽起一点发。   越辞看着他在玉簪衬托下更加清润漂亮的脸蛋,心满意?足,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精健手臂,“那今天师兄少干点活,我?来帮你和面?。”   他力气大,和面?这项活儿再简单不过,温水混合面?粉后的动作干净利落,手臂隐约能见青色筋脉与肌肉。面?团被来回揉搓压扁,很快便光滑均匀。   醒面?需两刻钟时间?,薛应挽理好了早晨未做之事,回来时越辞正在替他摘洗椿菜,只是平日做得不多,相比揉面?这种力气大于技巧的活儿,便显得有些笨拙了。   越辞平日有这么积极吗?倒像是急于讨好自己?一般,或是像……他从前做的那些任务一般。   薛应挽看不下去?:“我?来吧。”   他从越辞手中接过椿菜,暂时放在一处,转而同样揽起袖子,去?用擀面?杖先碾开面?皮,台子上面?粉飞舞,脸上沾染,便只用手背简单擦去?。   面?皮被擀得薄薄一片,从越辞角度看去?,能见到碎发落在柔软的侧颊,肩头单薄。   一双皓白如玉的小臂不断动作,衣物下腰肢隐约可见,很细一截,韧而柔软,似乎一掌便能尽数而握。   他正专注于擀面?皮,一股温热忽而贴上后背,呼吸落在后颈,薛应挽吓了一跳,正要?回头,腰间?便被两只大手覆上,将其彻底掌握。   “越辞?”   清沉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你腰带松了,我?帮你。”   薛应挽低头去?看,发现?自己?腰带果然不知何时有些泛松,越辞也确实只停留在腰间?,没有到处乱动。   他手上沾了油,无法阻止,只得僵硬地任着越辞手指一点点探过腰间?,沿着腰带游走?过每一寸。   炙热的吐息再一次掠过绯红的耳肉,吹起一点耳后细碎发丝:“别乱动。”   那只手掌宽大,能将他的腰肢轻易扣握,动作十分?有力而缓慢。   两人靠得实在太近,他被越辞从后环抱在怀中,男人胸膛宽健而烫热,指腹每每隔着衣物接触,肌肤便也像是被火烧灼一般发烫。   系上腰带,要?……这么久吗?   薛应挽并不习惯如此亲密接触,身形发僵,呼吸变得急促,面?颊滚热,惶乱地问着身后之人:“好了、好了吗?”   越辞下颌几乎尽数压在他肩头,呼吸一点点扑洒在抻直的颈侧。感到腰间?布料收紧时,那股力气才慢慢松开,越辞声音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一点沙哑,丝丝麻麻的,撩人心肺。   “你好敏感,”他松开手,退开半步,笑道:“好了。”   薛应挽手臂有些控制不住地轻颤,连抓握面?皮也不稳,他面?上发热,微抬起一点头,视线却瞥到小院围栏外被遮挡一半的身影。   他认出来了,是莫彦平。   薛应挽的心咚地一下沉了底,他不确定莫彦平有没有看到自己?与越辞方才动作,一股慌乱与羞耻之感令他浑身发麻。   干脆放下面?皮,在清水小缸里净了手,将仍停留在自己?身后的越辞推开。   越辞掌中忽空,微微一怔,沉下眉眼?。莫彦平也恰好来到院前敲门,提着一篮杏子,与开门的薛应挽打招呼:“阿挽,”随后惊讶道,“脸好红。”   “做饭时有些热……”薛应挽没有正面?回答,偏过头,“你今日来有什么事?是令慈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是,多亏阿挽照料,家母恢复得很好,”莫彦平笑道,“是外婆送来了杏子,想着之前你提过喜欢吃,特意?给你带了些尝尝。”   莫彦平晃了晃手中竹编小篮,里头装了十数个约莫半个手掌大小的黄杏,像是刚从树上摘下不久,还连着枝桠与浅绿叶片,看起来滚圆饱满,汁水丰溢。   薛应挽松一口气。   莫彦平表情如常,看来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此前与越辞的动作。   他没有立时接过,知道这些杏子皆是顶好的果相,拿去?市集也能卖得不少银钱,婉拒道:“不必如此的。”   莫彦平料到他会拒绝,继续说道:“家中还有不少,也是母亲特意?叮嘱我?,要?带给你一并尝一尝的。这是我?们一家的心意?,阿挽就不要?再和我?客气了,好吗?”   见薛应挽依旧犹豫,干脆语气强硬几分?:“几个杏子不值什么钱,阿挽是不将彦平当做好友了吗?”   说到这个份上,薛应挽却也不好再拒绝,他眨了眨眼?,正要?接下,越辞已?经随着他脚步一同来到屋前。   看到来人,唇角勾着诨意?,懒声道:“莫公子又来了?”   莫彦平与他行礼:“又打扰了,此次是为感谢阿挽而来。”看到他披散发式,眼?睛一亮,由衷赞叹,“阿挽今日更是光艳照人。”   “用什么感谢,这个?”越辞抬手从竹篮中取出一只黄杏,放入口中咬下,忽略莫彦平一瞬间?黑糟糟的脸,评价道,“嗯,这次倒是还不错,比之前那个蜜饯好吃,不酸了。”   他自然地搂上薛应挽腰肢,低下一点脑袋,凑在薛应挽脸颊旁侧,手中咬下一口的杏子转了一点面?,放到他嘴边,低声道:“应挽,张嘴。”   薛应挽本就还在刚才的脑热中没回过神,腰上手掌将他紧紧揽着,耳侧声音是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欲哑。一时发浑,竟真的被这句话蛊惑地启开唇口,洁白齿关咬在细腻果肉上。   “嗯……唔?”   杏子确实很甜,只有一丝极淡的酸,更多的则是独属于果味清香,瞬间?满溢口中。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薛应挽瞬间?脸蛋爆红。   “你,你……”   他想推开越辞,手掌却将他腰肢压得更紧,是一个不允许挣脱的力道。   碍于有第三人在前,薛应挽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只接过那篮黄杏,说道:“多谢你,过两日,我?带些自己?做的糕点给你们。”   莫彦平道:“那我?也就多谢阿挽了。”   薛应挽再次推了推越辞,小声道:“我?要?去?放东西。”   这回腰上手掌松开,薛应挽才如临大赦般匆忙离去?,留下莫彦平与越辞二人面?面?相觑。   “越公子,”莫彦平说道,“那我?就先行离去?,往后还有什么需要?的……”   越辞突然出声打断,道:“不需要?。”   莫彦平抛来疑惑眼?神,越辞大口啃下最后一点手中杏子,牙印覆住方才被薛应挽咬过之处,神色倜然,语调森冷:“还天天献殷勤,心思快溢出来了。”   他倚靠在院门门框,单腿支倚着弯起,眼?神懒怠,随手将吃剩的果核朝身后一扔,撞见薛应挽目光时,摆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来。   “差不多就行了,”越辞说道,“你们不是一路人,薛应挽也不是你能肖想的。”   莫彦平笑意?僵在脸上。   他不矜不伐,大方谦虚,缓缓而道:“这就不需要?越公子操心了,我?知道你与阿挽是师兄弟,可看样子,阿挽对你却也心存防备,你我?二人,也指不定谁与阿挽更亲近。”   越辞谑笑一声:“就你?你还不配入我?的眼?睛。”   “是吗?”莫彦平忍下一次又一次挑衅,斯文礼节地反问,“越公子一向?如此自大吗?”   “若是真不在意?,又为何屡屡对我?为难?若真不担忧,又何必故意?说些激怒我?的话,做些对阿挽过分?的事?”   越辞骤然沉下脸:“你……”   还没有人敢对他这么说话,眼?看着就要?争辩而起,也正是此时,薛应挽重新?返归,问道:“在说什么?”   依他修为,想听清二人谈话并不难,可越辞偏就知道他性格,才如此放肆地当面?起衅。   这下又变了个脸,抬手替他抿去?一点嘴边残余汁水,柔情腻腻:“在和莫公子说这杏子味道不错,你要?是喜欢,他说还要?再送些来。”   薛应挽忙道:“不用麻烦。”   莫彦平看他二人动作亲密,说不上什么表情:“阿挽若想要?,我?自会为你送来,这怎算得麻烦?”   而后,又笑,“不过阿挽这位师弟,却似乎对我?敌意?不小,也不知何时惹怒了他……今日我?还要?回家看顾母亲,便行离去?了。”言罢投袂而起,身姿挺拔,顾自逞着股矜傲的文人之气。   薛应挽问:“你又和他说了什么?”   “随便讲了几句而已?,”越辞无所谓道,“他自己?开不起玩笑,也能怪我?吗?”   “越辞,”薛应挽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应挽在认真地问他,须臾,越辞摊开手,示意?自己?无辜:“我?能做什么?”   “是他自己?找上门,我?和人讲话就是这个样子,是打他了,还是骂他了?区区一个凡人,就值得你和我?大动干戈吗?”   薛应挽话语稍抬,看向?越辞的目光也含了愠色:“我?不管你为什么不喜欢他,可至少待人应该有基本的尊重和礼节。”   认识这么久,薛应挽很少对他生气,越辞本就因?为莫彦平一事发恼,更气于薛应挽如此维护他。   粗粗笑了一声,舌尖舔过两颗露出的尖锐犬齿,嗤声道:“怎么,这么护着他,难不成才相处短短十来天,你就又对他起了心思?那你移情别恋速度还真是快,见一个爱一……”   他讲话大多不过脑,想一出是一出,直到看到薛应挽那对不可置信,眸光微动的眼?睛时,才意?识到自己?讲了什么。   越辞心中一震,想去?抓薛应挽解释,对方却慌乱地后退一步。   薛应挽脸色瞬间?苍白,呼吸变得局促,尽力压制住身体颤抖的同时,嘴唇无意?识被咬出一点血。   错愕,随后是难过,伤心,或是无地自容,一个平日做事井井有条,温和安静的人,此刻却无措地站在院中,说不出的窘迫。   已?经快要?忘记,快要?不在意?的事情,被以一种最直白的方式重新?剖开,彻底展露在他面?前,让他回忆起那日自己?的自作多情,受到拒绝的难堪。   面?子薄到了极点,连在朝华宗面?对曾经好友都不愿意?的人,却一次又一次被几近逼入山谷绝境中,让他重新?去?记起最不愿意?回忆的事。   “为什么这样羞辱我??”薛应挽声音哽咽,哑得像是干涸许久的枯柴,质问他,“我?喜欢过你,这是什么很可耻的事情吗?”   他眼?睛很红,又没有掉下泪水,发丝垂在脸颊边,整个人十分?狼狈,又撑着一股气不想落于下风。   薛应挽想去?反驳越辞,可他实在太端方有礼,又不会讲脏话,导致连生气都在语调下显得十分?温柔。   “是你主?动来找我?,让我?收留你,我?以为你也早就忘记了那天的事,把我?当成师兄,我?才愿意?留下你,替你疗伤,给你做东西吃,我?以为……你只是一个有点任性,但不会真的有别的心思的人,以为你什么不懂,容忍了你一次次对我?做那些事情。”   他捂住脸,喘息很长很长,颈边发丝也搅作一团,脆弱得像一株弯折的蒲苇,站在那里,便令人不住想去?抱一抱那对单薄的肩头,去?摸他的脑袋,擦干脸上泪水安抚。   “是因?为觉得我?随便,所以怎样对我?都可以吗?”   大片被挽起的乌发彻底散落,墨缎似的,从肩头倾泻到后腰,又被风卷刮得酝乱。   他平复一点心境,用手背匆乱地去?擦已?经很红的眼?角,带出大片湿意?,“就这样吧,你不用……继续费心思来找我?了。”   这话摆明了要?撇清关系,越辞却变本加厉,强行扣住他手腕,脸色阴沉,逼问道:“这话什么意?思,赶我?走??”   薛应挽道:“是。”   越辞显然有些不可置信,很快,欺身靠前,让满面?泪痕的薛应挽更为惊吓:“你骗人。”   “什么?”   “你还喜欢我?,”看到他一霎那有些紧张的眼?神,越辞指腹施力,更加逼近一步,道,“为什么骗我??还是骗自己??”   “你……”   “人的相处是有安全距离的,说对我?不再有意?,但实际上给我?疗伤,让我?进屋,你根本没有想拒绝我?,也根本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早就不再对我?有意?。”   男人声音低沉:“你分?明就没有忘记我?,是不是?”   薛应挽抽不出手腕,慌乱之下,抬起另一只手,朝面?前越辞重重扇去?一巴掌。 第24章 心迹(一)   越辞愣了愣神, 似乎不相信一贯温和的薛应挽会做出这样举动,好一会,才道:“师兄?”   薛应挽咬着牙, 狠狠瞪着他,肩头?剧烈起伏。   越辞不是?不知道自己讲了难听的话, 可却想的是?,都已经这般了, 为什么不干脆说开,干脆坦诚一点承认呢?   最后得到的, 却是?薛应挽拆下脑袋发簪, 用力砸到他脸上。   随后被赶出了门。   薛应挽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 就算这些年在朝华宗被人欺辱嘲笑,也觉得不过是?让他人逞一时口舌之快, 自己不去在意, 不去关注便算无事?。   他面子一贯很薄,从来?也没有……这样主动地,对?一个人表达过自己的情感?,就算是?当初的萧远潮, 也从未明晰过。   不是?不能接受被拒绝, 只是?分明拒绝了,为什么却还要一遍一遍,用他曾经的喜爱来?提醒他自己自作?多情呢?   放过他吧, 薛应挽用手背捂着双眼, 局促地喘息着。   给他一条生路吧。   大概没有人会觉得一个性格很好的人会突然就这么爆发了,薛应挽在将人赶走后, 就陷入了一片囫囵之中。   他有些迷茫,甚至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好一会儿,才将长发重新挽起,起身去包剩下的饺子,只是?原本两人份的,现在只需自己一人便足够。   午后有人前来?找他看诊,惊愕道:“薛大夫,你眼睛发肿了!”   薛应挽写药方的手不停,说道:“无事?,蚊虫叮咬,已经涂过药了。”   病人没有继续追问为何?蚊虫恰好咬在两边眼睛同样位置,又?感?叹:“方才在大夫院子外头?看到之前住在你家的小伙子,也不知为什么,整个人缩成一团靠在墙角,真是?怪可怜的。”   薛应挽放下毛笔,递去药方:“每日一副,午后送水煎服。”   病人接过药方,再不多话:“谢谢谢谢,有薛大夫您在,我这陈年老病是?痊愈有望咯。”   一日如常,夜间圆月高悬,已过亥时,平常这个时间,越辞总嫌太?早,爱拉他到院外饮酒对?酌,如今少了人,耳边安静,便早早入榻安眠。   至夜半,越辞才小声翻窗而入,看到的便是?一处收拾过的干净屋房,地上本是?他睡觉地方铺的枕头?被褥被收起,薛应挽睡在榻间,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褥子,将整个身体?都裹了起来?。   他身体?微蜷,缩窝在榻中央,柔软的脸蛋微低,埋在木枕与被褥间,压出一点红痕,呼吸均匀绵长。   越辞蹲在他身侧,喊道:“薛应挽。”   薛应挽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听到有人叫他,下意识应了一声,以?示作?答。   越辞又?问:“我好冷啊,但是?我的床没有了……师兄,我可不可以?和你睡。”   薛应挽稀里糊涂地应了一声,说是?应,更像鼻间的嘟囔,越辞借杆上爬,说道:“那?我上来?了?”   越辞爬上床榻,被窝早被捂得暖洋洋的,薛应挽动了动身子,随后被一只手掌身后抱入怀中,男人胸膛还带着夜晚寒凉之意,他动了动肩头?,又?被揽着腰拥得更紧。   “唔……?”   薛应挽从睡梦中缓缓醒来?,意识到自己床上多了个人,可才睡醒的脑袋本就还在昏沉,身体?也绵软无力,只伸手去推拦在腰间的大掌。   “是?谁……”   “是?我,”越辞道,“师兄。”   这下,薛应挽彻底清醒了。   他睁开眼,很快适应黑暗,随后是?对?于越辞出现在自己床上的巨大惊愕,一面推攘着要挣扎逃离。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问过师兄了,是?师兄让我上来?的。”   “什么时候……”   “刚刚,”越辞委屈道,“今天好冷啊,晚上降温了,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回来?的时候,床还没有了。”   那?只毛茸茸的脑袋压在自己后颈,呼吸也落在肌肤之上,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没有答应你,是?你趁我睡觉……”薛应挽力气比他小太?多,推不动男人阔健身躯,只得被从背后抱在怀中,“我不是?说过不要再来?找我吗?!”   “师兄,”越辞叫他,“师兄,别生气了。”   他道:“你知道的,我一向嘴比脑子快,白天说的那?些话其实就是?随口一讲,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在意。”   提及白日,薛应挽挣动得更加厉害,被暖热的掌心覆上手背,十指凶狠地挤入指缝间。   “……走开!”躲不开他,薛应挽几?乎崩溃地缩着身子,“你还要怎么样,你到底还要怎么样?”   “师兄,”越辞鼻尖有一搭没一搭蹭着后颈肤肉,声音沉沉的,“你为什么生气,和我说说好不好,我人比较笨,不明白。”   二人在被窝里一推挤,很快便都发了汗,湿黏黏地沾着亵衣,越辞的气息连同身体?一起,几?乎将薛应挽包裹环绕起来,令他呼吸困难,神思也在一片黑暗中恍惚。   越辞问他:“你明明喜欢我的,不是?吗?”   薛应挽终于彻彻底底地崩溃了,眼泪从那?对?漂亮的瞳中往下淌落,喉咙哽咽:“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羞辱我,很有意思吗?”他肩头?含拢着,脸蛋埋进被褥间,嗓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不该喜欢你,我不该和你说那?些,我知道错了,你放过我吧……”   越辞不明白,也不太?能理解薛应挽的反应。   “师兄为什么要哭?”   薛应挽推他,越辞便抱得更紧,直到没了力气,再不能撼动身后分毫。   腰上手掌微松,薛应挽得了一丝喘息,声音很小很小,哽咽着,将脑袋埋在褥间,吐字也不甚清晰:“你到底想要怎样,到底还要做什么……”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都已经让你走了,还是?偏偏要找我……”   “我不想怎样,”越辞说道,“我只是?不想离开师兄,为什么要赶我走?”   被越辞强行握住的指尖发抖,另一只手则是?紧紧攥着被单一角,薛应挽呼吸短促,错乱的发丝遮住了自己大半视线。   “如果我哪里惹你生气了,我和你道歉,”越辞低声道,“我也没有一点想要羞辱你的意思,之后你和莫迁怎样,或者交了什么其他朋友,我都不会再有一点意见。”   听着越辞不间断的道歉,薛应挽只是?汲取着空气,身体?再度缩成一团。   他不想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直到一股与身体?炙热截然不同的冰凉骤然触上手指,下意识要抽开时,被强硬地,不容拒绝地塞入相握掌间。   他有些愣神,一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   那?是?一个木制的球状物体?,越辞熟练地带着他的指腹往一个微凸处按下,少年低哑声音再一次从耳侧响起:“今天我惹了你生气,就在街上一直走,走到快出镇子了,看到一个大爷在摆摊,卖的是?各种各样的木制小物件,有的甚至连我也没见过。”   “我问他这是?什么,他说这些都是?他平常没事?做的,然后给我演示,有的能奇形怪状,有的能拼合在一起,有的则是?能变换自身模样。”   说着,那?只小木球便突然弹起,吓了薛应挽一跳,随即感?受到多出了几?个棱角,似乎真的变了个样子。   “我起了兴致,在那?看了很久,然后问他,如果想和人道歉,讨他开心,应该送些什么?大爷问我,是?你什么人啊,我说,是?很重要的人,我犯了错,让他难过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然后,大爷就从那?对?木制玩具里面,给我挑出了一只,他说,自己惹了妻子不高兴,就总是?会用这个去逗她,然后,两个人就能和好如初了。”   带着薛应挽的手从被窝拿出,木制圆球不知在何?时已然变成了一只尖喙长翅的鸟雀形状,越辞按了它脑袋,翅膀便在手中扑扇,发出木头?嘎吱嘎吱声响。   薛应挽适应黑暗的眼睛看着鸟雀,随着翅膀动作?,它的脑袋也会一上一下地点,像是?马上要振翅高飞。   越辞继续道:“我问大爷,这些东西这么厉害,为什么突然想要卖掉?你妻子不介意吗?师兄猜猜,大爷说了什么?”   薛应挽早就被带入越辞节奏,呆呆地顺着他话语:“……什么?”   越辞一拍鸟雀脑袋,小鸟便当真飞了起来?,只是?木头?实在太?重,扑腾两下,便要往下坠,薛应挽心中一惊,连忙想要起身接住,越辞早已眼疾手快,重新抓起小鸟,放回他手中。   “他说,自己的妻子半月前已经走了,本就是?为讨她欢心所制,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人,这些东西,留着便也没什么用了。”   小鸟翅膀仍在扇动,薛应挽捧着它,指腹抚过翅羽。   “师兄,我不想留遗憾,不想和你分开,我说那?些话,只是?气上头?的胡言乱语,因为太?过在意你和别人在一起,才控制不住。”   “原谅我吧,”越辞抱着他,声音闷闷的,“师兄喜欢我,我也喜欢师兄啊。”   薛应挽身体?霎时发僵:“你、你说什么……”   “喜欢你,”越辞突然恍然大悟为什么一直以?来?薛应挽为什么情绪这么大,道,“所以?也从来?没想过羞辱师兄……你一直觉得,我在拿那?件事?逗你?”   薛应挽抱着染上体?温的小木雀,眼睫低低垂落。   他思绪如一团乱麻,有些想得通,有些想不通。   比如越辞这个突然而然到他身边的人,如果说在相忘峰尚且算得上师兄弟间正常相处,可后来?该说的也说明白了,自己也离开了朝华宗,为什么越辞这个不甘平淡的人,却要特意跑来?自己这个小地方,陪他种菜,看诊,日复一日重复寻常人家的生活呢。   是?喜欢吗?可是?为什么短短一个月,就从迫不及待的逃离,变成主动来?寻找自己诉说情意呢?   越辞身上,好像总是?有许多许多秘密,是?他不能知道,也不该知道的。   正在浑噩之间,越辞忽而嘶了一声。   薛应挽指尖微动,问道:“怎么?”   越辞道:“好像今天在外面摔了一跤,受了伤,又?吹了不少冷风,头?好疼。”   薛应挽犹豫一下,还是?转过身。   他抬手向越辞额头?探去,下一瞬,被极快抓住手腕,整个人被拥入一道宽阔而炙烫的怀中。被窝中两人身体?贴得很近也很紧,发丝纠缠在一起,能听到对?方的心跳,感?受到呼出气息的温热。   越辞亲他眉心,亲他湿润而黏结的睫毛,嘴唇停留在鼻梁,吻上那?颗漂亮的棕色小痣。   “不要生气了,师兄,”越辞声音磁沉而温朗,吐息落在他的眼睫,痒痒的,“好师兄,我不太?会讲话,也不太?会谈恋爱,你教教我,我和你学?”   薛应挽的心思总是?很敏锐,也不合时宜地想,为什么越辞对?他的态度会转变得这样快,又?显得这样急切,他有些犹豫,问道:“你明白,明白自己刚刚讲的话意思吗?”   “明白啊,”越辞随意地笑,“说喜欢你啊,师兄明明也对?我有意,现在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吗?”   可也许天气真的转冷了,厚重的褥子也没能让他暖和,在已经从少年步入男人的结实有力的臂膀间,他感?受到了隔着一层单薄衣物的体?温交融。   很缓慢地,他一点点放松僵硬的身体?,想到越辞曾经拦在他面前,像现在一样,牵着他的手,擦去唇边血迹,恣妄而意气张扬。   他说:“师兄,你做的东西真好吃。”   他说:“师兄,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待在这里?”   他说:“师兄,我相信你。”   薛应挽有一霎那?的晃神,他微微蜷着身子,记忆交叠间,又?似听到了那?一句真诚而动人的话,那?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对?他讲过的话。   “——应挽,我想保护你。”   百年来?,薛应挽一直很孤单,就像一朵漂泊的浮萍,不知道该往哪去,该在哪处停留。   他总是?下意识会去对?别人好,想求得一点点被需要的感?觉,就算没有回报也甘之如饴,甚至自己已经习惯如此,习惯低顺,习惯轻易满足,习惯随波逐流。   薛应挽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去喜欢一个人,于是?在话本里一遍遍读,看无数古今情爱故事?。大多时候,也会去想,是?不是?也能有人对?他这样好,能给他付出一点真心,一点认真对?待。   又?想,应该是?不会有人喜欢他这样温吞无趣的性子的。   薛应挽一个人慢慢地过着每一天,如果没有越辞出现,大概每日都会这般寻常。   很少有人会对?他用心,也从来?没有人说过喜欢他。   霜寒夜露,总是?很冷。   他太?好骗了,只要几?句随口承诺,就能接住一颗摇摇欲坠的心;乖巧又?好哄,只要抱一抱他,给他一点被贪恋的温暖,就能轻而易举骗得一颗真心与满腔情意。   他也的确听到了越辞亲吻自己脸颊时松懈的轻笑:“我就知道,好不容易把我们?好感?养得这么高,你不会真的赶我走,真的舍得弃我不顾的。” 第25章 心迹(二)   薛应挽久久不回话, 越辞灼热的吐息落在?他额间,问道:“原谅我了?”   薛应挽还是那样缩着身子,是一个习惯性保护自己的姿势,   薛应挽问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什么?喜欢你?”他像是没有一点心?理负担,继续道, “之前太突然了,现在?认清了, 就来找你了呗。”   薛应挽微睁着眼,移向满室黑暗, 唯一一点光亮, 是从越辞进来时?没关好的窗沿透出, 像一道银白长尺,突兀地落在?地面。   “可我, 没什么值得被喜欢的地方。”   “有啊, ”越辞话语稍顿,很快一条条列出来,“长得好看,做事认真?, 对我很温柔, 做的东西也?很好吃。”   听?见“东西好吃”,薛应挽神色微动,问他:“真?的?”   越辞道:“没有一句掺假。”   薛应挽视线微微上移, 停留在?越辞同样睡得发乱的脑袋, 动了动手指,再一次被牵住掌心?。越辞手指一根根挤入他指缝, 将人抱在?怀中?,打了个哈欠:“师兄, 睡吧,”他说,“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双手触碰之处传来暖热,薛应挽还是有些愣神,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这算表白吗?   他同意了吗?   他们?算是在?一起了吗?   薛应挽实在?没有经验,只得再一次从话本上回忆。   应当还要……再郑重些?不是说,都会有真?挚表达,会期盼对方回复,在?正式求娶前恪守礼节,相互尊重吗?   越辞却?好像浑不在?意任何礼法,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连表达情感也?十分随意,没有问薛应挽是否同意,就已经默认了二人已经在?一起这件事。   大概是越辞身上总有太多他不明白的事,想法也?与常人不同,薛应挽不再去想其他,慢慢尝试着,将自己身体靠上越辞,回握着他的掌心?。   是不是以后,他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呢?   越辞说到做到,又恢复陪在?薛应挽身边的日子,陪他做饭看诊,偶尔到街上买些新奇玩意。   他带着薛应挽,来到自己说过?的那处近城郊的摊点,大爷用浅蓝旧衣在?地上摆着小?摊子,东西被买走大半,剩下些带有瑕疵,或较为老旧之物。   越辞取出几块碎银,交到须发皆白,形如槁木地老人手中?:“大爷,剩下的东西我都买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老人一点点抬起满是皱纹的颈子,灰浊眼睛辨认出了越辞。   “是你啊,”他嗓音苍哑,几个字便要咳出一口痰,“东西送出去了吗?人,人……”   “哄好了,”越辞抢先应下老人话语,将薛应挽带到身侧,给?老人看得清楚,“他是个很好的人,看到你做的东西也?很开心?,就不生我的气了。”   薛应挽取出那日的鸟雀,此物机关做得精妙,平日收起时?,又变回了圆球模样。   老人艰难地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枯瘦如柴的几根手指颤巍巍收起地上打了许多补丁的旧衣,头颅垂得很低,眼皮松松地耷着,“我妻子,从前也?最喜欢那物,不开心?了就爱往地上砸,所以特意做成了怎么也?摔不烂的……”   越辞:“……”   第二日再去时?,老人已经不来了,听?周围人说,老人昨晚在?梦中?去了,还是邻居白日敲门才?发现,已经传信了他远在?外的儿?子,不日便回来替父亲收拾身后物。   薛应挽捧着木头鸟雀,指腹抚摸过?舒展的翅膀,纹路上有许多磕痕,像是被主人摔砸过?千百次。   越辞重新睡到了他榻边,入秋天气转凉许多,薛应挽还未入睡,迷迷糊糊之际,便听?到一阵动静,随后越辞声音传来:“师兄。”   他闭着眼睛,困怏怏回道:“嗯?”   “我刚刚喝水的时?候,不小?心?将被子打湿了,”越辞道,“这几天腰好像也?睡得累,大概是地板太硬的缘故。”   薛应挽自然明白他想做什么,斟酌开口:“越辞,我们?……”   一个喷嚏打断了他的话语,越辞干咳两声:“没关系,师兄,只是有点冷而已。”   薛应挽燃起烛火,看到地面果然有洒落的水迹,被褥更是湿了大片,而越辞独自靠坐在?褥子上,也?许真?的受了凉,脸色有点发白。   犹豫片刻,往后退了些许,才?道:“……你上来吧。”   薛应挽看到越辞去了沾上水意的衣衫,熟门熟路上了自己的床,转过?身体,面向墙壁,重新闭上双眼。   下一瞬,一只手掌便从他后腰揽过?,有力地将他抱入怀中?,薛应挽一僵:“你……”   越辞低声道:“师兄放心?,我不会做什么的。”   果然,那只手指停在?小?腹间便没有继续动作?,薛应挽不习惯有人这样靠近自己,心?跳有些快,指间攥紧了一点被角。   越辞呼吸声在?安静的室内极为明显,高挺的鼻尖靠在?他后颈,鼻息间热气尽数扑打在?从衣物中?露出一点的肩头,声色懒怠,问道:“有人这样对师兄过?吗?”   “……没有。”薛应挽肩头不自觉绷紧。   越辞像是轻笑一声,掌心?将他往上托了托,变为更适合环抱的姿势,也?将后背往胸膛间嵌入得更深,隔着薄薄亵衣,也?能感受到那两处突起的肩胛骨。   他的脸埋在?薛应挽散着皂角清香的发间,又一点点移到发红的脖颈。吐息之际,似乎能感受到怀中?身躯轻微的发抖,不知是吓的,还是酥软的。   “害怕?”   薛应挽很快地小幅度摇了摇头,身体绷得更紧。   越辞也?将他欲往前挣脱的身体不做声色捞回,揽得更加贴近,嘴唇靠在?他耳后,声音带了几分磁性的低哑:“师兄,我那天的话是不是很过?分?”   薛应挽早已顾不得什么那天这句那句,谁说了什么谁又讲了什么,这种姿势实在?太过?,他面上烫热,心?跳又重又快,整个人好似在?熔炉中?被烧灼起来般,只想着尽快逃离身后这道宛若城墙的桎梏。   不知什么时?候起,越辞好像一点点迈过?了他的边界,连这样亲密的接触都让他下意识不会去拒绝,直到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已然为时?过?晚。   触上冰凉,才?惊觉面前便是墙壁,再无路可退。   越辞步步紧逼,薛应挽闭了闭眼,背后触感更为明显,应道:“没有,是我自己多想了。”   “师兄没有一直生气就好,”越辞没有继续动作?,只保持着这样一个将人压制在?墙边的姿势,埋在?颈间的鼻子吸嗅,“师兄身体好软,也?好香。”   他步步忍让,甚至听?见这些多了些狎昵挑逗意味的话语,薛应挽低声喝道:“越辞!”   越辞偃旗息鼓,鼻尖拱了拱他肤肉,道:“我不说了就是,师兄睡吧,这样抱你,就算真?入了冬,也?不会觉得冷了。”   第二日晨起用过?早饭,薛应挽端坐桌前,看着眼下乌青,正在?收碗的越辞,忽而问道:“你早上在?说什么?”   越辞:“……嗯?”   “睡得不好吗,我起来的时?候,听?到梦里都在?念叨说什么剑,”   越辞脸色唰一下变得极为难看,收拾碗筷的动作?也?短暂停滞,好一会,才?很随意地打趣:“是啊,地板睡了太久,你床上太舒服,一下苦尽甘来,反而后半夜才?睡着,做了噩梦。”   薛应挽又问,“那把剑锻造成功了吗?”   “还没有那么快。”   “遇到困难了?”   “没有,只是有别的事要先做。”   “需要我帮忙吗?”   “……不。”   越辞追问,“除了这个,你还听?到什么了?”   薛应挽摇头:“没有了。”   “我下次注意,”他目光越过?薛应挽,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不会再讲梦话了。”   而后几日风平浪静,只是陆续有人来找薛应挽看诊,讲自己小?腹不太舒服,却?说不上个所以然,诊脉后发现无异,也?只能开上一两副温养脾胃的药。   数日不见的莫彦平也?终于?再次来了他院中?。   越辞本是在?替薛应挽给?小?菜园才?种上不久的白萝卜浇水,听?到莫彦平声音,停下手中?动作?,微抬起一点头,神色冷冷。   莫彦平给?薛应挽带了两包药材:“又来劳烦阿挽,替我到家中?看看母亲身体了,”看见起身向他走来的越辞,也?依旧保持谦和?,好像那日之事从未发生过?一般,笑道,“越公?子,也?许久不见了。”   碍于?先前答应过?薛应挽,越辞再烦厌也?未当面表现。只在?后方搂住薛应挽的腰,从手中?接过?药材,极近关心?地温声嘱咐:“师兄,晚上回来和?我一起吃饭。”   薛应挽点了点头:“好。”   薛应挽随莫彦平往他家中?走去,一路上,对方话语却?是少了许多,不似之前初识,会为他特意介绍长溪街景布置,人情风俗。   路过?一家糕点铺子,则是问询:“阿挽可要吃些什么?”   “不用,”薛应挽道,“我答应了师弟,晚上回来与他一道吃食。”   莫彦平没有强求,转而问道:“阿挽与越公?子关系真?是不错,不知你们?师从何处?”   薛应挽清眸微动,他自然不能说自己与越辞是朝华宗修行弟子,却?又不想隐瞒,只得道:“一同在?山上学习过?时?日。”   有许多学子会到山上避世学习,既是这么回答,莫彦平也?知晓他意,不再追问。   一路步入东街,又经过?那日售卖饰品店铺,莫彦平道:“阿挽,上次送你的簪子可有戴过??”   那簪子拿回去,薛应挽就没再打开,他心?中?惭愧,话语带了歉意:“我平日并不习惯簪发。”   “是吗?”莫彦平道,“前几日来找你时?,倒见你发间插了一支玉簪,做工精度亦是不错。”   薛应挽记起那是越辞非要让自己簪上的,也?没想到一贯端雅有礼的莫彦平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正想着回答,莫彦平又道:“阿挽有想过?自己往后要如何么?”   “彦平的意思是?”   “你才?来长溪不久,却?不像长留之人,看模样,阿挽也?该及冠了,就没想过?娶个姑娘,成个家么?”   “不,”薛应挽答道,“我暂时?没有此意。”   莫彦平停下脚步,问道:“也?没有什么喜爱之人么?”   他今日与平常有些说不上的不同,薛应挽不想再接着回答这些问题,偏过?脸,说道:“彦平,不是去看你母亲吗?早些看完,我还有事。”   “什么事,是要赶回去与越公?子吃饭的么?”话出口,意识到自己越了界,忙补充道,“是我唐突了,”他笑了笑,重新迈开步伐,“走吧,母亲在?家中?等候许久了。”   今日也?是照例为他母亲诊脉观察,问询一些身体情况与用药反应,确认一切安好,莫彦平为他倒好茶水:“新得的好茶,阿挽尝一尝。”   薛应挽没有拒绝,抬手接下茶水,确实是顶好的信阳毛尖,茶香清远,回味悠长,细细品尝后,也?丝毫不吝啬夸赞。   薛应挽又叮嘱了几句,正要起身离去之际,忽而有些发昏,晃了晃脑袋,连起身也?觉发虚。   莫彦平关切道:“阿挽?”   薛应挽摆手:“无事,大概是昨夜没睡好。”他与莫彦平母亲告别,才?踏出屋门,便被莫彦平上前两步接住身体,道,“阿挽先来我屋子休息片刻吧。”   “不用”两字还未出口,薛应挽便被莫彦平扶住肩头,一路往屋内带,他试着推了推,发现掌中?已然无力,很快,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你对我下药了?”   莫彦平将他放在?屋中?椅上,转身关上屋门,黑暗中?,一步步向薛应挽靠近。   “我一直将你,当做好友的。”薛应挽气息紊乱,讲话断断续续。   “对不起,阿挽,”莫彦平道,“可我不止想和?你当好友……我本来想慢慢来的,可是见到你和?你师弟那样亲近,我怕再慢些,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薛应挽艰难地保持着最后几分的清醒,他虽修为境界不高,可始终是个修行之人,寻常凡间药物对他绝对不会起作?用,能令他到这种程度,药物之中?定然加入了针对修行者之物。   这药绝对不是莫彦平这般寻常人能拿到的,甚至看他模样,也?并没有觉察薛应挽的修者身份。   究竟是谁给?他的药?   容不得继续想太多,莫彦平已然靠近,薛应挽一面用灵流冲击着经脉试图缓解抵消药力,一面拖延时?间,低声道:“莫彦平,你究竟什么时?候……”   莫彦平抚摸着他的头发,目光流露淫/亵,因着能靠近薛应挽而心?跳加速,呼吸发急。   “一开始,”他道,“从一开始看到阿挽,我便知道自己对阿挽的心?意。”   推拒被轻松按下,莫彦平扣着他手腕,鼻尖凑上腕间嗅闻那股清淡的芍药香气,薛应挽寒毛直竖,撑着股气,厉声道:“你,你与我说过?,往后,要娶妻生子的。”   “是,”莫彦平粗粗喘息,开始想要去脱薛应挽的衣物,口中?念念有词,“阿挽不用担心?,我听?说仙门有一种生子丹,也?能让男子怀胎,等攒够了钱,我便去替你求取。实在?不行,就算往后娶了妻子,也?会与她说明,不会不要你……阿挽,阿挽,你真?好看,你是我见过?世上最好看的人,你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他动作?急切又毫无章法,很快,那层粗布外衫便被扯松,露出一点皙白如玉的颈下肌肤,与纤细明显的锁骨,此刻因着药物作?用,已然泛起一层薄薄润粉。   莫彦平再忍耐不住,迫不及待地便要亲吻上去。 第26章 心迹(三)   “等, 等等……”薛应挽用手掌抵着他的脸,“有事可以,慢慢说, 你,不要这样……”   “我等不了, 阿挽,”莫彦平嘴唇吻上他掌心, 令薛应挽打了个激灵,又急切道, “我看?到你和他相处, 看?到他光明正大对你做那些事情, 我会嫉妒,会吃醋……阿挽, 我也喜欢你, 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呢?”   “我家在老家还有近十亩地,阿挽,我以后一定不会苦了你的……”   莫迁还要上前,好在虽是克制修行?之人的药物, 药效却不算大, 药力?配比刚好处在一个他能缓和的范围。薛应挽终于借真气突破一点被压制住的脉络,虽还是无法用灵力?,但?已然恢复些许力?气, 趁着莫迁大意, 将他重重推开,起身?朝屋门冲去。   只要出了门……大声叫喊, 他母亲,或是邻里就会发现?, 他就能脱身?离去。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猛地撞上屋门,因着力?度过大,还发出了一声震响。就在将将摸索触碰到锁栓,马上就有希望逃离之际,被推倒在地的莫迁已然不知何时站起,从身?后一步步走?来,阴影覆上面前门板,下一刻,将薛应挽按着腰身?拖回怀中。   “嗯啊——”   一时无法再聚起第二?股力?气,薛应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那道屋门远去,腰间手掌即将穿过衣物,触上自己身?体肌肤。   “不、不……”发带在推攘中掉落在地,他垂着头,一头乌发披散,只用着最后的力?气挣扎,“不要动我,嗯嗯——”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轰响在耳侧炸开。   随着老旧木门被人踹开成段碎裂,大片日?光直射入内,将逼仄的屋房彻底照得亮堂,也照出了此刻穷形尽相,如禽兽般丑态毕露的莫彦平,与?他掌下衣衫半褪的,鬓发散乱的薛应挽。   莫彦平下意识挡了下眼睛,薛应挽已然挣脱离开,下一瞬,便是他被抓起衣领,头颅重重撞在墙壁,随之而来的,还有毫不留情的拳头击在脸颊。   莫彦平被打得眼中发黑,剧痛袭来,他感觉到口鼻有液体不断淌出,想求饶,还没开口,又被重新按在墙面,牙齿磕碰掉落,刺痛浸入骨髓。   “干/你*,你怎么敢的?你什么东西,也敢对他下手,”越辞抬腿,用膝盖往他侧过的身?体上一顶,重重撞击在**之处,“活腻歪了是不是,说话!”   “呃啊啊啊——”   这一下是真把他魂痛上天了,莫彦平整个人都恍惚了,除却尖叫,自然半句话都讲不出,浑身?痉挛着抽搐,大口大口地抽气,甫一松开,双腿发软的倒在地面,**处一片湿漉。   越辞尤不解气似的,又往他身?上踹去一脚,还是薛应挽拉住他,摇头,声音虚弱:“……别把人打死。”   越辞冷冷道:“这种畜牲,死一千次也不为过。”   他从未见过越辞如此凶狠模样,可见到他来了,薛应挽也才终于松一口气,靠着他,整个脑袋都埋在越辞胸口。   动静实在太大,莫彦平母亲声音遥遥传来,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薛应挽道:“你下手太重,把我身?上带的丹药给他喂一颗,别让人真的死了。”   越辞十分不情愿,老人脚步靠近,只能以最快速度从薛应挽随身?带的白?瓷瓶中取出一枚丹丸,极快速度塞入莫彦平口中,继而带他隐去身?形,返回二?人居所?。   “有没有事?”越辞将他抱入屋中,替薛应挽将垂落在脸侧的长发拨弄至耳后,露出那张团颊敷粉的脸蛋,被折磨多时,睫羽低低垂着,瞳中也似含了一汪清泉。   薛应挽摇摇头,声音虚弱:“没事,放开我吧。”   越辞令他坐在榻边,自己蹲下身?子,半跪在薛应挽腿间仰头,掌心依旧钳握着纤软的腰身?。   “真的没事吗?”掌心略微上移,轻易便激得薛应挽打了个激灵,“你看?起来不是很好,姓莫的给你下了什么药?”   薛应挽还是摇头,脑袋都快没力?气了。   “很奇怪,他应该不知道我是修行?之人,但?用的药物,却是针对修行?者之物。”   越辞道:“也许只是凑巧?”   “不会,”薛应挽道,“但?凡加入灵草,便不是常人能轻易拿取到之物,是谁给了他,又为什么知道一定会用在我身?上……”   “不要想了,之后再找个时间去问就是,”越辞抬起手,抚摸上薛应挽烫热脸颊,瞳色更为深重晦暗,“现?在好像有最重要的事情……”   薛应挽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心中慌乱,撑着身?体往后退,拒绝道:“不,药物作用已经减缓了许多,我恢复得差不多了……唔——”   越辞没有给他继续讲完的机会,或者干脆不想听那句药效快过了的话,猛地起身?,扶着他后颈,深重堵上薛应挽的唇。   薛应挽骤然睁大双眼,心脏怦怦直撞。   为什么,为什么就这样亲上来了?   越辞动作有些粗鲁,舔舐过他的牙根上颚,要吞噬殆尽一般的凶狠。一时间体温交融,舌尖被缠绞在一处,薛应挽喘不上气,推拒的手被扣在半空,只能仰起脖颈,被迫承受着男人愈加深入的吮吻。   “嗯、等、嗯呜……”   越辞的气息太过炙热浓烈,让他喘不过气,几近窒息一般,在狠厉的掠夺中败下阵来,微弱的反抗也被按下,泪意激出,不知什么时候便已然倒在榻间。   “你做什么?”   说是害怕大于震惊也好,薛应挽才得到一点喘急机会,便大口大口汲取空气,呛咳不止,越辞也停下动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今狼狈而发抖模样,   “师兄,应挽,”越辞同样垂下眼,问他,“你反正也喜欢我,往下做有什么不行??”   “你又在讲什么……”   “师兄明明对我还有感觉,不然不会容许我越来越过分,每天晚上抱着你,我分明能感受到……”   “够了,不要再讲了!”薛应挽听他话语才真的害怕起来,仰起头,眼睑一片霞似酡红,目光烁闪,含着泪意看?向着他,却因着眉眼生得实在温柔,没有半分发狠之意,反倒似含情般羞愤。   好一会,越辞才反应过来。   他知道薛应挽脸皮薄,替他抚开颊边被汗水打湿,黏结肤肉之上的碎发,指腹停留在耳垂,嗓音低哑,“怎么,不可以吗?”   “我是看?到你跟那个姓莫的走?得近,就忍不住……想打他,想抱你,想让你别再和他说话,他看?你的眼神明明就不是朋友,他抱着和我一样的心思?……”   说着说着,越辞便低下头,凑在薛应挽耳垂亲吻,舌尖舔过耳肉,激得薛应挽不断发颤,口中只剩断断续续的呜咽:“越辞,别……我们还没有……”   还没有成亲,不能,不能如此过界……   “给我个机会,好不好,”越辞动作越发放肆,一点点引/诱薛应挽放松警惕,“我知道师兄难受,相信我,我不会做别的,只是帮帮师兄。”   或许是声音实在太有蛊惑,又或许也的确难受,匆乱之中对上越辞的视线,薛应挽像是忽而看?到了一只早有预谋,锐利而胸有成竹等待捕捉猎物的野狼,不自觉便被那股凶意而威慑。   于是放软姿态,再没有反抗之力?。   “我、我有些害怕……”他颤声道,“我没有过……”   越辞问道:“自己也没有过?”   薛应挽偏过一点头,通红的脖颈已经给出了答案。   越辞似乎轻笑一声,咬着他耳肉:“那师兄放松一点……相信我,师弟会让你舒服的。”   ……   薛应挽脊背绷紧,瞳孔紧缩,不断往下掉眼泪,口中呼吸渐急,指尖抓握着越辞手腕,将他手背刮出几道痕迹。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精疲力?竭之时,越辞早就在他耳边什么“应挽”“宝宝”全都叫了一通,薛应挽埋着脸,说道:“不要、不要这么叫我……”   方才景象在脑海中不断重现?,薛应挽说不上羞恼还是气愤,一时间不想看?到越辞,不想和他讲话。只阖上双眼,就这般思?绪万千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醒来,昨日?那段记忆又在反复折磨他,薛应挽意识到自己还与?越辞睡在一起,要起身?挣脱时,被紧紧握住一只手腕,越辞晨起时的沙哑嗓音响起:“师兄,去哪?”   薛应挽实在难以自处,将脸别过一侧:“我要去做饭。”   “晚些也没关系,”越辞道,“我怕你累。”   薛应挽甩开他的手,起身?穿好衣物向外走?去。   一刻钟后,越辞也从榻上起身?,穿好衣物,洗漱之后,随他到了灶房,从后方抱住了薛应挽。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薛应挽不明白?为什么越辞老喜欢这么抱自己,他高出自己足足一个头,每次做这些算得上亲密的动作时都显得满不在乎,得心应手。 奇* 书*网 *w*w* w*.*q*i *s*q *i* s* h* u* 9* 9* .* c* o* m   “我要切菜。”他极力?保持镇定。   越辞将下颌搭在他肩头,懒懒地说:“嗯,师兄弄,我看?着你。”   薛应挽阻止不了他,道,“这样不方便。”   越辞鼻尖蹭了蹭薛应挽颈肉,“哪里不方便,我帮你。”   薛应挽道:“你之前……不是这样的。”   越辞道:“我就不能突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喜欢师兄了吗?”   他说得认真,极为郑重其事。   薛应挽低低垂着眼睫,不知道怎么回应。   越辞有一点的确没说错,他不是一个能转眼就能轻易忘记一段情感的人。纵然之前让自己不刻意去想去在乎,也打算将越辞往后都当做一个普通师弟对待,可既然曾经有过念想,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消却得一干二?净。   尤其是……这段情意,被对方再一次主动提起。   他真的不喜欢了吗?其实不是的,倘若越辞当真如他所?说一般只是当初不懂对自己的感情,那薛应挽是愿意与?他重新开始,两人一点点去慢慢摸索,像所?有道侣一般合籍,合修,相互陪伴过往后漫长的修行?道路。   只是这一切实在太快,又太突兀到有些戏剧性和不真实,越辞像是突如其来改变了想法,迫切想要与?他在一起,想要得到一个回应。   这距离他在相忘峰拒绝自己,逃也似的离开,也不过短短一个月。   一个月时间,就能让一个人的想法彻底翻转改变吗?   很多事情……薛应挽没有去深想。可越辞本就是个急性子,只在他犹豫这片刻时间,便已经忍不住去低头要亲他。许是昨夜睡得太过,许是越辞双眼还是那般真诚,他没有躲开,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容许了越辞亲吻自己,亲昵地舔吻着他的唇角。   薛应挽眨眨眼睛,晃神刹那,被越辞捏过下颌,低头重新覆上,唇舌交融,两颗尖利的犬牙在下唇厮磨。   额上属于师尊落下痕迹的印记在微微散着凉意,似在提醒他万事谨慎,不要轻易迷失本心。越辞半睁着眼,好像也注意到那若隐若现?的竖状云纹,抬起手,用温热的掌心覆盖了那点冰凉。   薛应挽被吻得面色发红,越辞问他:“会亲了吗?”   他有些怔愣,呆呆的,想点头又摇头。   “应挽,”越辞道,“换个叫法吧,我也没有字,但?有一个只有你能叫的小?名,不如以后,就这么叫我。”   “试一试,叫老公。” 第27章 心迹(四)   “为什么叫这?么奇怪的名字。”薛应挽不解。   “奇怪吗?”越辞道, “我觉得还好,你先叫一叫试试。”   “是?……是?什么你老家的语言风俗吗?”   “是?啊。”越辞继续哄他。   “……好吧,”虽然总觉得有些?奇怪, 还是?耐不住越辞一再要求,试探着, 轻声叫了一句:“老公?”   越辞与薛应挽对上眼神,看着那对琥珀色的眸珠, 喉结微微滚动,应道:“嗯, ”他说, “再叫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 总觉得被占了便宜。   “好了,”薛应挽推开?他, 掩去一点耳侧绯红, “让开?些?,我要做东西。”   “我帮你,”越辞凑上来,“洗菜切菜, 还是?淘米, 我都可以,”他说道,“做不好我就?慢慢学, 反正, 也是?我们自己吃的。”   两人自己的事处理干净,就?该轮到莫彦平了。   薛应挽问越辞, 究竟为什么能知道莫彦平对自己不怀好意,仅仅只是?因为那道眼神吗?   越辞则道:“你一向待在山上, 不熟悉人的脾性很正常——那个姓莫的对你实在太好,远远超过朋友,超过你对他母亲的救助之情。要知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人大献殷勤,除非他有对你有求之不得的事,不然,便是?将你当做手到擒来的目标,这?样才不会心血白费。”   “……是?吗。”   “当然。”   薛应挽忽而问道:“可你也突然对我很好,你也是?带着目标而来吗?”   越辞脚步一顿,语气自然:“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薛应挽一件件说来:“因为你从?前都想着做很多任务,可最近好像都不去做了,总是?陪着我,对我也比以前好很多。”   “我以前对你也没有很差吧,”越辞道,“就?算在朝华宗,我每天都给你带好玩的好吃的,这?也叫差啊。”   薛应挽道:“没有你来找我之后?好。”   “就?不能是?我醒悟了,要对师兄更好吗,”越辞不想薛应挽继续说这?件事,捏上薛应挽嫩白的脸蛋,哼道,“任务我也在做,只是?做得少了而已,要不你跟着我,继续陪我做啊。”   他笑道:“我反倒觉得,师兄变得更不信任我了。”   薛应挽问:“那你会骗我吗?”   越辞道:“不会像莫迁骗你一样。”   这?其实是?个很巧妙的答法,薛应挽眨眨眼睛,越辞却不让他继续讲下去。二人已经来到莫迁家中,年?迈的母亲看到薛应挽,满面泪流,哭着说昨日大夫走了之后?,不知谁闯入家中,莫迁被人打了一顿,现?在还在起不来身。   看来莫彦平并没有说是?因为他的原因,薛应挽有些?尴尬,说道:“带我去看看他吧。”   担心越辞再和莫彦平吵起来,只让越辞等?在门外,独身一人越过那间还没补好的屋门,看到榻上满身青紫伤痕的莫彦平。   再看到他,已经全然没了那股讨好之意,只剩恐惧。薛应挽不想与他多纠缠,喂了颗恢复丹药,问道:“昨日的喂我的药是?何处得来?”   莫彦平缩在床角,捂着脑袋:“是?那日路过西街集市,有黑衣蒙面之人问我,要不要一些?能对意中人用?的药物,本想就?此离去。那人却道,‘这?是?特制之物,不光大夫觉察不出,就?算是?修行之人来了也看不出半点异常’,我一时心急,又?想到你与越公子亲近,才一时……一时迷了心窍……”   黑衣蒙面之人?还能恰好知晓他需要此药?薛应挽仍有疑问,可莫彦平已然剧烈咳嗽不止,知道如今他精神恍惚,一时也问不出什么,只得暂时先离去,过些?时日再来细细查问了。   谁知,只隔了三日后?的下一次见面,莫迁已然在薛应挽离开?的当夜不知被什么人弄瞎双眼与剜去舌头,再看不见物,讲不得话。好在母亲身体?恢复不少,二人打算搬回老家,离去之际,老人还多谢薛应挽帮助他母子二人。   薛应挽心中哀叹,将身上丹药给了老人,道:“口?舌不能再生,但眼睛是?被人用?药物所致,连续服用?,或能好转。”   此事没头没尾的便算过去了,除却莫迁,再有什么对薛应挽有想法之人也被越辞早早扼杀,就?这?般过去一段时日,随着镇民秋忙,便是?准备到立秋了。   他与越辞,也保持着这?般关系足足一月有余。   许是?薛应挽还是?抗拒,自那日之后?,二人没有更近一步,越辞几次暗示都被压下,只能每夜抱着薛应挽,没有再多动作。   越辞大多时间会陪着他,有时也会离开?半天一天,虽然长?溪在朝华宗山脚,但终究修者?与凡界有隔,大多消息都不会传及凡间。   只没想到今日越辞前脚刚走,后?脚便来了个不速之客。   ——萧远潮来了。   他和萧远潮之间本就纠葛种种,加之上次宁倾衡一事,两人这?种时候再见面,实在说不上能有多平和。   入了秋,院中柿树开?始成熟,结出了一个接一个又大又红的饱满果实,萧远潮走到院前时,薛应挽正抱着一篮摘下的圆柿,挽着袖子清洗。   觉察有人入院,薛应挽第一反应便是?看诊病人,头也没回,说道:“晚些?再来吧,还未到午后?。”   对方?久久未回话,薛应挽转头去看,正对上了院门一身白衣劲装,眉目朗厉,抱剑平视的萧远潮。   “你……”薛应挽有些?支吾,这?副情形相见,让他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或行为去对待,只问道,“你来做什么?”   萧远潮先是?扫视过这?处院中环境,看到被整理的干净整洁的小院,种下的花草蔬菜,还有院中那两颗极为显眼的柿子树,最后?停留在薛应挽袖口?挽起后?的两截润白小臂,说道:“来找你。”   出于礼貌,他还是?放下手中事务,迈步上前,道:“大师兄,多日不见。”   萧远潮显然也对二人再次见面情形不适应:“昨日回的宗门……你在此处做什么?”   “洗柿子,做柿饼。”   “做柿饼?”   “嗯,柿子是?时季水果,不易留存,做成柿饼方?便送人,也能留存久些?。”   还是?整日不务正业,虽然没讲出来,但薛应挽看萧远潮的表情,猜他就?是?这?么想的。毕竟不止他,整个朝华宗的人都这?么想自己,只是?有的当面讲出来,有的背地偷摸讨论而已。   萧远潮偏高他一头,想说什么,临时注意到看见薛应挽穿着打扮的改变与挽发玉簪,随口?一问,“你何时爱簪发了?”   薛应挽摸了摸脑后?玉簪,这?是?后?来越辞重新送给自己的,比那只被摔烂的贵重许多。插入发间时,他说,这?是?他全身上下几乎所有的钱财,是?店里最漂亮的玉,可不能再摔了。   他并不回答,只反问道:“师兄今日来,就?只是?为了问这?些?吗?”   “我知道你在宗内发生之事了,”他道,“这?件事,是?宁宁不对。”   原来是?为此事而来,薛应挽松一口?气,说道:“无事,也请师兄放心,我绝不会因此事纠缠你,当日所讲,也同样作数。”   萧远潮微微拧眉:“你便这?般看待我?”   薛应挽没有回答,只道:“师兄可还有其他事?”   隔了很久,显然思虑多番后?,萧远潮才道,“有,”他说,“还有一件事。”   薛应挽隐隐有不好预感,果然,萧远潮语气郑重许多,问道,“薛应挽,我想问你,当初文昌长?老离世?一事,究竟是?否还有隐情?”   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薛应挽眼神不定,似乎有些?烦躁:“都过去那么久了,为什么又?重新提起?”   “因为我这?次下山游历,途径宣威,碰见了一个人。”   “谁?”   “一个满身血迹,跪在地上,求我饶他一命的人。”   薛应挽心下一窒,微微抬眼,指尖轻扣在掌内。   “他自称家中曾有上古魔族巴虺血脉,修行天赋超常,可天赋越强之人,越大可能都会在某一日忽而被魇症上身,要杀害自己至爱至亲之人。若成功,则往后?修行进益只会一路顺畅,反之,自己便会浑身血液流尽而亡。”   “巴虺……血脉?”   “是?,魔族血脉,本就?是?人人得而诛之。此人家族本是?旁支脉系,已隐世?许久,与本家血脉联系不强,也多年?未出过觉醒天赋之人。可偏偏是?他觉醒,于是?他在自己父亲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将人杀害,用?了父亲传送印信逃出,遇见了我。”   “他是?魔族,自然不能留,只可惜没能问出他家族隐居之地。了结他之后?,我想起了师尊当年?对魔族血脉一事颇有研究,屋中堆满典籍,那时便只以为是?他想着对付魔族之法,并未在意其他。”   薛应挽好一会没回过神,随后?,喉咙紧了紧,支支吾吾:“你想说什么?”   萧远潮顿了顿,语气低冷,握在剑鞘的指腹被压得泛白:“如果我没记错——那日我看到师尊尸体?时,因着太过愤怒,只在意你从?他身上拔出短刀,而根本没有去在意过那淌流得过于汹涌的鲜血,几乎将整个屋室的地板淹没。”   “与我相比,你不爱修行,陪伴师尊的时间更多,他也会和你讲许多事,甚至有时醉了酒,口?中话语便没了遮拦。”   他一字一顿,问出自己最后?的怀疑:   “——所以,他当年?的死,究竟是?不是?料到自己即将觉醒病发,料定宗门一时绝不可能找到他真正的死亡原因,又?为了瞒过我,为留下几分?体?面,为不让我继续追查,知晓他曾有魔族血脉一事,你才故意在我面前动手,让我以为是?你杀害的师尊?”   而后?,他们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   萧远潮视线凛冽,直直注视着他,薛应挽却是?在听完之后?脸色惨白,心头重重一震,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与萧远潮对视中,慌乱地想要闪躲避开?。   萧远潮领会到什么,急切地握上薛应挽手腕:“你也不知道魔族血脉一事,对不对?当初师尊只拜托你想办法让我不要继续追查便离去,却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可你在当时,能想到的所有办法,就?只是?自己去当这?个罪人。”   他步步紧逼:“你后?来不再继续修行,是?不是?也因为这?个乱了心境?”   薛应挽想抽手,又?被握得更紧,他眼睫颤乱,呼吸短促而发急,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你……”   “为什么讲不出来?你还要隐瞒什么?”萧青远再没有耐心,上前一步,将薛应挽手腕握得生疼,目中慌乱更甚,语气威厉,逼问道,“你只用?回答我,到底是?也不是??” 第28章 心迹(五)   没有?等到?薛应挽的回答, 一道凌厉剑气便破风而来,萧远潮眉间一沉,另一手抽剑相抵, 铿锵一声,汹汹袭来的灵力化作余波消散。   随之而来的, 便是一到?硬生生劈砍下来的长剑,目标却并非萧远潮, 而是他抓握薛应挽的手臂,萧青远再次挡下, 也被迫松开手。   越辞携剑而来, 剑尖直指萧远潮, 一手牵过薛应挽,低声问道:“怎么样, 有?没有?事??”   薛应挽摇摇头。   萧远潮语气依旧高高在上, 仿若评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短短一月,能从筑基到?金丹,倒是不简单。”   话音落下,反倒薛应挽诧异地看向越辞, 显然?也对他的进?益之快而震惊。   “与你有?关?系吗?”越辞语气阴冷, 反问道,“我?还没问呢,萧师兄特意从朝华宗前来长溪这小地方, 是找我?的道侣有?什么事??”   萧远潮眉心皱得更深:“道侣?”目光看向薛应挽, 似在求证。   薛应挽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萧远潮一怔, 喉咙微窒:“我?知道了,”他道, “但关?于我?师尊一事?,我?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薛应挽阖上双目,长长叹出一口气。   “师兄,”他慢慢说道,“已经过去很久的事?,再提在讲,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萧远潮道:“对我?而言,有?意义?。”   薛应挽坚持:“你只是放不下,或是为自己?当时没能救下师尊而后悔,但事?情早就已经发生,结果,你是朝华宗大弟子,一切都应该往前看。”   若论起年岁,萧远潮比薛应挽还要大上三四?岁,可如?今却反倒成了被说教安抚的那一个。他知道自己?问不出答案,或者换句话,他早就知道了答案,只是不愿信,也不甘心。   不甘心事?情只是如?此,不甘心恨错了人,足足百年,你们本该是最亲密契合的好友,最后分道扬镳,一刀两断,虽不至于不死不休,可百年过去,早就连最普通的好友也没有?机会了。   “……也好,”萧远潮收起剑,说道,“那就这样吧。”   各自身?边都有?了新人,往事?也得了答案,终于不必一生汲汲营营,被囚困于旧事?之中。   越辞待他并没有?一个好表情,像是一只随时戒备着准备反扑的凶兽,他没有?放下剑,剑上杀意也丝毫不作假。两个同样骄傲的人,谁也不愿让出第一步。   萧远潮望向两人相握的手掌。他记得,薛应挽害怕或慌乱时,便总喜欢将自己?躲在他人身?后,脖颈会发红,指尖会小心地攥着一点衣物,整个人垂着脑袋,一副自认倒霉的样子。   从前这个人是他,百年过去,这样的坏习惯还是没有?改掉,只是对象换了,换成了另一个在他心中能够大胆依靠的人。   不知为何,他心中有?些触动,却如?何也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雾气阻拦着禁锢着,让他无法去仔细体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情感。   但却酸苦得难受。   他极力让自己?去回忆宁倾衡,想这个会与自己?在两月后成亲的爱人,才?稍稍平静些许,几乎没有?再说一句话,背身?离开长溪。   云雾之间,御剑而行,鹤鸟穿过身?侧,略过一座座峰头时,凉意袭来,像是冬日被吹卷的冰雪,亦或猎猎寒风。   他忽而想起了薛应挽,想起很多年前,他曾为自己?打过一把伞。   那时他不过十七八岁,可能更小些,才?入金丹不久,练剑时出了不小岔子,被极少生气的文昌长老罚跪三日,以正心境。   正逢暴雪最肆虐的几日,大多弟子都选择在屋内修行,连前来拜见的弟子都不见踪影,唯独他跪在苦思殿前,第一夜后,雪便没过了膝盖。   萧远潮如?冰雕一般跪在雪中,身?体失去了知觉。第二日的雪更大,吹得草木哗啦作响,头顶的雪化了水,从他额边落下,烈风也似尖刀,连绵不绝地刺入每一寸肌肤里。   雪落满山满殿,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漫无目的的白。萧远潮极少感到?孤独,可在这除却耳边呼啸便是一片孤寂的寒风中,在这空茫茫的大雪中,好像自己?也成了万千雪花中的一片,也许下一刻,便会随之消逝。   他承受着一道道入骨刺痛,眼睫也落了白,甚至觉得自己?是否已然?目盲之时,视线中终于出现了第二个颜色。   是一道靛蓝,他认得出来,朝华宗弟子冬服的颜色。   薛应挽穿着微大些许的冬服,手中撑着一把青色油纸伞,艰难踏过厚及脚踝的雪地,一步步顶着寒风,怀中抱着一团衣物向他走来。   短短几十步路,走了约莫一刻钟长。   等他靠近时,萧远潮看到一张埋在雪白绒毛中的脸,皙白的面颊变得红通通的,尤其鼻尖,此刻仍在轻轻抽动着,终于到?他身?边,才?长出一口气似的放松。   伞被放在二人脚边,薛应挽跪在他身侧雪地,从怀中取出那件衣物,是他的冬衣外套,小心搭在了萧远潮后背。   “今日去找你,才?听说你被罚了,”薛应挽讲话时呼着气,眼睛却亮晶晶的,“就算结了丹,天?这么冷,也会难受吧。”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被油纸包裹好的馒头,气喘吁吁道:“我?给你带了点吃的,我?自己?做的,还热着……诶,怎么不热了……”   结丹之后无需吃食,也没有?那么惧怕严寒,可薛应挽却总担心这担心那,给他带了衣物吃食,瞳中亮晶晶地,期盼地望着他:“你偷偷吃吧,文昌长老不会发现的。”   萧远潮拒绝了,说道:“是我?自己?犯了错,没有?偷奸耍滑的道理?。”   薛应挽有?些丧气:“只是吃点东西,也是偷奸耍滑吗?”也不再逼迫,竟就在雪中,自己?掰起了有?点发冷干硬的馒头。   他还未习得全部术法,包括很多简单的驭风,燃火等都不太熟练,萧远潮想了想,握住薛应挽手掌,馒头重新烘得暖热软和。   薛应挽夸赞他:“远潮,你好厉害。”   只是最简单的术式而已,没什么好夸的。萧远潮垂下眼,问他:“你什么时候回去?”   薛应挽摇摇头,说道:“不回去。”   “为什么?”   ”每日我?们都是一起的,你受了罚,我?也没有?自己?偷偷享受一说。”他认真地讲,等吃完了馒头,重新捡起身?侧油纸伞,挡在了二人头顶。   “不用。”萧远潮道。   “用的。”薛应挽也坚持。   腿在他身?上,萧远潮劝不动他,只能由着来,薛应挽其实怕冷,身?上裹了厚厚的衣物,还是被吹得发抖,不过大半日,就疲累得不行。   到?了后半夜,就已经靠在萧远潮肩侧睡着了,油纸伞早就不知什么时候脱手,吹到?了看不清的远处。   风雪渐停,萧远潮偏过脸,看到?呼吸匀长的薛应挽,他的头发被凤吹得乱作一团,脸蛋红扑扑的,嘴唇薄红湿润,好像在梦呓。   萧远潮没有?用术法为自己?挡下一点雪絮,却为薛应挽结下了一道不容风雪穿过的墙。   他看向远处缓缓落下的雪絮,似乎觉得,也没有?这般孤单了。   后来很多年间,萧远潮都曾经在梦中惊醒,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风雪侵袭的下午,他眼前还是白茫茫的,但总有?一个时刻,远处会出现一抹突兀的青。   冷汗涔涔,中衣湿透,萧远潮第无数次控制不住的想,那日薛应挽在梦中,究竟讲了什么话?   那把伞最后被风去了何处?   被一块块掰开的冷硬馒头,是什么味道?   他的脑袋像是被雷击炸裂一般发痛,无边的黑夜中,矛盾的两道情绪来来回回折磨着他。一面痛恨自己?去想那个弑师装傻的小人,要与他不死不休,一面不住想在那个冬日里,那样冷,薛应挽捧着馒头双眼亮晶晶看着自己?时,为什么没有?去试一口呢。   *   “别看了,走远了。”越辞道。   “我?没看他,”薛应挽道,“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他想推开越辞,却发现被握得很紧,比方才?萧远潮的力道有?过之无不及,只是一个停留在腕上,一个与他十指相握。   越辞牵他快成了习惯,薛应挽并未觉察何处不对,可迟迟不松,仰起头看时,才?发现越辞紧眉抿唇,整张脸说不上的沉。   这下,才?意识到?他是因为方才?自己?与萧远潮见面一次不开心了。   “就是讲了一两句话,没有?其他的。”他解释道。   越辞道,“没有?吗?”他抬起二人手掌,“他刚刚握着你,我?再来晚一步,是不是就要向你深情述说了?”   薛应挽都快被他逗笑了,道:“他不是这样的人,何况再过两个月他都要成亲了,你连他的醋也要吃吗?”   越辞仍是不满:“他不是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你这么清楚吗?”   薛应挽也来了劲:“你非要这样强词夺理??”   两人对峙上眼神,越辞咬着后槽牙,约莫是想到?那一次不欢而散,自己?也不占优,最终率先败下阵来,不满地低了语气:“我?只是不高兴你和他说话,文昌长老的事?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要特意从朝华宗下来找你说这些……”   薛应挽一怔:“你全听到?了?”   “听到?了,一字不落,”越辞道,“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的……等下,你不要打岔。”   越辞躬下身?子,半个脑袋靠在薛应挽脖颈,一手搂着细腰,就跟个难缠的大狗熊似的,薛应挽推也推不开走也走不了,无奈:“那你想怎么办啊。”   颈边气息热切,不满地哼哼两声。   “我?去买鱼来做给你吃好不好?”薛应挽摸摸他后脑勺,指尖停留在系着马尾的发带处。   越辞摇头。   “晚上一起到?街市上逛逛?”   越辞还是摇头。   “那就没办法了呢。”薛应挽叹气。   脖颈都被舔湿了,凉凉的,还有?些痒,越辞铁了心非要和他耗下去,好一会,随着犬牙咬上锁骨的疼意,闷闷的声音传来:“有?办法。”   “嗯?”   不等他反应,一股巨大的力将他整个身?体托了起来,再薛应挽震惊中抱入屋中,甚至连屋门?都仓促得只用脚跟重重踹上。   “等、等等……嗯,唔——”   随着惊呼与慌乱,他被丢在床榻,男人身?躯笼罩在他上方,薛应挽想起身?逃跑,下一瞬又被巨大力气带着手臂狠狠压拽回榻间。   一声闷响,深重而狠厉的吻骤然?落下,将他的话语堵在唇中,反抗挣扎的掌心都被手指穿插锲入,钉死在了头顶被褥间。 第29章 变故(一)   薛应挽脑子晕乎乎的, 提不起一点力气。   实在有点……太凶过头了。   记忆里只剩下昨夜如同没入海中般的起伏汹涌之感,被逼着一次次叫师弟老公,而后关?节酸软, 尤其?膝盖磨损处隐隐作痛。   越辞端粥进来时,便对上努力用?被褥遮挡身上痕迹的薛应挽, 他放下手中碗,说道:“师兄, 别遮了,又不是第一次看见。”   薛应挽本就面?皮薄, 此刻更加说不出一句话, 哆嗦着退到墙处, 好久,才小声?问道:“我?身上, 你……清理的?”   “是啊, ”越辞好整以暇地抱臂看他,“不仅身上,被单昨夜我?也换了,上面?都是水迹, 还?有昨夜师兄……”   “停, 停,可以了!”薛应挽怕他再讲出什么?让自己头痛的话语,连连阻止, “不要再说了, 粥,拿过来!”   越辞哼哼地笑, 重新端了粥,坐到床边, 舀起一勺,说道:“师兄,张嘴。”   薛应挽:“我?自己来。”   越辞没同意,勺子喂到他嘴边,薛应挽还?是只能一口口吞下了粥,是学着他平日?方法?做的,白米粥加了点虾仁,勉强算得上鲜甜。   吃着吃着,薛应挽也逐渐接受了,大?半碗入腹,吃得饱了,就开始翻起昨日?的账。他问越辞:“你什么?时候入的金丹?”   越辞答道:“还?在朝华宗的时候吧,从山下回去没多久就结丹了。”   “你入宗时才筑基,已经算得上是最小年纪的弟子,短短一年就能结丹……就连相比当初的萧远潮也不逊色,可你甚至,一直没怎么?修行?。”   越辞道:“说过了,你师弟很强的。”   薛应挽喝下最后一口粥,道:“你资质这?样高,不应该和我?一直耗在一起,回到宗门?,会有长老将你收作亲传弟子培养,也会有很多上好丹药。”   “不要再赶我?走?了,师兄,”越辞收起见底的小碗,认真道,“我?说过,我?只想陪着你,何况……师兄忘记你昨天答应了什么?事吗?”   “昨天?”薛应挽在脑中搜寻回忆,“我?答应了什么??”   “和萧继对峙,我?让他别再来找你的时候。”越辞笑眯眯地好心提醒。   薛应挽一下回过神来。   他默认了越辞那句“道侣”。   他辩解道:“你们那会剑拔弩张,我?是为了让师兄离开。”   越辞挑眉,没将他的话当一回事:“那我?不管,答应的事,可没有反悔的,何况师兄已经和我?双修过了……不和我?结成?道侣,还?要和谁?”   虽说事实的确如此,他也没有再想过有除却越辞以外的人,可明明白白说出来,还?是让薛应挽做了极大?心理准备。   他揉着眉心,再一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过段时间吧,”他道,“等魔种之事平息,我?带你回宗,一起去面?见我?师尊。”   到了午后,薛应挽才对自己真的与越辞双修一事产生了些实感,也知道自己修为落后太多,连新入门?不久的师弟都结了丹,他还?赖在筑基不肯动弹。   再不抓紧,怕是寿元真的有耗尽的一日?。   他有师尊有师门?,如今更是有了道侣,世上也多了牵绊,就不舍得轻易告别了。   越辞离开的时间愈发多了起来,有时过了饭点也不见踪影,甚至有一两日?足足到半夜才从屋外返回,入秋后身体?冰凉,钻入被窝时能冻得他打哆嗦。   薛应挽今日?修行?结束得早,突发奇想着要去找越辞。可对方行?踪不定,也没有告诉自己会去何处,便抱着散步寻人的心情在长溪内慢慢游荡,遇见喜爱的铺子,也会入内一观。   长溪并不大?,因着入了秋,多了不少卖烤红薯的摊子,一路香气扑鼻。走?着走?着,便想起第一次和越辞下山时对方做不完的任务,心生好奇,于是转了个道,沿着当初二人行?进的脚步往前走?。   当时越辞都做了什么??好像不少,小巷惩治了好色之徒,布料店替小昭送书信,给摔了脚的阿婆帮忙喂食洒扫,还?去买了包子带个老人。   想到此处,他也去同样的店铺,买了两只肉包,用?油纸包着,沿着记忆中的小道,一路到镇尾邻郊处,停在那间极为老旧,不知已有多少年岁的木屋前。   当时那位老人也同样坐在屋前一张小藤椅上,白发糟乱打结,似有多日?未曾清理,衣物穿得破旧,没有打过一个补丁。他的眼睛被头发遮挡大?半,略有痴傻目光却遥遥望着入长溪的小镇,不知在想些什么?。   真奇怪,这?么?多日?过去,除却越辞,还?有人为他送东西吃吗?如果没有,老人是如何独自撑过的?又为何一直在屋外,朝着无人处看。   薛应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除却满是泥沙的道,便是两旁种下的草木,无人经行?。   罢了。他靠近老人,学着越辞,将两只肉包交到了老人手中。   “爷爷,要不要吃些东西?”   随着话语落下,老人僵硬的脖颈开始转动,连带着颈上沟壑般纹路深深,那张**枯蓬乱头发遮住的脸颊骤然仰起,直勾勾看向来人。   在看到薛应挽面?容时,本就发灰的瞳孔骤然缩紧,喉中沙哑地蹦出几个音节。   “你要说什么??”   薛应挽试着凑上前,也只听到含糊不清的几个几乎算不得话的字,良久,只得放弃。   “……我?听不懂。”   他正要起身,突然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掌骤然从衣物中钻出,紧紧握住了他手腕,同时神色突变。   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这?一瞬间的眼神,却像是一柄利刃,深深捅入胸膛之中,要将血肉剜出般戾然。   薛应挽心下一震,吓了一跳,回过神,这?才注意到,老人双瞳一片浑浊灰白,似乎连瞳珠都和眼白混在了一起。抓着他的手腕偏内处有一块很重的伤疤,黑黝黝的,像是曾被火烧灼过,结痂留下的痕迹。   只是很快,老人又恢复了那副痴傻模样,无神的目光直勾勾看着他,掌心也松了些许,只有指上茧子轻轻摩挲肌肤的触感。   薛应挽心有余悸,方才老人那对几近灰白的瞳孔与他对上视线时,像是恨,又像是极深的恐惧或是执念交织着,令人如坠寒窟,胆颤魂惊。   是错觉?   容不得想太多,但是薛应挽却不愿再待,匆匆告别后,逃也似的离开了此处。   他没有找到越辞,心有余悸地往回走?,可惜横殃飞祸,穿行?过三环巷口之际,竟有人直直拦在了他面?前。   此人身形庞壮,黑衣覆面?,单手持刀,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极不好惹的气势,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只是单纯遇见。   薛应挽开始尚且好声?好气:“阁下可是有什么?事?”   对方一语不发,拔刀而上,来势汹汹。   “等等,你要做……”   男人的刀极快,几乎是瞬间,就横截到他面?前。此人境界极高,薛应挽甚至毫无反抗之力,便被刀气劈砍至墙面?。   落刀之际,额间光华显现?,得了一丝喘息之机,他撑起身子,准备趁着那股抵挡之力欲离开。   这?股戚长昀留下的气息救了他一命。   男人显然也很意外,却反而决定了什么?,收了手中铁刀,转而用?意念唤出一柄长刀,再以灵气护体?,重新朝薛应挽而去。   戚长昀留给他的一丝护身之气已经足够拦下寻常出窍期,可此人竟不止出窍境界,且宁愿动用?自损身体?的术法?也要对他下手。没等薛应挽有足够气力逃脱,男人手中长刀精确地移上他小腹位置。   刀尖没入,献血横流。   薛应挽睁大?双眼,剧烈痛楚窜上四肢百骸,令他瞬间脊髓发麻,大?脑一片空白,随即意识到,对方在生挖自己丹田。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口中鲜血同时喷涌而出,连讲一句话都变得极为困难,他手脚冰冷麻木,天灵盖处亦传来源源不断的尖锐痛感,像是内脏被搅乱,整个脑袋都快裂开一般痛苦煎熬。   捅破丹田,多狠毒的手段。   就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此处时,那柄长刀却在将将穿透他身体?时停下,随即重重抽出,带出鲜红的血液,淋淋漓漓滴落在地。   男人就这?般抽身离去,留下薛应挽独自一人,他靠着墙,缓缓往下滑去。他满头冷汗,捂着小腹,不知过去多久,最后听到的,也只是下一个行?人经过时的尖叫高呼声?。   醒来时,已经回到那间与越辞居住的小屋中。   身上的伤已经被镇上大?夫简单处理过,伤人者显然不想立马要他性命,却偏偏要毁了他丹田,将周身内部循环之气搅乱。于修炼之人而言,虽不会一时死去,却会成?为一只漏了洞的木桶,桶中水在这?无法?缝合的缺口中源源不断往外漏去,直至最后油尽灯枯,一点点衰亡而逝。   薛应挽很沉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已经没有了灵根,便是再失去一个丹田又如何呢?   只是想不通,自己并没有多高的修为,也没有惹过什么?事和什么?人,究竟是谁,会想出如此狠毒的方法?对自己。   身上痛楚依旧一阵一阵袭来,被长刀捅入丹田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薛应挽想抬手,发现?连最后一丝力气也没有,只得轻微动了动手指,继而被发现?他醒来的越辞握住掌心。   “师兄,你怎么?样?”   薛应挽口舌发干,艰难撑开一点眼皮,很缓慢地道:“……没事,”他说,“我?没有事,”继而,又像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问他,“我?的丹田……”   这?下,轮到越辞沉默了。   甚至不用?回答,薛应挽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我?会想办法?。”越辞道。   闻言,薛应挽只是扯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对元婴以下修士而言,丹田便是修行?根基,丹田被毁,从古自今都是最能摧毁一个修士的方式,无论他有多少修为,对损坏的丹田而言都于事无补。   这?基本等同于被判了死刑,说什么?办法?,也不过是一点安慰罢了。   “师兄,先吃药。”越辞道。   桌上摆了无数大?大?小小的瓶罐,越辞将其?中丹药倒出,喂薛应挽送水吞服。这?些都是极为名贵的丹药,效果算得上即时见效,有的甚至名贵到朝华宗内都难寻,而越辞不知去哪寻得,像喂糖一样毫无顾忌地全数给了薛应挽。   可丹药终究只是丹药,能一时恢复身体?状态,却无法?修补被破坏的丹田。   越辞不知在想什么?,喃喃道:“若是我?能……陪着你,就好了。”   薛应挽摇摇头:“对方目标是我?,就算不是今天,也能是明天,后天,你总不能一直在我?身边,想要动手,就一定会找到机会的。”   薛应挽看到越辞紧皱的眉头与悔恨神情,紧了紧二人相握的手,垂下眼睫,轻声?道:“……越辞。”   越辞一顿,应道:“嗯。”   薛应挽没什么?力气,声?音发软,像是掩盖自己的狼狈:“抱一抱。”   越辞俯下身子,将这?副孱弱单薄的身体?搂在怀中,面?颊相贴,尽量在不碰到伤口的情况下揉着后颈。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他声?音发哑,不再如从前般事事成?竹在胸,更有些第一次在薛应挽面?前措手不及的慌乱,呼吸错急,“老婆,我?想办法?,我?想办法?,你相信我?,我?有很多东西,我?一定,能想到办法?救你……”   他去擦薛应挽的眼泪,胸中传来一阵说不上的闷疼,碰到冰凉湿意时,连指尖也有些发颤。   “别哭,别哭……” 第30章 变故(二)   半晌, 越辞发现?一点不对,抬头?视线向下时,发现?了薛应挽额间正从肤肉中?显现?而?出, 光华流转的半云纹,好奇用手探了探, 触之生凉。   “好久前就想问了,这?个到底是什么?”越辞问。   “唔?”薛应挽眨了眨眼, 随即道,“这?个别碰, 这?是我师尊用来……”   砰——   话音才?落, 屋门便被人从外施力推开, 光线落入屋内。不等越辞回神,一道极为庞大汹涌而?无法抵抗的灵力便直朝他而?来, 无一点反应时间, 便将他生生整个人拽起与薛应挽分离,随即重摔在榻前地?面,发出轰隆撞击响声?。   戚长昀一身玄衣,手持长剑, 逆光而?立。   他身下影子被拉得?极长, 满背白?发扬起,面容隐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你……”越辞呛出一口?血, 抬头?看着戚长昀, 还未说出下一句,便被一股力气凭空抓上衣领, 将他从地?面抓起,一把甩出屋室。   薛应挽忙道:“师尊, 不要!”   可?惜这?话说得?太晚,屋门在越辞面前重重关上,彻底阻隔了他与薛应挽的联系。戚长昀眉目冰冷,衣袂微扬,指尖掐诀落下结界,任屋外如何动静,都再?不能影响屋内二人。   “师尊,咳,咳咳……”   本就虚弱,强行起身更是令薛应挽咳嗽不止,口?中?吐出淤血,发丝垂落至惨白?的脸侧,更令人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戚长昀坐于床榻,一手扶住他腰间,道:“别动。”   薛应挽抓着他一点衣角,一时只咳嗽讲不出话,眼神巴巴示意着屋外摇头?。戚长昀眉尾深深压着,指腹擦去他唇角血迹:“什么时候了,自己这?个样子,还想着别人。”   薛应挽不停晃他衣摆,十分着急,戚长昀说不出是怒意还是讽刺,声?音冷冷:“人还活着。”   薛应挽这?才?长出一口?气,绷紧的肩头?缓缓松懈。   这?一番动作,令本是简单包扎的小腹伤口?再?一次渗出血迹,雪白?的绷带被染红了大片。薛应挽也后知后觉感受到伤口?再?次裂开的痛苦,垂下一点眼,咬着泛白?的下唇。   他身躯发抖,戚长昀搭在后腰的掌心为他灌入灵流,有些冰凉,却恰好缓和了疼痛,薛应挽短促地?呼吸着,又听到戚长昀问:“你这?些日子,就和这?样的人在一起?”   薛应挽不知道为什么戚长昀一直对越辞有偏见,还是想下意识为他辩解:“师尊,他不是那样的人。”   戚长昀的脸肉眼可?见更黑了。   “若他真是什么正人君子,你又怎会失身与他?”   薛应挽一愣,显然也没想到师尊竟然知晓自己与越辞已然合修一事,一时间不止羞耻还是慌乱涌上心头?,结结巴巴道:“师尊,你,你……”   本想问戚长昀是如何知道的,又意识到什么,摸了摸自己额间,有些羞愧低头?,声?如细蚊:“我与他……我是自愿的……”   戚长昀:“你心性纯善,他却借此哄骗欺瞒,这?等惯用伎俩,下作虚伪之人,如何值得?你为他心疼?”   “师尊,他真的不是……”   “不必继续为他辩解了,”戚长昀道,“你成现?在这?个模样,还有空担心一个别人。”   薛应挽默默垂下眼。   “我修行一直很差,也不用心,技不如人,给师尊丢脸了。”   这?话出口?,戚长昀却也不忍继续责骂他了。   “不是你的错,”他说道,“对方修为境界高你许多,避不过的。”   薛应挽依旧低落地?垂着脑袋,慢慢说道:“师尊,我没有惹别人。”   戚长昀沉默了一下。   “我知道。本想保护你,让你到山下避过一阵就好,反倒弄巧成拙,让人盯上,利用了你,”他道,“是我大意了。”   顿了顿,又道:“对方冲我而?来的,毁去你丹田时下了同样也要遭受反噬的恶咒,甚至不能用寻常方法修补。”   戚长昀收紧手掌,薛应挽便顺势靠向他身体,额心抵着戚长昀肩头?,闷闷道:“没关系的,其实就算我真的突破到金丹,也长不了多少寿元,现?在不过提早一些时日而?已。”   他还是拽着戚长昀衣角,这?是小时候便留下的习惯,从前在霁尘殿里,便时常这?般窝在戚长昀怀中?,有时读书,有时睡觉,一待便是一整个下午。   “其实我都明白?,师尊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在开始慢慢远离我了,”薛应挽道,“所以受伤后师尊能过来看我,也很好。”   “为什么这么觉得?”   薛应挽只是轻轻叹气,也许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什么话都趁着现在讲了出来:“那天以后,师尊便很少,很少再吃我做的食物了。”   戚长昀一顿:“你一直在意这个?”他反应过来,“后来自请去相忘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薛应挽很轻地?“嗯”了一声?。   戚长昀一时怔住。   朝华宗里人人都说,薛应挽是因为要刻意避开萧远潮,才?自请去了宗内最偏僻的种植药草的一峰,可?戚长昀向来便知晓,薛应挽绝不会因为这?种事选择逃避。   当时随意问过两句,薛应挽不想答,便也没有再?追问。   一桩误会,竟隔了足足百年,现?下再?知晓,便多多少少添了些怨错之意。可?惜有的事过去便是过去了,再?遗憾,也总不再?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   戚长昀才?只能重新讲出一句:“……挽挽,凡事不要太为他人着想。”   薛应挽很乖的应他:“嗯,”好一会,又问道,“师尊,我是不是快死了。”   戚长昀道:“不会。”   他将薛应挽身体扶正些许,摆成打坐姿势,拆下他脑后已然凌乱的发带,蒙在薛应挽眼前。   “……师尊?”   “嗯,”戚长昀回答他,冰凉灵流蔓入经脉,并不刺骨,反倒抚平身体的燥热不适,“没事,坐着就好。”   本是伤处的小腹尤其被抚慰得?舒适,不知不觉间,伤痛便逐渐减缓,薛应挽也一点点更加放松,等彻底结束,已然整个人依靠在戚长昀怀中?昏昏欲睡了。   薛应挽抬手想解开发带,戚长昀却按住他的手,只是较平日更力气轻些,这?般一推,发带便顺着脸颊掉落下来。   随后,薛应挽便看到了师尊变得?疲惫而?虚弱的脸庞,一惊,喊道:“师尊!”   戚长昀摇头?示意无事,道:“运气。”   运气?可?他丹田已经……薛应挽十分疑惑,但既是戚长昀所言,便也试着像从前一般试着运气一周天。出乎意料的是,丹田竟和从前一般能催动身体十二经脉,连灵流也运转自如,哪有半点被损坏模样。   丹田本就是修士最为重要之物,通常损毁了便无法修复。薛应挽知道世界之大,的确可?能有能让丹田重新恢复的法子,但逆天而?行,要付出的代价决计不低。   他只是一个区区筑基,如何能配得?上当世第一剑的戚长昀耗费代价去救。当下心中?着急,转而?想去替戚长昀诊脉,反被按住手腕,说道:“没事。”   “师尊,你不必为了救我……”   “说了没事,”戚长昀道,“我高你许多修为,救下一个你还绰绰有余。”   “可?是……”   “不必继续讲了,”戚长昀道,“你安心修行,再?等些时日,回宗待我身侧,不会有人再?能欺负你。”   薛应挽还是担忧:“师尊真的没事吗,你脸色很差,状态也不好。”   戚长昀摇摇头?,从薛应挽膝上拾起那条掉落的发带,替他将额前发丝别至耳后,肩头?乱发用手理起一缕,半扎在脑后。   余下长发被放至肩头?,薛应挽轻声?道:“从前,师尊也是这?么替我梳发的。”   戚长昀:“往后也可?以。”   薛应挽笑道:“好,听师尊的。”   戚长昀起身:“走之前,我会先去将门口?的处理了。”   “啊,”薛应挽想起院里还有个被挡在结界外的越辞,忙一把拉住戚长昀的手,“师尊,不要!”   “你到现?在还护着他?”   薛应挽仰起脸,讨好似的,晃了晃他手心,轻声?哀求:“师尊,他真的没有对我做什么,我与他……是两情相悦的。”   “两情相悦?”戚长昀喉咙滚动,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你跟着他在一起,你会——”   “师尊,”薛应挽脖颈发红,眼睫垂得?很低,声?音也小了些,“我既已经与他合修过,便会相信他,师尊,你也相信我一次吧。”   听到自己徒弟带着耻意向他求情,一口?一个心意相通,戚长昀脸色更加阴沉,眉心紧缩,心中?生愤。   薛应挽可?怜巴巴地?求他:“……师尊。”   戚长昀闭了闭眼,忍下额角青筋,拂袖离去。   薛应挽虽恢复大半,但身体依旧虚弱,无法自行下榻,只听见几声?争吵,随后碰撞声?响。等他撑着身体一点点靠着墙移到门外时,便只能见到越辞一身伤痕模样。   见他出门,也顾不得?身上伤口?,起身接住薛应挽:“你怎么出来了?身体怎样?”   薛应挽将戚长昀替他疗伤一事讲出,越辞去往他丹田输灌灵力,确认已经无事后,也微微发愣:“师兄,你真的恢复了。”   薛应挽点头?,又问:“你方才?与我师尊……”   越辞擦去嘴角血迹,道:“他想杀我,没成功,看来救下你,耗费了不少修为。”言毕,口?中?又呛出几滴血,薛应挽抬手,用袖子仔细擦去。   “不讲其他,”他将薛应挽抱在怀中?,要把人嵌入身体一般贴紧,“至少师兄没事了。”   薛应挽还是不太习惯这?样亲密,他有些羞耻,试探着伸手去摸越辞脑后发尾。越辞似乎很欣喜于薛应挽愿意主动与他接触,揽着薛应挽腰身,低头?在他耳侧有一下没一下亲吻。   “我很担心你,知道你没事,也很开心,”许是自己也觉得?傻,低笑一声?,道,“你师尊问了你不少关于我的话?”   薛应挽慢慢点头?。   越辞迫切地?,不间断与他身体接触,与他说话,亲他眉眼鼻梁,再?深深舔吻他下唇,感受薛应挽身上清浅气息。二人认识不短时间,越辞一向是个胸有成算之人,如今却没来由?地?多了些无措慌乱,一遍遍要去证明自己与他是一对爱人。   他从来就在越辞身边,又不会离去,这?样大了,还像个小孩一样没有安全感。   约莫难得?感受到了薛应挽疑惑,越辞不知怎的,竟长长哀叹一声?。   “师兄,我从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与你在一起这?么多时日,而?今竟生出一股莫名念头?,想要与你地?久天长……”   *   戚长昀没有离开,只是站在被院墙遮挡之处,手握既明,视线落在三环巷来往熙攘的行人,院中?二人谈话一丝不落地?进入了他耳中?。   人人敬仰恭敬的霁尘真人,如今却像个下作窃贼一般听取徒弟与伴侣的只言片语,连那些情至深处的呜咽泣音也想记入脑海中?。   不住阖目,几乎要将手中?剑柄握碎。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薛应挽的资质,小时被带回朝华宗,便能够引灵入体感受天地?,可?自从那件事之后,修行便几乎再?难进益。   倘若百年不能突破金丹,放在中?下等宗门里也只是个外门弟子。   所以,也早早做好了打算。   就算此次薛应挽真的不能结丹,寿元将至,他也有无数种办法能让薛应挽活下去——宗门密藏之法,集得?的灵丹草药,再?或者结成道侣,用已失传近千年的禁术与他共享一半寿元……   只要薛应挽想留,就一定不会比自己先离开。 第31章 变故(三)   薛应挽难得的勤加修行?起来, 只是与他人相比,他的修行?总像是生了层隔障,灵根难以聚灵, 便比他人修炼更难上?许多倍,这也是为何多年来一直未涨修为缘由。   越辞的进步却比他想象得更快许多, 短短数日,便几乎突破元婴, 说是奇才也不为过。   比他长了一百年岁,现在?反倒轮到越辞来教导他修行?。   二人感情?愈加深厚, 越辞总是喜欢抱着他, 不知疲倦地去?嗅闻他身上?气?息。   用他的话来说, 便是有些……上?瘾。   薛应挽揉他后脑勺,温声道:“今日想吃些什么?”   越辞毛绒绒的脑袋拱在?他脖颈, 大掌揽着那?截纤软的腰肢, 答非所问:“老婆,好乖啊。”   掌心温度透过薄薄衣物,传递到了薛应挽后背每一寸。   他耳垂通红,身躯发?软, 嗓音黏糊地轻轻应声:“……嗯。”   越辞抬起头, 双眼如隼,看?向他时却清澈:“你真漂亮,” 他说, “好喜欢你。”   薛应挽更羞耻了, 胡乱地答:“嗯,嗯……”声音低了几分, “我也,喜欢你。”   薛应挽时常会去?收拾打扫屋子, 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很少,大多都?是来了长溪后他一件件添的,多一件,少一件都?十分了解。   今日在?架柜上?,却发?现多了一本书,像是经常翻看?,以致随便塞进去?,又为了防止被一眼看?到,往上?压着木盒。   屋中一共就他两人,只能是越辞之物。   第?一眼觉得字体诡异扭曲,再看?时,那?种奇特之感便消失无踪。   他随手翻阅两页,是民间不知哪来的闲书,大多是教人说情?话,或是如何表现得很爱妻子,诸如此类,薛应挽从未见过这样书籍,就连触感,摸起来也十分诡异。   其中不少话语,越辞都?对自?己讲过。   每一句,都?十分动人。   屋外声音传来,薛应挽忙将书放回原处,转身到另一处继续整理收拾。   下?一刻,越辞推门入内。   “在?做什么?”他问。   薛应挽神色恢复自?然:“替你整理屋子。”   越辞“哦”了一声,支腿靠在?屋门上?,把薛应挽盯得有些难受,放下?手中事务,起身至越辞身侧:“老公。”   越辞勾起一点唇角,对这个称呼极为满意:“嗯。”   越辞上?前?两步,薛应挽以为自?己没将书放妥,正要解释不是有意偷看?,越辞已然抬手取下?籍册,将他彻底撕烂。   “你为何……”   越辞表情?看?不出丝毫喜悦:“我本以为,自?己要一点点学?习去?怎样对一个人表达喜爱,也曾经……像那?样愚笨的做了很多准备。”   他坐在?木椅,将薛应挽拉到腿上?,脸颊埋在?温软的脖颈间,高挺的鼻梁上?下?轻拱,落下?一个又一个亲昵的吻,“我真是犯了大错……怎么会有像我这么蠢的人,竟然拒绝过你,竟然觉得,不会喜欢你呢?”   脑袋上?头发?毛绒绒的,蹭的薛应挽发?痒。   薛应挽想到什么,他在?长溪修养将近两月,对外界算得上?是一无所知,只能隐隐约约觉察到,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比如长溪居民似乎人人变得身体疲乏,魂不守舍,看?诊时除却脉象虚弱,再无异常。   于是问越辞:“外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越辞一顿:“你指的外面,是多外面?”   长溪有朝华宗庇护,灵气?充盈,尚且如此,谈何其他地方?。薛应挽不是毫无知觉的傻子,从渐起的谣言,越来越多外来者要上?朝华宗,便意识到境况不对了。   “长溪以外。”   越辞知道瞒不住,索性也放开了讲。   “魔种即将临世,大陆动荡,平民也许不清楚,但?那?些修行?者一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所以一股脑地都?开始向大门派求助。”   “这么快吗?”   “是奈落界与鬼界中开了一道缝隙,那?边的领君感应到了魔种临世之兆,便带着絜钩来到人界,散播最初的瘟疫,为魔种的降生而做准备。”   薛应挽叹气?:“若不是我当初……”   “到现在?你还这么认为吗?”越辞道,“我和你说过的,你能触发?,是因为我在?,这是必然的结果。就算不是你,也会是其他缘由加速魔气?的诞生,你只不过是一个推动而已。”   这套说辞已经听过太多遍,薛应挽阖目,说道:“我知道了。”   以往越辞每次谈及此事,总是兴致勃发?,目光熠熠,可如今却有些说不上?的失落,他问薛应挽:“倘若有一天,你失去?记忆,我再追你一次,你还会不会,再喜欢我?”   薛应挽指尖勾着他发?丝打转:“怎么会这样问?”   越辞一口咬在他肩头,闷闷地说:“我有些,舍不得了。”   魔物频生,意味着薛应挽不必再继续待在?长溪。这个节点上?,朝华宗却还有着一件大事——   萧远潮与宁倾衡的结契大典,就在?秋分。   越辞问过他,要不要留在?此处,等典礼过了再回宗,薛应挽拒绝了,并非其他缘由,只是没有必要。   他与萧远潮早就没有什么能误会的关系,又为什么要刻意避人?何况之前与戚长昀说好,到了合适时机,自?己便会返回宗门,与师兄弟一道修行?,何必就只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拖延时间?   与越辞说明想法之后,二人便决意一道回宗。   只是在?长溪待了数月,对这个自?己亲手打理的小院都?生出了许多感情?,薛应挽有些不舍,便托了人时常来打扫照料,叹道:“往后若得闲暇,倒也想再回来留上?个几月。”   “会有机会的。”越辞道。   *   朝华宗这场大典倒是来得好也来得巧,世间大乱人人自?危,而最能抵御即将到来危难的,不过这些同样修行?术法的修真仙门。   其中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三大宗门为公认的顶尖宗门,自?千年前?横断之乱大洗牌后,一直维持三足鼎立之势至今。   三大宗门往日虽算不上?交恶,但?交集也并不亲密,多年来互不干扰。如今沧玄阁小公子与朝华宗最被看?重的大弟子合籍——民间说法叫联姻。往近了说是两家关系交好,远了说,便是两大宗门要强强联合,不分你我了。   朝华宗同样知晓这个道理,这场典礼被各方?看?重,各大宗门有声望之人都?会来观礼。朝华宗为了彰显地主?之谊,同样费了不少心思。薛应挽回到宗门时,被几乎焕然一新的宗门布置吓了一跳。   典礼在?重霄峰,这本就是往日仪式举办之所,只不过从前?举办多为庄重严肃,道侣结契典礼也有早定下?的规章制度,有序从简,不会节外生枝。   像今次这般,依照时下?年轻式样,在?千年老榕上?挂了红绸铃铛,更是将殿堂重新漆过一遭,峻宇雕墙,朱甍碧瓦,宾客居住之所更是直通种满小荷的水榭回廊,煞是好看?。   灵力所制的彩蝶能维持七日,简单又不费事,以致每次都?会制出一大堆,如今正蹁跹纷飞在?整个山头,为每个路过的宾客送去?微薄的灵力与祝福。   足以想象,三日后的典礼有多隆重。   他第?一件事是到凌霄峰拜见戚长昀,可惜来的不巧,峰上?只有魏以舟在?练剑,甚至还偷懒靠在?亭柱打瞌睡,薛应挽上?峰时还被吓了一跳,险些从长椅上?掉下?。   凌霄峰不常有人来往,他一个激灵,抓起身侧剑鞘:“谁!”   薛应挽笑吟吟与他打招呼,食盒放在?凉亭石桌上?:“师兄,是我。”   魏以舟拍拍胸口:“吓死我了,梦到被师尊抓到偷懒,罚我半月思过呢——”他打开食盒,翻出一只柿饼往嘴里塞,不禁感叹,“还是你好,师尊从来不会要求你什么……嗯,怎么回来了?”   “回来参加萧师兄的合籍大典,何况,我也想师兄和师尊了,师尊呢?”   魏以舟嚼吧嚼吧,道:“师尊之前?回来后就闭关了,说如果你回来了,就先安排住处,往后就待在?凌霄峰。”拍去?手指沾上?糖粉,揽上?薛应挽肩头,“好师弟,往后我们可以日日一起习剑了,师兄好好教你,一定把之前?那?些笑你的都?打趴下?。”   “那?便提前?谢过师兄了,”薛应挽腕上?停了一只粉色小蝶,蝶翅翩翩,不禁打趣:“说起来,一路入宗,看?到了许多厉害之人,许久没有见到这样大阵仗了。”   提及大典,魏以舟脸瞬间冷下?,冷哼:“一个合籍典礼而已,弄这么大动静,别到了最后闹个大笑话,给大家当乐子看?。”   不知是不是跟戚长昀待久了的关系,凌霄峰弟子都?带着点生人勿近的距离感,比如顾扬,比如离宗历练的大师兄。魏以舟却是独一个喜欢闹事的,尤其因为薛应挽和萧远潮那?段过往,始终和萧远潮不对付。   薛应挽却不在?意:“因着合籍大典来了宾客,宗门也为我们开了高阶的修炼天池,师兄该盼望典礼顺利,天池开得更久些才是。”   魏以舟道:“哈,数月不见,你倒开始修炼了,稀奇稀奇。”   “师兄还是不要取笑我了,”薛应挽道,“既然师尊还在?闭关,那?我改日再来拜见。”   魏以舟又从盒中取出一只柿饼,吃着吃着,想起什么,说道:“啊,对了……关于和你一起的越辞,有件事……”抬头一看?,发?现薛应挽不知何时已经走远了。   三日时间过得很快,万众瞩目之中,卯时便开始了准备,至午时吉时,宾客入座,才算开始。画阁朱楼之下?,白砖铺就的百层长阶一路通向礼台,漫天灵蝶飞扬在?环绕而坐的观礼宾客上?方?,灵粉扑香,沁人心脾。   寻常弟子是不能入观礼台的,如今此处招待的皆是各宗门有头脸之人,除却别有贡献之人与修为在?元婴以上?弟子,其余峰长老还能带上?几名亲传弟子入席,白玉桌上?摆着灵果,糕点与美酒佳肴。   凌霄峰大师兄不在?,只他与魏以舟,顾扬三人前?来,身后是影流峰,青玉峰等弟子,灵兽园高邈,天照峰丹药堂的张晁,连栖寒峰那?位只与他寥寥几面之缘的万嘉也在?,还与他招了招手,十分开朗地示意。   随后,他在?不远处发?现了越辞,二人简单对了个眼神,薛应挽才发?现他竟是坐在?了天机长老的亲传弟子位置,本还有些惊讶,后来想想,凭借他的资质,到哪当亲传弟子都?不奇怪。   觥筹交错间,也听到身侧之人议论纷纷,多是什么萧远潮与宁倾衡有多般配,朝华宗与沧玄阁也算是个亲家,语气?中大多流露赞叹欣赏。也有好奇二人如何相遇的,此时便会有人替他解答,先说那?悬崖如何危险,又说萧远潮如何救下?美人,听完之后,无一不感慨,皆道果真天生一对。   薛应挽当故事听,也乐得自?在?,将灵气?灌养的水果一一吃了个遍。   魏以舟显然也发?现了,嗤了一声,“死下?三白。”偏过一点脑袋,手中扇子挡住薛应挽视线:“师弟,别看?了,吃,吃。”   典礼进行?得很是顺利,据说是朝华宗几位长老与沧玄阁那?处商量之后,一拍手掌,决定将民间习俗加入典制之中,这才有了如今模样。   萧远潮与宁倾衡身着正红礼服,在?彩蝶中步上?石阶,喜服是西陆蚩炼乌的羽丝所织,再以金线锈云纹镶边,日光照射其上?,会反射出斑斓的彩光。   二人一并走到用于立誓见证的星晷台前?,跪拜行?礼,双手搭于石面请得仙人祝福。其后拜见沧玄阁阁主?宁天河与萧远潮师尊,朝华宗宗主?吕志。   朝华宗弟子以灵力唤出花瓣雨,一路铺洒在?礼台中央,薛应挽注意到宁天河,好奇问魏以舟:“这便是沧玄阁阁主?,看?起来十分严肃。”   魏以舟答道:“的确,沧玄阁以严苟出名,较朝华宗还要更甚,宗主?本人更是冰冷不近人情?,早年失了妻子,唯独对自?己这个独子极为宠爱——你怎么好奇起他来了?”   薛应挽“噢”了一声,以示知晓,随口道:“没什么,只是感觉世上?父亲对家中孩儿成家应当十分不舍,可他的眼神却好像没什么感情?似的。”   魏以舟扇子一挽,一面挡着宁天河方?向,小声凑在?耳侧:“这话我们说说可以,别给人听着了。不过世人都?知晓他爱子,也许只是习惯一张冷脸,实际上?心中又酸又疼呢。”   薛应挽也不再继续纠结此事,台上?只差最后的定契便可礼毕。定契需二人血脉交融,宁倾衡早早划开自?己腕上?,萧远潮却有些恍惚,视线看?向台下?,微微停留在?薛应挽处。   薛应挽偏过头,撇开了眼。   本就是上?好佳酿,魏以舟贪杯,典礼前?便喝得有些发?醉,懒怏怏靠在?薛应挽肩侧,吃下?一颗葡萄,囫囵不清地呸了一声:“这种时候,他还在?开什么小差?”   越辞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薛应挽身旁另一侧,微冷的目光盯着与薛应挽接触的魏以舟。   魏以舟吓了一跳,却不甘落下?风,骂道:“看?什么看?,是我师弟,你算什么东西。”   他又喊道:“谁准你来的,你位置又不在?这,赶紧滚回去?。”   碍着薛应挽,越辞忍着脾气?,薛应挽搂着往自?己处靠。魏以舟也故意与他作对似的攀着薛应挽。   两人这般一争夺,薛应挽不仅身上?难受,脑袋更直发?疼。   他对越辞说:“你要没事就回去?吧,位置乱了不好。”   “你帮他不帮我?我才是你……”   薛应挽怕他说出什么惊人话语来,赶忙捂上?他嘴巴,魏以舟斜乜着眼,嗤了一声:“听到没,还不回去??”   越辞亲了一口他掌心,道:“有正事。”   “嗯?”   “你猜萧远潮今天的结契大典,能不能顺利进行??”   魏以舟早就看?他不顺眼,扇子扇出了残影,不耐道:“你特意来找不快的是不是?宗门准备了这么久,你说不顺就不顺?你算什么东西?”   越辞不理会,靠近薛应挽耳侧,低声道:“宁倾衡有问题,或者说,应该是整个沧玄阁都?有问题。”   薛应挽一愣:“什么问题?”   “你记不记得,之前?我们第?一次下?山时,那?个张齐焦?”   “你不是说将他送回家了吗?”   越辞咳了一声,道:“我是说,你知不知道,是谁把他伤成那?个模样?”   “……宁倾衡?”薛应挽试探问道。   越辞点头。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们要做的不止这些,”越辞道,“你还说过,张齐焦认出你,是因为他进萧远潮房中时,曾在?那?处看?到过你的画像。”   魏以舟只听二人窸窸窣窣,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恼道:“你们讲什么悄悄话?师弟,我也要听。”   薛应挽看?向场中仍在?犹豫着没有落下?银刀的萧远潮,说道:“……晚些再和师兄说。”   越辞已然十分不快,像在?说一件令自?己厌恶至极的事:“昨日,我也想办法进了萧远潮房中,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什么?”薛应挽心中隐有不好预感。   “你的画像。”越辞声音冷冷。   薛应挽:“……”   “我不知道,”他说,“我没见过。”   越辞不满地撇过眼。   “那?是他的旧居,住到主?峰后就很少再回去?,当初张齐焦一直有偷盗的癖好,自?然也摸进过萧远潮旧居寻些宝贝赚钱。”   “我就是在?那?里,看?到了被藏起的你的画像,不止一张,”越辞顿了顿,说道,“落笔时间,是楚阳历二百九十二至四百零六年,几乎每年都?有,最长也相隔不超过一年。”   薛应挽身形骤然一僵,继而寒毛直竖。   如今是楚阳历四百零七年,二百九十二年,要追溯到文昌真人还未暴毙,他二人尚未分道扬镳之际。   此后萧远潮分明憎恶厌恨自?己,又为何还会在?这些年间断断续续画他,甚至最近一幅……距今不到短短一年。   “虽然我很讨厌他,但?也确实不想瞒你,”越辞说,“知道这件事后,我第?一反应便是去?找萧远潮质问,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似乎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薛应挽发?懵了。   “那?狗东西说,他不知道自?己会去?画你的画像,”越辞声音压得更低,含带几分不满,“他好像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失去?记忆,连自?己也不懂去?了哪里,更不知道自?己竟然会去?旧居……给你画像。” 第32章 变故(四)   越辞继续道:“我曾经与?宁倾衡有过短暂时间的接触, 我很难形容,像是靠近他,或是与?他讲话?, 都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继而头脑发晕, 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去问萧远潮,他却告诉我, 第一次与?宁倾衡相遇时,也?同样有这种感觉, 并且那段时间几乎无?法控制地喜爱他, 想要与?他共度一生?。”   没有明说?, 可薛应挽已然?理解了他话?中之意。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台上,萧远潮始终握着那把银刀, 目光却惶乱, 典仪催促再三,才缓缓抬起了手。   “宁倾衡与?沧玄阁当初对张齐焦动手,也?是为了抢夺他手中的《山河则》,如果我没有猜错, 今天就是最佳时机——”   话?未说?完, 西南方宾客处传来一声高喊:“且慢!”   结契大?典十分忌讳被?打断,来参与?观典的宾客也?都是有修养家世之人,怎会做如此倒行逆施之事。   萧远潮恍然?回过神, 松了口气般放下银刀, 典仪也?看往他方向:“何人在说?话??”   很快,有人站起, 是位约莫三十模样的男子,面目白净, 眼神坚毅,生?得?十分周正,从讨论声中,薛应挽听?人说?道:“这不?是五蕴阁才死了兄长不?久的新任阁主周千望吗?五蕴阁不?是一向不?爱掺和热闹,之前还听?说?在为兄长之死哀悼,怎的来了朝华宗参加喜事”。   薛应挽从他人三言两语中同样好奇,将?目光移向那位身形笔直的男人。   周千望道:“我并非有意打扰二位,只是实在有一事,不?得?不?趁着众位齐聚之时讲出?。”   有人不?耐烦了,醉醺醺朝他喊道:“你有什么事,快说?快说?!”   周千望神色肃然?,嫉恶如仇般愤声:“我今日来此,就是为了揭穿朝华宗欺瞒诸位近千年的罪行!”   这一声,才真是惊动了整个重霄峰。   关?于五蕴阁,薛应挽还是知道些许的。   千年前,鼎云大?陆的格局还并不?是这样的,那时仙门百家争鸣,现下的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放在当时,也?不?过只算得?上是能被?叫出?名字的宗门之一而已。   当时最强的几个宗门,其中之一便有五蕴阁。   也?是横断之乱中,这些门派出?力最大?,损失最大?,五蕴阁尤其。一门近八百弟子,大?半殁于此战中,死伤惨重,掌门带着余下弟子不?再问世,修养生?息至今。   就在不?久前,奈落界最初异动之时,五蕴阁前任阁主,也?是周千望的亲兄长为保护村民,就死在异魔手下。   照理说?来,五蕴阁才交接阁主,正式诸事忙绿之际,周千望怎会有空来参加朝华宗与?沧玄阁的典礼,还大?言不?辞,说?什么要揭露朝华宗曾瞒下的罪行。   大?家只觉他是死了亲人,遭受打击太重而犯了癔症,没几个人将?他的话?当一回事,还有人看笑话?不?嫌事大?,问道:“那周阁主倒是讲一讲,朝华宗究竟犯了什么罪?莫不?是要扯到?千年前没及时赶去支援也?是罪吧?”   周千望不?以为意,看向朝华宗,朗声道:“想必诸位都知晓,我兄长过身一事。”   “我兄长被?一只奈落生?出?的魇怪杀害,他离开后,我便不?断杀魔想要为他复仇,也?正是此时,有人将?一件物品送到?了我手中。”   他顿了顿,说?道:“是《山河则》。”   此话?一出?,四下哗然?。   人人知晓《山河则》为千年前横断之乱后留下的预言,且据传只有半部,一直为朝华宗严加保管,是谁能避过朝华宗结界,将?《山河则》盗出??   薛应挽深吸一口气,偏过脸颊,低声问越辞:“所以,你当初是怎么把《山河则》从朝华宗密室带出?的?”   越辞挑眉:“跟着任务指引就好了,对我而言没什么难的。”   “你看了里面内容?”   “看了。”   “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越辞给的回答则是拢住他手背,十指紧扣,道:“听?他说?。”   台下显然?有人比他们更着急,发问:“所以呢,《山河则》写了什么?和世上传闻的预言可是有差?”   周千望冷笑一声。   “差倒算不?上,不?过——却是被?朝华宗私自藏下了本应完整的后半部。”   话?音方落,吕志当场喝怒:“大?胆!朝华宗岂容你随意出?言污蔑。”   一股十分澎湃的灵流汇聚成柱朝周千望方向涌去,纵然?周千望早有准备,用了护身法器,依旧被?冲击得?身形不?稳,后退数步,撞上后方小桌,酒盏杯盏,菜碟落地成碎。   陡起大?变,宾客惊呼连连,萧远潮此刻与宁倾衡立在台上,看到?台下动静,正要上前阻拦,宁倾衡却握住他手腕,面色苍白:“夫君,我害怕。”   他愣了一下,转过身,手臂停在半空,半晌,还是搭在了宁倾衡掌间,选择暂且先安抚自己未来道侣。   可目光却一直移向薛应挽处,甚至看到?他与?越辞交握的双手,目中闪过一丝错乱。   魏以舟发现了不对:“他是在——看你?”又愤而骂道,“这个混账,他道侣还在身边……”   薛应挽只得?又抽出?一只手,去按下魏以舟蠢蠢欲动的扇柄。   吕志还要动手,周千望呵笑一声,喊道:“在场诸位都看到?了,你若是不?心虚,为何要置我于死地,为何不?敢令我把话?说?全?”   吕志再次出?手,此刻却有人不?再旁观了,宾客皆是各宗门高位,也?十分担忧预言中魔物乱世,便出?言阻拦:“吕宗主,便让周阁主说?完如何?”   旁人附和:“是啊,若真的无?事,你再对他惩戒也?不?为过,要是真的信口污蔑,我们也?定然?不?会让他就这般无?事离去的。”   吕志脸色铁青,薛应挽侧眼去看沧玄阁阁主宁天河,发现他面色同样不?对经,连南斗书院副院长,也?紧紧盯着周千望。   不?是不?能强杀周千望,可事已至此,强杀反倒坐实了自己心虚,也?会令宗门声望一叠谷底,众人猜忌。周千望选择在典礼之时当众讲出?,更是早做好了一切准备。   周千望捂着方才被?伤的胸口,缓缓直起身子,直视吕志凶狠目光,凛声道:“我在完整《山河则》,看到?了世人所不?知晓的后半段预言。”   “后半段?那预言竟还有后半段?”   “不?错,”周千望道,“我看了之后才知晓,为何这后半段不?能现世的缘由。”   “此书原是一位习观星之术的大?乘期前辈所观测预言所写就,并因窥探天意而付出?了生?命代?价,却不?想……竟被?有心人折去一半内容,就此掩瞒真相下去。”   一位壮汉问道:“说?来说?去,那究竟隐瞒了什么?”   周千望看了一眼吕志,一字一顿,铿锵有词:“书中曾言,千年后魔种现世地,便是长泽以东,滞岭西南,群山环绕,月芒交汇之处。”   此话?一出?,方才的议论声霎时静默,众人惊骇不?已,目光纷纷望向吕志。   若真如周千望所言,那他口中描述之地,也?只有建宗在滞岭山脉西侧,距离长泽湖只数十里,天地月芒交汇之处的朝华宗。   这般预言,指的便是……魔种,将?会从朝华宗本代?弟子中诞生?。   “……什么?”   薛应挽同样惊讶,看向魏以舟,魏以舟摊手,无?奈:“你觉得?这种事我们这种弟子会知道吗?”   不?是,是脑袋转错方向了。   越辞喃喃自语:“这算过主线剧情?mv?”   薛应挽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吕志面色不?改,几位长老也?不?明所以,唯独最早一位从横断之乱时期便留下的长老脸色极差,随时准备对周千望下手。   随即,便是浪潮一般涌上的质问声,皆是对吕志与?朝华宗之人,性急的,便逐渐转为谩骂,吕志抿唇不?言,天机道:“周阁主,朝华宗敬你身份,可你毫无?证据,凭什么只依靠一本残破书页便能肆意污蔑?”   周千望听?了此话?,反而哈哈大?笑。   “污蔑?我得?到?《山河则》之时,便已经立下誓言,倘若说?出?书中内容,便会筋脉尽断,七窍流血而死。”   讨论声此起彼伏,皆哗然?。   化?科长老反问他:“既如此,又为何要在这时候讲出?来?”   周千望狠狠咬牙:“自然?是我再看不?下去你们这些丑恶嘴脸,也?当不?下去一个装作无?知的蠢笨小人,我兄长是被?魔族所害,若此事早早公之于众,他又怎会如此?没了兄长,我独自在世,接管五蕴阁又有何意义?我今日既然?敢当众讲出?,便不?惧自己会如何死去!”   这便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前来——求仙问道之人,哪个不?渴望长生?,又有谁会愿意主动牺牲自己成就大?义。   据说?周千望与?兄长双亲早早去了,他兄长便充当起父亲角色一直照顾他长大?,接手五蕴阁,如今周千望,却是将?兄长被?魔族所害一事怪罪在了朝华宗身上,这才愿意用身死,换取一个世间真相。   “横断之乱后,沧玄阁,南斗书院与?朝华宗蛇鼠一窝,也?早就知道魔种会生?于朝华宗,并且在或利益或威胁下选择了替朝华宗隐瞒,哈,宗门相护,不?过如此。我们辛苦这许多年,却决然?想不?到?,从一开始,就被?这些所谓的顶尖宗门当做取乐消遣而已,哈、哈哈哈……”   吕志眼角微动,看向强撑着最后一股毅力,气极反笑,讲出?这段话?语的周千望,在周围目光看向自己时,冷冷回道:“一派胡言,《山河则》从来就在我宗门被?保护得?极好,又怎会流出?,还被?你知晓?”   周千望口鼻已然?开始溢出?血液,这是违背誓言的证明,身后有人扶住他的身体,尝试往他体内灌注真气维持,却无?一点作用,只能看着生?命一点点衰败而去。   最后一句话?,断续而口齿不?清,双目死死瞪着吕志:“灭……朝华宗,找到?魔种,才能,救世……”   再无?气息。   七窍流血,当众身死,更加证明了方才话?语真假。   事到?如今,若真想找出?魔种,便要如周千望临死前所说?,将?朝华宗本代?所有弟子连同长老,宗主灭尽,才能彻底杜绝魔种出?世可能。   世人只以为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横断之乱后三足鼎立,互不?相干,却从不?知这三门竟私下为朝华宗瞒下魔种一事,甚至繁盛千年至今。   朝华宗本就是当世第一剑宗,若加之沧玄阁,南斗书院,怕是余下门派联合也?无?法撼动分毫。可怀疑便如同一颗种子埋入人心中,就算今日周千望白白牺牲,不?能造成威胁,今日之后,世人又将?如何看待朝华宗?一向公正清誉为名的宗门又如何继续立足世间?   人人相顾无?言,心若明镜,却谁也?不?敢第一个问出?口,偌大?的观礼台,此刻却陷入了一片长久静寂。   只有一个想法,深深刻入了每一个人心中。   朝华宗此代?弟子必生?魔种。   薛应挽却忽而心中澄明了。   他意识到?,为什么当初宁倾衡提及照夜珠是用来制作探出?谁曾与?最早的魔气有过接触的法器时,师尊会要让他下山避开,为什么天机长老说?朝华宗是重要排查之所,又为何沧玄阁与?朝华宗会极为在意此事。   与?最初魔气接触之人有极大?概率会与?魔种亲近,抑或就是未出?世的魔种。若预言为真,那朝华宗为了杜绝魔种现世的可能,就算他什么都没做,也?不?会放过任何一点可能性。   到?那时,他的下场便只剩下一个——死亡。 第33章 变故(五)   本以为此事就要这般不明?不白?了却, 一位红衣持鞭女子却起身,取代?倒下?的周千望,成为除却礼台外的场中第二个?站立之人, 朝吕志质问:“吕宗主,方才周阁主所言, 是否确有其事?”   她的嗓音洪亮,又夹带一丝澄澈内力, 观礼台每个?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比起周千望也不差分?毫。   由第一人愿意出?头, 便也有零碎声音愿意跟从:“是啊, 吕宗主, 此事究竟是真?是假,你也好歹给?我们一个?交代?不是?”   吕志语调平稳:“他讲, 你们便信, 那是不是有人想要往我们朝华宗泼脏水,也只需要一张嘴和一个?自尽?”   “那当初横断之乱后,朝华宗得了《山河则》一书可是人人知?晓,只是对外宣称千年后有关魔种现世, 再无其他。今日既到了这个?地步, 吕宗主既然不认,也说《山河则》至今仍在宗内,为何不将《山河则》拿出?来, 令在座诸位一览, 所有嫌疑便可尽数消除。”   不少人赞同此说法,连连点头催促:“是啊, 吕宗主,总不能平白?被污蔑, 拿出?《山河则》又能自证了清白?,又能令诸位服气?,往后也不再有人会怀疑。”   红衣执鞭少女仰起下?颌,声色清朗:“吕宗主,请吧。”   吕志冷呵一声,化科长老接话:“《山河则》本就是我宗门秘藏,岂能因你们随意一二句而取出??朝华宗威严又何在?”   这便是不愿意了。   话语中隐隐有威胁之意,在场人均脸色发黑,握着武器的手心收紧,显然是气?愤到了极点,却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魔种降世,邪魔祸乱,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危害世间?的大事,各大宗门提心吊胆近千年,唯独没想到,最期望能在与奈落界大战中带头领导的宗门竟是导致祸乱天下?的元凶。   没有得到一个?明?确回答,执鞭女子又转头看向沧玄阁阁主宁天河与南斗书院副院长,不卑不亢,朗声发问:“宁阁主,荀副院长,我只想问一件事——方才周阁主所言,沧玄阁与南斗书院在千年前便已经知?晓朝华宗得到完整《山河则》一书,知?晓其中内容一事,是真?是假?”   吕志气?定神闲,显然早早做好了准备,知?道沧玄阁与南斗书院并不会出?卖自己。常年握剑的双指并起,指节敲叩在主座扶手,一下?,两下?,极为闷沉,像是钟声,深深撞在每个?疑窦丛生的人心底。   “这,这……”南斗书院副院长眉峰紧敛,面对满场询问探求与急切目光,不知?如何开口。须臾,宁天河缓缓叹出?一口气?,道,“荀院长,不必如此为难,”他转过头,自然而然地迎上众人,“这些年,我们替朝华宗隐藏得够久了。”   话音落下?,吕志表情瞬间?变换,声色一凛:“你说什么?宁阁主,你说话要带脑子。”   宁天河面容毅正,以手抚须,声色沉稳冷静:“事已至此,吕宗主觉得还能继续瞒下?吗?不给?他们一个?结果,你觉得会有人愿意善罢甘休吗?”   他骤然抬声,道:“横断之乱后,是朝华宗取得了上古遗留之物,你当初借我们之手在战场上暗害五蕴阁,丹心门,振雷山庄等几大门派,以此胁迫我们同流合污,又恩威并施,资源共享,辉煌这一千年来,有想过会有今日吗?”   宁天河的话语再一次惊动满场——   五蕴阁,丹心门,振雷山庄都是当初最为顶尖宗门,也都是在横断之乱中损失惨重,甚至有门派已经彻底灭宗,人们只知?朝华宗后来居上,在战场上大杀四方,却从未想过,他们会将武器对准自己人。   “什么?!”已然有人愤而起身,“丹心门也是因为朝华宗被灭?”   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于修为高深之人,也不过过眼?云烟,横断之乱实?在太过宏大,便是此处,也有人的好友,亲人曾死在大战之中。   而今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如何能不激动?   吕志压着眼?神,说道:“宁阁主,贵公子与我徒弟尚在礼台,有些话也不是能这般肆言无忌的。”   萧远潮早已因为这些话语惊在原地,连宁倾衡何时从他身侧离开也不知?道,只怔怔看着自己师尊,看着于自己朝夕相?处的长老,师兄弟。   一身正红礼服之人,独自站在宽阔恢弘,布置大气?的礼台上,脚边是洒落的金粉花瓣,他习惯了拿剑,如今手中却空无一物。   再没有人注意他这个?被夸赞了百年的剑道天才,也都忘记了,今日本该是他的道侣大典。   他动了动嘴唇,想叫:“师尊。”但话语太远,宁天河已然正义凛然,轩昂气?宇地开了口,“吕阁主,是与不是,你我心中都有数。”   罢又看向南斗书院副院长,接着道,“你借着《山河则》一书,从横断之乱中得了最大利益,愿意与我们共享的条件,则是替你除去当时几大宗门,同时保守书中预言,不顾魔种诞生可能,不舍朝华山最为优越的灵气?位置。如今事情已过千年……此事依旧如梦魇一般缠绕我心头,每每入夜,都似乎能看到那些被你害死之人的哭泣咒怨,如今趁此机会,我终于能够解脱,说出?此事,不再与你同流合污。”   南斗书院副院长则是一甩袖子,闭口不谈,只是眉间?愁色,也暴露出?他此刻心中所想。   越辞这下?明?白?了,他道:“原来沧玄阁在做的是这个打算……他们将《山河则》给?了最为愤世嫉俗,又因兄长离去而痛恨魔族的周千望,借他之口,在各门派齐聚的今日搅乱大典,要彻底毁了朝华宗。”   薛应挽不可置信:“沧玄阁为何要做出?此事?”   越辞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但是现在看来,他们的目的达成了,我们也……危险了。”   大概谁也没有料到,沧玄阁阁主竟会反咬一口吕志。   也没有人能够想到,平日明?公正道,仗义行仁的吕宗主曾做过如此阴险恶毒的小人行径。若非沧玄阁阁主良心发现,三大宗门极力**,今日之事定然便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过去了。   宁天河道:“吕志,你我今日,便将事情一一盘算清楚罢。”   吕志喝道:“一派胡言!”他站起身,目眦欲裂,掌中唤灵召出?长剑,剑意澎湃凛冽,“谁敢再行污蔑?”   他与宁天河皆是合体期修士,若是真?要打起来,谁也占不到好。吕志眼?神示意,天机当即便转身离去,目标正是戚长昀所在的凌霄峰。戚长昀乃是当今世上第一剑修,也是渡劫期巅峰,只要他到,朝华宗今日危机可除。   魏以舟暗惊,手中扇柄险些拿不稳:“不好,天机长老去找师尊了……”   薛应挽道:“为何是这个?反应?师尊出?了什么事?”   魏以舟道:“两月前师尊回山时被我撞见,那会他整个?身体都特别虚弱,特意嘱咐我别让外人知?晓。我从来没看过师尊那副模样,何况到了现在还没闭关出?来,看来是伤得不清……”   两月前?戚长昀下?山救薛应挽,正是两月前。   当时不是说没有事吗?薛应挽即刻便意识到,戚长昀一定骗了自己。   修补已经破损的丹田本就是逆天而行,又怎么会不付出?代?价?修为越高之人,被索取的代?价也就越多,他的师尊究竟做了什么,才会成那副样子?   薛应挽不敢想,又急切地想要去看师尊,才站起身,一把短刃落在他脚尖,挡住了去路。   连绵不断的呼喊声响起:   “杀了吕志,为横断之乱死在他们手下?的门派报仇!”   “去找《山河则》,找横断之乱留下?的上古秘藏,找到朝华宗藏匿的真?相?公之于世!”   “魔种必出?在此代?朝华宗弟子,一个?也不能放过,一个?也不能留!”   第一人出?了手,便有无数人愿意参与入这场正义的剿灭之中。本是一场欢庆典礼,霎时间?鲜血滚涌,混沌不分?,先是礼台上的朝华宗弟子,再便是重霄峰,逐渐蔓延到了整个?朝华宗。   像是终于得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抓到了一个?被“第一剑宗”名头压制许久后的空隙,群情激愤,口号亦冠冕堂皇:“将朝华宗灭门,魔种便不会再出?世了!”   几峰弟子同时出?手抵御,高邈,万嘉等人亦在其中行列,万嘉入门不过筑基后期,短时间?内修为竟到了金丹后期,元婴一步之遥,修行速度相?比越辞也不相?上下?。   他目中坚毅,与其余弟子列阵抵挡,一时间?重霄峰缠斗身影不断,各剑意与武器交汇,喝声,呼声,金石相?击铿锵声不断,场面极为混乱。   大多弟子本就才入修行之道不久,便是已入元婴境,自然也比不得来此观礼,修为深厚的各门派大能,很快,便演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薛应挽便眼?睁睁看着高邈被利刃穿胸,倒地而亡,他本是兽修,随他而战的灵虎,猛豹也被错急的武器斩裂四肢头颅,未得嚎叫一声便失了气?息。   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又像早有预谋。魏以舟护在薛应挽身前,越辞也神色紧张,握上他手心,说道:“怎么样?”   薛应挽摇头,“没事,我自己暂时可以,但其他人……”   “我们自顾不暇,帮不了他们,”越辞道,“你应该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魏以舟扇面化铁骨,挡下?一只长戟,道:“下?三白?,带我师弟走。”   萧远潮隔着人流,与薛应挽有一瞬对上视线,又很快移开,抽剑抵抗袭来的敌人。   “走?”持戟男人大义凛然,语气?愤慨,“你们朝华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想走,走得掉吗?”   他已然是出?窍境,对付几个?小弟子错错有余,何况戟上附了灵力,一斩,便是极其狠戾不留手的杀招。   越辞眼?疾手快,身上法器冒出?白?光,抵挡一击同时,侧身将薛应挽掩在身后。持戟男人一惊,随后大笑:“有法器又如何?能挡得了一下?,能挡得住我源源不断的攻势吗?”言罢,又欲抽身而上。   下?一招可谓更是来势汹汹,越辞做足准备,屏息欲敌。长戟将将下?落,千钧一发之际,却被一道极为凌厉的剑气?劈砍而过,将那精钢所制的长戟一分?为二,月牙戟头哐当砸落在地。   “谁!”男人回过头,“谁敢这般大胆!”   回答他的,则是同一时间?,如山海般倾潮而来,覆盖整个?重霄峰的锐利剑意。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戚长昀!戚长昀来了……”   戚长昀这个?名字,无论在什么时候提及,都能令人心头一颤,便是如今境况下?,也有无数人停下?动作,企图一窥剑神真?容。   戚长昀仗剑而来,玉冠束起的白?发扬在半空,既明?剑沉金色幽光流转,他眼?中平静,口中念出?剑诀。下?一瞬,既明?便如一座巨大山峦在他身后立起虚影,铺天盖地笼罩着礼台,长剑落下?,飞沙走石,地动山摇。   “霁尘真?人!霁尘真?人来救我们了!”   “太好了,呜呜……我还以为自己要死在此处……”   天机在他后方,十六柄长剑盘旋飞动,不断立下?屏障保护本门弟子。   这柄独一无二的神武劈砍在重霄峰,连伫立千年的山头也似为之一晃,落叶扬沙间?,那位红衣执鞭少女立于高处,嗓音清脆响亮,问道:“霁尘真?人,到了此刻,你也要包庇朝华宗吗?”   戚长昀面色冷沉,衣袂随风而起,头顶乌云骤乱,方才还是晴空万里,如今已是浓雾环绕,处处黑压压一片。   他居高临下?,立于半空,剑影在身后高竖,阴影落在了重霄峰每个?人身上,唯独长发如雪新?白?,剑刃金光直冲天际,成为这黑沉黯淡中最后一抹亮色。   嘴唇微启,声色冷沉:“与你何干?”   他的剑锋锐如旧,只一动手指,便生生穿刺过薛应挽面前人影。那握着半截长戟之人尚还保持着狰狞面貌,倏尔,便直直横倒在地,没了最后一丝气?息。   “戚长昀,你助纣为虐!”执鞭女子脚尖一点,纵身跃上半空,长鞭挟卷,还未击上,便被重重击落在礼台后方巨岩处。   余下?之人,有人胆战心惊,有人瑟瑟发抖,却又更多人,为戚长昀身上散发出?的气?场威慑而沉迷,握紧手中武器,也求与他一战。   与吕志正对决的宁天河唤出?本命武器,电光火石碰撞间?,不忘道:“戚长昀如今丹田已然没有内丹,不过强弩之末,诸位不必害怕。”   ——什么?   此话一出?,四下?惊乱,连顾扬与魏以舟都对视一眼?,慌措道:“师尊!”   失去内丹,便意味着无法再修行,以往真?气?内力也会从丹田处逐渐流失,最终沦为一个?废人。可到了戚长昀境界,这世上还能有谁能对他造成如此伤害?   除非是他自愿而为。   显然吕志也不知?他已然失去金丹一事,手中长剑不稳,被一道灵流击入胸膛,咳嗽几声,喝声问戚长昀:“霁尘,怎么回事?”   戚长昀表情未变,手中剑锐意不减,道:“不错,我的确失了内丹。”   未等余下?人反应,又是一剑,在薛应挽与顾扬魏以舟所在位置之地落下?一道结界,将他们与乱战分?隔。所有上前之人,都被极快的剑意如看不见的利线贯穿心肺,倒地而亡。   “可我今日想护之人,你们还拦不住,”他道,“只凭这一点修为,也足够了。” 第34章 变故(六)   戚长昀从半空落地, 挡在薛应挽身前,他所在之处,剑气纵横, 灵流澎湃,气场威慑整个重霄峰, 丝毫不像没?了金丹之人。   薛应挽喊道:“师尊!”   戚长昀没?有回头,脊背挺拔, 及腰白发一尘不染,手持出鞘的既明, 只说了一个字:“走。”   他去握戚长昀的手, 对方很少见地停顿了一下, 随后满是剑茧的按着?他掌心,很用力地回握, 意为“不会有事”。   同时掌中凝起?剑气, 将他往远处重重推开。   薛应挽眼中漫上一点湿意,雾蒙蒙地看不清面?前景象。他被魏以舟带着?,顺着?戚长昀留下的那?一丝剑气,从数百千人中突破, 踏上飞剑, 穿透云雾朝峰外而行。   从有记忆起?,每次遇到危险时,戚长昀总会义无反顾地站在他身前, 替他当下所有风雨侵袭。薛应挽曾问他, 师尊这样,不会怕我?长不大吗?戚长昀只是擦拭剑鞘, 很平淡地回答他:“那?便永远不要长大吧,”他说, “我?会永远保护你。”   刀光剑雨,满目鲜血疮痍的混乱杀伐间,薛应挽也?终于将这一切原原本本串联了起?来——也?许宁倾衡找自己的茬,将他带到戒律堂审判只是偶然,可从那?件事中,他知晓了自己与戚长昀关系不一般,毕竟他二人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师徒。   继而下山到长溪小居又正好给?了沧玄阁机会,他们重伤自己,也?只是在赌戚长昀会不会救他——毕竟,薛应挽是唯一一个能够令戚长昀如此在意之人。   若只是丹田被毁,以戚长昀的能力,就算损耗大部分?灵力也?不是没?有修复可能。可也?许是那?一刀落下时看到了戚长昀留给?他的一丝护身真气,于是宁愿遭受同样反噬,也?要施下带有邪咒的恶毒手段,逼他若要救人,只能以性命交换。   当然,并没?有抱多大希望。毕竟没?有人会觉得,戚长昀真的愿意为了一个筑基期的小徒弟,宁愿抛弃自己千年修为与飞升可能,顶多只是想拖他一段日子而已。   谁也?没?想到,他们赌成功了。   戚长昀真的愿意牺牲自己,去救薛应挽这个微不足道的徒弟性命。   *   确认薛应挽已经?远离朝华宗,戚长昀才重新收回神识,拿起?剑,凛冽剑意从身体内部骤然爆发,如光华般笼罩山头,剑气将前方生生劈出一条道路。   一剑,百里。   金光普照,天地也?为之动荡。   戚长昀并不在乎接下来的朝华宗如何,吕志如何,自己又如何,他在乎的从来都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确保薛应挽安然无恙,这副身体油尽灯枯之际,死在哪处都是一样的。   他的衣上沾了血,发间也?沾了血,有人惧怕他,有人迎他而上,无数的刀枪剑戟落在身上,随着?丹田最后真气一点点散去,身体也?逐渐消弭。   弥留之际,戚长昀看着?伴随自己近千年的剑,又抬起?头,看向身后,曾送薛应挽离开的方向。   然后,被一柄平平无奇的铁剑穿透了身体。   戚长昀抬起?眼,望向凌霄峰方向,霁尘殿便坐落在那?处,数百年。   记忆太?长,让他想起?了很多事,比如殿内主座很大,足够两个人坐上也?绰绰有余。   许是小时候带起?的坏习惯,薛应挽慢慢长大,还?是这样喜欢和他凑在一起?。戚长昀看剑谱,他便坐在身侧,有时磨墨,有时倒茶,有时一同看些剑招剑式,戚长昀桌案上常年摆着?一本简易入门剑诀,便是为他准备的。   可惜,这么多年过去,连一整本都没?读完,前几页翻得翘了边,往后数章,便是崭新如故。   薛应挽总是看着?看着?便打瞌睡,困了,便依着?师尊肩头闭目小憩,霁尘殿常年燃着?安静心神的檀木沉香,回味悠长,他总是闻着?香,闻着?师尊身上熟悉的气味入梦。   不过十七八岁的……小徒弟。   三只糕点,一壶茶水,天色正好的晴朗午后,微风从窗中吹入,有叶动,有鸟鸣,通常一个下午,便能就这样轻易过去。薛应挽睡得迷迷糊糊,手中喜欢攥着?一点他宽袍袖口,脸蛋压在衣物上,留下好几道发红的印子。   戚长昀习惯性搭着?他的腰,以防薛应挽不小心从自己身侧滑落,直到糕点吃尽,茶水生凉,偶然间低下头,看到薛应挽雪白而温润清丽的脸蛋。   他的睫毛很长,随着?呼吸而轻轻颤动,像是一只蝴蝶停在花瓣上簌簌抖动翅膀,鼻梁直挺,肤肉在光照下有些白得透明。唯独那?一颗小痣缀得显眼,平白为这股纯然增添秾色,像是勾着?人去观察,去触碰。   再?往下,便是微开的唇瓣,薄厚恰好,水润而轻红,像是能看到梦呓时一点微吐出齿关的柔软舌尖。乌黑稠密的长发铺散着?,与银白发丝绞缠在一起?,密不可分?。   明明是见过千百次的场景,可今日,也?像被梨花香气醺得醉人,一向自制与冷静著称的霁尘真人,竟也?无知觉低下头,吻在那一颗漂亮而单薄的鼻梁痣上。   薛应挽并未醒来,只觉有些冰凉,动了动眉心,寻了个舒服位置,蜷缩一团的白色猫儿似的,往戚长昀怀中更缩进去些许。   再?而后,便是意识到自己做下什么事的戚长昀。   他双目怔然,手中不知何时将薛应挽腰身搂得极为紧密,两人几乎是相拥贴合着?,没?有一丝缝隙。   他慢慢松开手,目光盯着?那?只空空如也?的小碟。   那?日薛应挽醒来,只有自己独自一人在座,他四处寻着?师尊痕迹,戚长昀握剑从殿外走入,面?色沉静,声色冷清,再?无半点亲昵。   “往后无事,便不要再?来霁尘殿了,”他说,“糕点也?不必再?送。”   薛应挽无措地待在原地,声音结结巴巴:“……师尊,是弟子做错什么了吗?”   戚长昀没?有回答他。   这般平平无奇的日子,往后的百年间,也?再?没?有过。   问他后悔吗?若是那?与薛应挽有意避开的百年,是悔的,悔没?有多见几面?他的模样,说一声师尊没?有生你的气。   可若问他宁愿不要多年积攒灵力的内丹,也?要换薛应挽一条命,那?问上千万次,都只有一个答案。   ——不悔。   从很多很多年前,还?要更早的时候,就不会后悔。   意识浑噩间,像是再?一次回到了百年前那?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他在霁尘殿中翻阅剑谱,薛应挽端着?一碟才做好的糕点,兴致勃勃跑到他身侧,倒上一壶烫热茶水,笑吟吟地向他问好:“师尊,我?又来啦。”   小碟糕点精致,戚长昀身形未动,薛应挽便催促他:“师尊,师尊,今日的是枣糕,一定没?有昨天那?么甜,帮我?试一试,好不好?”那?只修长漂亮,骨节匀称的手取了一枚半个手掌大小的软糕,慢慢凑到他嘴边。   戚长昀这才接过糕点,两人指尖相触微有触碰,不知是糕点糯香,还?是从殿外梨花树下过,沾了一身梨花清香,慢悠悠窜入鼻间,甜得腻人。   “如何如何?”他很兴奋地问,睫羽纤长,眼睛亮晶晶的眨。   戚长昀回答常年如一日:“尚可。”   薛应挽也?似早已习惯,从不气馁。   人人敬仰的霁尘真人,当世无二的剑仙,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死在了这些平庸无奇的修士手中。纵然过去千百年,也?会有人记得这一日,傲慢得意地说:“是我?将戚长昀杀死的,他被穿胸而过,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呢。”   既明落在地面?,发出一声清脆撞击之声,很快,被更多的厮杀声遮掩,无人在意。   *   顾扬将他二人送回长溪,便要起?身离去,薛应挽叫住他:“你们是要回朝华宗么?”   魏以舟瞥了一眼顾扬:“我?跟他说了师尊就算没?金丹也?能轻易离开,二师兄坚持要回去接应,唉搞不懂……算了,大家同门一场,顺道回去看看其他弟子,能救下几个是几个吧。”   薛应挽阻止不了,只嘱咐道:“要小心。”   “知道知道,”魏以舟理了理略有凌乱的衣摆,依旧那?副翩翩贵公子风度,压低声音,道,“我?又不傻,真要出了什么事,也?不会和顾扬一起?送死的。你先?走,往西走,之后这边事情了结了,我?们再?去找你碰头。”   薛应挽应下:“好,我?应当会往浔城方向而去。”   魏以舟敷衍地点点头,今日事发突然,他喝了不少酒,神智是清醒了,脸色依旧泛着?一点酡红。忽而想到什么,朝越辞方向看过一眼,偷偷将他拉过一旁,设了隔音结界,再?三确保外人听不见后,才道:“有件事,之前就想和你说来着?。”   “什么?”   “是关于那?个下三白的,”他说,“师尊回来之后,曾让我?去查关于越辞的事,提到了一个村子,叫什么……瑶湾村吧,是越辞当时登记弟子名?册时记录出身来由的村子。”   “后来师尊闭关,我?顺着?查了查,发一件挺古怪的事。”   “的确是有瑶湾村的存在,但是距离此处很远,接近昆仑,且十分?偏僻,一向不通外,据说人口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是……在一千年前,甚至横断之乱前,瑶湾村已经?彻底废了。”   薛应挽不明白这句话意思:“废了?”   “就是人都死了,什么死法都有,大多是互相斗殴至死的,”魏以舟道,“这村子有记录的地方都说一直很和睦,偏偏出了这种奇怪的死法……而且时间太?长,过去了千年,不知道越辞上哪知道的。不过也?没?说一定和他有关,总之,留个心眼总是好的。”   薛应挽犹豫片刻,答道:“我?知道了,多谢师兄。”   顾扬已然御剑先?行一步,魏以舟与他挥手作别。待人走后,薛应挽才浑身松懈,原地怔然。   他闭目轻叹,从未想过事情会发展成如今模样,也?尚未从戚长昀愿意舍弃金丹救自己中回过神来。   越辞看出他状态不好,问道:“过意不去?”   “换做是谁,都不能当做无事发生的,”薛应挽喃喃自语,“当日师尊救下我?,我?还?问他,会不会有什么损伤,那?时他回答我?,没?有事,让我?放心。”   “师尊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我?太?过相信他,听他说了自己没?事,才稍微放下心,只以为是什么略有损耗的术法,却从没?有想过他瞒下我?,是将内丹给?了我?。”   从来都是薛应挽去安慰人,如今却成了颓丧那?一方,他仰头望向朝华山方向,思及留在宗内的戚长昀,不禁去想,是不是当初自己再?小心一些,如今结果?就会不一样?   但其实,从第一人出招时候起?,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这从来就是一场面?向朝华宗,有针对有预谋的战乱。朝华宗本代弟子必出魔种,只这一点,就足够天下人将其杀之灭之,昔日光辉荣耀的第一剑宗,最后也?只会不得善终。   就算戚长昀真的能护住一时,也?堵不上悠悠众口与世人的愤怨之心。   灭宗只会是时间问题。   唯独有一点,薛应挽不明白——既然早有预言,魔种会诞生于朝华山,为何朝华宗宁可待到千年后再?想办法偷偷除去魔种,也?不愿意从朝华山迁移位置,将自己剥离预言之外呢?   今日发生事情太?多,他脑子昏昏涨涨,容不得继续多想,只手心一直停留在丹田位置,隔着?皮肉摩挲那?颗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内丹。   内息澎湃而充盈,似能汲取天地无穷之力。   自七岁被戚长昀带上朝华宗,这么多年,他都是在朝华宗度过,而今一日之间,师友尽去,唯一的栖身之所也?将在血海中化为断壁残垣。   越辞声音在身侧响起?,像是述说,又像开玩笑般地随口询问,“不知师兄有没?有听过,世上曾有一种锻剑方法,需以人血为祭,熔过持剑者血亲或挚爱心魂,则剑意纯粹,无人可及——据说奈落界爬出的魔,最怕的就这一把神魂之剑。” 第35章 终局(一)   的确曾有传言, 沾染血脉之物的神器能?有压制魔物之力?,但这千年?来,不伐丧心病狂者尝试用亲友, 爱人血肉祭剑,却?无一人成功, 逐渐,便也只剩下一个空空如也的传言。   薛应挽问道:“为什?么这时提起??”   越辞:“只是随口一问, 不过要是真有这样厉害的方法,师兄想过牺牲自己一人, 换世?上太?平吗?”   薛应挽顿了顿, 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相信世?间危难到必须要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牺牲才能?去救, 难不成天下安危与否,只会?系在我一人身上吗?那兴盛宗门?, 修士修炼千百年?又为了什?么?”   薛应挽的确温柔, 处事却?从?不偏颇,他有大义,更?有私心,并?非一堆毫无感情的数据, 而是一个活生?生?的, 有自己的想法的鲜活的人。   “我想活着,”在越辞略微发愣目光中,他继续说道, “我身体里带着的是师尊内丹, 这便不止是我一个人能?够选择的事,倘若我随意便放弃了自己生?命, 大概师尊也不会?同意的。”   “何况……就算世?上真有此法,那也是恶毒至极的邪法, 需要献祭血亲爱人性?命才能?换来的剑,真的可以斩灭邪佞吗?在我看来,用这种方法拿到剑的人,说是没了人性?,真正的魔也不为过。”   这便是薛应挽全部想说的话了。   他背过身,忽略越辞僵硬的表情,进屋中收拾二?人衣物行囊:“浔城离我们?最近,应当有不少修士在城中,先到那处看看情况吧。”   许是受了魔族肆虐影响,一路上经行过的小村落多是紧闭屋门?,少有人穿行街道。   天色渐暗,乌云卷席,一副要下雨的样子。经行过邬镇,此处早已人去楼空,屋房檐角处或坍塌或残缺,碎石木块满目皆是。拦腰而断的粗壮树干挡在路前,像是遭受过一番攻击,连入镇口的石碑都被外力?粉碎成数块,辨认好一会?才识出文字。   越辞找到一家楼房尚还勉强完好的客栈,道:“要是没人,直接进去住就是。”   他敲上三四次屋门?,正要抬脚踹,里面竟还真微开一条小缝,掌柜确认他二?人是个“人”,才将其放入。   “对不住对不住,”掌柜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讲话时脸上褶子便如山壑般厚厚堆积在一处,赔笑道,“实在太?久没有客人了,我一个老人,耳朵眼睛不好,也不知来的究竟是什?么……”   屋外果真开始下起?小雨,薛应挽摸出银钱,本想住间普通屋房,掌柜却?径直将他二?人带到上房,说是上房,也不过比寻常屋子大了几个身位,多了张小桌案与窗户,许是的确太?久没人居住了,案上都积了一层薄灰。   老人颤颤巍巍地取着抹布替他们?简单擦拭,嗓音苍哑得似隔了层湿重的厚木板:“二?位就住在这吧,这么晚了,也不会?有其他客人了。”   说完便转身下楼,越辞靠在房柱上,伸手拭过桌面,啧声道:“没擦干净。”   薛应挽重新将桌案擦拭过,扶好烛台点燃,烛芯只剩下一小半,微弱的烛火摇摇晃晃,勉强照亮了这间昏暗窄小的屋房。   今夜无月,却?有雨点断续飘进屋中,薛应挽坐在窗前往下看,整个镇子成了雨镇般,被连绵雨雾笼罩着,什?么都看不清明,唯独湿雨泠泠,不间断的银丝顺着屋檐往下落。   他合上支窗,坐在榻上,替二?人整理行囊。越辞结丹后便辟了谷,不再需要吃食,他便肚子取了干馒头,就着水三两下吞咽入腹。   越辞道:“我下去问问老板,有没有什?么吃的。”   薛应挽本想拦住他说不用,口中咳呛两下,越辞已然起?身开门?,只能?最快速度将馒头吞咽,喊道:“老公,等一下……”   越辞做事雷厉风行,一转眼已经下了楼,薛应挽只得随他一道,从?方才上来的老旧楼梯往下踏,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摇摇欲坠的木头吱吖声。   客栈内也很黑,唯有柜台处同样点着一只小烛,老人头垂得很低,几乎快要贴到面前的账本之上。看到来人,才缓缓抬起?那张形同枯槁的脸,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来:“二?位,是住得不习惯吗?”   越辞环顾一圈,问道:“你这有吃的吗?”   老人将手边一叠黑糊糊的东西往前递,看着像炒坏了的花生?或是干果一类,隔着空气都能?闻到股怪味,越辞取出银子,问道:“还有没有别的?”   老人思索好一会?,才慢慢回答他:”后院大概,还有只雏鸡,或许能?吃上一两口……再其他的,好像就没有了……“说罢,竟真的要撑起?身子,去后院为他二人捉那只鸡来煮了吃。   “不必了,老人家,”薛应挽阻止他,环顾四周,道,“我有几个问题倒是想请问您——这处客栈,就只剩下您一个人吗?”   老人还是那副慢吞吞的样子,拿着笔不断在纸上算着什?么,片刻,答道:“这是我和我老伴的小本营生?,上个月,一群长相奇奇怪怪的东西进了镇子,到处吃人,老婆子在街上买菜,也没能?逃过。”   他语调情绪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很平常的叙述一件事。   薛应挽一怔,竟不知道老人竟经历过这样之事,想安慰,又不知该如何说起?,须臾,轻声道:“那你的孩子呢?”   老人道:“早就带着媳妇,孩子到什?么浔城去了,我们?这种小地方,留不住人的,”又道,“幸好不在咯,不然,指不定还得和老婆子一样,命也丢了。”   讲得越平淡,薛应挽越能?从?中听?出一丝酸楚。   这也是他第一次知晓,在除却?朝华宗的地方,一个在乱世?之下的普通人会?经历,遭遇怎样的事。荡析离居,颠沛流离,能?活下来,已然十分不易。   薛应挽在极力?不提及老人伤心事前提下小心询问:“那您还记不记得,那日那些……怪物来的时候,是怎样一个情形?”   借着那点烛火,薛应挽看到老人低垂而耷拉的眼皮,睫毛窸窣到已近乎没有,肤上是点点黑黄的斑,讲话时扯到松垮的皮肤,像是一个皱巴巴,空荡荡的水袋子。   “好像听?说,是一群没有脸,没有腿的东西,和镇头树皮一个颜色,就爬啊,挪啊的进了镇子,水团一样,肉瘪瘪的,还能?从?关严实的门?缝里头钻进去,刀砍不动,棍子也打不动。”   “那些东西见人就咬,一口一口的,给钱也不要,给粮食也不要,就要人啊,往脑袋上啃,白花花的脑浆往下流,又被爪子撕布条一样撕,红红绿绿的,整条街道都是哩。”   没有准确形体,也没有脸,没有四肢,更?没有思想,这样描述,倒像是一堆肉堆积而成之物。随习性?见人则食,如此说来,寻常人对上它们?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虽还未亲眼见过,可光从?描述中,薛应挽便觉察到了这些魔物的恐怖之处。   薛应挽明白了什?么:“所以,活下来的人都离开了镇子。”   老人依旧垂着脑袋,令人看不清神情:“是啊,都往城里去咯……那里有厉害的仙人,不怕这些东西。”   “那你不打算和其他人一起?去吗?”薛应挽又问,“您的孩子不是也在城里吗?”   老人摇头:“我太?老了,走不动了,人到年?纪,在哪都是一样的。”   每个人有自己的选择,知道劝不动,薛应挽不再强求,说道:“我明白了,谢谢您。”   老人又问:“客官,是要往浔城去吗?”   这本就是前往浔城的必经之路,薛应挽答道:“不错。”   老人“噢”了一声,有些慢悠悠地,瘦如枯骨的手臂伸到柜下,往里掏弄两下,抓出一只缝缝补补过多次,约莫手掌大小的灰蓝色布袋子。   袋外都是灰,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闻上去还有股酸腐臭味,越辞皱了皱眉,嫌恶几乎写在脸上。   薛应挽接过小袋子:“这是?”   老人抓了抓脑袋,答道:“啊,啊……是我家老婆子,要给孩子带去的东西,是什?么,我也记不清了。你们?去了浔城,要是遇到个看着傻愣愣的,叫黄郊,带着个缺了腿的瘸老婆和女娃娃,那就是我儿子,能?不能?替我转交给他们??”   老人又摸索一通,翻出点碎银子和铜钱,全数摆在了桌案上,缓缓往二?人面前推去,最大一块,是薛应挽留宿时放下的。   薛应挽摇摇头,接过了那只蓝色小袋。   雨声淅淅沥沥,想来一时半会?是不会?停了,二?人重回屋室后,红烛又燃了一截,如今只堪堪剩下一小段,照亮着一室昏暗。   越辞从?身后揽着他的腰,被褥只浅浅盖着小腹到腿的位置。二?人赶路疲累,已几乎习惯这样休息,薛应挽闭上眼,将自己更?窝在越辞怀中,轻声唤他:“老公。”   越辞指尖正把玩着他发丝,几缕黑发打着圈儿绕在指节处,这个名字本是故意欺瞒,听?他念出总是带着一点狎昵亲密之感,唯独今日,却?觉薛应挽竟真的只是单纯在叫名字。   心觉不妙,“嗯”了一声,“怎么?”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越辞:“怎么想到要问这个?”   薛应挽声音很低,像是困极:“其实从?认识你开始,我就时常觉得,你好像懂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也能?猜到一些事情的发展,而且总是成竹在胸。”   “是吗,”越辞语气稍顿,刻意躲避了正面回答,轻笑,“我不知道你这样看我,是觉得我这样不好吗?你不喜欢我的都可以说,我慢慢去改正……”   薛应挽偏开眼,将他推开:“我一直愿意相信你……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   他问:“你当真没有骗过我吗?”   越辞没有回答。   他软声道:“老婆,你不困吗,明天还要赶路。”   不知是不是错觉,似乎听?到了薛应挽的一声没有意味的轻笑。   也是在离开长溪后,薛应挽第一次没有主动来抱他。   也是此刻,越辞心中开始生?出一股对于薛应挽态度的不安来,分明就在眼前,就在身侧,却?好像感知到一股疏离,让他不自觉的烦躁,以手遮眼,心脏跳得说不上的快。   *   第二?日,与老人告别后,重新踏上了去往浔城的路。   下了一夜的雨,泥土黏答答的,草叶还缀着露,空气中却?是难得的清香。   愈往前走,见到的人便愈加多了起?来,大多是听?说浔城安定,拖家带口逃亡至此,有的则是些散修,与他们?一样,去浔城和其余修行者会?和,一同抵御即将来袭的魔。   随着魔种在世?间吸收灵力?与扩散,奈落界感受到了召唤,缺口缝隙更?大,更?多的魔凭借本能?,踏入人界,寻找能?填饱肚子之物。   一时间,生?灵涂炭。   薛应挽也从?没想过,从?前平和安定的人界,能?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变为这般人人自危的地狱。   很快,二?人便来到了浔城外。   然后,他们?看到了紧闭的浔城大门?。   无数流民盘踞城外郊野,几乎将城前目之所及的每一个位置占满,守城士兵手持枪戟,皆是修行之人,墙上一片污脏,不知是什?么团在一起?,染得砖石发黑。   薛应挽不解:“为何不让人进城?便是在饥荒时期,浔城都能?容纳十万难民,如今城门?前不过数千人,却?要关闭城门??”   越辞道:“大概是因为,之前是在可控范围内的天灾,城主觉得区区饥荒,有的是钱,于是收容难民,还赚了个好名声。但接下来的却?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对付的魔物,当然是命最重要。换我的话,也不会?在这时候开城迎人,只会?想办法尽力?保住原本的城民,再把钱财用于加固安防和请高修为境界大能?前来庇护。”   这话说得再有道理不过了,薛应挽其实也知晓,只是不愿意去相信和承认,当人真正陷入危难之中,便只剩下自私与利己。   他顺着小道一路走,到灾民不再那样密集之处,看到一位盘腿吃着烤饼,看模样精神状态不错的男人,才停下脚步,询问道:“大伯,能?请问一下,浔城是何时关上城门?的吗?”   “现在还来浔城啊,”男人幽幽往上觑了一眼,又低头啃食手中烤饼,随意答道,“半月前吧,那会?浔城周边的一个小镇进了几只魔物,整个镇子人全都没了。我和我娘听?说这件事,想着来浔城找亲戚投奔,结果刚到,城门?就硬生?生?在眼前关上了。”   薛应挽道:“没有一点余地吗?”   “余地?怎么有,除非你是元婴以上修士,报上名头,那自然会?有人出来迎你,”男人自己也觉得说来好笑,“其他时候,城门?就这么关着,守门?的人都是有修为的,你要想闯,就给你一枪穿了挂城墙上以儆效尤,这些天,光是死在他们?手上的就不少。”   薛应挽终于明白城门?处那些大片脏污究竟从?何而来,他抬眼望去,只能?看到高高的城楼,和城墙上方驱散不去的密布乌云,军士手中枪柄尖利,反射着雪亮银芒。   薛应挽谢过男人,继续往前走。比起?待在不知何时会?被魔物入侵的村镇中,在浔城周边,至少还能?在修士落下结界时得到一点庇护,是以大家都聚集于此,尽可能?想着避过这一劫难。   薛应挽看到了很多人,有带着孩子的母亲,年?迈的老人,或是年?纪尚小,衣衫褴褛的孩童,他们?手里拿着木棍,拿着铁楸,拿着最原始的武器准备去对抗有可能?突袭的魔物,通常几人,十几人聚在一起?,夜夜点起?篝火,轮流值夜,以防随时突袭。   好在魔物入世?时间不长,前来此处避难之人随身物资携带还算充足,如今尚且一副和乐融融,共商如何抵御魔物的友好景象,也算得上破败中唯一慰藉了。   甚至还有在地上摆摊卖菜卖饼和包子的,薛应挽路过一个小摊前,想着买些热饼晚上饱腹,听?到有人夸摊主竟还能?找到鸡蛋,摊主道:“我家的鸡蛋那可是我们?村里最好的,前几天还有个老头儿,说想用一个铜板跟我换点烂鸡蛋,他妻子特别想吃炒鸡蛋——开玩笑,我家鸡蛋,哪会?有烂的,何况现在一个铜板就想买鸡蛋,真是异想天开。”   旁人道:“哦?后来呢?”   摊主摆弄那几个半个掌心大小的鸡蛋,随意道:“后来?不知道,好像听?说当晚他妻子就没了吧。”   其余人只当听?了个笑话,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每日都会?有新到浔城之人传来外界消息,闲暇之余,这算得上是大家解闷谈讨之话了。朝华宗被灭宗之事自然也传到了此处,一路下来,薛应挽竟也听?到了不少关于他们?离开宗门?后发生?的事。   比如当日那场未完成的典礼,据说宁倾衡不知所踪,萧远潮则是与师门?一道抵御余下门?派攻势,最后力?竭身亡,一代?天才就此陨落。   天机,化科等几位长老同样,吕志则鏖战三日,最终死在赶来支援参与围剿的几大门?派掌门?手中。辉煌了千年?的朝华宗,一夕之间,从?世?上彻彻底底消湮,宗门?宝物更?是被各家瓜分,完整的《山河则》则在五蕴阁被翻出,重新现世?。   果真如周千望所言,被掩藏起?来的后半部,便是预言魔种会?出于本代?朝华宗弟子之间。   只是传闻中横断之乱留下的神物,却?是怎么也找不到。   薛应挽迫切追问:“那戚长昀呢?可有成功逃离?”   几人微微一怔,随后笑了两声,道:“戚长昀?不是最开始就死了吗?”   “……死了?”   “他没内丹,还能?撑多久?”带头谈论之人名葛东旺,他摇摇头,似也觉得惋惜,“也不知是谁能?让戚长昀心甘情愿放弃修为送出内丹,可惜可惜,好歹也是个剑神……”   “还有他那俩徒弟,据说戚长昀好不容易把他们?送出去了,最后还要赶回来救师尊。结果找到戚长昀尸体,却?没本事守住,想要带走,硬是拦在戚长昀尸体前,身体被四分五裂而死。据说死前才终于肯低下头,跪在地上,求其他人放过他师尊尸体呢。”   “这些人,可真是蠢到了极点,”旁人也笑道,“朝华宗的人都该死,尤其是戚长昀,什?么剑仙,我看啊,碎尸万段都是轻的!” 第36章 终局(二)   男人话语如同一桶凉水浇在薛应挽头上, 将他身体冻了个透彻,血脉也冰冷。   死了?   ……都死了?   师尊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整个修真界也难逢敌手, 他的两位师兄虽一个不着?调一个太?死板,可向来修行天赋极高, 不落于人后,想脱离, 也绝对不是难事。   可他们没有一个人从那场屠杀中逃出,全?都死在待了大半辈子, 当作一个家的朝华宗里。   唯独他这个被保护的懦夫, 捡回了一条可笑的命。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具像化的痛苦让他不断质问, 随后陷入不间断的自责与无力中。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为什么该活下来的人偏偏没有活, 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偏要留下他这条命?   薛应挽向来是个没什么追求的人,在朝华宗没有什么人会真心待他,唯独在戚长昀的凌霄峰,能和?师尊师兄在一起时, 能得到?一点真心相待。   可最?终也是他害了师兄, 害了师尊。   薛应挽浑身冰凉,面色惨白,却丝毫无人注意到?他模样, 依旧嘻嘻哈哈描述出自己听闻的朝华宗灭宗惨状。于他们而言, 不过是讲述一桩人人叫好的大喜事,于薛应挽而言, 却是一字一句,都如同深重的铁锤, 敲砸入那颗柔软的心底。   他慢慢偏过脸,直起身子要走,连脚下拦路的石块也没注意,踉跄一下,兀地跌坐在地,双手撑在沙泥里,被锋利的碎屑在掌心处划开一道血痕。   越辞想扶他,被手掌重重打开,薛应挽重新?撑起身体,一瘸一拐地,朝着?林中走去。   葛东旺这才发觉,叫住正欲追上前?的越辞:“小?哥,你这位同伴怎么了?”   越辞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大概许久没吃东西,太?饿了吧。”   找到?薛应挽时,对方坐靠一处树干之后,瑟缩着?身体,脸蛋埋在手臂间一动不动。越辞叫了两声,没有应答,上手去掰起薛应挽下颌,才发现指腹每一处都沾染了温凉湿意。   薛应挽什么也没说?,只是不解地,睁着?那双漂亮的双眼?,瞳中湿朦一片。 奇!书! 网!w!w!w !.!q!i!s! h !u!9!9!.!c!o!m   格外的平静。   泪水聚在发红的眼?角,顺着?脸颊,淌过下巴,再如水滴啪嗒落到?衣物上,泅出一块皱巴巴的深色痕迹。   好像还想说?什么,可颤颤张着?口,喉咙却像哽着?东西似的,除了几丝细小?哽咽外,什么也讲不出了。   短短半月,好像什么都没了,他生长的一切,他的师长,好友,像是浮云过隙般消失在了这个世界,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恍然间想到?,自己做错了那么多事,拖累了师尊,师兄。是不是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到?现在这个程度。   他们也不会死。   这个念头,最?后只剩下一句——如果没有他,就好了。   他又变成孤零零一个人了。   像很久很久以前?,还未遇见戚长昀时,在那处荒芜空旷的枯地里,满村屋房中一片死寂,没有半点生机。   好不容易被种下的种子,细心呵护下才冒出一点绿芽,又被狂风与铺天盖地的暴雨生生折断,什么也没留在世上。   越辞坐在他身侧,温热掌心将他的手紧紧拢覆,忽略了那点没什么大力气的挣扎。   薛应挽闭着?眼?睛,慢慢地,便也困了。   半梦半醒间,似乎见了魏以舟和?顾扬,他们手中握剑,酣战数招,山上有几只兔子窜过,被魏以舟抓着?两只耳朵拎起,远远瞧见薛应挽,抬手与他招呼。   又见了师尊,如往常一般,玉冠银发,身形颀长挺拔,问薛应挽,今日功课如何。   他想问师尊,为什么要独独留下他,是不是如果没有他,一切都不会发展成这样。没来得及问出口,便被后方传来的一声巨大呵斥,将他神思重新?拉回。   “不要脸的臭乞丐,你怎么又来了!”男人粗声驱赶,显然十分不耐烦,“都说?了多少次,让你滚远点,听不懂吗?”   薛应挽转头看?去,正见到?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粗黄衫小?孩,衣物上满是破旧补丁,正趴在一个饼摊前?想往里凑。   老板起身,一脚踹在孩童小?腹上,将孩童踹滚好一段距离,扬起一地尘灰。又唾口白沫,不忘骂道:“别再让我?看?到?你,听到?没有!”   方才与他讲话的男人也注意到?了那处,却道:“不用?多管闲事理这乞丐,我?们都习惯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现下情?形,能顾好自己便已经很不容易了,谁还会去管一个孩童。   薛应挽始终还是不忍,他走上前?,蹲在孩童面前?。正要伸手去扶,孩童已然自己往地上一撑,伶俐一跳,站直了身子。   她?拍拍身上的灰,粗糙的袖口擦过面颊,全?不在意似的,看?到?薛应挽,眨了眨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咯咯地笑:“呀!大哥哥,你真好看?。”   近了听她?讲话,薛应挽这才发现是个女孩,道,“为什么大家都好像不怎么喜欢你?”   女孩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可能因为我没有钱,肚子饿了,实在受不了,就想去找点东西吃。”   薛应挽替她?擦了擦满是泥污的脸蛋,叹了口气,牵着?人到?前?方馒头铺子,买了两只大馒头,交到?孩童手心:“可以去帮着?人守夜,或是捡些?草药卖钱,能得一些?酬劳,不要再偷东西吃了。”   女孩笑起来脸上有两只深深酒窝,十分惊喜:“谢谢大哥哥!我会的!”   薛应挽拍拍她?后背,将其余尘灰去了,女孩便一蹦一跳,像个兔子似的与他告别离开,一溜烟就钻进前?方满是树林的小?道里消失不见,全?无方才被踢踹一顿的伤痛。   直到?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薛应挽一模袖口,乍然发现——荷包没了。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啊,是刚刚那女孩……”   越辞抬脚往树干上踹了一脚,头顶干枯的枝杈哗啦啦响。   话语森然,“我?们的钱都敢抢?”   “算了吧,”人人都在为生存担忧,薛应挽没想怪她?,只是觉得不能放任一个这样年纪的女孩行鼠窃狗偷之事,道,“我?身上东西还能换些?银钱。”   越辞道:“你要就这么放过她??”   一位靠在树上的青年听到?他二人言语,多嘴道:“你们说?的是那臭乞丐?”   薛应挽道:“你知道她??”   “知道啊,这儿谁不知道,”青年侃侃而谈,“这小?孩一天一个理由,什么自己娘病了爹死了,开始还有人信,结果她?其实就是个孤儿,哪有什么娘啊爹啊的。”   越辞道:“撒谎成性,罪加一等。”   青年乐道:“要想找她?也简单,等她?饿了,就又跑出来偷东西吃了。”   天色见晚,城外皆是席地而眠之人,好在浔城近林子,常人夜间不敢入林,薛应挽便与越辞找了个地方打算休息。   越辞抱着?团成一团窝在怀里的薛应挽,平日一个喜爱干净的人,如今头发也乱了,衣衫沾了泥沙,就这般与他在野外和?衣而眠。月光落下,掩了一半的侧脸如玉,依旧白皙得近乎透明。   “有些?难为你了,”越辞说?道,“不习惯住这种地方吧,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薛应挽摇摇头,脸颊埋得更深了些?,大概是发困了,声音也闷闷的,回答得漫不经心。   “快入冬了,路也不好走,就在这吧。”   薛应挽声音很轻,带着?一点润意,像是春日的雨水,教人舒畅端和?。   现下状况,还能去哪儿呢,浔城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又会好到?哪里去?   越辞抬起眼?皮,透过头顶已然光秃秃的枝丫,望向天际一轮凄白圆月。   与薛应挽共游长溪,尚且还是春日。   一转眼?,已经快入冬了。   他不是没有感觉,这几日的相处间,薛应挽已然对自己多了几分似有若无的冷淡,这让越辞不免心慌起来,与薛应挽相处越久,越觉察自己心意,就越患得患失起来。   与之相反的,是曾经一心喜爱自己的人变得逐渐疏离,两相交加,让他更为迫切地想要得到?一点回应,比如去亲吻他,拥抱他,一遍遍询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会喜欢上别人吗”,或是不停地叫他老婆,脑袋贴着?薛应挽发丝,嗅闻他身上香气。   可就算得到?了薛应挽“没事”或是“还喜欢你”的回答,也觉得像是敷衍,让他更为焦躁不已。   事情?的发展,似乎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完美。   本该掌控局面的人,早被不知何时套牢其中。   *   他们就在浔城留了下来,许是有大量修士驻足城中,魔物一时尚未接近,平日无事,便会到?周边查探,亦或每日听一听其他城市传来的消息。   沿林外小?路而行,恰好听见几道讨论之声,却是有关此前?被覆灭镇子的惨状,有妇人哭道:“我?姐姐就住在那处,救生生被魔物吞了吃了,后来去看?,只剩下了一点尸体碎块和?衣物。”   有人埋怨上天不公:“魔这么可怕,究竟怎样才能将他们彻底消灭,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经历这些?……”   “都怪朝华宗,如果不是他们刻意隐瞒,如果他们快一点死光,魔种早早死了,说?不定魔就不会受到?感应从奈落界钻出来了……”   这番越讲越远,听者也无奈,薛应挽抬步要走,一转头,恰好看?到?几日前?拿偷拿了他荷包的女孩正往林子里钻去,怀中还偷偷抱着?一张饼。   越辞也发现了她?,说?道:“走,跟上去。”   二人隐去身形,悄然跟在女孩身后,只见她?熟练地在林中七拐八绕,穿过一道道粗木遮掩后,约莫小?半个时辰,才来到?深处一座极为破旧偏僻的小?木屋处。   林中竟然还有这样一间屋子……   既找到?了女孩藏身之处,越辞也不再客气,三两步上前?,一把?揪上她?后领。   女孩身体陡然一震,回过头,正对上越辞那张故作凶神恶煞的脸,声色阴沉凶狠:“小?孩,还记不记得我??”他磨了磨齿关,字眼?加重,道:“我?只说?一遍,赶紧,还、钱——”   女孩吓得不轻,那副嬉笑讨好的嘴脸也全?然不复,眼?眶蓄泪,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没有钱了,我?是为了给我?父母买粥喝,呜,呜呜……”   “再放屁试试看?呢?”越辞毫不留情?,拧牙凶道,“说?谎不打草稿是不是?”   女孩被提在半空,捂着?脸,“哇——”地哭了出来。   也是此时,那间残破的屋门被吱吖打开,木板摇晃,一位中年男人从屋中匆忙走出,喊道:“小?麦,小?麦……!”   被称作小?麦的女孩哭得更大声:“哇,父亲……!父亲快救救我?!”   越辞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手中女孩:“还真有个爹啊,他们不是说?你没爹没娘的吗?”   女孩瞬间收拢哭相,恶狠狠朝他呸了一声:“你才没爹没娘呢?”   男人见越辞身强体壮,知道不好惹,扑通一声跪在越辞脚边,一面磕头:“这位侠士,不知小?女犯了什么错,还请你大恩大德,放过她?一命……”   越辞挑眉:“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到?处偷别人的钱,别人的东西?”   男人急切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大侠,我?、我?妻子生了病,我?一直在照顾她?,小?麦说?她?是出去替别人帮忙换来的钱,我?也不知道她?竟然会做出这种事……”说?完又往地面一下下地磕头,撞出几道闷响,“小?麦拿的钱我?们会还的,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放过我?的女儿吧……”   如今早已不再是平和?世道,人心急乱,一言不合便相互残杀之事频频发生,男人身体瘦弱,面色暗黄,知道自己不是越辞对手,只一味求饶,妄想他宽恕自己犯了错误的女儿。   越辞嗤了一声,还要说?什么,薛应挽已经按住他手臂,顺着?力道,小?麦重新?落地,当即扑上男人佝偻在地的后背:“爹!”   男人抚摸上小?麦脸颊,他的指尖缝里都是黑泥,反倒将女孩勉强还算透一点白的脸摸得脏污一片,才送下心,身体后悸地发软。   复又跪在薛应挽面前?:“谢谢侠士,谢谢恩人,钱我?们会让小?麦还回去的,谢谢,谢谢,谢谢……”   他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额头已经嗑出了血印,薛应挽垂下眼?睫,将他扶起,说?道:“不用?了,也没有多少钱,小?麦既然说?是拿来救命的钱,那夫人身体现下如何?在城外能买到?草药吗?”   男人知道薛应挽是好人,最?初的惶惧逐渐转变为感谢,忙答道:“能的,能的,那些?钱换了些?药,我?妻子身体已经转好了,恩人若不嫌弃,请留下来一起吃顿饭吧……”   薛应挽环顾四周,这间木屋藏得极深,若非熟悉林子的人很难寻到?此处,他问道:“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男人为他们寻来两个粗简打造的木凳,依着?张低矮的,缺了一角的木桌而坐,怀中抱着?小?麦,答道:“不是的,我?们从前?也是住在浔城里的。前?段时间做生意失败,没了钱财,又恰逢邪魔乱世,便被从浔城赶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个容身之所,就此留了下来。”   说?到?此处,屋中又走出一位妇人。   妇人同样身着?粗布简衫,只用?一根木钗束发,手中端着?一锅米粥,先是感激地看?向薛、越二人,又返回屋中,取了碗筷与一小?碟咸菜炒蛋,这才匆忙擦了手,坐在男人身侧,不忘接过小?麦,替她?整理头发。   “多谢二位侠士愿意不追究我?女儿,我?们没什么可以做的,只有这些?简单小?菜,希望侠士不要嫌弃才是。”   米粥煮得很稀,几乎看?不出有几粒米,农妇还是为他们和?小?麦盛了足足一碗,将米尽数捞了上来,余下的米汤才给自己和?男人。   见没有动筷,农妇试探问:“二位是不愿吃吗?”   越辞一股气没消,闭了闭眼?,随意答道:“没有。”便端起碗要喝粥。   嘴唇还未碰到?碗沿,却被薛应挽指尖按住:“别喝。”   “嗯?”越辞抬起头。   薛应挽出声问道:“你为何走路没有声音?”   农妇夹菜的手腕一顿,发愣地看?向他。   薛应挽沉下眉眼?,道:“失礼了。”   几乎是同时,他握起剑鞘,隔着?衣物朝桌下妇人右边小?腿处打去——   随后,剑鞘没有丝毫阻碍地,由前?至后,穿过衣裙位置。   越辞一个激灵,站起身子,唰地抽出长剑指向农妇,再去看?桌上东西时,发现哪有什么咸菜炒蛋,只剩下一颗颗的砂石杂草。   他心头怒起,剑尖微动:“你们——”   你们压根就不是人!   一句话未完,农妇与男人便再次双双跪下,速度之快,熟练程度,令越辞目瞪口呆,将后半句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有眼?无珠,不知道两位是修行仙人。我?,我?只是怕小?麦一个人无法生活,才动了歪念头……”   薛应挽放下剑,揉着?眉心。   “你们原本打算怎样?”   农妇与男人对视一眼?,知道无法隐瞒,只得支支吾吾:“小?麦好久没吃东西了,我?与老黄,与老黄又没有什么办法……”   言下之意,便是倘若他们没发现菜的问题中了招,便会彻底留在此处,充当孩童食物。   “你们对几个人这么做过?”   妇人头垂得很低:“若是有人跟着?小?麦到?此……”   薛应挽没有再问下去。   逢乱世人人自危,有人资源充沛不愁吃穿,有的人却连一顿饱饭也吃不上,他有什么立场去指责这些?已经不堪称为“人”的东西?   越辞道:“你们是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就剩下了个小?麦?”   被称为“老黄”的男人答道:“半月前?我?们被赶出浔城,来到?此处后,我?妻子本就腿脚不便,一开始还能去外面一起讨食,后来染了风寒,我?们没钱医治……”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我?,我?则是……把?食物给了小?麦,自己吃干草树皮,有一日醒来,就已经……”   薛应挽想到?什么,打断他:“你夫人叫你老黄,你的名字……可是叫黄郊?”   男人发愣:“仙长为何会知道我?名字?”   薛应挽取出客栈中老人给的灰蓝布袋,放在桌面。   黄郊瞳孔放大:“这是,这是我?母亲……”   “你父亲让我?给你的——你的母亲在街上买菜时候不慎遇到?了觅食的魔,父亲在客栈中躲过一劫,镇上其他人在那件事后也搬走了,据说?都到?了浔城,你们一个也没遇见吗?”   黄郊面色滞愣地摇头:“我?们才离开浔城不过几日,阿苑便得了病,也没能回去看?他们,怎么就……”   布袋被粗糙手指扯开,调转方向,从里面掉出来一团黑乎乎黏在一起的,有些?潮湿发臭的花生米。   “啊!”   黄郊不可置信地盯着?这袋散落在地的花生米,过了很久,眨眨眼?,才恍然回过神来。   他抬起一点手臂,抓起花生米往嘴里塞,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而后意识到?什么,机械而僵硬地开合上下两颚,把?花生米嚼得咔哒咔哒响。   黢黑的脸上此刻竟洋溢着?笑意,说?不上的诡异。   “多谢二位,”令人作呕的酸臭味从发黄的齿缝间飘出,黄郊却吃得很香甜,比他女儿更像个孩童,“好久没有尝过母亲的手艺了,还是和?之前?一般好,炸的正是程度!”   甚至摊开手,问薛应挽道:“二位要不要也尝一些?,家母从前?就是卖花生米的,隔两条街都有人跑来买哩!”   越辞:“……还是不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他的妻子,阿苑,则是郑重地,朝着?薛应挽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仙长,我?们离开后,能不能麻烦你们,替我?们照看?一下小?麦。如果魔被驱赶走了,再将她?送回爷爷那,好歹往后能有个依靠。她?不是故意去偷盗的,年纪小?,又是自己一个人,如果不去偷东西,她?会和?她?爹一样饿死的……”   “离开?你们要去哪?”越辞不明白。   薛应挽却道:“你们是往生魂?”   阿苑苦笑:“我?们本来只想陪着?小?麦,能帮她?就多帮她?些?,可没想到?遇见了二位仙长,也算是,天意如此。”   往生魂,则是因着?对世间事务留念,介于恶魂与寻常魂灵之间的一种鬼魂,他们有丝微的灵力,也能做些?生前?简单之事。相应的,也十分容易被认出,而一旦被认出是非人,便会魂飞魄散,再无转圜。   故此大多时间,小?麦夫妻都避着?人,大家也才会认为小?麦在骗人,根本没有家人。这次是越辞跟到?了小?麦居身之所,还要对她?动手,夫妻见到?女儿出事,又想着?能有人送上门,才主?动现身。   小?麦虽然年纪不大,可却极为敏感,她?抬起头,看?向阿苑:“娘亲,你和?父亲要走了吗?”   阿苑想说?什么,可张着?口,半句话也讲不出。她?抬起不住颤动的手腕,替女儿梳理最?后一次头发,用?袖口将小?麦的脸颊擦得干净:“娘亲要去为你找好吃的,你跟着?这两个哥哥,要听他们话,知道吗?”   小?麦问道:“那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麻花马尾在妇人巧手下编到?最?后一节,阿苑跪在地上,抱着?与自己肩头等高的小?麦,掌心揽着?巴掌大的后脑勺,和?往常教育她?调皮一般揉弄数下,没有告别。   小?麦就这么跟着?薛应挽了,越辞有些?后悔:“早知道是往生魂就不去了,就算偷一偷抢一抢,能活下去就行,她?父母还能陪着?她?,我?们俩能干嘛?”   薛应挽没有理会越辞不满的嘀咕,他当了玉簪,问周围人给小?麦买了件御寒衣物,买了干饼,牵着?小?麦一路往回走。   经过入林小?岔路时,又遇见那总爱谈天侃地的几人,葛东旺看?到?小?麦跟着?薛应挽,不禁稀奇:“你们怎么把?这小?骗子带着?了?”   薛应挽道:“教她?以后不再偷盗骗人,等到?动乱平息,如果她?愿意,就送回她?爷爷家去。”   葛东旺嘁了一声,不以为然。现在这情?况,多带一个人都是累赘,别人多事,他也没这个闲心管,转头又与身侧人讲起了那个被魔侵略的镇子。   才迈出几步路,薛应挽却捕捉到?了其中关键词:“等等,你们说?的,是邬镇?”   “怎么?”葛东旺仰靠在树干上,百无聊赖地往空中抛石子玩,“我?们一直说?的不就是邬镇吗,最?开始,被那些?邪魔入侵最?惨烈的地方。”   “一整个镇子,每一个屋子都被闯了进去,什么客栈酒楼商铺院子,简直干干净净——足足几百上千人啊,连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第37章 终局(三)   薛应挽此刻才想明白, 邬镇客栈时老人?惨白到不同寻常的?脸色,为何能精确讲出的?那些怪物模样?与行为,像是亲眼见过一般, 又?为何说镇上之人?来了浔城,小麦一家却一个也没?有遇到过。   整个邬镇, 早就被倾巢而出的?邪魔啃食得干净,没?有任何一个在镇上的?人?能逃脱。   他看向小麦, 女孩方才蹲在路旁,仔细地逗弄着一只路过的?小蟋蟀。她尚且不知晓自己连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失去了, 只甩着母亲给她编的?长辫, 乌溜溜的?眼睛转悠, 像是反着光的?黑曜石。   那间木屋其实早就不再能住人?,薛应挽就这样?带着小麦, 为她多买一份吃食, 在物资紧张的?情况下,也能从几个书生手中借到书本。出乎意?料,小麦倒是对?看书很有兴趣,一个人?端着书便?能看足足一日?, 有吃的?穿的?, 也不再像从前一般行偷盗之举了。   夜晚,便?和他们一起睡在林中,小麦蹲在一旁, 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要抱在一起睡觉啊。”   越辞没?好气地答:“因为这是我老婆。”   小麦问?:“老婆是什么??”   薛应挽也一直不明白越辞为什么?这么?叫自己, 顺着问?道:“老婆是什么??”   越辞道:“老婆就是爱称,只有我能叫的?名字, 就像你?叫我老公?一样?。”   薛应挽道:“可是老公?不是你?的?小名吗?”   “也是爱称,”越辞道, “不过,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叫。”   薛应挽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换了个位置,将自己团进越辞怀中。越辞身体长得好快,初见他时还是少年身形,如今却可以轻易地将他环抱,替他阻隔夜间寒风与忽来骤雨。   天气似乎又?转冷了,听着风吹枯草的?沙沙声,好久好久,薛应挽都没?睡着。   越辞问?他:“在想什么??睡得不舒服吗?”   薛应挽像只小兔子,或是黏人?的?猫儿,整个人?软乎乎的?,嗓音有点儿泛哑:“我的?师尊走了,师兄也走了,这些在浔城的?人?说得没?错,要是魔种真的?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被消灭了就好了,这样?……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事,这么?多人?离开?了。”   越辞似乎明白他在为什么?而忧恼了,抬手一捞,将人?连着胳膊带高?,夜色中对?上那双澄澈如琥珀的?双瞳:“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后悔也没?有办法弥补,着眼当下,不好吗?”   薛应挽睫毛很长很浓,讲起话来像蝴蝶翅膀扑簌,他偏过一点头?,轻声道:“我听说,有一个上古密咒,名曰‘华胥’,能够让人?入梦。入梦之人?有机会?在梦中将错误重?新弥补,直到得到想要的?一切,直到这个世界完美的?属于他,他也将永远留在其中,心甘情愿,不辨真假。”   越辞问?他:“你?想做什么??”   薛应挽眨了眨眼,想掩去一点湿意?:“我有很多后悔的?事,比如没?有多陪陪师尊,比如不该去对?李恒动手,促成了第一个魔气的?释放;又?或者,那日?不该出门,被人?钻了空隙毁去丹田;再不然……就是该千方百计阻止师尊,不要将内丹给我。”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最后一句却很轻很淡,像是融化在了不间断的?风中:“这样?,也许大家就都不会?死。”   “不要把什么?事都怪在自己头?上,”越辞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发展成现在模样?,你?也没?有一点责任。”   薛应挽喃喃道:“都说一切到了最危难之际,都会?有救世之人?挺身而出,可是大家都很累,很辛苦了,那个人?还没?有出现呢?”   越辞道:“也许他在等一把剑。”   薛应挽看向他:“是那把没?有完成的?神器吗?”   越辞眼神有一瞬的?闪躲:“……我不知道。”   也许是错觉,薛应挽深深叹了口气。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靠着越辞,脸蛋埋得很深,慢慢闭上眼睛,宽袖中露出半截白玉似的?腕子,手指牵着一点衣摆,随呼吸而小幅度晃动着。   至夜半,万物静寂,薛应挽从噩梦中惊醒,骤然睁眼,下意?识喘息不停。   许是环境太差,他已经很少能睡个安稳觉了,可从前至多早醒或劳累,极少有这般被惊吓而醒,久久不能回神的?。   他梦到戚长昀在为他梳发,本还带着一点笑意?,倏然场景变换,一把长刀突如其来,由前至后贯穿了戚长昀的?身体,他的?五官消失,只剩一团扭曲不清的?面容。   千万支箭半空飞驰而来,透过血肉,扎入挡在身前的?师兄,像是被扎成了刺猬的?靶子,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好皮肉。   浓重?的?血淌成了河流,一点点渗入他肌肤里。薛应挽转过头?,身后是深不见底,隐约能听见沸腾岩浆的?异火窑窟,青蓝色的?火苗往上窜,沿着他的脚一路往上爬。   他浑身冷汗,胸膛重?重?起伏,指尖早已不知什么时候扣入掌纹里,留下了几道极深的?印子。   越辞被怀中动静惊醒,眼皮发沉,困怏怏道:“怎么了?”   好一会?儿,薛应挽平复下来,除却嗓音微哑,再无异常,只是从他怀中撑起身子,低声道:“小麦不见了。”   越辞还是犯着困,打了个哈欠:“大晚上能去哪啊,可能睡不着自己玩儿去了吧,”又?想将薛应挽拦回怀中,“我们继续睡,明天就回来了。”   薛应挽道:“你?休息吧,我去找找她。”   越辞自然不会?让他一个人?去,没?辙,也跟着起了身子,冷风一睡,困意?果然消去大半。   浔城城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除却城门外一片空地,便?是连着泥路的?山林。聚集而来的?百姓皆聚集在此处,靠着城内修士结界庇佑,不会?离开?太远,小麦若活动,也只能是在这附近。   生怕打扰其他人?睡觉,薛应挽并没?有大声呼叫,只借着修行者超于常人?的?五感寻找,很快,他们便?发现了小麦身影。   不足人?胸口高?的?女孩猫着腰,借着林叶遮挡,压低脚步,猫儿似的?,小心翼翼绕到先前卖鸡蛋的?货郎身后。   这货郎还在呼呼大睡,他的?鸡快死了,应当也就最后几日?能下鸡蛋,昨日?没?卖光的?,便?被堆放在一块旧衣裹起的?小包处,塞了几块布料当做缓和。   小麦就这样?悄悄伸出了手,掀开?一点布,往里摸走了一个,两个,三个……足足四?个。   鼓着腮,一副气馁模样?,要不是揣不下,显然还不想就此放弃。   她衣摆兜着这几只半个巴掌大的?鸡蛋往回走,才转过身,便?被阴着脸的?越辞抓了个正着,拎着后领便?提了起来,登时吓得一哆嗦,手掌托了个空,鸡蛋骨碌碌往地上滚。   薛应挽眼疾手快,替她重?新兜住衣领,好歹保了这几个鸡蛋安危。   小麦眼神打转,薛应挽向越辞比了个嘘声手势,往货郎腿边放了几个买鸡蛋的?铜板,这才带着人?绕回林中人?烟稀疏之地。   越辞环胸靠在树干上,冷声道:“大半夜不好好睡觉,跑出去干坏事儿?”   薛应挽将鸡蛋放在地上,看向满脸不服气的?小麦,轻声问?道:“你?想吃鸡蛋?”   小麦别过脸,哼了一声。   越辞道:“问?你?话呢。”   薛应挽吓她:“不说我就把鸡蛋拿走了。”说着往前伸手,将将抓握上一只鸡蛋。   小麦一跺脚,扑在地上,护住自己辛苦取到的?几颗鸡蛋。   “不许!不许不许!”她愤愤道,“我娘最爱吃鸡蛋了,之前我爹问?那个坏蛋要鸡蛋他不给,我要拿去给我爹娘吃!”   薛应挽突然想起,货郎前几日?说要一个铜板跟他换鸡蛋的?竟是小麦父亲,而那时候的?小麦母亲应当已近油尽灯枯,才会?浑浑噩噩,死前还想着要吃一顿鸡蛋。   小麦父亲没?有钱了,全身上下只剩下那个铜板,还是没?有求到货郎开?口,阿苑自然也没?吃到鸡蛋。   小麦年纪小,不懂得太多,唯独记下了妈妈想吃的?东西,还顺带记仇上了不给她爹鸡蛋的?货郎。   薛应挽愣住:“你?……”   只说了一个字,越辞却冷冷打断他:“正事不干,倒是会?骗人?得很。”   一本书被甩在地上,书页敞开?,薛应挽投去视线,看到每一页本该有文字之处,都被人?用树枝沾了湿泥在上面涂涂画画,书页也早就破损,可以看出下手之人?对?书本的?愤恨。   唯独最外层封页看起来干净些许,起到了一点掩盖作用。   “看起来对?书爱不释手,背地里早就恨不得把书撕了是不是?”越辞面色温和,讲出话语却像淬了把刀,舌尖舔上犬齿,笑道,“要不是今天被我翻开?,还真以为你?多喜欢读书呢……小崽子,你?装得可真好啊。”   薛应挽捂着额头?,不知道为什么?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不喜欢看书啊?”他问?小麦。   事已至此,小麦索性也不装了。   她朝着越辞“呸”了一声,抬脚想往越辞处踹。越辞轻松避身,小麦踢了个踢空,自己踉跄两步,脑袋撞上树杈,晕乎乎地,眼圈直泛红。   “你?们把我爹娘杀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说,“我恨死你?们了,有本事,有本事你?们就把我也杀了……”   薛应挽有些恍惚。   父母因为他们的?到来而离开?,在小麦视角看来,薛应挽也确实算是“凶手”。   小麦朝薛应挽大声叫喊:“我会?找你?们报仇的?,我要让爹娘泉下有知……”   “书不好好学,成语也乱用,还天天想着什么?杀人?报仇,”越辞黑着脸,“你?知不知道,就你?这样?的?,在我们那是要被关到少管所教育的??”   小麦咬牙鼓腮,泄愤似的?朝他们喊:“我最讨厌书了!我爹说了,我以后想做什么?做什么?,我是小麦,当然就要种麦子!”   越辞啧了一声,拧了拧手腕,薛应挽拦住越辞,看向依旧一脸愤愤的?小麦,长长出了口气,说道:“随你?吧。”   小麦努力睁大眼睛,争取不落下凤。   薛应挽道:“无论你?怎样?想,但是如今情况你?自己也看到了,多少人?颠沛流离,号寒啼饥,你?如果想活命,想有一口东西吃,也只能跟着我们。”   小麦:“你?威胁我!”   越辞冷笑道:“你?也大可以自己走,反正你?没?了爹娘,饿死在哪就不知道了。”   小麦十分?聪明,知道薛应挽与越辞讲的?一点不假。   她没?法一个人?生活,她会?饿死,她会?没?有办法给双亲报仇雪恨。   小麦满含怨忿,不情不愿地重?新坐回树底下,不服气地闭上双眼,发红的?鼻尖一抽一抽,肚子也咕噜咕噜叫。   很快,她被饿醒了。   再睁眼时,面前多了两颗鸡蛋。   蛋壳还十分?烫手,似乎能闻到一点香气。小麦偷偷抬起眼睛,月光洒过疏漏残枝,映在另一侧重?新靠在越辞怀中的?薛应挽脸颊,他呼吸绵长,像是累了许久,再一次沉沉入眠。   身边堆着团仍冒余烬的?炭火,细烟随风一点点窜入阒夜半空,朦胧化散开?来。   越辞忽而握住薛应挽手腕,逼他面向自己。   “老婆,你?的?灵根是什么?属性的??”   薛应挽先是一愣,随后怔然:“……你?知道了。”   “从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你?是筑基修为,但是所习并不偏向五灵根中任何一脉,只用些最基础的?小术法。方才你?点燃炭火,我留意?了一下,才发现这其中……竟没?有一丝灵根之气。”   越辞郑重?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没?有灵根?”   与修者而言,金丹能提供灵力存储与转化,以供修行境界突破,而灵根则是决定修行者所修行的?术法资质与上限,灵根越纯粹,则日?后进益便?会?越高?。   二者缺一不可,就连世间公?认最弱的?修者都是杂灵根,可薛应挽身体内竟无一丝灵根之气,那他当初,在没?有戚长昀过强的?内丹支撑以前,究竟是如何修行的??   薛应挽沉默好一会?,才道:“从前是有的?,后来,遭遇了一次意?外,灵根就损坏了。”   “什么?意?外?寻常小事根本不可能伤及人?的?灵根……除非是被人?亲手剖出,是谁这样?对?待过你??”越辞问?,“你?一直不修行,根本不是因为你?不喜欢修炼,对?不对??是因为你?没?办法……”   “可以了,”似乎并不是什么?很好的?回忆,薛应挽面色僵白,打断他,“不要继续讲了,我也不想继续讨论这件事。”   越辞嗓音喑哑:“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从前……什么?事都会?告知我。”   “我很小就上了朝华宗,在宗门里虽然过得算不上顺风顺水,大多时候都平安,这不过是一个小插曲,你?又?何必逼迫我呢?”薛应挽整个人?看起来疲惫而没?有一点精神,说话也带着一股恹恹之气。   越辞莫名生出一种感觉,薛应挽似乎不愿意?再与自己深处交谈,他们两人?中间相隔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遥远,触手可及之人?好像就要咫尺天涯。   “不要这样?,”越辞低声诉求,“不要这样?对?我。”   薛应挽不带任何意?味地看了他一眼,只这一下,越辞浑身冰冷,便?恍然觉得被这道视线穿透了心底,不由心虚起来,更多的?,却是抵挡不住的?痛楚。   最初的?那点欺骗,成了无法越过的?隔阂,他不敢去说,不敢去问?,甚至不敢在薛应挽明显抗拒的?情况下去与他更亲近的?接触。   他早就在不知不觉间,被薛应挽的?一举一动控制了心神。   漆黑的?浓雾席卷了本该晴空万里的?天际,魂幡飘扬,枯枝簌簌,偶有一两片落叶飘扬,被踩踏在脚下,化作一滩污泥。   到了晚上,釜中生鱼,析骨而炊,连月亮也不再明澈,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渺远而驱散不去的?阴霾,等待着时日?终结,与耀阳一般彻底熄灭。   薛应挽从来没?见过真正的?,只存在与古籍,话本中的?乱世。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何人?要自私地关闭一道城门,为何要将人?隔开?阶级,为何有人?能佳肴美馔,有人?却只能忍受饥寒,为求两个鸡蛋付出生命。   薛应挽轻声说:“怎样?才能结束这一切呢?”   良久,越辞回道:“这是上天降下的?,对?这个世界的?惩治,要想救下倾塌的?将来,总得需要一场足以改变天地的?牺牲。”   “比如一把剑?”薛应挽低声问?道,“若我能做到,我该救吗?”   越辞低下头?,与他鼻尖相抵,二人?温热气息在这一点最亲近的?空间里紧密交融:“这该是你?的?选择,你?的?所见,所闻,都是支撑你?做出每一个决定的?奠基石,在这之前,没?有人?帮你?去想,没?有人?能替你?做出这个选择。”   薛应挽认真看着他,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希望我救吗。”   越辞沉默了很久,最后给了答案。   “我不希望。”   “我后悔了,”他说,“我也做了一个……世界上最大错误的?选择。”   “我从没?有喜欢过人?,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这样?爱你?,到光想象可能会?失去你?,心口就不断发闷发疼。”   “师兄,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第38章 一周目完(上)   小麦始终不是个老实?性?子。被揭穿了, 索性?不装不藏,背地里趁人睡着,拿着把薛应挽给她防身的短刀便凑上前, 在两人面前琢磨来?琢磨去,最终不敢下手, 决定再一次偷了银钱跑路。   手刚伸到一半,便被骤然睁开眼睛的越辞吓了一跳, 慌乱之中?,连另一掌间所握的短刀也往下落, 刀尖直朝着薛应挽大腿。   小麦一惊, 越辞已?然眼疾手快, 在距离肤肉二?寸距离时凭空接住刀柄。   薛应挽也睁开无甚波澜的双眼。   “小小年纪,够狠毒的啊, ”越辞朝她咧开一个笑, 露出森森白齿,“胆子也不小,敢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你们装睡骗我!”   “没有装睡,是你靠太?近了, ”薛应挽道, “我的感知会比常人强些,你走过来?时就醒了,只是想?看看你要做什么。”   小麦计划被打破, 干脆破罐破摔:“有本事, 你们就放我回?去找爷爷,等以后我长大了, 去学术法,拜师傅, 找仙人把你们都杀了报仇!”   “就你,还拜师,还学术法?”越辞哈哈大笑,挑眉:“不种小麦了?”   “不种了!”   越辞呵了一声,将小麦再一次提在半空,威胁道:“还想?回?去找爷爷,你倒是想?得美……你等着吧,等事情结束了,我们会把你丢去去书院里,那里每天只能对?着书本文字,让你待在那里求生不得求死不得。”   小麦被吓得脸色苍白,“哇”地大哭出声,四肢在空中?胡乱踢踹,张牙舞爪地要咬人。   越辞任她动作,好一会,小麦哭得没力气了,抽抽搭搭地哽咽,手脚垂条似的耷拉。   薛应挽示意差不多了:“放她下来?吧。”   “我再和她讲两句话。”越辞就这般拎着小麦,往更远处小道走去。   他本就是漠然中?自带隐怒的凶相,如今借着树干避开薛应挽,放下小麦同时,脸色陡然生变,更是透着股煞人的阴戾。   目光锋锐,声音沉下几?分:“你该庆幸,你不是真的想?要动手,否则……”   小麦被这一下吓得鼻子一抽,连怎么哭都忘记了。   对?上越辞寂如黑潭的双眼时,身上更被一股寒意侵蚀,蔓入骨髓与?四肢百骸似的悚然。   越辞很快恢复往日平静模样,轻嗤一声,将她丢在一侧,起身往回?走去。   小麦远远听到他与?薛应挽讲话时爽朗声色,话中?还带了笑意:“教育过了,放心吧。就随便讲了两句,小孩子而已?,我没当?回?事儿。”   想?到越辞的表情,小麦依旧会下意识浑身发寒,也真的不敢再有其他动作,难得平稳过去了一段时日。   最后一片枯叶落尽,一片林子,满眼只剩光秃秃枝桠。   今年入冬格外的早,雪也来?得急。开始还是小雪,后来?便是猎猎寒风,卷着漫天大雪呼啸而来?,这场雪来?势汹汹,数日未停,雪片如刀,吹得人脸上刺痛。   小麦换上厚厚的冬装,窝在一处背风的粗壮老树下,与?薛应挽和越辞保持着很远的距离,每次望去,便会收到龇牙咧嘴的凶狠。到了吃饭时,又不情不愿地挪过身子,一起窝在火边,吃烤得发硬的馒头干饼。   薛应挽也在这几?月间结丹辟谷,说?是一起吃,其实?每次都只会给小麦做吃的。小麦身体消瘦,吃得也不多,所以粮食消耗得格外少,在他人食物日渐短缺的日子里,他们还能勉强活得舒服些。   可并非每个人都能如他们一般,在如今情形下也能保持心态平和的。   初雪后的第五日,一位老人找上了他们。   形如槁木的身躯颤巍巍跪在薛应挽面前,一顶简易制作的绒布帽上堆满了厚厚的雪,压着得他抬不起头,连鬓角都是湿了又干,结成一绺一绺的。   “好心人,公子,求求你,给我一点吃的吧。”   薛应挽对?他有印象,初来?浔城时,老人身边还跟着儿子儿媳和孙女,一家和乐融融寻了个好地方,商量等祸乱结束后,回?村里该收拾不少田地。   他们备了不少干粮,儿媳妇心地善良,以往常价格卖给了不少急忙逃难来?此?之人。   薛应挽扶起他:“你的家人呢?”   老人气力不支,讲话时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口中?吐出,说?得很慢,含着讲不出的万千酸楚:“他们,都走了。”   “东西,东西没有吃了,太?冷了……”   老人抬起脸,泪痕被席卷的北风刮得发干,“给我一点干粮吧,求求你,求求你……我不吃,还有个孙女,她要吃东西的……”   “一点就好,一点就好……我求了很多人,他们都不给我,公子,公子你是好心人,你帮帮我吧,求你了……”   老人衣衫单薄,显然将身上能保暖之物都留给了孙女或是拿去换取钱财。薄裤的膝盖处因不停下跪磨得发破,风一吹,勾勒出两条瘦伶如竹竿的小腿痕迹。   薛应挽将留给小麦的食物分出一部分,剩下的,连同银钱都交到老人皱巴巴的掌心里。   “买些衣服,”他说?,“天还要冷,你孙女也许熬不过。”   小麦口中正吃着属于她的干饼,看着老人兴奋地抱着同样的饼,踉跄小跑着往回?走,一深一浅的脚印踩在厚厚的雪上。   她坐到薛应挽身边,胳膊肘推了推:“你是真好心还是假好心啊。”   薛应挽侧过一点伞,替她遮挡飘落的雪花:“假的,为了让他孙女记得我的好意,以后和我报恩。”   小麦说?:“我就知道,不过我是不会吃你这套的。我记得的,我爹娘是因为你才死的,你也不要妄想?我回?承你的恩情回?报了!”   薛应挽“嗯”了一声,抬起手,指腹拭去小麦嘴边碎屑。   他悄悄在二?人身侧落了施了道小术法,让风雪经过时去冰寒,徒留一点暖意,小麦靠着他胳膊,逐渐困怏怏地睡了过去,口中?含糊不清地呢喃:“不过,你别让我去学堂,也不是……不能稍微原谅一点儿……”   越辞凑到他身边,看着占了自己位置的小麦,有些不满:“把她挪远点儿,这是我的位置!”   薛应挽看着他。   好吧,越辞妥协了。   他寻了个其他位置,枕着薛应挽大腿,一手环抱着厚衣下的腰,一手勾着他后颈往下压,与?自己接了个很漫长的湿吻。   薛应挽时刻注意着小麦有没有被惊醒,又被嫌弃不专心的越辞咬了一口舌尖。   “别这样……”他想?侧过脸,被掰着下巴转回?,推拒的手掌被紧扣十?指。   好一会,越辞才放过他,薛应挽瞳中?盈了水意,湿红的下唇还残留着一点涎液银丝。   “多了个电灯泡,好久没能和你亲近了。”   “什么?”薛应挽听不懂。   “……没什么。”   “对?了,”薛应挽看放轻声音,尽量不打扰到小麦,“我之前试着探了一下小麦,她身上些微的灵力反应,应当?是有灵根的。”   虽然不如专门的探测灵根法器,但也能查探一点常人身上是否有灵力反应,修行者千中?无一,越辞也没想?到过一个普通山野小女孩竟也有修行资质。   “那怎么说??”他问。   “不知道具体灵根和资质深浅,等之后事情平定,看看能不能送她到一个宗门里去修行吧。”   越辞没什么表情地,朝占着薛应挽胳膊呼呼大睡,还流口水的小麦冷冷撇了一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与?其说?是留在浔城,倒不如说?他们被困在了这里。随着各地沦陷,一道道消息不断传入耳中?,比如哪个城镇又被魔物入侵,哪位大能又在与?魔物的对?抗中?身陨……种种种种,从一开始的震撼,到最后已?经习以为常。   来?人扑倒在厚厚的雪面上,匆乱喊道:“何坊村也被毁了,那些怪物,怪物朝着这里来?了……”   仗着浔城内部修士筑下结界之由?,那些魔物始终没有接近浔城,这几?月以来?一直平安无事,也逐渐让此?处避灾之人放下心。可何坊村距离浔城不过十?数里,说?明魔已?将附近的村镇蚕食殆尽,终于一步步靠近了百里内最多人聚集的浔城。   四下哗然,涉及自己性?命,便都开始人人自危起来?,有人精神失常,高喊着询问:“为什么,朝华宗的人不是都已?经死光了吗,为什么那些魔还在?”   “太?晚了,一旦魔种有初生痕迹,奈落界就能受到召唤,就算再行消灭也只是做补。”   “何况朝华宗弟子那么多,还有在外游历的,当?日戚长昀送出的弟子不就一直没寻到?还有个一直在外游历的大弟子,也是前不久才死在了和邪魔的对?抗中?。”   那人崩溃发问:“那些修真门派呢?那么多人……就没有想?到一个办法吗?”   有人嗤笑一声,仿佛在嘲笑他:“他们?不就和城里的人一样,都在一起,想?尽办法保全自己,可又有谁愿意来?保护我们呢?”   又过三日,雪更大了。   城内城外被彻底隔绝开,逃亡至此?的各处村民带的粮食早在入冬时就消耗得差不多了,随着天气严寒,逐渐开始为着争夺食物恶言相向,更甚起了冲突,大打出手。   那天的老人又来?了,他更瘦了,面容也更憔悴枯槁,身形摇摇晃晃,也许北风一刮,就会如同纸片一样被吹卷倒下。   他再一次跪在薛应挽面前,恳求道:“公子……”   或许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脸面再来?乞求,后半句话磕磕绊绊的:“我,我孙女……”   薛应挽却实?在有心无力了。   已?经没有可以再给老人的,就是连小麦往后的食物都得省着用才勉强能熬,他摇摇头,道:“对?不起。”   老人身体一僵,满是皱纹的脸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没关系,”他喉咙沙哑,道,“公子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他好像撑不起身子了,喃喃重复道:“你是个好人,你是个好人……”   薛应挽看着老人一步步离开,在漫天大雪中?缓慢挪着步伐,佝偻着脊背,竹竿似的双膝弯折。在他能看见的每一个人面前跪下乞求,额头重重嗑在雪上,一路留下星星点点的斑红,又被新落的白絮覆盖。   小麦扯扯薛应挽衣角,小声嘟囔:“其实?我也不是不能少吃一点……”   越辞枕靠在一旁闭目而憩:“没用的,”他道,“就算真的给了他食物,能再救一天,两天,可你看雪一两天会停下吗?城门会开吗?魔族会被消灭吗?”   顿了顿,继续道:“何况,还要让在世的人,再煎熬多两天,看亲人一步步走向死亡吗?”   薛应挽低低垂着眉眼,手中?摩挲着自己身上最后一件勉强能换取钱财之物——是越辞曾经送给他的,那只梨花式样的玉制发簪。   其实?到了现在,便是上好的玉石,金银也换不了多少食物。   他还是走到老人面前,蹲下身子,将玉簪放入他手中?。   薛应挽目光十?分黯淡,像是已?经很难再对?任何情感有什么巨大反应,只是僵硬地做着这一切,纵使?知道这只是不过是杯水车薪。   许是实?在天寒,又缺少食物,不断有人大喊着要求开城门,可浔城用巨石堆成的高墙宏伟肃穆,任无数人叫喊恳求也如一座高耸屹立之山俨然不动,不减分毫威压。   守城士兵同样巍然立在雪中?,身形雄健,目光铮铮,似乎没有任何情感,对?请求讨好不为所动,似乎只有威胁到城门之人出现,才会做出该有的反应。   然后这个人出现了。   一个年约三十?,蓬首垢面之人,只是肤色暗黄,身上只披着件缝补过多次的棉衣,冬靴裂了口子,融化的雪水便从上渗入。   唯独身形坚。挺,神情刚毅非常。   小麦叫道:“啊!是他!”她扯着薛应挽袖子,努了努嘴,“他骂过我,他说?我是小偷,还赶我打我。”   越辞补刀:“你本来?就是小偷。”   守卫与?男人隔雪相询:“你是何人,又有何事!”   “双彭村葛东旺,”他不惧高喊,“我要见城主!”   守卫一愣,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为什么要见城主?”   “我要问他,城内明明有足够的物资,为什么不愿意开城门,为什么不愿意救治流民?”   守卫哈哈大笑。   “城内的人不然身份尊贵,不然是能与?魔物作战的修士,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此?吵吵嚷嚷!”   葛东旺上前一步,质问道:“我记得浔城城主说?过,无论天降劫难,战火侵扰,他都不会放弃一个城民,前来?投奔也会一一接纳。也是因为这句话,附近百姓才都聚集到了浔城,可现下城外有不少百姓就是被从浔城赶出自生自灭,早些日子多多少少还会开城救济,为什么到了最危难的时刻,却紧闭城门,不愿意救一救百姓呢?”   守卫不想?听他长篇大论,打了个哈欠:“讲完没?”   葛东旺脸色一僵。   “你、你们……”   “讲完就滚吧,别来?吵爷耳朵。”   葛东旺不服气,手持一只铁棍,三两步上前,怒道:“我说?了,你们听不懂吗,开门,我要见城……”   他的话没有讲完。   因为没有机会了。   守卫手中?锃亮的银枪抬起,已?然捅入他心口。   白进,红出。   轻而易举,不费一丝一毫力气。   他们本就是有些修行之人,对?待一个普通人再简单不过。   最后,一挑,尸体便被高高扬起,在守卫戏谑的表情中?,借力丢到远处,正?落在围聚观看的众人中?间。   小麦本是凑热闹站得靠前了些,葛东旺一砸下来?,**在雪中?撞出一声闷响,雪碎飞扬,连带着腥热的血就这般溅上了她面颊。   小麦几?乎是瞬间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   葛东旺脸上还保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双眼大大瞪着,似有无数不甘与?怨忿,眼白几?乎要突出眼眶之外。   死不瞑目。   一个活生生的,上一眼还在讲话的人转瞬成了一具死尸,在场所有人无一不脸色惨白。   小麦跌坐在地,又慌乱地起身跑回?薛应挽身侧,手上也溅了血,湿淋淋地,带着雪水一起抹上薛应挽衣物,眼中?泪花闪动,显然被吓坏了。   薛应挽反应过来?,抬手捂上她双眼,薄薄眼皮之下,瞳珠不住湿热颤动。   守卫收起武器,重新挺直身板,对?葛东旺的死不以为然,目光落在远方。   是威慑,是压服,是杀鸡儆猴。   再有不从者,结局如他。   果然,无人再敢提起开城门一事,只有零星妇人泣声自葛东旺身边传来?。   还是有已?经没了吃食,步入绝路之人——他们趁着修行者被接纳入城时想?跟着一同闯入,结果便是如同葛东旺一般,被守卫那程亮的长枪如同穿签子一般穿过身体,继而被丢出城门,血肉模糊。   孩童害怕得惊声尖叫,年长的老人更是别过眼。突兀的颜色在纯白的雪地中?极为刺目,不过半个时辰,尸体便被人搬走分食,如同在最严寒几?日,那些没有被褥衣食,没熬过严冬的妇孺老人一般结局。   *   人越惧怕什么,被惧怕的东西便会越靠近他。   在一个天还未完全亮堂的早晨,在漫天雪絮与?浓雾之间,随着几?声奇怪而低沉的黏腻之声响起,一股震颤感同时击在每个人心底。   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同一件事——有东西,正?在靠近浔城。   很多,很多。   随即,在雪雾中?,薛应挽终于见到第一只魔的模样。   和那位在邬镇客栈里死去的老人描述得一样,他们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形状,连颜色都难以形容得准确,好像所有乌黑杂乱的东西都聚合在一起,黏糊,湿腻,庞大,似乎没有脚,又似有千足万足,靠着蠕动,缓缓朝浔城而来?。   薛应挽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一只,还是很多的聚合体。   魔睁开了身上密密麻麻的眼睛,乌黑的瞳仁同时左右移动,又死死盯着最近的目标,令人毛骨悚然,连逃跑都软了脚。   最先传来?的,是极为刺耳的尖叫哭啼,还有大批驻扎在城门外之人的推攘奔逃之声。他们同样未见过如此?诡异恐怖之物,那些准备的棍棒铁楸早就脱手散落一旁,只顾得慌乱逃窜,再无他想?。   “魔”张开了他的嘴,呈圈环状,有无数尖利的牙齿,身体变为蚯蚓一般伸长,以极快的速度咬住一个人,瞬间身首分离,血溅四方。   又是一声接一声的尖叫,几?乎要刺破耳膜,小麦从梦中?惊醒,下意识便要逃跑。   越辞握住她的手,厉声质问:“你要去哪?”   小麦吼他:“你看不到吗,怪物都来?了,你不跑,我还要跑呢!”   越辞本来?就没睡好,脾气也有点早,回?道:“你是没脑子吗?四面八方都是,你往哪里跑?主动送上去?”   薛应挽不想?听他二?人吵架,干脆利落将小麦扯到身边隐蔽大树下,双指掐了个圈地诀,说?道,“你一会躲在这里,魔物一时半会不会靠近这处。”   “你会术法?你也是修行者,你,你为什么不早说?……”小麦惊讶不已?。   薛应挽想?走,小麦拽住他衣物,不满道:“我也要学,你回?来?要教我!”   越辞扯开她的手:“好好待着,别瞎喊了。”   薛应挽观察周边形势,握剑起身,对?越辞道:“去立结界。”   越辞应声:“……知道了。”   小麦喊道:“要教我!不准耍赖!”   越辞脚尖点地,轻跃半空,在城门外尽自己修为立下一道结界,能够暂时阻挡停留在外的魔物步伐,薛应挽则是独身一人,走到城门前。   门前守卫同样因魔物来?袭而惊慌,不忘将长枪对?准他:“滚开!”   “开门。”薛应挽沉声道。   守卫道:“你听不懂吗?!”   薛应挽一字一顿,再次重复:“开门。”   这已?算得上明晃晃的挑衅,守卫聚灵于枪,再无可忍耐,银白枪尖径直朝薛应挽而出。   面前两人虽也是修行者,却不过只是如他当?初一般的筑基,这些天里薛应挽加紧修炼,已?然是金丹后期,应对?他二?人并不算难事。   他抽剑而上,枪剑相撞,铿锵声起,火花飞溅,薛应挽本就身形灵动,以一敌二?,依旧绰绰有余,回?身避过尖利枪尖,剑身一抬,便将双枪同时挑飞,哐当?落了地。   士兵朝后方喊道:“快去禀告大人!”   薛应挽再次提剑而上,周身激出灵流:“浔城内分明有修士坐镇,有足够物资护住城外百姓,为何不愿开门?为何收拢结界?”   一道金光闪过,持斧之人现于城前,面色凛然,看过一眼后方瑟瑟发抖聚在一起的众人,回?答他:“他们只会进一步无用消耗,不能为抵御魔有任何助益,若所有城池无条件接济救助,等到真正?与?魔大战之时,谁又能保证还有足够的物资支撑修士?”   “即便如此?,那为何不愿将结界再扩开一里,保住城外之人?”   “魔族既然能到城门前,说?明多数地方已?然沦陷,修士自然要节省气力,留待今后。”   他所说?所言句句有道理有大义,看似为了更好保全,实?则却是弃更多人为无用之物,薛应挽耳畔啼哭哀求声不止,他没有退缩,再次举剑,疾身上前,目标却是城门关隘处机关。   剑光刹然而至,又被斧头拦下,二?人再次对?上,电光火石间,薛应挽被逼退两步,脚步不稳,堪堪靠剑支撑才保持站立。   “你使?的是朝华宗剑法?”持斧男人神色厌恶不掩,“朝华宗……还有漏网之鱼?”   薛应挽问:“那又如何?”   持斧男人声色洪亮,捧腹而笑,看向那些瑟缩发抖的流民:“你们竟然让一个朝华宗弟子为你们出头?哈哈,哈哈哈……”   流民则是面面相觑,生死一线间,无人顾得上他究竟是哪门哪派用的何种功法,何况此?处大多只是普通人,识得他用剑用刀已?是不易,又怎会知晓仙门招法。   与?他们看来?,能救人,那就是大侠,是天上派来?的仙人。   男人呸了一口,大声问道:“谁想?进城?!”   话语落下同时,四周戛然而静,除却远处在朝结界攻击的魔物嘶吼碰撞声,再无其他。   有人试探地问:“能、能进城?”   男人回?:“杀灭朝华宗余党,领人头,自然能入城。”   几?乎是同时,数千道视线聚集到了薛应挽身上。   是再平凡不过的人,是这数月来?时常相见的人,可在这一刻,那些面庞却如同雕塑,无数只瞳孔如一排排设置好的机关,贪婪而机械地盯着他,令人毛骨悚然,胆寒发惧。   男人叹道:“要是朝华宗早早交出魔种,说?不定也就不会有这一劫难了。”   第一道声音响起:“啊,他、他是朝华宗人?”   第二?道声音问:“朝华宗不是都死完了吗?为什么还剩下人?”   第三道声音说?:“是朝华宗把我们害成这样的……现在为什么又来?假惺惺?是不是魔没有消失的原因是因为魔种其实?还在?他是朝华宗的人,会不会就是……”   薛应挽心感不妙,他所学本就只有朝华宗剑法,原以为到了现下这个人人自危地步,没有人会在乎自己究竟是不是朝华宗弟子,可偏偏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这股预感,在看到那些人将视线转向小麦时达到了顶峰。   “这个孩子……似乎是和他一起的?”   “他会不会也是朝华宗的?”   那句能够入城的话语引诱与?诸多因素交杂之下,在连日的沉寂,怀疑与?惧怕中?,终于彻底找到了一个能够抒发的宣泄点。   他们脸上出现了一种近乎得到解放的诡异表情,脚步不约而同朝着小麦而去。   薛应挽留下的阵法只能短暂阻挡魔物辨别,却不能阻挡人,薛应挽想?起身,却被一刀斧子拦下,躲在树下的小麦被人抓扯出来?,冬装被抓破,露出白绒绒的棉花。   小麦纤细的手臂被从冬衣中?抓出,苍白的肌肤留下骇目指痕。   她吃了痛,睁着大大的眼睛,不解:“诶,你们要干什……”   几?乎是瞬间,快到薛应挽来?不及挡开面前放大数倍的铁斧,一把平日割草用的镰刀就从小麦前倾的脊背上方往下落,只一眨眼间,一颗小小的,带着两只辫子的乌黑脑袋便骨碌碌滚了下来?。   薛应挽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的那句:“我会想?办法让你们入城”卡在喉咙里,第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一具没了脑袋的躯体倒在地上,雪白大地晕上灼目的艳色,拿着镰刀的男人有些不解:“死了一个,还是不够吗?”又将眼神转向薛应挽与?越辞,“还有他们……”   薛应挽怔怔看着这一切,目光盯着小麦被细雪慢慢覆盖的身体,脸色变得惨白。   自己不是在帮他们吗,不是在救他们吗?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   一时间,他甚至无法做出一个反应,脊背好像压了千斤重的铁块,很缓慢地向下弯曲,走得十?分艰难。   官兵没有再拦着他,于是薛应挽便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小麦身边,双眼被雪雾遮盖,一片影影绰绰,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伸出手想?摸小麦的身体,方才手腕发抖的男人再一次抬起镰刀,这回?决然而坚定,要落下时,被一道极其强劲的灵力从腕处生生截断,如同头颅落下一般,一声闷响,手腕与?镰刀一并落在雪中?。   鲜血大股喷涌而出。   越辞挡在薛应挽面前,他俯下身子,将人抱在怀中?,单手持剑,沉声道:“怎么样?”   又看向周围蠢蠢欲动人群,说?道:“先走。”   薛应挽才明白,原来?越辞早就可以御剑而行。   他们穿过层层叠叠的乌云,脚下长剑一点寒光破风,回?头望去,只剩下那座依旧巍峨高耸如山的城墙,墙下团聚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随着视野而逐渐渺远,好像数不清的虫豸爬行。   叫喊声却能够穿破天际,历历在耳:“不要让他们走,他们是朝华宗的,他们得死,他们得死啊,我们才能活下来?!”   薛应挽被挡住双眼,等到松开时,湿意早已?从他指缝间不断滴流而出,淌满了整只手掌。   隔了很久,也未能平息。   他们停留在一座山头,薛应挽的身体早就蜷缩成一团,肩头细微地颤动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他不解,“为什么会这样?”   “是朝华宗做下的事,难道这个也要怪我吗?是我让他们不要交出预言,是我让他们将魔种一事藏了千年吗?这些难道都怪我吗?”   他淌了满脸的泪,攥着一点越辞衣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有最后一丝一点的不甘心,平日最漂亮的瞳孔湿亮地睁大,被泪意洗濯过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要伤害我身边的人呢,每一个,每一个都要离我而去,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越辞抱住怀里柔软的身体,道:“不是你的错,没有人说?是你的错。”   薛应挽头垂得很低很低,鬓发散乱,脸色惨白,他跪在地上,额头抵着越辞胸膛,身体不断发抖。   “我好累,”薛应挽神色狼狈,讷讷地自言自语,“我真的好累啊。”   越辞自然地伸手要去抱薛应挽,这些时日甚至已?经成了一个二?人间无需言说?的习惯,薛应挽总需要一个人依靠,于是他可以揽过腰,揽过肩头去轻轻安抚,享受一点怀间温软。   唯独今天推开了。   越辞抚开他一点额边发,视线温和,像个十?分尽责的道侣:“怎么了?”   “我不想?继续这样装下去了,”薛应挽没有抬头,声音虚弱,也很低,“你早就知道,会又这样的结果吧?”   越辞表情有一瞬间僵硬,随后不容拒绝地从前方抱住了这具颤抖的身体:“什么意思?”   薛应挽很费劲地,才能保持自己的呼吸,他发现自己已?经推不动越辞了,被以一种无可反抗的方式困在原地,像从一开始,就没有让他离开的可能性?。   薛应挽实?在太?累了,于是他放弃了,整个人平静得有些恐怖。   “从什么时候就计划好的?在长溪,还是朝华宗?”   “带我来?浔城,看着我一点点因为百姓流离而难过,因为身边人离去而难过,让我亲见炼狱,尝过百般苦楚,断绝我最后一丝希望,要我心甘情愿,要我去救下他们,救下我恨的人,救下杀了我亲近之人的人……”   薛应挽的头发落在颊前,很乱,很湿,若非不间断往下滴落的泪水,倒像是个生了癔症的疯子在平和地讲出说?些胡言乱语。   越辞也好似听不懂,话语冠冕堂皇:“我为什么要这样呢,这对?我也没有什么好处。”   薛应挽看着他,不知是笑还是哭,攥着那点衣物的指尖发白,脊背佝偻,失去力气一般,整个人要低到雪中?。   他很艰难地,仰起头,掀起一点眼皮,目光落在大雪飘落之外。   那是越辞的头顶,约莫三、四寸高度,一块浮起的,似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浅黄色卷轴。   从他离开朝华宗后,越辞到长溪时,它就出现了。   卷轴永远半开,永远都在越辞的头顶,一行黑色的小字像是用一种奇特方式刻印在其上一般,不会因为变化距离而扭曲模糊,不会被任何事物遮掩,独立在世界之外。   薛应挽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任务要求:   【说?服好感度最高npc主动舍身祭剑】   【薛应挽(祭剑0/1)】 第39章 一周目完(下)   薛应挽看?着越辞脑袋上那行永远不会变化的字眼, 无故泛起一股恶心。   初时不明其意,给?了越辞一次又一次的机会,而后身入动乱, 才明白其中祭剑二字,究竟指的是什么。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 薛应挽都想过要?去信任枕边人。   直到见识过越辞表面平静下的险恶与凶狠,才明白, 自己到底爱上了一个怎样的畜牲。   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时隔数月,重新回到生?活百年的朝华宗。说不思念是假的, 可当真正再见, 却也只剩下一点难以严明的哀伤。   昔日盛景, 金砖碧瓦,早就化为了一片断壁残垣, 与师长, 师兄弟曾每日走过的路,如今碎石堆积,再不能如初。   薛应挽没有去主峰,没有去相忘峰, 也没有去看?一眼那日典礼的重霄峰, 只是径直随着越辞到了纵曦洞。这处本就是朝华山聚集灵脉一处,洞内有常年熔烧的岩浆,薛应挽也是第一次来此处, 光是入洞, 便已觉炙热非常,仿若置身火炉, 连视野都被烧灼得?发烫。   于薛应挽而言,越辞身上总是有很多谜团, 就连他这个人,都如同?一个谜般存在。比如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越辞好像没怎么修炼,就能轻松到元婴后期,学会御剑之法?,又或者随身有许许多多的法?宝丹药,还?有不知从哪得?来的,这把?神器的锻造之法?。   不过,也都不重要?了。   越辞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往洞内深处而去,好像两?人只是结伴来此观览一般亲密,越是深处,薛应挽便越发神思浑噩,好像迷迷糊糊之间,想到了很多很多事。   也许是失落,也许是后悔,更多的,大概就是遗憾。   他这一趟来得?太过匆忙,结果什么也没做好,没遇见过几个人,却好像总是让靠近自己的人不得?善终。   最早的记忆,是在那个残破,荒僻的小村庄里,那是他出生?的地?方,最后离开,也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戚长昀从满地?尸骸的狼藉中将他带回朝华宗,临别前,薛应挽曾回头望去一眼,这几年村民们的指责犹在耳侧,大火焚天?,死状也历历在目。   他们说:“你是灾星,你不得?好死——”   戚长昀对他说:“不要?回头,不要?去看?。”   薛应挽真的没有再回过头。   再后来,就是遇见文昌真人和萧远潮。   薛应挽一向是个喜欢藏着事情的人,所以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那日文昌真人的死,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亲眼看?着,萧远潮双目赤红,将正逢虚弱的文昌真人亲手杀死,长剑脱手,血流满地?,再匆乱地?从殿中逃开。   文昌真人握着他的手,用?最后的力气嘱咐他:“不要?怪萧继,不要?怪他,不要?,告诉,他……”   而后到来的,是宗主吕志。   他告诉薛应挽,萧继是无法?控制自己而犯下的错,也会失去这段记忆,可他在知道自己杀了文昌真人后便自毁了灵根,往后应当不再能修炼了。   薛应挽与萧远潮一同?长大,自然知道萧远潮心气高?傲,一定无法?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接受自己灵根被废,他不忍看?到一夕天?才陨落,不忍萧远潮再无半点意气风发。   “用?我的吧,”薛应挽说,“我本就没有远潮的天?分和坚毅,往后也定然难成大道,与其如此,不如给?更适合的人。”   吕志道:“可即便如此,即便你们换了灵根,依他性子,一定会将此事追查到底。”   “那让我来当这个恶人吧,”薛应挽道,“远潮曾欠我一条命,他不会真的……对我下手报仇。”   现?在,是两?条命了。   吕志同?意了,薛应挽用?自己的灵根修复萧远潮的灵根,萧远潮在恰到好处的时机看?到他杀害文昌真人,二人决裂,至此分道扬镳百年。   萧远潮还?是那个朝华宗的天?才,无人能出其右。   薛应挽修为停滞,自请到相忘峰,宗内弟子人人讽刺。   其实薛应挽知道,自己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算不上顺遂,却也不会再历经风雨,一生?就这般浑噩地?过去。   他自认一向不算聪明,不懂得?怎样做才能让每一个人都满意,所以只能尽量地?,尽最大的可能要?去做好每一件事。   但是还?是没办法?做到最好。   独自待在相忘峰的百年间,不是没有过感到孤独,望着月亮的时候就在想,就算他真的是灾星祸星,能不能看在他做了这么多的份上,也能给?他一点点眷顾,能有人认同?他,相信他,愿意真诚以待呢?   后来,他遇上了越辞。   越辞对他很好很好,好得?薛应挽心甘情愿付出满腔情意,好到他真的以为自己得?了上天?眷顾,时来运转,不用?再孤身一人行于世?间。   少年如清风朗月,肆意闯入他一成不变的生?活,会给他带来山下数不尽新奇的玩物,会认真地?告诉他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很有意思。会愿意陪他在无趣的峰上照料花草死物,也愿意带他下山,教他更多他不知道的事。   替他挡在萧远潮面前,说相信他的时候,薛应挽以为,越辞会是那个人。   也以为,越辞是不会骗他的。   以为二人真的能够有机会携手,哪怕最后不再修行,哪怕僻静的村庄或是荒无人烟的山中,总会能相互依靠着,一步步走下去,像最平凡的夫妻一样,离去之际许愿能够来世?相守。   他从来都只想要?一个,能够真心相待的人。   却偏偏从未如愿。   二人停在纵曦洞最深处,停在那道如同?锅炉常年滚热的深渊之上,一眼下去,像是看?不到底,只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像是真的要?将人烧熔。   薛应挽就这样站着,他的头发早就乱了,墨缎般的长发尽数披散在肩背,许是太热了,几缕细碎的发丝黏结在脸侧颈边,更生?出几分楚楚可怜之意。   白玉般的脸颊被蒸红,薛应挽低低垂着眼睫,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深渊,像是对自己究竟要?不要?就这么结束生?命已然不再有所谓。   他在这世?上,早就没有一个能够信任,能够依靠的人了。   每一个人都离他远去了。   也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   薛应挽往前侧去一点身子,眨了眨眼,正要?抬脚,却被越辞握住了手腕,制止了接下来的动作?,将人一把?拉握入怀间。   薛应挽有些疑惑。   越辞看?着他的侧脸,眉眼分明,鼻梁直挺,恍然想起初见薛应挽时,便是被这一双清澈漂亮,宛若琥珀玉石的瞳珠所吸引。   那时想的是什么呢?   ——这世?上,有这么好看?的眼睛吗?   像是盛着一泓秋水,或者漫天?星辰,闪闪发光的,温和又纯澈,不用?说话,便含了万千的情意。   他的手腕被扣得?很紧,连躲闪也毫无距离,只得?被迫与他面颊相贴,感受在耳侧的温热吐息。   “老婆,”越辞叫住他,“你刚刚在做什么?”   薛应挽问他,“这里是朝华宗,你带我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我带你离开浔城,是因为现?在无处可去,来朝华宗也是,”越辞道,“你如果不喜欢,我可以再找其他地?方。”   薛应挽垂着眼,呵笑一声:“是不是我已经不能离开你了?”   越辞动作?却更为狎昵,指腹将掌中手腕细细摩挲:“现?在哪里都很乱,哪里都是魔物,老婆想去哪里?”   薛应挽一直低着头,泪痕一点点被拂干。   “我哪里也不想去,”他轻声问,“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越辞久违地?愣了一下,随后“啊、嗯”地?应了,指尖去将薛应挽湿黏的额发从脸颊抚到耳后,露出那张清丽而的狼狈脸庞:“是有些话,可是也不急,你先?好好休息一下。”   薛应挽反拉住他的手:“就现?在吧。”他颤颤抬起眼,瞳珠微动,声音发抖,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深切看?向自己相处了一年的,最为亲密之人,用?那句话反问他,“……你想,说什么?”   越辞别开视线,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出声。   “你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我有一把?没有锻造成功的剑?”   “……我记得?。”   “那张图纸,告诉我,想要?锻造出绝品神器,就需要?一个人,”他顿了顿,继续说道,“需要?,一个心甘情愿舍弃生?命,用?血肉祭剑,换取剑灵的人。”   薛应挽只是怔了怔,反应没有很大:“啊,这个人……是我吗?”   越辞没有说更多,问他:“你愿意吗?”   “你都已经这样问我了,难道还?觉得?,我会说出一个不字吗?”薛应挽说道。   “这不是小事,也不是什么随口说说,就过去的事,”越辞不解了,他试探着问道,“你明白,我说的祭剑的意思吗?”   “明白啊,”薛应挽面色平静,嘴角因讲话幅度而微微下弯,“让我去死,不是吗?”   太过直白,反倒让越辞不知道怎么回复。   “你……”   “就这样吧,”薛应挽说,“我太累了,我不想继续了。”   “那我呢?”越辞莫名有些烦躁。   “什么?”   “不想继续的意思,包括我吗?”   薛应挽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有差别吗?”他问。   越辞看?着他,试图从薛应挽脸上发现?一点难过悲伤或是气愤,可惜什么都没有,一点都没有。   这段对话实际上也对他们二人如今的对弈没有丝毫半点作?用?,只是让越辞无端地?更加烦闷。他与薛应挽退开一段距离,来回踱步,最后不甘心,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薛应挽坐在地?面,散乱的发丝搭在肩头,他摇摇头,视线失焦地?望向一点远方。   “我愿意,你不应该开心吗?”他问,“你要?铸成神器了,你要?成为英雄了。”   他记得?越辞很久很久以前,与他还?在相忘峰峰顶时,吹着夕阳后的晚风,自豪而信誓旦旦地?对他说——我会拿到一把?独一无二的神器,会拯救这个世?界,成为人们心中的英雄。”   现?在,他终于要?成为这个自己话语中的人了。   此刻的越辞面上却十分难看?,似乎极其不愿意听到这个回答,他喉咙滚动,紧紧盯着薛应挽:“你就不会,不会对我哪怕有一丝不舍吗?”   薛应挽问:“有什么必要?吗?”   越辞喘息粗急,眼下一圈泛红:“有必要?,为什么没必要??你是怪我吗?还?是恨我,我,我当初没有选择的……”   薛应挽看?着他的模样,忽而也就释怀了。   从前有多喜爱,如今便有多平静。   他给?过越辞信任,可最后,也是他将信任一点点亲手捣毁,在薛应挽心上烙下一个深而痛的痕迹,教他永生?永世?难以忘怀被欺骗,被戏弄背叛之感。   “越辞,”他说,“你从来就没有将我当做一个“人”来对待,于你而言,我唾手可得?,舍弃也轻而易举,可我也会难受,也会心痛,失望太多,也就不会再抱有一丝期盼了。”   越辞骤然松开他,像是急切地?为自己辩解。   “不是的,不是这样!”他咬牙切齿道,“我只是当时没有意识到,也什么都不明白,我有在学,我也知道了自己对你是什么感情,可我……我没有其他选择,没有其他机会给?我,我没有办法?去掌控……”   “不要?紧,越辞,”薛应挽说,“我不在意这些了。”   越辞错愕地?看?着他,而后,听见那道温和的嗓音再一次响起:“也不在意你了。”   话语落下瞬间,越辞心跳骤停。   “什么意思?”他话语带了恼意,“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薛应挽没有回答,越辞却迫切追问:“不在意我,你怎么能不在意我,我是你道侣,我是你喜欢的人,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你不能……”   薛应挽打断他的话语:“我给?过你的。”   “……什么?”   “我所有的喜欢,所有的爱,都曾给?过你的,”他不解道,“是你不要?它们了。”   越辞一愣,随后猛地?抬头,不可置信:“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面目甚至变得?有些纠结和混乱,“我要?的,我要?的,师兄,应挽,你的一切我都想要?……”   越辞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薛应挽,脖颈绷紧,喉结上下滚动,继而一把?拉住薛应挽,“和我走。”   “去哪?”   越辞低骂一声:“去他*的,不就是一把?剑吗,老子不玩了,我带你走。”   薛应挽一只手按在越辞小臂上。   “我不想走,越辞,”他说,“我知道你能救下所有人,我也相信你,可我……不想再继续了。”   越辞非要?得?到一个答案,齿关紧扣,小臂握得?青筋毕露,额间渗出汗水。   薛应挽看?着他,一字一顿:“越辞,我不喜欢你了。”   他不想再继续待在这个世?界哪怕多一点时间,他没了师兄,师尊,没了所有在意的人,没有什么好值得?留念的,抬步便要?往前方悬崖而去。   只迈出一步,被握上的手腕再次一紧,将他重重往后拉回,薛应挽反应不及,脚步踉跄,骤然跌坐在地?。   “什……”   没有说下一句话的机会,越辞身形覆上,单膝压在手边一侧,蓦地?变了调子,声中怒意明显:“你要?做什么?”   从前就算二人再有争吵,越辞也尽量克制着礼貌,可这时候的越辞令薛应挽变得?不适:“你怎么了?”   越辞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一双乌黑眼瞳将薛应挽注视得?发毛。   薛应挽想要?离开,只爬出半步,又被拖着脚踝拖回原地?,后腰顶在岩石尖锐处,发丝在拉扯中缠在越辞指缝间,稍一动作?,便连着脑袋一起拽扯得?发疼。   好痛。   “嗯——”   越辞将薛应挽带回原地?,指腹穿过发丝捏紧后颈,施力一抬,逼薛应挽仰头与他对视,他本就十分有力,如今拉拽到头发更是生?疼,薛应挽吃痛闷哼,如引颈受戮的天?鹅被迫高?仰脸颊,露出青色血管的纤白脖颈。   薛应挽不敌他力气,浑身被制,对上越辞血丝密布的双眼。   “老婆,你刚刚在说什么呢?”   薛应挽胡乱摇头,说不上恐惧或是惊乱,眼中泌处泪水:“放开我,滚开,嗯,滚开……”   “你就这么想死?”   “是你……要?让我去的!”   “我让你去你就去?”越辞抬声,“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不过问去做吗?”   似乎是被这句话戳破了什么一直秉持着的假面,越辞整个人忽而变得?狂躁起来,那些往日强装着的镇定,沉着也一并消失无踪,他盯着薛应挽,仿佛非要?他承认对自己的情意并无作?伪。   越辞低下头,高?挺的鼻梁顶在他颈侧拱弄嗅闻,湿漉的舌尖一路上沿,狎昵地?舔舐着耳垂软。肉,喘息粗而急:“老婆,你是不是说错话了,你想离开我,你想去哪里?跳下去,去死吗?”   薛应挽所有的反抗都被以极大力气按下,甚至连双手都被锢于一掌之间,只不住地?蜷着身子发抖。   疯子,疯子。   越辞这个疯子!   “老婆是怪我,想要?牺牲你是不是,”他咬着薛应挽耳肉,吐息灼热,哑声道,“没关系,你怪我吧,是我没有……打好这把?游戏,但你不能不要?我,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下次,下次一定对老婆好……”   薛应挽已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他害怕得?浑身发抖,又被咬着唇,舌尖顶入唇腔,粗鲁地?与他津液交换,到最后被亲得?齿关大开,连呼吸也困难。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越辞,凶狠,粗。暴,眼中锐利,像是什么狼犬,死死盯着口中猎物不愿放手。   在他的手顺着衣领还?要?往下时,薛应挽终于找回一点力气,重重合上牙关,咬在没来得?及缩回的一点舌尖之上。   带着咸锈味的鲜血瞬间布满了口腔。   越辞退开一点距离,被咬下的舌尖还?带着红,**着唇角,却反倒终于好像得?到了一点慰藉,那股滞郁的闷燥从胸中发泄而出。   “老婆真疼我,咬人都那么温柔,”他随意抬手擦过唇边血迹,问道,“只是这样而已吗?”   薛应挽寒毛直竖。   仿佛是要?得?到什么答案,越辞一遍一遍地?问:“老婆还?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刚刚只是在说气话,对不对?”   薛应挽偏过脸没有答话,他便已经松了一口气,自顾自答道,“我就知道你喜欢我的,老婆除了喜欢我,还?能喜欢谁?”   薛应挽斜觑着眼,看?着跟前不足数步,深不见底的暗渊。   “你放过我吧,”他低声恳求,“你让我走吧……我太累了,我真的,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了……”   “休想,”越辞温声回道,幽黑的瞳孔一动不动,“你是我的老婆,你不和我在一起,你要?去哪里呢?”   薛应挽单薄的肩头起伏,只感受到了一股悲哀与无望。   他好后悔。   后悔曾经在朝华宗认识越辞,后悔听到甜言蜜语收下他礼物,后悔和他下山,后悔心甘情愿付出身体?,后悔相信他,更后悔曾经……那样喜欢过他。   他爱过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二人如今姿势实在不雅,从前多喜爱与他亲近,薛应挽此刻便不住犯恶心,甚至后悔,自己究竟为什么当初会相信越辞,为什么没有去争取留在朝华宗,哪怕和师尊,师兄一起死在宗门,也比如今被肆意欺辱戏弄来得?更强百倍。   越辞要?抱他,就要?松开他的手,得?了解脱的瞬间,薛应挽便重重朝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越辞,”薛应挽咬牙道,“你不要?逼我恨你。”   “恨我?”越辞两?颗尖利的犬牙随着讲话而上下开合,“老婆又说错话了,不过没关系,老公很大度,说什么都能原谅。”   薛应挽难与他相敌,只得?去咬他肩头,咬他手臂,至几乎力竭,也无法?撼动半分。   现?在的越辞已经有些变得?恐怖了,甚至跟从前的他不像是一个人。   这才是……他的本性吗?   “应挽,应挽,老婆……”越辞指腹摩挲他脸颊,又去摸揉那只小巧的耳垂,嘴唇贴着薛应挽温软的下唇亲吻,“怎么像只猫儿一样,爪子那么利,天?天?抓人,抓伤老公,你怎么办?”   薛应挽崩溃地?质问越辞:“你究竟要?我的什么?要?我的身体??”他扯开本就松散的衣领,露出大片锁骨,局促地?喘。息,“我给?你,我什么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你放过我吧……”   “错了。”他摇头。   “是我要?给?老婆东西,老婆喜欢,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老婆只要?爱我就足够了,”越辞道,“剩下的,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就连刚刚说的话我也能原谅。”   越辞掐上他脖颈,令薛应挽有些窒息,视线也逐渐模糊,他几乎分辨不清越辞表情,只能看?到那对血丝密布的通红双眼,散发着摄人的幽光。   不像人,像一只经过油煎火燎的地?狱中爬上来的恶鬼。   这一刻,薛应挽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越辞。   在他面前精心伪装了这么久,真是……辛苦越辞了。   “可是老婆,你唯独不该求死,”他说,“我是救世?主,是天?下第一,你是我的道侣,全世?界都会感谢你,都该仰望你,没有人敢说你任何不是……你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抱我,亲我,陪着我……”   没等?说完,又是一掌落在他脸颊。   薛应挽用?了十成十的力,可在早已元婴,经百炼淬体?的越辞身上,只留下了一点浅淡红痕,甚至与挠痒无异。   唯一能确定的是,越辞真的已经成了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他去掰越辞掐在自己脖颈上的手,目眦欲裂,拼劲全力挣扎:“我,我不要?当……你的附庸……”   越辞没有收力,他看?着薛应挽鬓发散乱,肩头瑟拢,温润的脸蛋上满是泪痕,心中莫名升腾起一股焦躁的施虐欲——这样漂亮乖巧的人,就应该被他锁在囚笼里,用?一条锁链圈住脖颈,浑身上下只能披上一件极透的纱衣,每日只要?在屋中等?着他归来,温柔地?被宠爱就可以了。   一道念头适时地?冒了出来。   既然能有道侣,那这个游戏……给?薛应挽的设置本来就该如此吧?   有着最高?的外貌数值,性格柔软到可以算得?上有些懦弱,被人欺负了也只会忍下,就算惹了生?气,送上个十几铜钱能买到的小玩意儿就能哄好,对你死心塌地?,满足你任何要?求,连床笫之上也毫不例外。   如此让人迷恋,上瘾,沉溺其中,简直就是微越辞贴身打造的,最好的……脔物。   “宝宝,老婆,”越辞垂下眼,痴迷地?闻着他身上气味,声音喑哑,“你好香。”   薛应挽真的好累,好累,好累啊。   原来只想求一次死,也变得?这么困难。   多可笑,一开始想让他去牺牲生?命,可他真的愿意了,偏又要?证明他不会放弃自己而选择离开,他究竟要?证明什么,证明自己真的爱过,证明那点不舍有多情重吗?   要?他去死,要?他牺牲,但不愿意被他在最后一刻摆脱,好像唯独这样才能撑着那点可笑的自尊,有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用?他的生?命换取自己的利益。   他不要?这样的爱,他只想变为从前那个自由的自己。   金黄色的小卷轴漂浮在半空,愈是场景昏暗,愈是明亮耀眼,自己的名字也似随着涌上的热流微微抖动。   他问:“越辞,你的任务,不要?紧吗?”   越辞面色短暂僵了一下,喉结滚动,甚至连手上动作?也松了几分。   越辞口中话总是奇奇怪怪,初时觉得?有趣,也想探究一二,后来习以为常,也不会去多加过问。薛应挽也没想到,这些不着调话语,最终成了让自己得?到解脱的关键。   “还?说没有怪我,明明就不开心,”越辞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是老公太着急了,如果当时,没有一定要?让你去触发李恒,我们就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薛应挽汲取着难得?的空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泪眼朦胧。   “不过也没关系,老公打游戏很厉害的,这次失败了,下次就知道该怎么玩了。”   “老婆想去哪里来着?之前说过的,我只记得?几个了,有沧州,南漠,千石林……是不是?我记得?,你想吃沧州的白鱼……我是没觉得?鱼有什么好吃的,不过老婆做的,倒是可以尝尝。”   “老婆,老婆,怎么不说话,困了吗?困了我带你回相忘峰睡觉,那里应该还?是完好的。”   “老婆,”越辞叫他,“说你爱我,好不好。”   “我恨你。”薛应挽半垂着眼睛,声音微弱。   “好,好啊,”越辞忽而坐起身体?,与他同?靠在岩边,一把?将薛应挽搂入怀中,哈哈大笑起来,“我是不是第一个被你恨上的人,”笑声回荡在山洞中,断续传来空灵的回音,“你的爱,恨,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除了我,又有谁能有这样的荣幸?”   片刻,又喃喃道:“口是心非。”   越辞指尖微动,燃起一簇金黄色火苗。   火苗顺着他的指尖,在黑暗中划出弯曲痕迹,澄金的火星子四下飞溅,如同?不间断炸开的烟花,绚烂而尽态极妍,照亮眼前深不见底的悬崖,四周琉璃般彩炫的岩石。   越辞侧过一点脸,面容俊朗,飞眉入鬓,带着一丝恣妄的少年气性,笑起来却像是多了几分邪气。   “越辞,”薛应挽很慢地?眨了下眼睛,声音没有起伏,“我死了,你会放过我吗?”   “不会,”他说,“我会纠缠你一辈子。”   “你的任务不做了吗?”   “做啊,可没人逼我什么时候做,我着什么急呢?”越辞有些犹豫,还?是道,“我可以和你一直待着,直到那些怪物把?人都吃干净,再过个百千年,我再完成任务,那与现?在也没什么差别。”   越辞捏起美人下颌,相互摩挲嘴唇,鼻梁相顶,吐息交融,睁开眼,便能看?到长睫近在迟尺。   “越辞,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两?全的,”薛应挽被迫与他接吻,唇舌分别的短暂间隔中,断续低声,“你不能什么都想要?。”   要?当独一无二的救世?英雄,要?与情人海誓山盟地?久天?长,要?登峰造极境,还?要?两?心相许约。   要?他的任务顺利完成,还?要?对方心甘情愿,舍了一条命还?对他至死不渝。   可以去死,但不能不爱他,这句话讲来,薛应挽都想笑。   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好事。   越辞漫不经心,又似成竹在胸地?。   “我都要?。”   他们两?人实在太过亲近又熟悉,以至于就算哪怕一方没了爱意,也会不由自主地?顺应习惯。很快薛应挽便被吻得?呼吸不畅,只能下意识依靠攀附着越辞,勉强支撑着不滑落身体?。   越辞极为满意,正要?加深,忽而身体?一僵,无法?再动弹。   他想起来,这是曾经给?予薛应挽的一个一次性防身的小法?器。   这东西对付元婴以下修士能延滞对方行动,对他本该没有用?的。   还?是大意了。   都会示弱欺骗他了。   好在,效果还?是微乎其微,只能制住他那么短短几秒。   薛应挽自然也知道无法?长久,可这已经足够了。   他迈步上前,停留在崖边,没有回头,一点微弱的风将满背青丝吹扬。   “如果真的有下一世?,”他轻声说,“我希望,这一辈子,都再不要?遇见你了。”   而后,纵身一跃。   没有犹豫。   滚烫岩浆没过身体?时,薛应挽早已不在乎燃骨焚身的剧痛,心中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终于解脱了。   那些后悔的,遗憾的,未尽的愿望,也逐流而散去吧。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太大太难,他太痛苦,也不想再当一次薛应挽,将一切重走一遭了。   *   越辞心头陡然一震,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徒然伸出手,连飘扬的最后一角衣袂也没抓到。   薛应挽就这样消失在他面前,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最后的一句话,还?是要?与他别鹤离鸾的诀别书。   半晌,才喃喃道:“……不是怕痛吗,这会又没什么犹豫了。”   越辞行至崖边,驻足在薛应挽离开前最后停留的位置,直上的热气拂面,其下还?是昏暗一片,看?不到底部,看?不到坠落入岩浆的尸体?。   明明一切都在按照任务进行,可越辞还?是感觉到了心中难以言喻的空落。   无措,空虚,慌乱,烦闷与焦躁感瞬间席卷了他,甚至还?有一股……恐惧。   他咬紧后槽牙,如何也驱逐不去这些交错纷杂的情感,只沉重的呼吸着,死死盯着面前深不见底的黑暗。   而后,看?到了自己手臂上,那道渗出血迹的咬痕。   “老婆,你还?真够蠢的,”他蹲下身子,笑得?激出几分清泪,“你以为这对我会是什么威胁吗?以为这样就可以摆脱我吗?”   “死了?死了好,你没了记忆更好,我们一切重新来过,你爱过我一次,怎么会不爱上第二次?我再攻略你多少次,都手到擒来……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你。”   “你怪我欺你骗你,怪我为一己私欲去牺牲你,可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世?界就是围着我转,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我可以当救世?主大英雄,也可以再拿到一次你的真心。”   越辞仰起头,大口喘息,泪意不知何时模糊了双眼视线。   他喉咙有些涩哑,很慢地?讲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偏要?两?全。” 第40章 寻迹   山底中冒出无数道青蓝色的光亮, 一把经?过淬洗的剑就?这般现于?越辞面前。   神?器出世,天下动荡。   长剑认主,几声与天地?共鸣的雷声后, 缓缓落到了?越辞掌间。   并不沉重,反而极为轻盈利落, 剑身雪亮锋利,反射着?一点寒光。与之同生的剑鞘形制则是无数草药蔓生缠结而成, 凌厉之中,又似藏着?几分温柔。   很像一个?人。   越辞顺利拿到了?他心心念念, 举世无双的神?器。   这把剑通体幽黑, 出鞘时却泛青绿之光, 轻易照彻昏暗的纵曦洞。   他握着?剑,不知怎的兴致乏乏, 直到低下头, 看到胳膊上带血的牙印,才忽而福至心灵,心道:“果然是闹了?脾气,嘴上说着?讨厌我, 不还是这样用力, 要给?我留下这么深的印记。”   唇角弯起,又埋怨道:“等?到时候记起来,还得好好哄一哄。”   又觑眼看向仍旧难见其貌的崖底, 似是随着?神?器出世耗尽了?所有能量, 本?是炙热酷燥的洞窟一点点冷却。   在其中待上小半时辰,已觉四周岩上覆了?层薄霜, 剑鞘冰冷不已。   他带着?这把剑,再次回到浔城。   天下第一的神?器果真?不同凡响, 凡出剑,皆所向克捷,无论妖,魔,都被?尽数斩于?剑下,毫无还手之力。   越辞机械性?的杀着?魔物,所到每一个?城池都恢复了?平静,不少人将他视为英雄,一时鼎云大陆流传着?救世主之名?。   他还是也没等?到魔种出世,最后,带着?神?器杀至域外,剿灭絮钩,面对着?已然一片空荡的血狱之地?,木然地?选择了?结束游戏。   至小到大,越辞玩过很多游戏。   MOBA,RPG,FPS,MMO,SLG……甚至类模拟人生,我的世界种种都不在话下。   到后来,开?发出能够身临其境的虚拟游戏接口,更?是极大的满足了?所有玩家的心之所好。   他这个?人,向来是在游戏里雷厉风行,更?喜爱于?寻找或隐藏或成就?,支线亦兴致十足,又因着?家境富足,每日沉湎。   每每结束一个?游戏,或走向游戏世界中最高之位,或拿到最高成就?,不然便是成为所在服务器分数前十,说来,这多少也勉强算是一个?天赋。   拿到《寻涯》时,就?听说游戏宣传主打自由度市面独一无二,宛若一个?真?实仙侠世界。   游戏主线大背景为最简单的魔种复生,将有灭世危难降临。玩家身为普世之人,可选择拜入喜爱的宗门修行,或入外域历练为魔,可成为仙魔尊主翻天覆地?搅动风云,若都不喜欢,亦可只当一个?寻常凡人度过一生。   初见薛应挽,也只将他当做寻常npc,直到被?铸剑任务将两?人绑定在一起,他才算重新认识了?这个?自朝华宗,便时刻照顾自己,甚至对他产生了?情意的薛应挽。   不可否认,最开?始的确是抱了?目的去重新接近,甚至去买了?镇上话本?学习如何追人,更?带着?十分的自信,像曾经?做好感度任务一样去攻略薛应挽。   如他所想,轻易得不能再轻易。只要送上些最不值钱,仅需花费一点精力就?能做出的手工艺品,或是夸赞他两?句,给?予一点认同,多陪一陪他,好感度便以一种极为夸张地?形式增长,就?算犯了?错误,也会被?很快的原谅。   像是一个?早早设定好的,最适合玩家的npc,没有什么大脾气,清润漂亮,性?格温善乖巧,会温温柔柔地?亲他脸颊,脖颈耳垂发红,带着?耻意小声喊他老公。   让人觉得,就?算欺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相处间一日日潜移默化地?爱上更?是人之常情。   越辞甚至觉得,哪怕一辈子和他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的,以至于?逐渐沉迷于?此?,很长时间都忘记去做那?些没完成的支线任务。   他喜欢什么,陪他就?是,医书,糕点,小玩意,还有各种各样,稀奇百怪的花儿。   玩了?无数游戏,也是第一次想着?剧情可以慢一些再慢一些,让他和薛应挽再待得久一些。   连同后续带他离开?长溪,经?邬镇,至浔城……这些本?就?设计好,让薛应挽见世人悲痛,苦海茫茫而自愿祭剑的故事桥段时,都变得有些不忍。   但是,游戏嘛,有生有死很正常……为了?剧情,结局,总得要有人牺牲。   在薛应挽纵身跳入深崖时,越辞忽略心中那股奇怪的不适感,安慰自己,没事的,只是游戏而已,等?拿到了?剑,等?一切结束,很快就能再见面了。   只是为什么,才分开?不到两?分钟,他就?已经开始想薛应挽了呢?   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只剩下无尽的空落,好像身边就应该有个人,眼睛亮晶晶地夸赞他好厉害,身上香喷喷软绵绵,很黏人害羞的抱着?他。   老婆,老婆……   老婆一定也想我了,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他迫不及待结束这轮几乎算得上没有结局的游戏,带着?那?把能够保存的剑,重新开?启了?二周目。   几个?简单的新手村任务,拜师,比试,入宗门,和第一轮游戏时一模一样的流程,终于?让那?颗紧绷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些许。   其他弟子还在研究着?明日功课,越辞进入宗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相忘峰,他走过那?道熟悉过数遍的路,每走一步,呼吸便更?急促几分。   第一次见面一身的血,把爱干净的老婆吓了?一跳,这回特意穿了?镇上买的新衣,带着?自己做的机关鹊鸟。他已经?不住想象,薛应挽看到后会多开?心,眼睛睁大,长长的睫毛颤抖,说不定还会抱着?这只小鸟,笑盈盈地?说谢谢。   要做的太多太多了?,要和老婆打好关系,送老婆东西,夸老婆漂亮,说老婆做的东西好吃。   然后和老婆结成正式道侣,带老婆回长溪,给?他种两?颗大柿子树,种满院的花,给?他买无数的医书,陪他在长溪待到腻。   他好想薛应挽啊,想抱他,想亲他,想和他说对不要生老公的气了?,老公再也不骗你,老公什么都给?你。   没了?记忆最好,他重新追求一遍薛应挽,送给?他最好的礼物,带他去最好玩的地?方都走过一遍,和他一起修行。薛应挽想做什么都可以,想要天上的月亮他也会摘下来,他永远,永远永远永远永远都不会离开?薛应挽。   说罢,自己也笑。   区区一个?npc,倒也会放什么大话……他不光要再去找薛应挽,还要跟他结为道侣,跟他成亲,薛应挽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永远远,都别想摆脱自己。   去他*的主线,滚他*的任务,他全都不做了?,等?那?些奇形怪状的肉团牙齿再一次来,他就?带着?薛应挽躲到山上去,躲一辈子。他有世界上最厉害的剑,能保护好老婆,什么都想……都别想打扰他们。   他几乎控制不住内心的雀跃,期盼着?再一次见到薛应挽,一颗心冒出了?无数的泡泡,像锅里煮得沸腾的水,每一只炸开?时都在叫老婆。   老婆。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满怀期待的一切终止在他准备上峰的那?一刻。   相忘峰还是相忘峰,不同的是,山下多了?两?个?守峰小弟子。越辞到来时,一个?弟子正撑着?剑打瞌睡,知晓来了?人,慌慌忙忙地?立直身体,凶巴巴道:“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   越辞懒得跟他们继续掰扯,径直就?要上峰,弟子出了?剑,剑尖顶在越辞胸口几寸之处:“你要强闯吗!”   越辞眉头微挑:“笑话,相忘峰什么时候成你们的地?方了??”   弟子对视一眼,语气更?加肃然:“什么相忘峰,你到底是谁,要做什么?”   “你们在相忘峰下守着?,却问我什么是相忘峰?”越辞本?来的喜悦之情被?耗了?个?大半,又急着?上峰,冷冷道,“我耐心是有限度的,别逼我动手。”   “什么乱七八糟的相忘峰,我们朝华宗哪有什么相忘峰!”弟子不甘示弱,“你还敢动手,你才是活腻歪了?!”两?道长剑同时抬起,刚直的剑意便朝着?越辞而去。   越辞长眉压坠,侧身躲过,也隐约觉察了?不对。   “我是本?届新入门弟子,”他站定身姿,问道,“此?处不是相忘峰,又是什么?”   弟子收了?剑,懒得多给?他一个?眼神?:“这就?是个?种植药材的峰头,从来没有甚么名?字,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里不欢迎你,赶紧走远些,否则弄坏了?里面灵草灵植,怪罪下来,有你的好看。”   越辞也并不想与他二人继续纠缠,更?是只当他们为了?赶走自己随口一讲。干脆用了?能隐匿身形的法器,大摇大摆从二人中间经?过,一路上了?相忘峰。   相比一周目最后几乎被?大火焚毁的整个?宗门,此?刻的相忘峰依旧翠影丛丛,竹柏常青,山过半道,便能闻到极为熟悉的草药香气。   而一路上峰,便会看到一座小院,院中有屋房,石桌,和屋后被?仔细栽种培养的一圃灵植。   更?重要的,会在峰上见到一个?思念已久的人。   好久啊,他不住想,分别几天,为什么像是好多年没有见他一样久。   越辞理了?理头发衣衫,他知道薛应挽其实喜爱自己这张脸,否则便不会用细白的指尖抚摸他眉眼,夸他五官生得深邃,鼻梁也很高,随后忍不住地?,凑上来亲他嘴唇。   他有把握,能追到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毕竟整个?朝华宗,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薛应挽。   只可惜,天不总是遂人愿。   做足了?所有准备,唯独没有想到,在爬上相忘峰后,见到的并非美人温酒,而是一片杂草丛生蓬蒿满径的荒芜。   那?间小屋自然还在,只是似乎已有数百年无人打理,早已布满蛛网与厚厚尘灰,日晒雨淋之下,屋檐也腐朽断裂。   没有一点……曾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越辞第一反应,是他被?人耍了?,比如这里不是朝华宗,或者根本?就?不是什么相忘峰,不然就?是落了?障眼结界,针对他来欺瞒。   薛应挽是npc,他的数据就?在游戏里,不在相忘峰,还能在哪?   他狠狠踢了?一脚地?上滚石,在传来痛楚之时才略微从慌乱中清醒几分。   能做出这种事的,不用想,也只有一个?地?方——   他提着?剑,径直闯入了?凌霄峰。   凌霄峰名?声在外,基本?少有弟子敢擅自入内打扰,是以并无弟子守峰。他轻易入了?峰中,即将步入霁尘殿前,撞上了?正在偷懒的魏以舟。   对方吓了?一跳,一个?哆嗦,赶忙把手中桃子背在身后,发现只是个?小弟子,暗自低骂,恼道:“你谁啊?”   越辞一双黑眸盯着?他,道:“把薛应挽交出来。”   魏以舟“呸”了?一声,回道:“你叽里呱啦讲什么,什么薛应挽,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越辞视线扫过凌霄峰一周,目光停在宏伟古朴的霁尘殿殿门,声音冷冷:“我要见戚长昀。”   “哪里来的三白眼,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见我师尊?”   神?器太过张扬,越辞知晓不能此?刻使用,抽出入宗时宗门配备的木剑,蓄势待发,抽身而上。   魏以舟本?就?看他不顺眼,当下更?是嗤笑一声,取了?身侧长剑与之缠斗。   剑影交纵,闷沉金鸣之声连绵,翠影曳曳,剑意过处,飘落竹叶飞花。   约莫撑上百招,魏以舟已然有些吃力,便是在朝华宗内他的修为境界也在弟子中居上等?,区区一个?未见过面的弟子,如何能将他逼至这个?地?步。   “好生厉害的剑法,”魏以舟道,“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越辞眸中阴沉,剑式招招凛冽,魏以舟也被?迫出了?全力,两?人交手不断,砍折两?只细竹,惊得鸟雀频飞。越辞木剑要落在魏以舟肩头之时,被?一道横空而来的剑意拦下,咔嚓一声,凭空截成两?段。   魏以舟抓住机会,掌中推力,将越辞逼得连连后退,抬眼看去,顾扬已然现身,正拦在二人中间。   “二师兄!”魏以舟原地?调息,不忘喊道,“这小子使的是本?门剑法,招式又怪邪气的,你小心啊!”   顾扬不发一语,接替他与越辞再战。   与魏以舟一战消耗了?不少体力,更?别提顾扬剑术于?朝华宗亦是顶尖。越辞取了?断竹做剑,被?对方极为凌厉的剑招逼退,只犹豫要不要出神?器的一霎,便被?击中小臂,吃痛分神?,顾扬长剑已然抵在咽喉。   “你到底是谁?”   越辞迎剑而上,脖颈被?锋利剑刃割出一道血痕。   “哈……别和我开?玩笑了?。”   他松开?剑,双膝跪地?,强撑着?一点皮肉的倔,望向顾扬。   “这样总好了?吧,”他说,“让他出来见我一面,我和他认错,我再也不会凶他了?。”   “你们让我见见戚长昀,让我见我老婆,哪怕让我看看他,和他道歉……”   到最后,撑不住那?股傲气,徒剩一点哽咽,终于?低下头颅,泪珠滴落在地?。   “我求你们了?……”   方才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现下突然哭成这副模样,着?实吓人。顾扬后退一步,越辞便膝行上前,狼狈至极:“你们打我骂我都好,让我见他一面,好不好……”   魏以舟早已忍不住,出声骂道:“什么老婆不老婆,我们凌霄峰从来没有叫老婆,也没有叫薛应挽的!”   越辞抬起一张鬓发散乱的脸,黑眸湿润,嘴唇发颤,显然有些不可置信,片刻,又皱紧眉头:“为什么要骗我,薛应挽不在这里会在哪里,为什么,他还没有原谅我吗?”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说话?”魏以舟恼道,“现在怎么什么人都能进来朝华宗?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在凌霄峰待了?两?百年,从来就?没听过什么薛应挽。你要是脑子不好呢,就?去草药堂找丹心长老医治,不然就?赶紧滚,要是再来,别怪我不客气!”   不知是被?哪句话刺激,越辞目光忽而发狠,起身逼近,猛地?攥上顾扬衣领,另一掌中蕴起灵力:“不可能,你们骗我……!薛应挽就?在这里,是戚长昀把他藏起来了?,让我见戚长昀——”   话未说完,顾扬已然流利换了?佩剑方向,以剑鞘击他后颈,将其瞬间击晕。   “师尊的名?字,也是你能随便叫的?”见他倒下,魏以舟抱臂冷笑,目光鄙夷,“师兄,把这癔症丢到山下去,省得脏了?我们地?方!”   *   越辞在不间断扑打到脸颊的暴雨中醒来,他睁开?眼,只见到一片灰茫茫的天。   淅沥声音在耳边炸开?,雨下了?很久,将他的身体与泥土几乎混为一体,无一处不泛着?酸软疼痛。   他突然记起来很多事,比如上一次这样大的雨,好像还是在长溪的小院子里。一个?午后,薛应挽只穿了?薄薄单衣,就?这样黏糊糊的窝在他怀里,他的身体很柔软,睡觉时气息清浅,颊边酝起一点红。   那?时候的越辞在想什么,在想要怎么去说服薛应挽,要怎么让他更?喜欢自己,怎么让他心甘情愿地?作为任务npc去牺牲。   他闭着?眼睛,不知不觉地?也犯了?困,屋外雨声淅淅沥沥,两?个?人就?这么窝在那?间逼仄窄小的榻子上,抱得很近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体温,也能闻到薛应挽发间传来的一丝皂角清香。   越辞抬起手,挡住双眼,肩头一抽一抽地?抖,他无声的哭泣着?,雨水落到大张的口中,没有一点味道。   那?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于?是总是带着?一种身为掌控者的优越与自负,习惯刺激冒险,也最瞧不起庸碌寻常。   以为一切都会随心意而行,就?算错过,也会有重新再来的机会,也从没想过有一日后来,连再回忆起,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薛应挽,薛应挽。   他念着?这个?名?字,用颤抖的嘴型,向天人问询。   老婆,你到底在哪里。   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   想到快要死了?,胸口被?千刀万剐一样的发痛,我呼吸不上来,要溺死在无边无际的暴雨里了?。   为什么找不到你呢?   我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呢。   老婆。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我的老婆。   *   薛应挽真?的不见了?。   像一滴水,掉入了?大海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痕迹,甚至惊不起半点波澜。   越辞拖着?满是泥污的身体,找遍了?朝华宗的每一寸,恨不得掘地?八尺,连泥土也翻朝天。   他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薛应挽,“啊……你问是谁,是一个?,这样高的弟子,”他用手比了?比自己下颌,“到我的这里,喜欢扎一个?白色发带,长得特别漂亮,容易害羞,喜欢……喜欢花,喜欢草,也喜欢好吃的糕点,还喜欢傻乎乎的去帮别人,对谁都温声和气的,眼睛笑起来,像弯弯的月亮。”   几个?弟子经?过,看到越辞对着?一棵树比划低语,悄声与身边人打探:“这是新入宗的弟子吗?他在干什么?”   旁人答道:“不知道,据说还是本?届的第一名?,怎么看起来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越辞看到他二人,疾步走上前,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讨好的笑:“你们好,你们见过……我的道侣吗?他叫薛应挽,大概,这么高……”   他身上脏兮兮的,满是泥土与雨水混合后又被?风干的腥臭,弟子嫌恶地?挥了?挥手:“没见过没见过,朝华宗什么时候有这么一个?人。”   越辞保持着?那?个?发僵的笑,鸟儿从他头顶经?过,排泄出一团秽物,两?弟子憋着?笑,一面骂着?让他滚远些。   《寻涯》的天气系统模拟得很真?实,只大概实在倒霉,近日接连大雨。乌云卷席,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演武场上,被?浇淋得湿透。   此?时的越辞才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他的薛应挽,他的道侣,他的老婆,真?的不见了?。   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一星半点的消息。   越辞脸上满是水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将他的视野渲染得一片影绰,什么都看不清了?。   薛应挽……怎么忍心留他一个?人?那?么久,难道就?没有一丝对他的不舍吗,难道那?么久,那?么久的相处,他的那?些小心翼翼的情爱,全都成了?假吗?   越辞心里生出一股极大的焦躁与不安,空虚,这些情绪将他死死困在原地?,像一个?凶猛的龙卷风将他卷裹着?吞噬,将他撕裂成千片万片,粉身碎骨。   太难,太难,太难了?。   一切都太难了?。   薛应挽这个?人像是钻进了?他的大脑里,像一团交织的线,乱糟糟缠绕在一起,把所有东西都搅成烂泥,他摸不到死结的线头,只摸到一遍又一遍不断翻涌的回忆。   越辞不断问自己,问世界,问系统。   薛应挽到底在哪里啊。   是不是做下了?错误的选择就?没办法挽回,是不是失去一个?人就?没办法再见他哪怕一面说上一句话,是不是木头上生出的枝芽被?折断,他就?永远找不回当初的那?朵花。   大雨瓢泼,寒风猎猎,越辞顶着?雨珠一路往前走,直到体力不支,忽而被?石块绊倒,双膝跌跪在地?。   他勉力抬起头,深深凝望着?相忘峰方向。   雨滴在小水洼中荡起一圈圈涟漪,有人缓步行来,长靴停在他面前,周身灵力环绕,无一丝水珠沾身。   “听说,你是本?届第一的弟子,”吕志笑道,“那?你可认识,我是谁?” 第41章 无踪   朝华宗的宗主吕志, 越辞当然认识。   上一周目并没有?和他有?过多?交集,到最后朝华宗灭门,吕志被?杀, 也只是见过简单几面关?系而已。   吕志道:“你在本届弟子中资质最高,还与凌霄峰的魏以舟打的有?来有?回, 对不对?”   越辞脑子先一步反驳:“是我?赢了他。”   “宗门里的弟子都说你脑子不好,我?看?来, 倒是很清醒,”吕志道, “魏以舟虽是霁尘座下最末弟子, 但在宗门里也极少人能对他产生威胁, 我?看?过你的修为年龄。十七岁,不过筑基, 却能将他变作?手下败将……你是怎么做到的?”   越辞冷冷道:“我?天赋异禀。”   “好, 好一个天赋异禀,”吕志大笑,“我?正缺一个世上独一无二的徒弟!”   再后来的事,越辞也记不清了。   雨停后, 他成了吕志的第二个弟子。   这件事逐渐流传开来, 人人都传越辞是个疯子,凭什么能被?宗主收为徒弟。   弟子厌恶他,便专门寻了山下泔水, 趁他不注意往身上浇, 什么烂果子也毫无顾忌朝他砸去,越辞在宗内时常满身脏污, 路过弟子都要捏着鼻子,朝他吐口水。   后来有?弟子听说他在找人, 便故意引他到广场,说好像见过你描述的模样,越辞猛地抬头,弟子说,你跪下来,我?就告诉你。   越辞毫不犹豫,双膝着地。   弟子又说:“再嗑两个头。”   越辞额头撞在粗粝的泥石地面上。   他讨好地撑着笑,问:“这回可以告诉我?了吗?”   弟子哈哈大笑,向围观的十数弟子道:“你们?看?到没,这就是宗主的徒弟,跪在我?面前,像只狗一样求我?呢!”   又去摸越辞脑袋,温声道:“我?骗你的,”他洋洋得意,“薛什么挽啊,是你的谁啊?道侣?我?在山上没见过,老家青楼倒是有?一个姑娘名字里也带挽,那腰那臀,啧啧,夜御十个老板都不在话下……我?看?啊,你那道侣,也是嫌你没用,去寻了老板去了吧……哈哈哈——”   话没说完,周围却陷了一片死寂。   越辞骤然起身,目中凶光毕露,掐着那戏耍他的弟子重重按在地面上,不给任何反抗机会,逼着他撞得头破血流,哀声认错到发不出半句声音。   所?有?弟子发着抖,无人敢上前阻止。   越辞倒不在意,浑浑噩噩,在众人嫌恶又惊恐的目光中回到弟子竹舍,清洗干净身子,睡了很长的一觉。   他闭上眼,好像又回到了千思万想的长溪镇。   又是一季秋,院子里两颗柿子树结了很大的果子。薛应挽在小院里替人看?诊,等夕阳垂暮,才?捧着小篮子,架了木梯在树干上,伸手摘下一个个通红浑圆的柿子。   越辞推门而出,看?到薛应挽颈侧垂着一只绞好的的单辫,发间只插了一根碧玉簪,袖口挽在臂肘上,抬起手上,便露出洁白的一截小臂。   越辞下意识叫出声:“应挽。”   薛应挽回过头,眼中轻快,很随意地应他:“啊,你醒了……柿子都熟了,我?想摘一些?,给师尊和师兄做柿饼送上去。”   越辞早已三?两步上前,接住还剩小半木梯便迫不及待往下跳的薛应挽。   像是一片云,柔软地撞进越辞怀中,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薛应挽眉眼弯弯,身上是相同的梨花皂角香气。   “你脸色好差啊,”他笑眯眯的,放下小篮,转而去抚上越辞拧起的眉心。   指尖如?葱段细长,按在肤上带着些?微秋风的凉意,却十分细谨认真?,想要努力抚平那几道纹路。   越辞一刻不停地凝视着他,像是要将他每一寸面容仔细刻印在脑中,连数百睫羽也不肯遗漏半根。   片刻,指腹移上了眼睑。   “老公?,”薛应挽嗓音轻柔,说不尽的心疼,“你怎么哭了。”   越辞这才?觉察,自己目中湿朦,早已积出一层水意。   他低头去吻薛应挽指尖,将人紧攥着不放,唯恐一松手,便如?梦幻泡影般消逝而去,却不住肩头发抖,如?孩童哭啼。   “应挽,”他哽道,“太?好了,太?好了,你还在……你是不是说过,你要去沧州看?一看?,想吃一口白鱼,我?打听过了,那里的清蒸白鱼很有?名,还有?特色园林景致,你一定很喜欢……”   薛应挽十分惊讶,“晚一些?呀,就算要走?,还要和师尊告别呢,”他冰凉的手探了探越辞脸颊,亲昵道,“怎么这样惊乱,是不是做噩梦了?”   越辞猛地堵上薛应挽的唇。   如?同久未相见的热切,几乎毫无章法,只凭借一股莽力在侵占,极具攻略性的舌尖舔舐过齿根上颚,粗鲁地而不容拒绝地吮着那只软舌缠吻。   灼热气息交融,松开时,薛应挽面色已如醺醉般酡红一片,眼尾湿乱,几簇睫羽黏答答地低垂,气息无力的从唇中吐出。   “应挽,挽挽,”越辞的吻落在他颊边,如?释重负,娓娓讲来,“你不知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薛应挽轻轻闷哼,一面软声:“怎样的噩梦呢?”   越辞痴痴而语:“我?梦到,我?要做一把?剑,需两心相交之人以血脉铸成,然后,然后你在我?面前跳入铸剑池中,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竟然有?这样的噩梦,”薛应挽长睫轻抖,奇道,“可……据你所?言,我?都死了,你怎么会还能寻到我?呢?”   越辞抬起头,急切而道:“不是的!你不会死的,你只是一个npc,是数据,怎么会死呢?等我?重新打开游戏,你又会回来了,就像现在,就像——”   话至半途,忽而意识到什么,骤然睁大双眼。   “不,不要,不要——”   薛应挽笑语盈盈,面容却逐渐扭曲,如?同像素般分解成细小方块,在空中逐渐隐没消失。   “是啊,越辞,你说得没错,”他声音变得空灵而机械,“我?只是一个游戏人物,一串数据而已。”   怀中重量减退,越辞忽而疯了一般要抓住那些?齑粉般半透明消退的方块,他张开手臂朝前扑去,却只重重摔在地面,怀中空空如?也,唯独双手满是血红,触目惊心。   茫茫中,又听一道似梦非幻的仙人语声:   “那你在梦中,可后悔了?”   越辞蜷缩在地,痛哭不止,甚至难以分清梦境虚实,他口齿不清,竭尽所?有?力气厉喊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不管是谁都好,求你,求求你,把?他还给我?吧,我?后悔了啊——”   轰隆。   一声惊雷骤起。   越辞猛然惊醒,张开双眼,浑身冷汗。   整个人如?同滚水中捞出一般,衣物,被?褥皆湿,仍旧大口大口喘息。窗外?雷声阵阵,继而大雨瓢泼,狂风恶浪,闪电倏过,将昏暗的屋室一瞬照彻如?白夜。   刺眼光芒间,似隐约勾勒出一道人形。   越辞急切地追着那道身影而去,扑通一声摔落在地。再抬头时,一切早已恢复黑暗,唯独雨声淅沥,不断冲刷朝华宗寸寸山峦,要涤荡洗净那些?残存苦楚冤屈。   膝,肘,腕,掌与额头皆传来阵阵痛楚,怒极而笑,大骂:“混账,混账。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什么破游戏……薛应挽,你有?本事出来啊,你就算要找我?报仇也出来啊,我?们?打一架,我?让你三?招,四招,十招……”   说着说着,声却哽咽,“求你了,应挽,你出来吧,”他跪在地上,膝行着往门外?爬,乞求一般地说,“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不要和我?继续开玩笑好不好。”   “你杀了我?吧,我?把?这条命还给你,你可怜可怜我?,见我?一面吧……”   狂风吹开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残破屋门,卷挟着细碎冷雨,湿透薄衫,身形萧索之人被?吹尽入骨凉冽。   *   失去薛应挽的每一天,越辞都如?行尸走?肉。   有?时越辞甚至会忍不住去想,薛应挽究竟有?没有?真?的在这个游戏中存在过。   一串数据,当真?可以就这样消失得一干二净,毫无踪迹吗?   他朝天怒吼:“既然能够修行成仙,那天上的仙人为什么看?不到我?,你就不肯施舍我?哪怕一点希望吗?”   也不是没有?想过,要不要再去打开一轮游戏呢?能不能数据化格式化游戏,一切恢复最初模样,那薛应挽是不是就会重新出现。   很快,他发现游戏除非顺利打出一个结局,否则无法重开下一周目,而强行清除数据……   《寻涯》在宣传时,号称npc在第一轮开启游戏时依靠数据随机生成,他不敢保证自己如?果重开,究竟还能不能再随机到一个薛应挽。   越辞开始后知后觉想到一个令自己浑身血液冰凉的问题——就算真?的被?强行用数据捏造一个,可那时的薛应挽,还是与自己相处近一年,两情相悦的薛应挽吗?   他不敢保证,也不敢去冒这个险。   越辞看?向身后长剑,最后选择去相信,这把?剑既然存在,薛应挽就一定真?实存在过,绝不可能……就这样彻底消失不见。   他要找到薛应挽。   他会找到薛应挽。   *   时间一点点过去,越辞还是时常做梦,他会梦到很多?很多?,从最开始,很早很早以前,初上朝华宗时,遇见相忘峰上的薛应挽。   会摸自己的脑袋,会给他一块热腾腾的糕点,琥珀色的瞳孔映着澄蓝天际,远处飞鹤点点,山下团云笼罩。   再后来,便是一遍又一遍在长溪曾经相处的时日,交颈细语,相拥而眠,那时已然半只脚入秋,人体的温度微暖中带寒,二人便十指交握,紧到能在掌纹中渗出细细的汗。   薛应挽睫毛很长,呼吸轻轻蹭在他脸颊。   “越辞,”才?睡醒的声音绵软,尾音像吊着一把?黏糊糊的小钩子,“我?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一看?,你带我?去,好吗?”   越辞指腹摩挲他柔嫩的脸颊:“你想去哪里呢?”   薛应挽轻轻地笑:“不知道啊,我?曾听几个沧州来的弟子说,他们?那儿的清蒸白鱼极鲜极嫩,入口即化,最是有?名,连皇家也不远千里地要每年上贡,我?也想尝一尝。”   “南沙漠也想去,听说那里气候炎热,却能骑着骆驼穿行,我?只会骑马,还从来没见过骆驼,也没见过一望无际的大漠,戈壁风砺,沙枣胡杨,还有?白面馕饼……”   “或者一路沿着西行,过千江畔,琅琊山,有?一片千石林,据说那里的山峰险峻,石头也千奇百怪。不仅成树,成屋所?高塔,竟还会生出人面形状,我?只从书中窥得一二神奇,一直想亲眼一观。”   薛应挽絮絮叨叨地讲,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他去牵越辞的手,纤细的指节摩挲着他常年握剑的粗茧。   越辞说:“好啊,什么时候启程,明天,后天?”他亲了一口薛应挽额心,“我?去收拾行李,干脆下午就走?,怎么样?”   薛应挽脸蛋埋在被?褥里:“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好。”   “以前在朝华宗,过得不好吗?”   “他们?看?不起我?,也不愿意和我?来往。”   “因为你修行不好,境界也不高,对不对?”   薛应挽闷闷地应。   越辞慢慢摩挲他耳垂,问道:“告诉老公?,你究竟为什么会没有?灵根?”   薛应挽似没听懂这句话,摇了摇头。   “算了,”越辞说,“往后我?陪着你,我?会对你……很好很好。”   薛应挽密乱的乌发交缠在一起,鼻尖翕动,琥珀色的眼珠子亮晶晶蕴着水意:“我?只是一个没什么修为的弟子……不值得的。”   越辞说:“我?爱你。”   这句话,便敌过千百遍了。   他紧紧抱住薛应挽,很久很久,突然感觉到怀中身体轻微瑟抖,分开距离,才?看?清薛应挽面上表情。   “我?应该开心的,”薛应挽捂着心口,湿朦的眼睛微张,不解地问:“可是为什么,这里会这样痛呢?”   他仰起头,望向越辞:“我?为什么,会没有?灵根呢?”   越辞意识到什么,急切地去亲他:“别走?,别走?……再待一会,再陪陪我?,再,一会……”   薛应挽还是消失了,他张开眼,失神地看?着房梁。   不该问的。   毕竟在他的梦境中,薛应挽又怎么会知道越辞不知道的事。   越辞好像还是不能接受已经失去了薛应挽这一事实,每每午夜梦醒,都下意识去摸榻边空空如?也的另一侧,时常回神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身边已经没有?人了。   那件事后,他被?关?了禁闭三?月,其他弟子有?默契的不再提起那日之事。   身为朝华宗宗主吕志弟子,他也认识了新的师兄弟,有?请教?他剑术的,有?想与他交好的,越辞按着耐心,一点点学着去应付。   两个与他同届弟子给他送来宗门下发的丹药,又顺便讨教?起新学的剑招来,越辞一一演示,临告别,弟子闲聊抱怨:“越兄结丹可真?快,不像我?们?,还得吃膳堂那泔水一般的猪食。”   越辞顺口说道:“得多?亏我?老婆做的东西好吃,我?才?不用去膳堂和你们?一起受苦,”又喊道,“应挽,今天做了什么糕点?有?两位同门……”   话至半途,生生截住。   弟子探头看?向空无一人的小屋,疑道:“嗯?越兄你在喊谁?这‘应挽’又是何人?”   “……没有?,”越辞回过神来,温然笑道,“是我?讲错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时常不相信薛应挽会就这样离自己而去,总是习惯性地去喊他。比如?习剑结束,会像还在相忘峰一般问薛应挽自己剑术是否有?进,或是从演武场回到屋中,下意识喊一声应挽,说今天想吃你做的桂花糕了。   一次又一次,一日复一日。   可所?居的雨清峰竹林空荡,回答他的,唯有?不间断的竹风与纤细如?尘的山雨。   爱人面容在脑海中翻覆无数次,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薛应挽好像比他想象中的更早就开始喜欢自己了。   他总是很温柔又小心翼翼地待自己,目中藏不住那点浅淡情意,可他像个蠢货,屡屡对薛应挽的暗示视之无物,却又一遍一遍对他做出过界行动尚不自知。   越辞啊越辞,你可真?是贱。   爱你的时候弃若敝履,分别之后却将哪怕一丁点的回忆也当做珍宝。   他好后悔。   为什么当初那样自大,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伤他的心,为什么没有?早一点与他心意相通,为什么两人相处的记忆这样短,这样少。   少到他已经将与薛应挽每一个表情动作?刻在心底,只能摩挲老婆留下的咬痕,反复依靠着那点微末的共处记忆聊以慰藉。   他好痛苦。   也好想薛应挽。   这是他想要的结局吗?这是他期待的结局吗?   越辞有?些?分不清楚了。   *   越辞从来没有?放弃过找薛应挽。 [奇^书 ^网][q i].[s h u][9 9].[c o m ]   他找了很久很久,但凡打听到可能有?一点消息,都会不遗余力地去求实,但结果却只是一次又一次失望。   最近的一次,是听说新一届弟子中来了个很温柔的人,喜欢穿青衣,扎白色发带。   他跑到弟子新宿,那小弟子吓了一跳,回头看?他,怯懦地唤他:“……师兄?”   越辞僵立在原地,道:“没事,是我?认错人了。”   他的精神,他的身体几乎快要在这日复一日的寻找间崩溃垮塌,土崩瓦解,他迷茫而困惑,焦躁而空虚混乱,整日浑浑噩噩,买醉而活。   终于,也到了极限。   他坐在雨清峰别院的屋顶,身边放着一壶山下买来最是浓烈的酒,在无声细雨中抚着那把?自纵曦洞而来,爱人身体换取的神器。   这些?年来,他从未让这柄剑离身,多?年过去,神器依旧如?新,出鞘时溢出一点粼粼青光,剑身明澈得能照出越辞憔悴面容。   他拿着剑,一步步朝雨清峰峰顶走?去,酒精作?用下,脑中一片昏蒙迷惘,恍然间,似乎听到这把?剑对他发声质问:   你不是总稳操胜负,等着大显身手吗?为什么会慌呢,为什么会怕呢?   你不是自诩天下第一吗?你不是要打通每一个结局,成为救世主吗?你都已经如?愿了,你为什么要伤心呢?   你究竟在怕什么?   怕自己像个蠢货无能,亲手弄丢了对你满腔情爱的恋人,还是怕自己找不到他,弥补不了当初的错误。亦或是害怕他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怕他恨你,怕他真?的不再爱你。   还是害怕,再无人像他一样,曾真?的待你以真?心。   越辞立在山巅,山中雾气缭绕,飞鹤点点,松柏如?滚浪,被?春分的细雨带来凉意清香。   “我?不找了吧。”他说。   “找不到你,我?就来陪你。”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薛应挽在纵曦洞时那毫无顾忌,几近求死的纵身一跃。   忽而,发起笑来。   “应挽,”他望着天,雨水湿透面颊,将一身墨色的衣袍打湿,紧紧贴合着身体,“那么久了,我?终于体会到你那时候的心情了。”   一个人的信念和坚持一点点如?何被?打碎摧毁,脊梁骨被?弯折,最后心甘情愿化作?熔岩中的飞灰。   经脉俱断,抽筋剜骨,要生剖出一颗心,放到油锅里炖煮,然后问他,你痛不痛呀?   越辞现在可以回答了。   他真?的,好痛苦。   “你怪我?吗?”他问,“怪我?当日少年心性,不懂你的心意,怪我?没有?坚持,怪我?自私,愚蠢,怪我?抛下你,总以为万事在握,成竹在胸。”   “以为新雪能再下,花落能再开,水中碎月能如?初,失散能再复重圆,以为你总在原地,依旧待我?如?初。”   越辞长长叹了口气,却是解脱的笑。   “应挽,再原谅我?一次吧。”   “我?知道错了。”   长剑被?置于脚边,越辞闭上双眼,任细雨凉风肆意扑洒,往前迈出踏空的一步。   纵身而落。 第42章 重生(一)   夜半暴雨倾盆, 薛应挽骤然?睁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气喘不止。   屋外雨声倾泻, 汛水连成银丝从檐角淌落,触地飞溅成珠, 在这?一片昏暗之中,薛应挽几乎要被漫无?边际的空落吞没。   怎么……回事。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被灼烧身体的痛楚尤历历在目, 薛应挽费了极大力气,欲支起身子, 又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酸软侵袭, 脱力摔回被褥之间。   他抬起一点?手臂, 借着极微弱的月光看清自己双手,摒去纷扰心?绪, 试着动了动手指, 一点?点?身体知觉恢复,重新从榻上撑起。   屋外瓢泼大雨还在下个不停,哗啦啦的声音从未停歇。   他就这?么坐了一夜,直到雨声收歇, 东方将白?, 晨曦第一抹晖光泄入屋中,才慢慢回过神来,观察着身处周边的一切。   一间狭隘而逼仄的小房子, 屋中堆满杂物, 榻前便是散乱的书本纸张。算得上物件的,也只有一张发霉的老旧桌案与架柜, 均布满尘灰,想来许久没有人打扫过了。   薛应挽走到架柜前, 取下已然?蒙尘,布满裂痕的铜镜,简单擦拭后,看到了曾经属于自己的面容。   不知怎的,他突然?松了一口气。   一夜过去,心?绪已然?恢复平静,固然?从前落了个惨淡下场,可上天既给了他再一次重返世?间的机会,想必并不是为了看他继续被囚困在疲乏不堪的过往中折磨自己。   自然?,也有些?许讽刺。   一腔真?心?错付,换了个死?无?葬身之地,   世?上千千万万值得之人,却偏喜欢上一个最下作的小人,到如今说不上什么恨,再回想前尘,甚至像看未开蒙的孩童一般觉得好笑?。   这?样的人,连让自己再为他气恼烦厌也不配。   薛应挽简单理了理身上衣物,离开了这?间陌生的小屋。   将将过了卯时三刻,经过昨夜一场大雨,屋外日头高?盛,潮润的空气还带着雨后清新,草木露珠未干,滴滴答答地顺着叶片落在泥地里。   这?处显然?是个小村庄,往来的村民背着背篼或锄头提篮,忙碌于下地耕作或到镇上早市,薛应挽这?般呆站在屋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正想拦下一个村民简单问询情?况,便听到远处一道匆忙喊声,继而朝他奔来:“傻子,傻子,你怎么在外边!”   薛应挽也是一愣。   傻子……指的是他?   讲话之人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清秀少?女,气喘吁吁,面上却十分着急,鼓腮不满:“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屋里吗,你怎的出来了?”   薛应挽问他:“姑娘,你认识我?”   那?少?女本还抱怨,如今听他说话,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诶”了一声,视线上下巡视一通,停留在薛应挽面上,对上那?双清澈瞳珠。   “你恢复了?”少?女疑问。   恢复?   薛应挽意识到自己应当此前经历了什么事才会出现在此,心?念一动,顺着少?女话语继续打探,摇头道:“我今日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屋内,从前记忆却不知怎的消失无?踪了,姑娘可否告知我……一些?之前的事?”   少?女惊讶不已:“说话这?么有条理,你真?的不是傻子了!”   薛应挽:“……”   在与少?女对话间,薛应挽才逐渐知晓一切由来。   此处是平吉村,少?女名柯琼,自小在村中长大,家中卖酒为生。   与薛应挽认识,则是在三日前。   那?日她傍晚归家,看到一个在村口鬼鬼祟祟之人,正想拿棍子驱赶,薛应挽竟就这?般突然?昏迷在地,无?法,只得寻了家人,将他带回村中先行医治。   村里大夫给他扎了两针,薛应挽是醒了,但是整个人却失了魂一般痴痴傻傻,双目无?神,问什么都答不上。   柯琼与家人商议一下,决定带薛应挽到已经离村的舅舅家暂住,每日给他送点?饭食,因着不知道名字,干脆就傻子傻子的唤着,反正薛应挽也听不懂。   当然?,听完这?些?,薛应挽自己也再一次迷糊了。   三日前?记忆中自己三日前,还与越辞一道在浔城忍受寒风凛冽,现下一转眼已是阳春三月,还留在了这?个极为平和的村庄里。   魔族呢?那?些?流离的百姓呢?   思来想去,换了个法子,问道:“柯姑娘,敢问如今是哪一年了?”   柯琼双手背在腰后,好奇地往前倾了倾身子,观察着薛应挽面上表情?,把?人盯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才笑?吟吟回答,“今年是楚阳历第五百零九年了,你什么都不记得,问年份做什么?”   话音落下,薛应挽却是心中重重一震,瞳孔骤然?紧缩。   怎么可能?   他分明记得,今年是楚阳历四百零九年。   为什么凭空多?出了一百年,为什么自己竟然?会到百年之后?   柯琼见他面色不对,以为薛应挽又犯了病,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还好吗?”   薛应挽脸色苍白?,抑住嗓音颤抖:“我没事……柯姑娘,那?敢问,你知道朝华宗吗?”   柯琼看他的表情?更奇怪了。   薛应挽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找补,柯琼已然?说道:“你说你没有以前的记忆了,为什么还知道朝华宗?”   “我也不知道,只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所以才想知道,”薛应挽带着试探性的追问,“朝华宗,还在吗?”   柯琼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朝华宗是鼎云大陆第一剑宗,要是不在,能去哪?”   薛应挽又问:“那?霁尘真?人呢?”   “霁尘真?人哪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知道的,许是又在闭关修行吧,”柯琼问道,“你到底还记得多?少?!”   薛应挽怔然?,良久,缓缓摇头。   “只记得这?些?,再多?……也没有了。”   一切都不对,一切都与自己记忆里的背道而驰。   这?个世?界没有过魔物侵袭,朝华宗没有灭宗,师尊没有因为自己而死?,就连自己……也还好端端活在这?世?上。   可倘若他没有死?,那?记忆中死?去的师长,覆灭的宗门?,滚热如熔炉的岩浆,那?些?又算什么呢?   庄周梦蝶,或是一枕黄粱。   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柯琼再次发觉他状态不对,忙伸手扶住薛应挽:“你,你没事吧?要是想不起来就算了,你,你还想知道什么随便问就是了。”   薛应挽摇头,对她温和一笑?:“无?事,方才有些?头晕,现下已经恢复了。”   心?中却想:如果他记忆中的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是不是其他的也没有改变?那?现下的自己如今又算是什么身份?这?一百年间,又有多?少?他不知晓的事。   薛应挽心?中已有了打算,他想去寻戚长昀,似乎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什么境地,只要戚长昀还在,便会令他有一种安心?感:“柯姑娘,请问你可知道从此处,要如何去朝华宗?”   柯琼讶异:“你才恢复不久就要走么?”   “是,我的确记忆尽失,能记得的只有朝华宗,也只能去那?处尝试。何况我在此处已经叨扰许久,现下……”他摸了摸袖口,发现身上空无?一物,难堪道,“现下我囊中羞涩,柯姑娘,等我有了钱财,一定再来感激这?几日收留之恩。”   柯琼摆摆手,大方道:“这?倒不用,我们也没做什么。何况其实我们本来想着,你虽然?是个傻子,模样却长这?么好,和我姐在一起,往后你也有个栖身之所,不会亏待了你。”   薛应挽这?回才是实打实吓了一跳。   柯琼哈哈大笑?:“骗你的骗你的,看给你怕的!”   她是个爽朗性子,当即告知,其实此处便离朝华宗不远,是长溪镇治下的一个小村子,若要到朝华宗,顺着官道一直走,约莫大半日便能到。   又想起什么,说道:“不过,你要见霁尘真?人倒是不太容易,我听说霁尘真?人已经很多?年没下山了,要见到,也只能是朝华宗弟子才有机会。”   “倒是也巧,前两天我上镇子里,正好听说朝华宗五年一届的招新就在这?几日,你要是对自己有信心?就去试试,要实在不行,回来和我姐成一对,当我姐夫也是个不错选择。”   薛应挽从前本就容易羞赧,若是与人互论道理还能争上一二,偏就这?种调笑?话语无?可奈何。脖颈便红了一片,磕磕巴巴地朝她行礼致谢,头低得没抬起来:“多?谢姑娘厚爱,但我实在,实在是……”   柯琼哼笑?一声,往他怀里塞了个大饼。   “瞧你这?模样!赶快去吧,再过两日,怕是就没机会了!”   *   薛应挽身无?一物,只带着一只柯琼给的大饼当干粮啃食。他记得自己从前已结金丹,可现下不知为何,又回到了炼气修为,且灵根完整,能丝毫无?碍地感应天地灵气,说是天赋异禀也不为过。   他尝试引灵入体,只闭目感悟,便能十分清晰觉察出方圆百丈内万物之景。空气中些?微灵力如粉尘般漂浮,似能与之对话,一时丹田烘暖,意念与周身灵力流转相合,竟是极为顺利。   这?是他此前从未有过之感,便是前尘在尽心?修行之时也从未体验,想来,是体内丹田盈聚丰富灵源之因。   再睁眼,已然?灵台清明。   若是勤加修行,想必假以时日,便能再次结丹。   当真?如柯琼所言,此处离朝华宗极近,只走了两个时辰,薛应挽便对周遭景色逐渐了然?。   他曾经在长溪的几月时常会到郊外采集野菜或观赏风景,百年过去,溪流山林如旧,连最为喜爱的花叶都盛开得更为茂盛,几乎连成了一片紫蓝色花海。   一路惬意,半日脚程,便重新回到了长溪镇。   因着这?几日是朝华宗招新,多?了不少?世?家子弟与修行者,市集摊贩多?了数倍,吆喝声不绝于耳,一个平日里安静的小镇,如今看来有着却不逊于都城繁华。   亦有不少?人学?会抓住商机,开设各项与入宗选拔有关服务,什么倒卖能短暂增强修为的灵药,学?习二三朝华宗公开的基础养身剑法,亦或找前界弟子打听选拔内容……等等等等,应有尽有。   在不确定现状的情?况下,他不能用这?副容貌回到宗内,干脆寻了个擅于易容的铺子换了副容貌,又替人打了三天工当做报酬偿还,这?才赶上朝华宗最后一日的招新。   许是最后一日缘由,朝华宗山脚围观之人比前几日都要更多?些?,薛应挽报上名姓,便回到了人群中,等待弟子唤名姓上前。   朝华宗身为鼎云大陆三大宗门?之一,招收弟子条件也极为严苟。五年才开启一次招新大会,又分两轮测试,第一轮为最初测试资质灵根,朝华山下有一颗巨大的验灵石,通常年龄在二十以下,修为达到筑基以上的三灵根弟子才能通过。   薛应挽现下这?具身体并未达到筑基要求,按说年龄也远超要求,如今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机会,倘若无?法通过测试成为弟子,便只能再寻他法。   “陆夕,杂灵根……不合格,钱礼,四灵根,不合格,梁丘志,三灵根,筑基中期,合格……”   随着一名又一名修行者上前,薛应挽发现,这?次负责灵石测验的弟子他似乎认识。是从前在药草堂负责炼丹的一名弟子,他常送药草到天照峰,二人有过不小交集。   “下一位,戚挽。”   薛应挽迈步而出。   填上的并非薛应挽三字,而是随前几日帮忙的铺子老板戚姓,单一个挽字,弟子唤的,正是他名字。   他将掌心?搭在验灵石上,接连忙碌数日的弟子已然?有些?昏昏欲睡,本是机械地例行记录,却在看到验灵石的瞬间睁大双眼。   原本剔透晶莹的白?玉石,而今竟明光烁亮,炳如日星,照彻整个测试区域的小结界,连测试弟子也为之惊撼,颤着嗓音念出他成绩:“戚挽……炼气八层,合格。”   单灵根之人世?间万中无?一,便是顶尖宗门?,每届招收弟子中也很少?能出一人。灵根越纯粹,资质愈佳,日后修行速度亦会快人百倍。可同时过高?天赋也会引来他人嫉妒暗害,是以正式入门?之前,遇到单灵根,或是双灵根弟子,皆不会公布灵根,只公布境界。   外界之人不明所以,自然?也不会觉得薛应挽是单灵根,有人疑道:“就算是双灵根弟子,炼气期也可以入宗吗?”   双灵根弟子本就修行快人许多?,又怎会在区区炼气期,可既然?是朝华宗下的决定,虽说不满,却也无?人敢提出质疑。   薛应挽则是看向那?位弟子,若没记错,他应当叫做路彰,他刻意用从前语气相问:“这?位师兄,宗门?许久没有单灵根弟子了吗?”   路彰也没想到这?次竟会有单灵根弟子,他道:“是啊,几十年没出过了,上一个还在百年前呢,”又问,“你是单灵根,为何境界如此之低?”   薛应挽道:“从前一直跟着家中忙农作,虽有感应天地之气,却从未想过修行,今日也只是想来试一试。”   路彰点?点?头。   的确有不少?人天赋异禀,虽能感悟天地却没有引路之人不懂修行,白?白?荒废这?一身好资质,何况出生于农家孩童,怕是没有时间去仔细修行。   他翻了翻薛应挽登记在册信息:“嗯——平吉村人士,世?代务农为生,哎,能出你这?样一个天才,你家中往后也不必在愁吃穿了。”   薛应挽一直观察着路彰表情?,却没从中发现任何异常,又作不经意问:“我从前邻村也有个结拜兄长,据说也是到了朝华宗拜师,这?下好了,往后可以一起修行了!”   路彰问:“你结拜兄长叫什么名字?”   薛应挽道:“好多?年前的事,又是小时候,过去太久,我也记不得了,就记得和我名字中有一字相同,叫什么挽……”   路彰仔细想了想:“我们宗门?没有第二个名中有‘挽’字之人,怕是你记错了吧。”   薛应挽低下头,低声道:“也许吧,不过也不抱什么希望,可能他当初压根就没能进朝华宗。”   路彰将一枚用灵力刻印过的小木牌交到他手上,道:“到一旁等着吧,今日就是最后招新,结束了,与我一道上山,准备第二轮弟子测试。”   薛应挽用不出差错的笑?意应下。   平白?消失了百年时光,连唯一一点?痕迹好像都被这?个世?界彻底清除,一干二净。   他垂下眼眸——自己现在又算是什么呢,当初那?些?记忆究竟是否真?的存在,他究竟……又是否真?的还是从前的那?个薛应挽。   随着最后几名弟子得出检测结果,这?一届朝华宗弟子招新就这?般宣告结束。   四灵根,三灵根筑基以上弟子二十八名,不宣告灵根结果之人四名,共三十二人,却独独只有薛应挽一人处在炼气期。   路彰带着今日通过第一轮的弟子准备上山,却远远出来一道声音:“且慢!”   本已经逐渐散去的人群一道回头,看向远处而来的之人。   此人约莫四十来岁,身肥体胖,膀大腰圆,一身金丝宽袍,富贵显容,身后携两名小童,还有一紫衣锦袍,眉目不耐的少?年。   路彰微微皱眉,掀眼看去:“今日招新已经结束,你还有什么事?”   那?胖汉面上笑?意不减,抬着笨重的两只腿跨步上前,靠近路彰,往他手中塞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我家小儿路上遇着点?事儿耽搁了,这?才赶到,还劳烦仙长通融通融。”   那?钱袋锦缎所制,凹凸不平,路彰只一模,便知晓里头装的全是灵石。   他将钱袋推回胖汉手中,话中已然?带恼:“你儿子来晚了,招新结束了。”   胖汉依旧带笑?,挤眉弄眼道:“通融通融,我和你们禄存长老以前还交好呢,打过招呼的。”   “验灵石已关,我也已将今日人数上报,还是请回吧。”   “这?有何难?我儿子也是三灵根,把?里面最差的换成他也是一样的!”   路彰喝道:“我朝华宗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你若是再不走,休怪我不客气了!”   那?胖汉也不服,指指点?点?说:“你一个小弟子说的话算什么,你让你们长老来和我说。”   方才围观之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插话道:“不是有个双灵根还没到筑基期,不如将他换了,或者出来和这?位公子比试比试,谁赢了,谁就拿这?最后名额,如何?”   胖汉一听,眼睛瞬间就亮了:“你们朝华宗不是说没到筑基期不招吗?为什么他炼气就行?双灵根也不一定就会修行啊,我儿子已是筑基中期了,他不成,那?人凭什么就成?”   路彰从未经历过此事,长老又叮嘱过不能随意动手,恼怒道:“分明是自己来迟,你们,你们简直……”他取出弟子玉牌,忙向宗门?禀报发生之事。   紫衣锦袍男子神情?轻蔑,扬了扬下颌,懒散道:“怎么,不敢?还是要我将朝华宗徇私招人之事公之于众,让大家评评理?”   “不就是迟了一刻钟,让你们重开验灵石又不肯,那?就实力讲话啊,”胖汉仗着与宗门?长老认识,料定弟子不敢为难,哼笑?一声,问身侧之人,“那?名双灵根弟子是哪位?”   薛应挽知晓路彰性子温吞,不愿见他为难,主动站了出来,说道:“是我。”   胖汉道:“你连筑基都没到,双灵根又有何用?”他狠狠看向路彰,说道,“你们怕不是早已经私相授受,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把?名额留给了这?种人吧!”   此话一处,周遭之人看向薛应挽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打量。的确,一个双灵根弟子虽资质不错,却也不能让宗门?打破规矩录取,除非早已经做了关系,才能顺利在第一轮测试中入选。   细碎的讨论声也响起:“是啊,双灵根为何才在炼气期?我以前也听说过,有人双灵根却修行进度极慢,后来一查,才知道用了手段伪装骗过宗门?的。”   “难不成朝华宗也有收钱换弟子资格一说?那?怕也过不去第二轮测试,岂不白?白?浪费了名额。”   “我看那?招新的弟子对他态度不一般,怕不是真?的有私下关系……”   诸般带着或猜测或不怀好意的侮辱言语落在薛应挽身上,像是已将他看做一个投机取巧之人。   路彰知晓他单灵根之事不能在尚未入宗前揭露,拦住他,低声道:“我已和宗门?说明,你不用着急,马上长老便会来处理他二人之事。”   薛应挽面上平淡,摇摇头,迎上胖汉鄙夷目光:“既然?你觉得朝华宗弟子招新一事有失公允,那?我便与你儿子一战,若赢了,你们便要和这?位道长道歉,和朝华宗名声道歉,且自行离去,如何?” 第43章 重生(二)   紫衣男子抬手挥退两名?小?仆, 眼中蔑意不减,虽只是筑基修为。   可谁人都知晓,相差一个境界便是天壤之?别, 与?区区炼气对上,甚至不需要尽八分力。   他的剑是精钢所铸, 剑鞘乌青,柄上藤纹缠盘, 是把难得的好剑。   薛应挽只是向路彰借了把最寻常不过的木剑,与?他行礼作辑, 报上名?姓:“戚挽。”   男子呵笑一声, 道:“霍德元。”   话音落下?, 那柄剑铮然出鞘,剑风飒然, 众人目光中, 竟是直直朝着薛应挽胸前?而去。   人群中有抽气之?声,向来切磋比试点到?为止,更不会下?重手,可这霍德元竟只是在?这一个小?小?的比试中心狠手辣至此, 又未正式入宗, 无朝华宗宗法限制,看来他的对手该是凶多吉少了。   薛应挽也沉了沉眉眼,没?想到?霍德元出手如此狠厉, 当下?不再?留手。   他身形轻盈, 下?盘扎实,虽不及霍德元修为略加深厚, 可修行百年,基础剑法再?是流畅不过, 何况对付一个区区习剑数年的小?孩?   几个旋剑抬手,错身间兼之?剑招穿插,躲避霍德元攻势同时找准机会出招,竟丝毫不落下?风,反而更胜一筹。   这似乎激怒了霍德元,他没?想到?薛应挽一个炼气期竟有如此平稳的剑势,顿有被戏耍之?感,心中无端冒出股燥火,掌中内力灌加于剑身,重重朝薛应挽击去。   薛应挽一直观察着他每一势出招,知晓霍德元被激怒,在?剑尖靠近之?时侧身点地,悬空收揽,腕间稍别,化盾之?势,轻飘飘化解了霍德元这尽了全力的最后一势。   他剑招如万壑争流,平稳而舒缓,收剑时更是端方稳重,极近剑者气性,收获满场称赞。   霍德元则是气喘吁吁,不可思议地看着以炼气修为赢下?自己的薛应挽。   “服气了吗?”薛应挽问他。   霍德元如今再?气愤也无话可说,他支剑起身,脸色极黑,行至父亲身边,低声道:“走吧。”   胖汉仍旧不服气,他们只是路上耽搁了些,又仗着与?长老有些交情,以为迟个一时半刻不打紧,可谁想到?朝华宗竟然如此不近人情,说截止就真的截止,不满道:“我?们和禄存长老……”   霍德元本就高傲,输了比赛自然不愿意再?待下?,咬牙重复:“走吧。”   胖汉看了看自己儿子,又看了看一旁路彰薛应挽,唾了一口,随霍德元往回走,安慰道:“没?事儿,你想学剑,爹带你去别的门派,不用继续执着朝华宗……”   勉强算有惊无险解决此事,路彰松了一口气,天同长老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还不入宗,等什?么?”   路彰回过头,惊道:“长老,你何时来的?”   天同答道:“你传讯之?后。”   ……竟然看完了全程。   路彰意识到?这点,一时手忙脚乱,支支吾吾道:“长老,这是他们,他们先无理取闹,我?都是按宗规处置的……”   天同没?有怪罪他,径直走到?薛应挽面前?,对上他遮掩面容下?的双眼,顿了顿:“炼气期依靠熟练打过了筑基,你很厉害。”   明明是认识过百年的长老,薛应挽对他每一句话的语调都熟悉,可对方现下?看待自己,却?是个全然不相识的陌生人。   薛应挽生出一种?错乱之?感。   他恭谨地与?天同行礼:“雕虫小?技而已,不值一提。”   “待在?宗内太长,许久没?见?到?一些有意思的事了,”天同道,“何况,我?也确实想看一看你的资质,你会怪我?没?有出来阻止吗?”   薛应挽摇头:“本来就是在?宗门之?外发生的事,我?二人也是自愿切磋。”   天同听他话语,半晌,抚了抚须,哈哈大笑:“好,真是不错,那愿你第二试时也能顺利通过,到?时也可来当我?门下?弟子!”   朝华宗招新弟子第二轮通过之?后,便会正式入宗成为外门弟子,倘若在?招新考试中极为突出之?人,还机会被哪位长老看上,成为内门或亲传弟子。   如此说来,薛应挽只要过了第二轮试炼,便一定能入内门,到?时若想接触戚长昀,也更方便许多。   他谢过天同长老,与?余下?今日通过的预备弟子一道上峰,暂居在?了清和峰小?竹舍的弟子居舍。   其中倒有不少弟子愿意与?他交好,其中一位最为积极之?人名?杭白,捻着薛应挽激动不已:“你与?那个什?么霍德元切磋我?看了,太厉害了,炼气期就能把他打得落花流水,看他那个吃瘪的模样,我?都要笑出声了,哈哈哈……”   薛应挽还是不习惯被夸,道:“只是凑巧。”   “别谦虚别谦虚,”杭白拍他肩膀,将人一把搂过,“我们都看那人不顺眼,朝华宗是什?么地方,还真以为能为他一人开?特例呢,说什?么认识长老,怕不是哪一年见了面说上过话,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一间弟子居舍共住了十来人,如今都聚在?薛应挽附近,听了杭白话语,一同应和:“是啊,那副模样,不知道的以为自己是朝华宗什?么大恩人呢……”   “不过你这么厉害,居然才是炼气期,”杭白道,“你是双灵根吧,是最近才能感悟天地灵气,一直没?有修行吗?”   薛应挽不知道该不该对他们说自己是单灵根,照理说来入了宗门,便不需要为了保护弟子而继续隐藏测试结果,但总归还有一轮测试,便只应道:“一直没?有开?始修行,本来就只想到?朝华宗试试的。”   杭白为自己与薛应挽倒了杯茶水,兴致勃勃:“那你可算是来对了,朝华宗可是有‘第一剑宗’之?名?,更有剑神坐镇,能入宗,往后修行之路可算上一帆风顺了。”   余下弟子连连附和。   薛应挽托着半滚茶水,看着如今方兴未艾,生机勃勃的朝华宗,想到?自己也曾留在?宗内百年,那时他没?有什?么好友,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只有凌霄峰几个师兄弟。   而后,也随着宗门的覆灭而一一离去,现下?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宗门未毁,他的师长师兄皆好好活在?世上,自己更意外有了不少好友,一时说不出的感慨。   杭白看他表情不对,关心道:“怎么,是和那个霍德元的对战中受了伤?要不要紧?”   薛应挽轻笑:“无事,早些休息吧,明日便是第二轮试炼,过了试炼,才算能真正入宗。”   *   第二轮试炼安排在?了清和峰峰顶,共二百余名?通过第一轮测试的弟子汇聚于此,人人翘首以盼。   待过了辰时,长老将开?启一道随机阵法。   其中有能变化周遭环境,置人于为难的四季阵法,有不间断木人袭击的攻袭阵法,更有考验体力的万层石阶之?阵……据说阵法是由各宗门长老所出,难度不一,通过率更是每届皆有不同。   天同长老立于山巅,背后佩剑出鞘,剑上附灵,掌中掐诀,与?余下?两名?弟子共同结阵。   阵法结成同时,薛应挽便听到?身后响起窸窣讨论之?声:“这、这是乾真阵……”   薛应挽觉得有点耳熟,好像以前?听魏以舟提起过。   “是霁尘真人设下?的阵法,据说难度最高,历年凡是开?了此阵的,通过率少之?又少,甚至有一年竟无一人通过,只能取了进度前?十之?人当弟子……”   果然如此,是他师尊的阵法。   那就不奇怪了,戚长昀此人一向板正,不然就不做,既然做了,就不会对任何人放水,包括一群新入门的小?弟子。   他想想,魏以舟是怎么说来着:“……师尊那个阵法,连我?都险些出不去,看来对修行之?人而言,最难的果然不是剑招,而是心诀。”   弟子们苦不堪言:“怎么办啊,这阵法要做什?么,不会进去就是几个元婴以上的怪物吧……”   “除了那几个简单的,其他阵法内容都不允许通过之?人泄露,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啊。”   “真是倒霉,偏偏是霁尘真人的阵法,怕是要折损不少人了……”   话虽如此,但也无人会临阵退缩。   薛应挽入阵在?即,杭白眉目紧皱,长叹道:“一起努力吧,争取都能留在?宗门。”神色端肃,大有视死如归之?心。   而天同长老则是予他一个鼓励眼神,薛应挽会以感激笑意,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木剑,只身踏入阵中。   眼前?是一阵极为浓重的雾气,薛应挽试探着用剑将雾气挥散,辛苦许久,也只是无用功。   他不确定雾气后究竟是什?么,只好试探着往前?迈步,随时做好御敌准备。   与?他想象不同,在?近乎漫无边际的秘境中走了足足一刻钟,也没?有任何特异之?事发生。   薛应挽不敢放下?心,也就在?此时,不知脚下?触碰到?何物,叮铃,叮铃——清脆铃声响起,一道极为强悍的灵力从远处袭来。   他急忙运气抵挡,依旧被那股巨大威力直冲入心肺,毫无反抗之?力。   随之?而来的并?非被穿透身体痛苦,而是一道难以抵御的困倦,几乎是瞬间,薛应挽便再?握不住剑,重重倒在?秘境之?中。   待醒来时,掌中空空如也,脑中已然一片浑噩,连为何身在?此处都有些不太明了。   只隐隐约约记得,自己重回了朝华宗,要做一件……重要的事。   是什?么呢?   白雾散去,薛应挽撑起身子,踉跄着往前?走。   眼前?环境变得清晰,周遭一切似乎都那样熟悉,是他曾经一遍遍想要刻意忘却?,也依旧牢牢刻印在?记忆最深处的记忆。   是他出生的村子,一个叫做幸福村的小?村庄。   幸福村很偏僻,四面环山,少有人往来,不算多的村民在?此处世代生活了近百年。   薛应挽出生时母亲就因难产离世,父亲成日酗酒,一不开?心就用木棍鞭子抽他,当着邻居的面骂他克死了娘。   巧合的是,他五岁时,村里路过一个算命的,倒还真算出了他是个天煞孤星命格,这下?,便连本来还对他好的乡邻也对其避之?不及,生怕沾染了灾祸。   一个月后,他父亲晚归时倒在?路边,也没?了气。   薛应挽成为了小?时候的自己,只有五六岁年纪,身体因长久的营养缺失而极为瘦弱。   父亲的遗体摆在?屋内,来往村民围在?那间破烂的小?院中,指指点点的声音透过墙面,传到?缩在?角落里的薛应挽耳中。   满身伤痕的薛应挽抬起头,看向榻上的死人,那个被自己称之?为父亲的人。   真的是他害死了父亲吗?   记忆中的自己,是这样做的吗?   薛应挽瑟缩着,恐惧着,慢慢站起身体,费劲地想去为男人盖上被子,甚至因力气不足摔倒在?地。他脑海一片浑噩,好像真的成为了当年那个被人咒骂,厌恶的五岁孩童。   他肚子很饿,走出屋子想去买馒头充饥,踮起脚推开?房门,除却?刺目的日光,便是一颗坚硬的石头,重重砸在?他的肩膀。   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孩手中抛着第二颗石子,笑嘻嘻地,继续朝他身上砸去:“我?爹娘说,你是坏东西。”   好痛。   石子很硬,许是砸到?了他的骨头,薛应挽疼得发抖。   大人们说不清意味的目光与?不加掩饰的厌恶话语传来:   “倒霉东西,害人东西,小?小?年纪,你把你爹娘都克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们村里怎么会出了你这么个祸害……你留在?这里,会把大家都害了的……”   语言比石头落在?他身上更痛。   薛应挽想直起腰背,可是如雨点般的落石砸在?他身体,入骨的痛楚蔓延,很快,他便再?也支撑不住。   他跌坐在?地上,看着村民如一道高耸的城墙将他团团围起,头顶陷入一片黑暗。   他们讨论着他是个邪祟祸害,有人取了棍棒粗鞭,要将他驱逐出村。   薛应挽艰难掀起眼睫,看到?曾经相处多年的村民面容狰狞,眼珠浑黑,唾沫星子随着谩骂飞溅。   凭什?么,凭什?么是他?他为什?么不能活下?去?   好痛……不要,再?打了。   他半挣扎着往外爬,穿破人墙,掌心被粗粝的泥地磨破,砂石陷入伤口中,他再?一次摔跌在?地,又撑起身子,拼命地要脱离这个令他窒息之?处。   回头看去,幸福村已经被一片大火笼罩,熊熊火焰窜上天际,夹含着村民的痛呼惨叫,房屋倒塌之?声,将夜空烧出一片赤目的鲜红。   他……逃离了吗?   薛应挽不断大口喘息,四周景象变换,雾气缭绕间,他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朝华宗。   回到?了许多年前?,他还没?有与?萧远潮分道扬镳,能够一同出双入对苦思殿,听受文昌真人温和教导的日子。   随后他抬起头,看到?了文昌真人满身血迹,萧远潮手掌穿透他胸口,生生握住了一颗心脏。 第44章 重生(三)   薛应挽身体僵硬一般无法动作, 他眼睁睁看着?萧远潮一手握剑,另一手将文昌真人?的心脏攥紧掏出,血液从指缝往下滴落。   文昌真人?面上还?保持着?不可置信的表情, 可却再也?讲不出半句话语。   他的心脏连着?血肉被萧远潮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 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咬合声。   “萧……远潮……”   薛应挽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叫出这个名?字, 可萧远潮神智尽失,只贪婪地?舔舐着?指尖残留的血迹。   他转过头, 看到了薛应挽。   许是二人?相熟, 萧远潮神情逐渐变得?清明, 他眨了眨眼,发红充血的眼球有?些疲累。   “怎么在这?”他极为平常地?问?出这句话, “你也?来看师尊吗?”   随后, 他眼皮垂落,视线跟着?偏移。   先?是看到手上未干血迹,再是衣袍被溅上的血,随后是倒在地?上的文昌真人?……和那处被穿透的胸膛。   一瞬间, 萧远潮便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脸色煞白, 看着?自己的掌心。   “我,我……师尊……”   萧远潮常年佩戴的本命剑脱手落地?,崩溃而匆乱地?从苦思殿奔逃而出。   薛应挽就这样独立站在一地?血池之中, 一刻钟后, 吕志来到了他身侧。   “我拦住了萧继,”他说, “这件事?情没有?造成轰动,他废了自己的灵根, 想要自杀时被我拦下。”   薛应挽跪坐在地?,额头靠在文昌真人?肩头,他想问?怎么回事?,想问?为什么会这样,可没有?人?给他回答。   将他宠爱得?当做亲生孩儿,前一日还?夸赞他手艺又进步了的文昌真人?就这样被他另一个珍爱的徒弟亲手杀害,死不瞑目。   很?久以后,他问?宗主?。   “远潮……还?好吗?”   “他不会有?这段记忆,却也?不能再继续修炼了。”吕志回答。   薛应挽双手发抖,为这多?年来,犹如父亲一般相处的文昌真人?合上双眼。   当时的薛应挽,第一反应是——萧远潮绝不会做出此事?。他与人?相处时总是敏锐,能看清一点微末变化,萧远潮惊慌错愕与难过皆不假,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他中了药物,或是被人?利用了。   事?情已然发生,萧远潮更是因为内疚而要自尽,薛应挽知道他总是骄傲,大概永远也?不会接受自己曾经杀害文昌真人?的真相。   薛应挽这个人?,总是记得?他人?的一点好,萧远潮保护了他十年,是他最?重要的好友,便也?心甘情愿地?用自己后半辈子去偿还?。   愚蠢又固执。   无可救药。   “用我的吧,”他靠着?文昌真人?,不在乎满身血污,弓着?身子,慢慢地?讲,“用我的灵根,去修补他的,他比我资质更好,不该被此事?困住一辈子。”   画面再一次变换,已是与萧远潮分道扬镳后的许多?年。   他的修为果真再无进益,而少了萧远潮相护,甚至成为对方厌恶憎恨之人?,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弟子的鄙夷与轻视。   薛应挽被才下功课的弟子堵在迟亘峰演武场的石墙前,怀中抱着?要送上峰的几株草药。   他偏着?一点脸颊,不去看那些咄咄逼人?的弟子。   “薛师兄,好久不见?,从前不是日日跟着?大师兄吗?怎么如今成了个给各峰送草药的仆从?”   薛应挽指尖紧了紧竹篮边缘,在弟子准备握起草药时,才出声道:“这是送给天同长?老的药草。”   弟子嗤笑一声。   “大师兄嫌弃你,戚长?昀也?早就嫌弃你,你才被赶去相忘峰吧,”他满不在乎,伸手直取那株草药,口中不饶人?,“我就拿了,怎样?反正要是送得?有?什么差错,那也?是找你,与我们何干?”   薛应挽抬手去阻止,反被握着?手腕按在墙面,弟子比他境界高,力气更是大得?出奇,将皙白的腕间抓出深深红印。   “谁准你反抗了?一个金丹都?结不了的废物……”弟子被违逆而气急,猛地?抓起一把药草,重重摔在薛应挽脸颊,又用一只草叶碾在他颊侧,直到草叶被按得?稀碎,浅绿的汁液与发丝粘连。   修行一道本就强者为尊,那些弟子肆无忌惮地?嘲笑他如今模样,像是在欣赏一件极有?乐趣之事?。   他们离开后,只剩下一地?被搅烂或染上泥污的草药,薛应挽蹲下身子,垂着?眼睫,将尚还?完好的一株株重新捡回篮中。   他的头发散乱,指尖陷入泥中。   是他做错了吗?是他选择错了吗?   这些结果,是他应该要注定承受的吗?   他活该受人?侮辱,活该一辈子如此吗?为什么人?人?都?要这样对他呢?   薛应挽胸口泛疼,喘不上气,眶中聚集已久的泪水往下淌落,啪嗒,滴落在泥面之上。   水滴越来越多?,薛应挽站起身子,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孤零零的雨城中,漫天瓢泼的雨,倾毁倒塌的屋子,空无一人?的街道。   歪歪扭扭的客栈招牌下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不住左顾右盼,看到薛应挽,向他招手,有?气无力:“小伙子,小伙子!”   薛应挽回过头,隔着?密密雨幕,几乎要听不清被雨点淹没的老人?声音。   老人?问?他:“你看到我的老伴了吗?她去隔壁那条街买菜了,下这么大雨,还?没有?回来。”   豆大的雨珠砸在他面颊,薛应挽木然地?走上前,老人?喜笑颜开,递给他两把油纸伞,一把发黑的花生米。   “我怕老婆子回不来,能不能劳烦你,去临街给她送把伞,这是她做的花生米,你尝尝,可香了。”   薛应挽握着?伞,老人?仍在眉飞色舞,絮絮叨叨:“也?不知我那儿子儿媳怎样了,这么久也?不回来看看我们,这么大的雨……”   声音逐渐变得?辽远,四周景象扭曲而模糊,薛应挽看到地?上汇聚的雨水逐渐变得?鲜艳,像是一条血红色的河流,布满了街道的每一处。   再而后,便是那道伫立如山,永远打不开的城门,被吞噬入旋齿中的百姓,一把能够割断女孩头颅的镰刀。   前一瞬说爱自己的人?,后一瞬抱着?他,用那双深情而愧疚的眼神与他对视,唇瓣微凉地?贴上他眉心,说我好爱你,我舍不得?你。   却也?是他,迫不及待地?将他带到纵曦洞,在高温中双眼蒙上雾气,等待着?自己做出抉择。   好累,薛应挽想,真的好累。   人?为何要受苦,人?如何能受苦?   他所有?最?为煎熬破碎的记忆都?被生生剥离出来再一次展现在面前,像是在告诫他你这一步步从泥沼中穿过早已满身脏污,你曾落云端,你曾入地?狱,你曾经历过世上最?为残忍的恶,你曾一次又一次牺牲,换不来一个美好结局。   苦楚如枝蔓盘缠在他身体的每一处,巨蟒般收紧,枝上尖刺穿过血管,将肌理层层分割,要他尝尽痛苦,再也?无法喘息。   薛应挽早已满面泪痕。   他纵身跳入熊熊烈火之中,被滚烫岩浆吞噬每一寸肌肤,火星飞溅,噼里啪啦,勾勒出绚彩绀青的梦影,烧得?他经脉寸断,骨头溶解,随着?雾气上升,思维也?化作飞灰。   *   诸般苦楚一遍又一遍轮换在眼前,炼狱的锅炉也?烧腾出沸水,薛应挽从这绝望与虚无中挣扎着?伸出手,扑空,重重摔落在坚硬结实的地?面。   汗湿满背。   终于,面前不再是那永远缭绕着?乌云黑雾的压抑,不再是没有?尽头的尸山血途,不再枯骨遍地?,断壁颓垣,那些困苦终于倒塌,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他从未见?过的光亮。   云舒霞卷,斑驳陆离。   他站在幸福村的小屋前,被母亲牵着?手掌,一步步往前走,父亲跟在身后,与小贩商讨着?酒价。   村民们与他打招呼,送上一只新鲜的桃子,在万众瞩目之下被送到朝华宗,成为霁尘真人?的徒弟。   师门和睦,万事?顺遂。   萧远潮没有?杀害文昌真人?,百年一瞬,二人?仍是好友,一道下山历练,美名?远扬,并称朝华双剑。   再而后,魔物侵袭,与宗门一道出战应敌,历时数年,终于大败魔物,世间恢复平静。   他回到朝华宗,回到师尊身侧,日日奉茶习剑,再无波澜,仰头去看,只见?飞鹤盘旋,天高气朗,一片清明。   浑噩之间,薛应挽好似就这般过了一生,过了他梦中最?为期盼渴望,最?是美好不过的时日。   一道声音问?他:“你愿意留下吗?”   留在这天上人?间,绝无仅有?,为他精心编织好的桃园梦境。   ( 重要 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 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 q i s h u 9 9 . c o m ,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薛应挽环顾四周,他已是朝华宗首席弟子,栈桥上梨花飞落,新入门弟子与他招手致意:“师兄!”   萧远潮在桥下等他,却风负于身后,侧过一点脸颊,声音清冷:“还?不过来,又要耽误今日习剑。”   微风拂面,发丝微扬。   春日之景再好不过,教人?不自觉沉湎于此,要去奔赴满地?落花与日光。   似乎每一件事?都?在告诉他,你该留下,这就是你最?渴盼,最?想要的一切。   只要往前走出一步,就不会再有?从前的折磨苦痛,不再经历磨难,得?以平安顺遂,再无烦扰忧愁。   该去吗?该做吗?   薛应挽的确心动,甚至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要迈出步伐,迎向这一片杏雨梨云,秋月春华。   可也?是在这一瞬间,他回头了。   他看到了乌云盘卷的来路,看到焚烧的大火,看到了道殣相望,饿殍遍野,一双双不甘的眼睛,耳中传来交叠着?的痛苦嚎叫。   天上盘踞着?乌鸦与纸钱烧销过的灰烬,魂幡翻滚如浪潮,山顶花叶落败,唯余枯枝。   野兽咆哮,山风凛凛。   一黑一白,两相交望,薛应挽就站在夹道中央,像是经由冥河之道,一处春花向阳,阳光满照,一处张牙舞爪,十八般鬼刹各显神通。   该去哪里呢?   该如何抉择呢?   薛应挽的一生充满着?痛苦,无人?关爱慰藉,他苦苦煎熬百年,换来再一次去欺瞒与抛弃,换得?人?人?指责,换得?云天雾地?,茫然无解。   有?太多?的选择,太多?岔路,可注定有?人?要选择最?艰难的一条,去一遍遍走过苦痛,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而非沉溺于幻影一般的美好,就此妥协。   他笑了一声,心如明镜般浑然通透。   毅然决然回身,奔向那条满是枯骨之路。   长?剑不知何时已回手中,拔剑出鞘,轻而易举挥动,便打碎了看似漫无边际的幻境,琉璃碎裂之声响起,景象如碎片剥离掉落,终于窥见?了一丝真实。   酒初醒,梦初惊,   月初明,性初平,   如觉悟,是前程。[1]   一道声音钻入耳侧,清晰而响彻,教人?恍然。   “朝华宗弟子试炼第二轮,乾真阵首名?破阵弟子——戚挽!” 第45章 重生(四)   薛应挽似还未回过神, 怔怔握着?剑,眼中茫然,胸口起伏。   他腕上还淌着?血, 是?方才为了让自己神思清醒而划开的,如今正顺着?指尖一点点往下滴落。   直到?弟子再一次唤他名字, 才脱力般垂着?手,拖着?身形往前行去。   原来他走了这么久, 无边无际一般的世界,不?过是?画地?为牢的一个?小阵法, 只一抬脚, 就能轻易跨出。   天同长老毫不?吝啬抛来赞赏目光, 视线更在他身上停留许久。   “不?错。”   “戚挽,平吉村人士, 单水灵根, 炼气八层,”弟子念出他名字,语中不?乏欣喜,“你?是?第一个?离开乾真阵的弟子, 自然也是?本?届弟子比试的第一名, 且先在一旁候着?。”   薛应挽点点头,慢慢地?走下试剑台。   他身后有许多?弟子依旧被困在阵中,面上表情各异, 有苦恼, 有欢欣,有泪水淌过, 他们双目紧闭,显然沉湎其中。   弟子讨论声窸窣响起:“怎么可能, 这可是?霁尘真人设下的阵法,这些年来也没几个?人能通过,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就算是?换了我?进去,也不?敢自称能从里面走出。”   一位少女从观战台跳下,径直走到?薛应挽面前,剑柄抵在他胸口:“你?倒是?挺厉害。”   少女长发梳成?利落马尾,话语间十分飒然,目光中带了几分挑衅之意,直勾勾看着?薛应挽。   薛应挽问?:“这位师姐……不?知是?有何事?”   “事倒算不?上,”少女笑道,“可惜你?才炼气,等你?境界再高些,与我?比上一场,如何?”   有人朝少女喊:“争衡,你?又调戏师弟了!”   原来少女名“争衡”,薛应挽没有推辞她的邀约,点点头:“好,定不?辜负师姐期盼。”   正说着?,阵法处传来异动?,薛应挽随众人目光看去,竟是?有一人中途创阵失败,生生从阵中脱出,跌坐在地?,手中长剑同时脱手。   他看向四周,这才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失败,慌乱地?去捡起地?上长剑,哀求道:“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失败……”   主持弟子道:“你?已失去机会,请回吧。”   弟子捶胸顿足,悲痛不?已。   接下来,陆陆续续又有人闯关失败,一转眼,竟去了接近十分之九,只剩下约莫不?到?二十人仍在场中……   又过小半时辰,终于有第二名弟子也闯阵成?功,是?名筑基中期的双灵根弟子,他大汗淋漓,喘息不?止,知晓自己闯阵成?功,竟一时兴奋,昏晕在地?。   时间差不?多?了,天同长老示意弟子收阵。   阵法关闭,所有阵中弟子皆身体一僵,睁开双眼,怅然若失,环顾四方,才明白试炼已经结束。   “就到?这里吧,”他道,“余下还能在阵中坚持的,皆能入外门,戚挽,周侨二人入内门。”   *   离正式拜师还有三日。   薛应挽在上届弟子的引导下熟悉宗门,弟子是?个?筑基后期的小师姐。小师姐名作蔓菁,絮絮叨叨的,看到?什么都要跟他说上一遭,还不?忘嘱咐各峰的注意事项。   蔓菁显然人缘不?错,每走过一处弟子峰,便有人与她打招呼:“师妹,听?说本?届来了个?资质不?错的弟子!”   蔓菁笑嘻嘻地?与他们打趣,说道:“不?就跟在我?身后吗,眼睛都看哪儿去了。”   薛应挽与来往之人点头示意。   其实这些地?方,薛应挽都再熟悉不?过。   他在朝华宗待过百年,每一处峰头溪涧都曾走过,每一处殿宇都曾踏足,便是?连寻常弟子不?知晓的偏径都了然于胸。   而今听?这位自己的小师姐认真介绍,倒也生出种恍如旧梦的错觉。   一路观赏,已然不?知不?觉间到?了凌霄峰。   百年过去,此?处的景色依旧,连薛应挽从前最是?喜爱的峰底下两颗大榕也繁茂地?垂条,两只鸟雀在高耸的树顶绕着?打转。   “这里是?霁尘真人所居的凌霄峰,”蔓菁犹豫一下,还是?说道,“不?过此?后就算你?入门,想?必也不?会来此?。凌霄峰只有霁尘真人和他几个?弟子居住,而且他们不?喜外人到?来。”   “霁尘真人大概还在闭关修行吧……我?们就不?上去了,走,我?带你?去下一峰。”   话说着?,正要往峰下离去,迎面却撞上一个?返峰之人。   正是?薛应挽曾经的师尊,有着?当世第一剑修之名的霁尘真人戚长昀。   蔓菁显然也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戚长昀,竟然还未御剑步行上峰,一时惊慌失措,连连行礼,磕磕绊绊道:“真、真人……”   薛应挽也有些发愣,竟就这般直白地盯着戚长昀。   他想到了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师尊,在重霄峰典礼台上,天崩地?裂,扭转乾坤,如屏障般挡在他身前,只用一把既明杀出血路,送他安然离宗。   最后,身死在那场动乱之中。   尸骨无存。   他张着?嘴,竟叫不?出熟悉的“师尊”二字。   甚至不?知该如何面对。   好在,戚长昀似乎并没有认出他,只视线向下,看着?薛应挽略显苍白的脸色,出声道:“戚挽。”   薛应挽忙应:“是?。”   “是?你?第一个?通过了我?的乾真阵?”   薛应挽还是?答道:“是?。”   戚长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简单梭巡过,半晌,声色冷清,问?道:“可愿拜在我?门下?”   蔓菁惊得张大了嘴。   薛应挽则是?讶然,他到?朝华宗,并没有决心?能让戚长昀再次收下自己当弟子。可他本?就是?为了寻戚长昀而来,如今误打误撞,竟又能被他收入门中。   不?在推脱,眼神坚毅,应道:“弟子愿意。”   戚长昀“嗯”了一声,道:“明日卯时,到?我?的霁尘殿来。”言罢,与他二人错身,自石阶迈步入峰而去。   薛应挽转过头,见到?蔓菁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似是?呆滞一般。   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蔓菁才反应过来,急得跺脚,不?掩欢喜之意:“你?运气也太好了!霁尘真人已经百年不?收徒弟了,你?竟然就这样成?了他的弟子!”   薛应挽:“也许是?见我?有眼缘?”   “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好事!往后你?在宗门,可算有了大靠山了!”蔓菁笑眼咪咪,“既然你?被收作霁尘真人徒弟,那我?们便可以入凌霄峰,我?来继续同你?介绍。”   她带着?薛应挽沿戚长昀曾走过的石阶一路往上,介绍道:“你?往后就是?内门弟子,要知晓的东西不?少。霁尘真人有三个?弟子,你?是?他收的第四个?徒弟,往后修炼,就同你?的几个?师兄一般在凌霄峰。”   “若是?入门弟子学习与功课,则在方才我?们从安桥双涧后的迟亘峰,那处有个?演武场,可以与师兄弟们相?互切磋比试。”   蔓菁歪了歪头,想?起什么:“唔,对了,大师兄出任务去了,现在不?在宗门。如果他在的话,会时常到?演武场视察,可能会随机抓人出来考招式,要小心?不?被抓到?。”   “不?过……也不?必多?害怕,大师兄是?个?很不?错的人,你?见了就会知道了。”   薛应挽顾着?看阔别百年的凌霄峰,一草一木都极为爱惜,略有恍神,答道:“好,等有机会,我?会去拜见萧师兄。”   “嗯?”小师妹疑惑,“什么萧师兄?”   “……啊?”薛应挽也懵了。   说错话了吗?   蔓菁一拍掌心?:“我?还以为拜入朝华宗的弟子,依照大师兄的名字无人不?晓呢,是?我?倏忽了!”   她停下脚步,微正身子,清了清嗓子,哼哼道:“——如今我?们朝华宗大师兄,正是?宗门门下次徒,越辞越师兄!”   薛应挽睁大了双眼。   什么?   谁?   是?他的记忆混乱了吗?   为了验证自己是?不?是?真的没听?错,他重新问?了一句:“越辞?那……那萧远潮呢?”   “萧远潮?”小师妹笑了一声,“看你?年岁不?大,竟然也认识他。”   薛应挽竟平白从那道笑声中听?出一点嘲讽之意,试探问?道:“我?也是?从前偶然听?过,是?怎么了吗?为什么不?能认识?”   “唔,那你?的消息可能有些滞后了。”蔓菁道。   “我?也是?听?说——据说萧远潮确实也曾有过一段时间修行不?错,好像是?他初入宗门,拜了文昌真人为师那会吧,都说他天赋异禀,是?难得一遇的奇才,连沧玄阁的小公子宁倾衡都点名要与他结为道侣。”   “那后来发生了何事?”   “后来啊,文昌真人好像在修行中突然暴毙,萧远潮没了师尊。自那以后,虽然又拜入宗主门下,可不?知怎的,境界便一落千丈了,至今,都只是?金丹初期,百年再无进益。”   竟是?……如此??   很快,薛应挽便捋清了其中关系。   在这个?世界中,因为自己不?存在,萧远潮在杀害文昌真人后内疚毁去灵根,有无人能替他修补,是?以修为进展极其缓慢,以致百年都只停留在当年的金丹。   自然,朝华宗的大弟子之位也不?再会是?他的。   只是?薛应挽不?明白,越辞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还是?来到?了朝华宗,朝华宗也没有经历与另一世相?同的灭宗之难,更没有魔物临世为祸凡尘,而他更是?替代萧远潮,成?为了朝华宗的首席大弟子。   无论朝华宗还是?整个?鼎云大陆,百年过去,依旧平和如初。   他还记得自己吗?还是?当初的那个?……越辞吗?   薛应挽觉得这个?百年后好像什么都变得不?太一样起来,许多?事更是?与他认知记忆中天差地?别。   他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是?在那所谓的乾真阵没有走出,还是?从前那些在朝华宗生活的点滴,经历过的百年,都只不?过是?一枕黄粱。 第46章 重生(五)   “你们是何人?胆敢到我们凌霄峰来??”   一道声音突兀响起, 剑风凛然,越过薛应挽发丝,在身后密竹上留下深深剑痕。   白衣持剑之人从?阶上走?出, 居高?临下看着他二?人,面上轻狂, 话语也带几分少年之气。   蔓菁连忙行礼:“魏师兄,是我来?领新弟子介绍宗门?, 不知打?扰到你练功,实在抱歉。”   魏以舟挑眉:“你难道不知道, 从?前新弟子入门?, 是不会带上凌霄峰的吗?”   蔓菁脸都红了, 忙道:“是方才霁尘真人将戚挽收作徒弟,我才想着带他来?熟悉一二?的。”   “收徒?”魏以舟也愣了一下, “我师尊收他当弟子了?”   蔓菁点头:“是呀, 还说让戚师弟明日就到霁尘殿见他呢。”   思?及上一世?中魏以舟结局,薛应挽心中不由因他再一次出现而喜悦,好一会,才回神行礼:“师兄, 是我请师姐带我介绍的, 不要怪罪她。”   魏以舟端详许久,似乎在观察这个即将要成为?自己同?门?师弟的新弟子,倒也没初时那样咄咄逼人。   他哼了一声, 说道:“除却水灵根, 也没什么特别,不过, 既然师尊收了你当徒弟,往后, 你也称我一声师兄就是。”   薛应挽喉咙滚动,嗓音沙哑,再一次喊出阔别许久的那一句:“师兄。”   魏以舟忽地有些别扭,收剑入鞘,背身离去。   第二?日,薛应挽早早便到了霁尘殿。   戚长昀不喜大动,是以百年来?霁尘殿摆设一直如此,令薛应挽生出些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尚还在凌霄峰的那些时日。   戚长昀从?大殿主座起身,走?到薛应挽面前。   从?前的薛应挽被戚长昀带回宗门?,省去了敬茶这一步骤,如今才算是真正补齐。他躬身递上茶盏,举杯齐眉,仔仔细细完成了这一道礼节。   戚长昀接过敬茶,道:“抬头。”   薛应挽正了身子,看向戚长昀。   “你原来?模样并不丑,为?何易容?”   薛应挽一惊,戚长昀看得出来?。   又懊恼,他师尊是个怎样的人,怎会不能识破山下艺人替他做下的拙劣伪装。   只回答:“弟子,弟子有自己的原因……”   戚长昀问道:“还要继续吗?”   本就是害怕有人认出自己,可如今似乎朝华宗没有人对?自己有半分印象,这伪装不可谓不多余。   薛应挽颈上红了一片,十分羞愧,结结巴巴答:“请师尊……给弟子去了伪装。”   戚长昀指尖在他额心一点,薛应挽便容貌大改。   “虽不知你要做什么,但?从?前的伪装太差,如今不算完全恢复本貌,只是与你从?前面容八分相?像,若有不满,可再与我提。”   “不用的!”薛应挽十分感激,“这样便很好了。”   戚长昀问:“你可知我为?何收你为?徒?”   “因为?通过了师尊的阵法?”   “原因之一,你与我灵根同?源,本就适合修行我门?下剑法,”戚长昀按在他额心的指腹施力,汇入一点灵流,澎湃灵力瞬间激荡过薛应挽四肢百骸,“何况……”   他顿了顿,说道:“你这处,像是与我存在感应。”   薛应挽心中一震,冷汗直冒。   好在戚长昀并未细究逼问,只是如同?上一世?般,为?他额间点上一道略微泛着凉意的云纹。   光芒稍纵即逝。   “往后好好修行,若遇到疑惑困阻,可来?寻我。”   薛应挽跪坐在地,垂下头颅,再一次对?戚长昀行拜师之礼。   “多谢师尊。”   *   魏以舟受了戚长昀之命,替薛应挽向宗门?解释面容一事,蔓菁听到了也惊叹不已,特意找到薛应挽,直言道:“你长得这样好看啊,当时看到你样貌平平无奇,还惋惜了好一会。”   薛应挽:“……”   其余弟子也皆正式入了宗门?,在他之后穿过乾真阵的另一位双灵根弟子周侨则拜入了化科长老?门?下,成为?了亲传弟子。   揭露薛应挽是单水灵根弟子时,弟子们反应则是:“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唯有这样好的资质,才能顺利突破乾真阵,得了霁尘真人的青眼。   薛应挽在宗门?一旬时间,除却基础功课学习,境界也突破到了炼气九层。   他性子温和纯善,许多弟子都愿意主动与他交往,薛应挽重回了一遭朝华宗,反倒过得较从?前好上许多倍。   今日难得休息,薛应挽便在峰中四处闲走散心,行过迟亘峰,本想去演武场寻弟子试两招剑法,不料,却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的人。   演武场位置极大,盘踞了整个迟亘峰头,可萧远潮却独自一人在靠近林间角落独自练习。他手中仍旧拿着“却风”,却没有薛应挽记忆中的意气风发,而是沉默着,一遍遍用那把不再能共鸣的剑砍向眼前木桩。   他走?上前去,萧远潮并没有发现薛应挽在看他,又或许只是习惯了演武场弟子对他的目光,早就不再会有任何反应。   有相?熟弟子注意到薛应挽,想来?打?招呼,顺着他视线望去:“你在看谁……哦,萧继?”   薛应挽向他们行礼:“二?位师兄好。”   正逢萧远潮一招运转结束,弟子翻了个白眼:“这萧继又在准备比试吧,也真够坚持不懈的。”   一月后是每年例行的弟子比试,新入门?弟子从?第二?年起才能参加,获胜者?皆有灵石丹药等奖励。   他身边结伴弟子同?样不屑,言语讽刺:“可惜,就算再努力,也不过勉强能拿个倒数,偏偏还整天一副高?傲的样子,看得人心烦。”   “不过和沧玄阁阁主的小公子结成道侣而已,宁倾衡都多久没回来?朝华宗了,怕不是早就嫌弃他这个废物没用,和别人……”   那弟子话语越来?越暧昧,虽未讲完,给人以无限遐想之意,旁边弟子手肘撞了撞他,虽说是阻止,面上却同?样笑个不停。   他们根本没有避着萧远潮说这些话,甚至还故意提高?声音,但?萧远潮依旧是那副平淡沉默模样,甚至没有给他们任何一个眼神。   薛应挽如何也不会想到,萧远潮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初那个高?傲张扬,又不可一世?天子骄子一朝没落,成为?了如今人人讥嘲的笑柄。   以他的性子,一定反抗过,但?是没有用。   修真界向来?实力说话,如今现状,大概是已经妥协了。   第二?次遇见萧远潮时,是在小遥峰。   魏以舟托他去给小遥峰的弟子递信,返回时正撞见萧远潮在与一个小遥峰弟子比试。   那弟子比他晚入宗二?十年,如今却已是金丹后期。   宗门?只禁私斗不仅切磋,话虽如此,可那与他对?战弟子分明没有留手,除却不真正伤到萧远潮,出招极为?凌厉,将萧远潮逼得连连后退。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单论剑术而言,萧远潮并不落于他之下,甚至可以说整个宗门?都少有几人能与之为?敌,可偏偏他修为?停滞,金丹初期,与剑的共鸣之意远低于对?方。   弟子见他体力不支,故意加快攻势,甚至带着戏弄之意,剑尖一挑一拍在手腕,竟是想逼他被迫弃剑。   拿不稳剑,则是对?剑修的最大侮辱。   他二?人身边早已围了不少弟子,人人都为?那位与他对?战的师兄喝好,看萧远潮笑话。   很快,萧远潮败下阵来?,在剑风轰上时终于支撑不住,被重重击倒在地。但?他始终握着剑,尽管衣衫被划破,腕间留下血痕,也没有放开握着剑柄的掌心。   那弟子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剑尖停在萧远潮渗汗的脸颊,一字一顿,挑衅道:“怎么不继续了,萧、师、兄?”   萧远潮眉眼冷冷,却不愿意就此认输,还欲撑起身子,又被剑身侮辱按在肩头,施力比他不得动弹。   薛应挽看不下去,穿过人群,说道:“师兄,我替他与你比试。”   那弟子此前并未见过他,闻言一顿,转而看向薛应挽。   “你替他?”他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替他……”   有弟子小声提醒他:“王昶师兄,这是这一届新招收的弟子第一,霁尘真人收的那位单水灵根。”   王昶明显一愣,很快沉下眉眼,道:“怎么,师弟是与着废物有交情,才想要为?他出头?”   萧远潮掀起眼睫,也看了他一眼,才要张口,薛应挽已然先一步道:“只是恰好路过。”   王昶见他并非有意找事,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和师弟计较,你走?吧。”   薛应挽摇摇头,从?身后剑鞘抽剑而出:“我来?与师兄试试。”   “你……”弟子脸色更阴沉几分,低骂道,“你铁了心多管闲事是吧?”   有弟子与薛应挽交好,低声劝算了,没必要为?萧远潮强出头。   又道:“王师兄修行多年,你比不过的……”   薛应挽只是再次上前一步,挡在萧远潮与那弟子身前。   “请师兄出招。”   王昶低骂了一句脏话。   他虽比萧远潮略高?上一点境界,但?二?人都在金丹期,说出去也算不上仗着修为?欺人。可薛应挽不过炼气九层,他若真的动了手,那便算是以大欺小,受人耻笑了。   可若是就这般收手,面子上却过不去,他环视一圈,呸了口唾液,道:“看在你是入门?弟子的份上,我只与你比剑招,不用修为?,三招分胜负!”   说完,便迫不及待朝薛应挽攻来?。   薛应挽认得此招,是朝华宗宗门?剑法第四层十六式“山峙渊渟”,此人为?土火双灵根,剑法结合稳重与凶厉,来?势汹汹,显然想要一招制敌。   若要化解,便也简单,这剑招攻上半盘为?主,只需在剑招将至之时出其不意,以攻代守,用下盘招式“长河倒泻”,便能破开攻势,打?对?方措手不及。   这已然涉及剑法相?克之理,弟子料定薛应挽才入宗门?并未习得“长河倒泄”,故丝毫不加思?考,大胆出招。   薛应挽眼盯剑招路径,在弟子携剑靠近之时侧身躲避,腕间稍别,脚尖扭转方向,手中长剑改挑为?戳,竟是直朝弟子小腹而去。   王昶心中一乱,急忙收势,后退两步,才惊觉自己竟被薛应挽摸透了想法。   这怎么可能?   “还有两招。”薛应挽平静道。   他在宗内多年,又如何能被一个新入门?的弟子打?败,当下胸中激愤,再次持剑而上。   薛应挽看他急切神情,知晓自己这场已然赢下了比赛。   果不其然,后面两招他出招虽猛,却丝毫不顾尾,薛应挽身形本就灵巧,极为?轻松化解去了两招攻势,又以最后一招“雨旸时若”成功逼退王昶。   围观弟子连连惊叹,竟不敢相?信薛应挽能在与王昶的对?招中占据上风。   “这届弟子这样厉害?王师兄修行了多久……就算不用灵力,剑招竟也会被一个他区区入门?大半月的弟子所压……”   “这可是本届第一!何况霁尘真人收的弟子,肯定教授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剑法……”   “大半月就如此,长此以往,宗门?岂不是又要出一位绝世?天才?”   薛应挽听到细碎讨论声,没有继续追击,在王昶更为?恼怒之际,退后一步,躬身行礼:“师兄剑法非凡,多谢师兄相?让,我才能与师兄平手。”   平手?在场之人皆是修行多年,谁看不出来?薛应挽立于必胜之地,现下主动退让,便是想给王师兄留个面子。   毕竟入宗多年,轻易便输给一个新入门?的弟子,属实丢脸。   王昶自知理亏,却也不得不顺着台阶,扯着笑,咬牙道:“你也不错,往后有机会,定会和师弟再行比过。”   薛应挽低着头,唇角弯起:“是,能得师兄教导,戚挽感激不尽。”   王昶脸黑如碳,恶狠狠盯了一眼地上萧远潮。   待人散了个七七八八,薛应挽望见萧远潮脸色煞白,想去扶起萧远潮,才碰到手臂,便被狠狠打?开。   一道冰冷声音响起:“走?开。”   萧远潮偏过脸,眼睛半阖,语气依旧寒冽如冰:“我不需要你可怜,若想与他们一般取笑,清便。”   薛应挽随意看了他一眼,道:“我没有可怜师兄,只是看不惯仗势欺人,若不是你,换做他人,我也会这样做。”   萧远潮冷呵一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薛应挽说,“我曾听过有关师兄传言,也知道师兄也曾万众瞩目,只是经历过一些事,才成了如今模样。”   “不过,我倒记得一句话——人有跌落谷底的一天,也必然能有重回巅峰的一日。”   他并没有撒谎,反而因为?太过熟悉萧远潮,才知晓他绝对?不会因为?这些年被打?击羞辱而消沉。   修为?停滞近百年,却依旧每日修行剑法,世?上能有几人能如他本心坚定执着。   说是惋惜也好,或是对?难得再遇相?熟之人的慨然也罢,薛应挽待他已然不再能回到从?前亲昵,只叹惋从?前堪论天才之人,竟落得个如此下场……比当初的他更加不如。   正因知晓苦楚,才愿意伸出一只手。   或许世?事常态,变化万千,本就不能强求。   “够了!”萧远潮突然出声。   薛应挽愿意救下他本就只是随心而为?,没有再讲下去。   萧远潮胸膛起伏,撑起身子,因方才对?战而体力不支,近乎狼狈地踉跄离峰,没有再看薛应挽一眼。 第47章 重生(六)   薛应挽替魏以舟送完了信, 才返回凌霄峰,还?没入霁尘殿,便被魏以舟拦下。   “你在小遥峰跟王昶打了一架?”   薛应挽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 点了点头。   “是他先欺负人,我?看?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那群人就这样,见人落井下石的, 不过?仗着在宗内久了,也没人敢管他们。”   魏以舟也不练剑, 叼着根草儿没个正形, 说?道:“你要是想?管呢, 就管,我?们凌霄峰什么都不怂, 要是他不服, 来找我?或者顾扬,我?们替你出气?。”   薛应挽点点头:“多谢师兄。”   魏以舟扇柄敲了敲他脑壳:“哎,说?实话,我?也觉得我?俩挺有缘的。我?那会见你, 就觉得我?们命中注定要当师兄弟, 知道你被师尊收下,我?心里一下反而宽心了,那会就只剩两个字——果然。”   魏以舟向来待他很好, 无论是前一世百年, 还?是如今再入宗门。薛应挽只觉感慨万千,能重来一趟, 能有再一次相见,想?来便是神?佛保佑, 让不该离去的人重回身边。   “好了好了,不说?了,”魏以舟不习惯煽情,拍拍他肩头,道,“你去吧,师尊还?在殿中等你。”   入殿便看?见戚长昀在闭目休憩,薛应挽替他倒上茶水,道:“师尊寻我??”   “今日做了什么?”戚长昀问道。   薛应挽不加掩瞒:“在小遥峰见了萧师兄,他被宗内弟子欺辱,便多说?了几句话,与人切磋比试了一场。”   闻言,戚长昀只“嗯”了一声,并未责怪,仿佛的确只是单纯地问询。   他从?案上拿取一本剑谱,递到薛应挽手中。   “筑基之后,便可以开始修行这本剑谱,其中重要之处我?做了注释,倘若有疑问再来寻我?。”   薛应挽躬身谢过?,简单翻阅一遍,发现果真做了许多注解,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戚长昀注意到他方才因打斗而有些凌乱的头发,说?道:“过?来些。”   戚长昀替他将发带重新略微理正,与从?前一般的场景令薛应挽有些恍惚,不知觉问道:“师尊平日可有喜好之事?”   发间手指一顿:“问这个做什么?”   薛应挽轻声道:“师尊教我?剑法,待我?极好。”   “你是我?徒弟,我?对你好理所应当。”戚长昀道。   前世搬去相忘峰后,他师徒二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交心了。薛应挽鼻尖发酸,从?前那些不敢讲的话,便也都出了口:“我?也想?报答师尊,才问师尊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戚长昀本想?说?无需报答,可对上薛应挽湿润轻动的琥珀双瞳,话到嘴巴,转了方向。   “……那就,糕点吧。”   ”糕点?”   “不知为何,有些想?吃,”戚长昀一贯正经?,讲出喜爱糕点之语倒竟有些反差之感,“替我?买上来吧。”   “我?可以做,师尊想?吃,我?便做给师尊。”   薛应挽面颊雪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戚长昀替他理好发带,应道:“好。”   *   薛应挽发觉,好像每次经?过?演武场,萧远潮都会在那。   永远在远离人群的边缘,永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剑招,永远孤身一人,不理他事。   已是近子时,其余弟子都下了功课,唯独他依旧在练习,月色洒落在地,也为人增添一丝清辉。   偌大演武场,除却偶然经?行的弟子,只剩下他二人了。   本想?不再打扰离去,萧远潮却似乎发现了他,一招挥毕,收剑入鞘,朝他行来。   他颊上落汗,发丝沾黏在额前,身上衣物同?样湿透些许,却始终是薛应挽从?前熟悉的,一种?清寒好闻的檀木香气?。   萧远潮道:“那日之事,是我?鲁莽,抱歉。”   “无事,”薛应挽道,“我?只是看?不惯他们如此?。”   萧远潮有些沉默。   他底子里依旧有一股傲气?,可是这些年月中早已被磋磨得零乱散碎,勉力拼凑在一起,也只是为了曾经?强撑的颜面。   “你是霁尘的弟子。”他说?。   “是。”   “霁尘很久不收徒弟了。”   “我?也很开心,能够拜在师尊门下。”   两人对话实在有些干涩,说?难听点就是没话找话。萧远潮也同?样意识到了此?事,再闭口不言。   薛应挽想?起前世有关巴虺一族之事,设法打听如今的萧远潮是否曾有过?了解,知道文昌真人死亡真相,便重新提起话头:“师兄呢,我?知道师兄拜在宗主门下,当初也天资不凡,可为何如今……”   萧远潮脸色微变,眉心拧起。   “你是特意来嘲笑我?的?”   这个反应,想?来是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对文昌真人下手之人。   无论如何,萧远潮与他都有着多年交情,就算在被认为弑师凶手之时,也愿意替他找寻照夜珠。   他落得如今模样,究竟是惩罚,还?是天意如此?。   薛应挽道:“我不过询问一二,师兄又何必自轻自贱,若是不愿回答,直接拒绝就是。”   “自轻自贱,”萧远潮自嘲地笑了笑,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呵。”他别过?脸,月光从?鼻梁处落下大片阴影。   薛应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在他身上看?到了从?前没有过?的,混杂着颓丧与可悲可笑的坚持。   相识百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远潮。   他二人站在月下静默良久,谁都没有再说?话。   薛应挽从?弟子口中听到,再过?一月弟子比试之时,在外任务的大师兄也会赶回,比试前十?之人,会获得前去即将开放秘境的资格。   虽有他人在前,但?薛应挽独独不敢确定越辞究竟是否记得他或认得他,只想?着能避则避,避不开便再想?法子隐瞒过?去。   此?前替他介绍宗门的蔓菁听说?他修行刻苦,得了时间便来问候一二,薛应挽便试探打听道:“师姐,我?想?问问,大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大师兄啊,是个很好的人,天赋超常,修为高深,却成熟稳重,待勤谨细心,还?时常抽时间教授我?们功课剑法,朝华宗上下,没有不敬佩大师兄的。”   成熟稳重,勤谨细心?   薛应挽眉尾抽了抽,心中重复一遍这几个字,怎么想?都觉得与他认识的越辞不同?。   便问:“……一直如此??”   蔓菁笑道:“我?来得晚,也就是五十?年前才入宗,倒是听说?过?大师兄从?前似乎脑子有些不好,疯疯癫癫。有一日还?摔下了山,此?后大病一场,就慢慢转了性子,成了如今这个人人敬仰的大师兄了……哎,等你见了大师兄就知道了,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这一月间薛应挽日日修行,成功步入筑基期,除却每日功课,偶尔经?行到演武场,便多给了萧远潮些许目光,若遇上休息,则会搭上一两句话。   争衡撞见一两次,便不耐地问他:“你都拜入霁尘真人门下了,何必再去跟萧远潮这个废物染上关系?有这个时间,不如来和?我?比练比练。”   薛应挽是个念旧又有点滥好心的人,更是个明白?何为“不甘”的人,倒不是对萧远潮有着什么旧情,只不过?记忆中萧远潮时常傲然而意气?风发的,从?未像现在一般遭受他人指责咒骂,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闲说?。   正因为经?历过?,才知晓人的痛楚,从?前也算好友,不该跌落泥潭,不该如此?不堪。   又或许更多的,是想?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寻找一点曾经?熟悉的痕迹。   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了解萧远潮。   临近比试的前七日,宁倾衡回来了。   上一世,宁倾衡与萧远潮最?终没有完成大典,这一世却早早结为道侣,甚至在文昌真人还?没死去,萧远潮天赋尚还?顶尖之时便被宁倾衡看?上。   沧玄阁小公子配未来朝华宗顶尖剑修,本该是一对神?仙眷侣。可随着二人成婚,萧远潮修为停滞后,宁倾衡却一改从?前态度,不仅日日对萧远潮恶语相向,更是在一次吵架后回到沧玄阁,极少再来朝华宗。   二人虽还?是道侣,却早已有名无实。   宁倾衡脾气?本就暴躁,家世也好,每每回朝华宗,都要想?办法对萧远潮进?行一番羞辱。   薛应挽赶去时,宁倾衡已在演武场逼萧远潮与他对决。   争衡站在他身侧,不知上哪找来了一把瓜子,笑嘻嘻道:“来得正好来得正好,来,有好戏看?。”   “……你在做什么。”   “我?还?没上宗门的时候,小时候在家里就这样,有什么大事发生,我?娘就抓一把瓜子放在手里嗑,可有意思了,要不要试试?”   薛应挽惊而婉拒。   有人讨论:“这宁倾衡啊,在外名声不错,但?对萧远潮下手却毫不留情,真不知道是道侣,还?是对他有怨恨呢。”   “他这样,宗主不管吗?”薛应挽好奇。   “管?怎么管,人家是结过?契的道侣,宁倾衡又是沧玄阁小公子,再怎么样……也不是我?们能管的。”   宁倾衡如今已是元婴后期,对付萧远潮轻而易举。   他所持武器为一只百年妖虎筋所制长鞭,眉目轻纵傲慢,长鞭故意落在萧远潮身上,将他衣物打得破碎,又缠着剑身一抽,论萧远潮再努力,也无法阻止手中却风被卷落在地。   剑修手中剑落地本就是最?大侮辱,宁倾衡却依旧不满似的,好奇发问:   “呀,这不是你最?宝贝的剑吗?怎么这就掉了?”又一甩手腕,长鞭破风,抽在萧远潮去拾剑的手,“还?不捡起来,等什么?”   萧远潮咬牙,重新捡起剑,又再一次被甩出手掌。   不过?一刻钟,便被戏耍得满身伤痕,血浸衣衫。   萧远潮粗喘不止,脖颈淌满汗水,终于支撑不住,在下一鞭刻意引导中脚步踉跄,双膝着地,重重摔下。   宁倾衡冷冷骂道:“窝囊!”   四周传来零零散散地笑声,不乏有恭维宁倾衡之人,争衡同?样嗤笑一声,道:“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确实丢人。”   薛应挽看?向争衡:“你好像一直对萧远潮有很大意见……按理说?来,你比他还?晚一百年进?入宗门才是。”   “那倒没有,”争衡道,“我?只是平等地看?不起每一个废物而已。”   的确,强者为尊的修真界,没有人会给一个废。物眼色。   他们将宁倾衡对萧远潮的低看?当做乐趣,甚至如同?王昶一般在比试中对他羞辱。   一个修为停滞之人,凭什么能当宗主首徒,占据亲传位置,还?与沧玄阁小公子结为道侣?   人群逐渐散去,只留下薛应挽一个人。   他走到萧远潮身侧,透过?破碎衣物,看?到皮肉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萧远潮力气?透支,双目紧闭,呼吸十?分微弱。   薛应挽将满身泥沙的萧远潮扶起,靠在身上,一步步带萧远潮到最?近的屋房休息。   他被扶坐在榻上,恢复意识之时,薛应挽正好从?屋外返回,手中带着一套崭新内门弟子服。   欲想?起身,却因脱力与胸口疼痛闷哼一声。   薛应挽放下衣物,坐到他身侧,按下萧远潮动作,从?袖中取出几只药瓶,道:“先别急,伤得太重了,我?替你上药。”   萧远潮声音沙哑:“不用……”   薛应挽强硬地按住他手臂:“别动了,再动药全没了。”   药粉洒下,萧远潮眉目皱起,小臂紧绷。   “伤得太深了,是会有些痛,忍一忍就好。”薛应挽微低下一点头,神?情专注,从?萧远潮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他衣物中露出的皙白?脖颈。   萧远潮肩头上下起伏,急促喘息声在屋室中极为明显,直到药效过?去,才松开一点紧握的拳心。   隔了很久,萧远潮才开口。   他没有抬头看?薛应挽,嗓音粗哑而干涉,像是在大漠中被暴晒过?多日:“你也觉得我?窝囊么?”   “没有,”薛应挽说?,“师兄曾经?资质不差,能与宁公子结为道侣也是证明,只是人有不测,怨不得上天。”   半晌,补充:“又或许,只是上天给你的考验也说?不定。”   不知是不是错觉,薛应挽看?到萧远潮肩头轻抖了一下,像是自嘲地嗤笑。   他很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自己敷满白?色药末的小臂。   “我?十?九那年,文昌真人死在我?面前,我?的灵根也被废去,宗主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将我?保在金丹境界……此?生此?世,却不可能再向前一步了。”   薛应挽怔怔听着,果然,这件事还?是发生了。   而且因为没有他存在,萧远潮灵根破碎,无法更换修补,成了现在的落魄模样。   “你恨把你害成这样的人么?”他问。   萧远潮答:“深仇大恨,不死不休。”   薛应挽想?,当真是造化弄人。   他替萧远潮一点点将伤口包扎完毕,弟子衣物交到他手中,两人指尖相触,传来一点微暖的温度。   萧远潮顿了一下,极快地收回手指。   最?后一点伤口,在脸颊,是一道见血的鞭伤。   薛应挽将绢布沾了水,尽量轻柔地替他简单擦去泥污,倒出药粉时,先洒在自己食指间,又凑近上前,一点点涂抹在伤处。   靠得太近,连睫毛都能看?得清楚,更遑论喷洒在他肤肉上,属于薛应挽的鼻息。   他闻到了一股很清淡的味道,像梨花,也像兰花,很好闻,和?薛应挽这个人一般温柔纯澈。   萧远潮盯着他鼻梁那颗小痣,呼吸有些急促,薛应挽注意到他状态,问他:“很疼么?”   抬眼一瞬间,视线相交。   薛应挽目中流露关切,可他的眼睛太过?漂亮,像是蕴着那晚的月色,浓长的睫毛扑簌,也像沾了水意。   萧远潮想?走,薛应挽再一次按住他的手,将自己空下的手腕塞进?他掌心。   “疼就抓我?,”他依旧专注,“马上好了,这是我?从?凌霄峰带下的药,不会留疤。”   萧远潮无法躲开,他的心脏怦怦重跳,呼吸不自觉发急。   薛应挽的指腹带着一点点温热,分明从?前那样深重的伤口,被这样抚揉过?,便似乎不再感受到痛楚。   在那一瞬间,萧远潮突然想?,倘若时间能暂停,或是再久一点,便好了。   只是上了个药,在入秋的季节,他甚至比方才与宁倾衡比试时流了更多的汗,整个后背近乎湿透。   薛应挽将药瓶放在榻边,承认带萧远潮回来确有私心,甚至有些存了利用之意。他惋惜是不假,可更重要的,想?要弄清楚这个世界与自己认知记忆里不同?的原因,于是故作不经?意问出:“你和?宁公子……”   萧远潮微张着嘴,本欲说?些什么,在听到薛应挽问询后,便不再开口,重新陷入了沉默。   他对自己还?有戒心。   薛应挽知晓此?次怕是问不出什么了,起身道:“我?要回凌霄峰了,你换了衣服,休息好再走。”   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萧远潮头颅低垂,散乱发丝遮挡了眼睛,令人看?不清神?情,脊背略微弓着。   薛应挽给他带来的弟子衣物就放在腿间,被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紧攥着,手背隐隐颤抖,几要迸出青筋。 第48章 重逢(一)   身?为?大师兄的越辞果然在比试的前一天赶回了宗门, 听闻他回来,不少弟子都打算前去?拜会。   弟子将越辞当做十?分敬重之人,只一天时间, 宗内便传遍了此次下山的功绩。   比如他在哪处哪处又杀灭了什么妖物,哪个镇子又救下了几?个人, 完成了何种委托,每个人提到, 口中都只剩下赞叹。   薛应挽却在思考一个问题。   为?什么有的事情与他记忆里的一样,比如萧远潮还是杀了文?昌真人, 还是与宁倾衡结成道侣。   有的却天差地别, 比如魔物侵袭并未降临, 宗门不仅没有在百年前被?剿灭,越辞还当上了大弟子。   究竟是因为?什么才?导致了这?些事情走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呢?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也无法用言语去?解释。   第二日, 比试开始。   宗门比试一年一次,除却新?入门弟子需第二年外,其余所有出窍期以下弟子皆可自?愿参加。   赛制根据报名人数抽签分组,两?两?对决, 最后决出前三, 二十?名之内皆能够参与下一次的秘境开放,更有大量灵石丹药奖励。   前三之人,还能进入藏书阁最高层挑选一本高阶剑谱借阅。   如此丰厚奖励, 每年都引得许多弟子主动报名参加, 就算是修为?差些的,也趁此机会增强自?身?战斗经验。   萧远潮也不例外。   据与他同一时期入宗的弟子说, 他已经连续近百年报名了,可却没有一次能进前十?, 最好?的一次还是二十?几?年前,取得了个十?六的名次。   弟子皆哈哈大笑起来。   话虽如此,萧远潮凭借精湛的剑技拿下前一二轮胜利并不算难。   以防万一,薛应挽取了薄纱遮面,有弟子好?奇,只答道:“前几?日与师兄对招时,不慎伤了脸,已用了药膏了,还需几?日才?能恢复。”   讲话时,目光恰好?瞥见有人入场。   ——是越辞。   那弟子也笑:“啊,大师兄来了!”   薛应挽终于明?白,先前弟子所言是何意了。   许久不见,如今的越辞和他印象里的少年完全不同,一袭墨色锦衣,发间以九龙赤金冠束起,随意又不失威仪,面容英挺,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竟还多了几?分雅俊。   他环抱一柄乌金盘纹剑鞘,锋锐目光看向场中,身?边则围满了或恭维或倾慕的弟子,女弟子尤其之多,不时有人发问:“大师兄,这?一招是怎使出来的?”“大师兄,为?何他能挡下这?斜刺?”“大师兄,这?招如何可破?元婴期能否学得?”   越辞便一一讲解,语调轻和,仔细详致,倒真像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大师兄。   偏头?与一个小师妹讲话间,视线落到远处薛应挽身?上,薛应挽反应很快,侧过身?子,只留大半背影,专心看向场中比试。   他与越辞早就谈不上旧情,并不愿意再与越辞扯上一星半点关?系。   他做他人人簇拥的大弟子,自?己便留在凌霄峰,认认真真修行一世。   越辞问身?侧师妹道:“那是新?来的弟子么?怎么从未见过?”   小师妹也看了一眼,回道:“是呀,那是霁尘真人新?收的弟子,据说是水灵根呢!”   越辞温然一笑,又问:“特意来看比试,他是与萧师兄有交情么?”   他生得本就英俊,此刻更是气质出众,贵气逼人,如墨瞳色浓沉,说不上的温柔。   小师妹被?这?眼神一看,登时红了半张脸,耳尖发热,说话都支吾起来:“大、大师兄……”   旁边女弟子见状,也嗤笑一声?,拧了一把师妹腰间,替她?答道:“好?像是那日在小遥峰,王昶与萧继闹了不愉快,戚挽看不下去?,出手帮了萧继,两?人才?慢慢有交集。”   “戚挽,”越辞将这?两?字在舌尖滚了一遭,念道,“倒也是巧,都有一个挽字。”   台上两?人焦灼许久,最后还是靠萧远潮纯粹的剑招击中命门,得了胜利。   有弟子偷偷设了赌局,赛后气愤不已,愤而骂道:“萧继竟然赢了,气死我了,我的灵石啊,那可是我足足一个月的弟子月俸!”   宁倾衡倒是也路过试剑台,看了一盏茶时间便觉无趣先行离开。萧远潮拖着疲惫身?躯离开试剑台,经过薛应挽身?边时脚步略有停顿。   也便是这?一停留,越辞便移了目光,再次看到了薛应挽背对自?己的身?影。   隔日后才?会继续分组比试,薛应挽并未去?演武场,却在他常来的藏书阁一层遇见了萧远潮。   萧远潮身?形有些僵硬,半晌,先开了口:“我赢了。”   “我知道,恭喜你。”   “你去看了我的比试。”   “嗯,你打得很好?,最后一招‘从风而靡 ’更是用得恰到好?处,抓住了对方漏洞。”   萧远潮停顿片刻,说道:“在那里的人,没有人觉得我会赢。”   薛应挽其实本只是想学习观摩剑招,又觉萧远潮算是相熟之人才?去?看,并未思及其他。如今碰了面,当下思忖一番,讨了个巧,肯定道:“我知道你会赢的。”   萧远潮偏过一点脸,低声?道:“多谢。”   薛应挽看到他脸上好?了大半的伤口,想了想,还是多关?心一句:“宁公子没有再对你……”   “没有。”   薛应挽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他怀中还抱着在藏书阁借阅的几?本剑谱,点头?示意道,“我先走了?”   与萧远潮错身?而过之时,却忽而被?握上手腕。   “等等……”   薛应挽吓了一跳,身?形不稳,整个人向前倾倒,连带着怀中剑谱也要掉落。   “啊——”   萧远潮眼疾手快接住他身?体,用胸口抵住滑落剑谱,薛应挽整个脸蛋几?乎靠在他肩头?,呼吸因惊吓而发急。   “怎、怎么了……”   萧远潮意识到二人现状,连忙退开,松了手,替他将剑谱重新?整理放回怀中。   方才?无意间用了力气,竟在薛应挽腕间留下了几?道深红指痕,与其他处的白皙相比极为?显眼。   “抱歉。”萧远潮道。   薛应挽安慰他:“还好?还好?,我没有事,你之前要说什么?”   “我……”萧远潮抿了抿唇,在薛应挽目光注视下,沉着嗓音,缓缓道,“宁倾衡一直瞧不起我,大婚后,也没有再回来过,大概是并不喜欢我。”   薛应挽:“嗯?”   萧远潮有些不自?在,声?音更加涩哑:“我与他……没有合修过。”   薛应挽有些尴尬,不知道萧远潮为?什么要与他说这?个。   讲来倒也好?笑,上一世自?己分不清楚与萧远潮的情感,以为?对方也对自?己有意。   后来萧远潮寻到了真正喜爱的宁倾衡,薛应挽才?明?白他压根就不喜欢他这?种温吞之人,是他自?作多情了许多年。   如今他与宁倾衡结为?了道侣,喜爱的人反而不喜欢他,冥冥之中,大概便也是种因果吧。   萧远潮问他:“下一场……你还会来吗?”   薛应挽还想多去?看看本届夺冠热门,可萧远潮既然这?么问了,总不好?说不来。   点头?答道:“嗯,会来。”   萧远潮低低垂着眼眸,说道:“……我会赢的。”   一瞬间,倒有了那么点从前的孤傲模样,薛应挽发笑:“我知道。”   萧远潮看向他往外离去?背影,指尖微动,仿佛还残留着薛应挽留在怀中的温软触感,还有那股说不上名字的沁香。   *   虽说宗门明?面上禁止弟子赌博,可每年讨论?谁能夺得魁首都成了一项惯例,不少弟子顶着风头?,还是私下偷偷开了赌局。   赢下这?场,便能挺进前二十?。   萧远潮已连续十?数年没能通过第四轮比试,前日在他身?上赔了灵石的,便立誓今日要赢回来,就算赔率低得可怕,依然源源不断地加注灵石。   而赌他能赢下比赛的赔率,竟高达足足二十?倍。   与他对战之人为?禄存长老名下弟子,已是元婴初期,如何看,萧远潮都不可能赢。   事实也如此,仅一开场,萧远潮便被?逼得连连后退,那弟子见取胜如此简单,招式便用得随意许多。   可也正是如此,萧远潮偏偏抓住了机会,又以损耗自?身?为?代价将修为?短暂暴涨至金丹后期,趁其大意,用最果断的方式结束了战斗。   他赢了。   场中一片死寂,无人相信这?个结果。   同在论?剑台观战的天同长老看向吕志,传音入密,语气愤慨:“萧继本就灵根有缺,怎能用如此伤身?之法,你就是这?么教徒弟的吗!”   吕志脸色难看,他道:“我从没教过他此法,这?是他自?己学的。”   被?他击败之人显然也十?分不能接受自?己竟输给了萧远潮,叫嚷着还要再来,可输了便是输了,从来没有转圜余地。   萧远潮体力不支,近乎蹒跚地走下论?剑台。   他艰难抬起一点头?,朝薛应挽方向看去?。   越辞在比试近末才?入场,见萧远潮险胜,顺着他的视线也同样望去?。   薛应挽并未意识到越辞前来,只觉察到身?后视线,下意识回望一眼。   虽带着雪纱覆面,可二人短暂对视,心头?便陡然发震,懊恼自?己大意。   果然,这?一望,越辞却是整个人滞在了原地,随后眼神一凛,踏步前来。   若说开始还尚有怀疑,那现在便是十?分肯定——越辞还有记忆。   果然,现在朝华宗的一切定然少不了越辞手笔。   他并不打算承认自?己就是曾经认识他的薛应挽,更有把握师尊为?他施下遮挡面容之术不会被?识破,虽只是像,仔细辨别却仍与从前的自?己有差。   倘若对方知晓自?己同样有记忆,不确定越辞会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依然坚持不想与越辞扯上关?系。   连师尊都无法保存记忆,越辞却可以,且这?一百年间,性情大变,能够一路坐上朝华宗大弟子之位,受弟子爱戴,可见其心思深沉,背景莫测。   虽知道自?己要留在凌霄峰修行,与越辞见面迟早难免,可避免自?己又被?像上一世般被?早早算计,落入圈套,远离是最好?的方法。   带着记忆的越辞再次回宗,目的究竟是什么?这?种人,总不可能区区一个朝华宗大弟子便能满足。   他想离开论?剑台,身?后弟子喊他:“戚师弟,你二十?倍的灵石不要了?”   薛应挽顾不上回答,已想脱身?离去?,还是慢了一步。   被?越辞拦下时,表情已无一分异常。   越辞握住他弟子常衣下的手臂,薛应挽向越辞行礼,倒是真像极了初入门的弟子对前辈恭敬见礼:“大师兄。”   越辞亦是一愣:“你不认识我?”   远处偶然一眼,除却面容,连同身?形气质,越辞几?乎已经确定是薛应挽。   可走近一看,却发现虽说大体一致,可细处却有略微不同,说是长得相像也不为?过。   “……大师兄为?何这?么说,”薛应挽眉目低顺,有些惶恐,颤颤抬睫,“我可是什么地方惹恼了大师兄?”   越辞双手抱臂,略微低头?端详。   “为?什么霁尘会收你为?徒?”这?是第一个问题。   薛应挽道:“入门试炼中,我率先突破乾真阵,又与师尊灵根同源,师尊见我好?学,才?破例将我收作弟子。”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越辞长眸低凝,紧紧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丝撒谎的破绽。   他眉弓锋锐,鼻梁笔直,生得本就属于张扬凶戾类型,一动不动盯人时,更是带了几?分邃然的幽沉,这?一百年间,他果真成熟稳重许多,连看人时都学会掩藏审视,伪装成一道“温和”的关?心。   薛应挽心跳如雷,指尖微紧,选择相信师尊为?他留下的遮掩。   越辞逼近一步。   薛应挽身?后是一颗粗壮树干,几?乎避无可避。   一只手掌就这?么贴上他脸颊。   修剪齐整的指甲如绷直细线般轻轻划在脸侧,薛应挽毫不怀疑,若回答不得他意,这?道看似温和的细线便会化为?力道,深深陷入他的肤肉,带出淋漓鲜血。   随后,便是指腹。   因着常年习剑,他手中长满剑茧,像是砂砾粗发糙,施力一按,便会在柔嫩而皙白的颊肉上留下红痕。   越辞的手很烫,缓慢地,从脸颊挪到被?被?迫仰起的下颌,欣赏掌下人如同引颈受戮般的脆弱,重重揉过微滚的喉结,就在薛应挽以为?他会掐上自?己时,越辞宽厚的掌心只是微微上移,极温柔地,替他将面纱取下。   而那双眼睛,从始至终都没离开过薛应挽露出一点的鼻梁,和鼻梁上的一颗小痣。   薛应挽后知后觉想,当时应当让师尊替自?己去?了这?颗痣才?是。   越辞瞳中浓雾盘绕,柔情似水,却教人不自?觉毛骨悚然。   薛应挽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见过越辞这?样的眼神,是从前与他在长溪时,在曾经无数次暮雨朝云,浪潮翻涌间下意识地凶狠与欲。念。   还有……不得满足的渴求。 第49章 重逢(二)   看清面容霎那?, 越辞长眸凝起,那?股欲意?也很快被隐去。   “有?些歪了,就自主主张帮你取下, 不?介意?吧?”   薛应挽道:“自然不?介意?。”   他将雪白?面纱衔在指尖,问道, “长得很漂亮,为什么要遮住面容?”   “修行之人, 皮囊皆是虚妄,不?过徒增烦恼。”   “若能做到?不?在意?皮囊好?坏, 才算真正摒去尘念, 只悟本心。”   薛应挽怯怯点?头:“多谢大师兄教?导, 是弟子狭隘了。”   越辞笑了笑:“你和萧远潮,走得也很近。”   “偶然遇见, 话语投机, 勉强算是好?友。”   “算起来,萧远潮也是我师兄,”越辞点?头,话语间尽是关心, “也是可惜, 他在宗门两百年,我都从未听过他有?什么好?友,你一入门便能与他成?为好?友, 也是好?事。”   面纱被重新放回薛应挽手中, 越辞极为细致,保持着端雅风度与一个友善距离, 甚至注意?着没有?与薛应挽肤肉相触,挑不?出一丝错。   “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他道。   薛应挽故作不?知, 收起面纱:“……谁?”   “我的道侣,”越辞眼神不?再如同方才一般极强地?侵略性,只是视线缓慢地?,停留在他的鼻梁,“他这里?,也有?一颗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痣。”他问,“我可以摸一摸吗?”   薛应挽想拒绝,又恐过于明显,反引得怀疑,只讶异道:“竟是如此……可惜我并不?认识大师兄从前道侣,想来师兄也只是将我误认,若能辨别清楚,便再好?不?过了。”   得了应允,男人温热的指腹便触碰在他鼻梁处。常年习剑生出的厚茧摩挲肤肉,很轻,很温和,却有?规律地?按揉着那?一小处。   像是从前,这处也曾被粗粝的舌面带着情。欲,一遍又一遍爱怜地?**过,随后嘴唇偏移,伏在他耳侧,叼着耳垂呼出烫灼热意?。   他总会一遍遍地?说:“老?婆,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痣很色,让人很想……”   薛应挽止住回忆,强忍住那?股恶心之感,倒像有?些受宠若惊,眼睫扑簌地?眨。   “果然好?像。”越辞道。   薛应挽声中遗憾:“可惜我才入宗门,还未曾见过师兄道侣,若有?机会,倒是要看看让能大师兄都认错的人是何种模样。”   越辞瞥他一眼,随意?问道:“你怎知我认错了?”   薛应挽道:“师兄看我的第?一眼,像是透过我,去看一个分别已久之人。”   “你说得没错,”越辞道,“他离开?很久了。”   “为何离去?”   “大概是我伤了他的心吧,”越辞道,“我一直在找他,找了很久,可他好?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一样,没有?一点?消息,”   “你与他实在相像,第?一眼,我还以为见到?了故人。”   薛应挽不?着痕迹退开?一步:“若是他知晓,应当?也会难过你将与他相像之人错认罢。”   越辞动作稍顿,片刻,怔然道:“……你说的是,”朝他微微一笑,同样退开?距离,“是我冒犯了,还望戚师弟不?要在意?。”   薛应挽抿抿唇,十分不?舍:“能与大师兄说上话,弟子开?心还来不?及呢。”   “果然……性情,倒是不?一样,”越辞道,“往后有?什么事,你尽可到?陵林峰寻我,若有?剑招困惑,亦可前来。”   薛应挽连连应是,欣喜溢于言表,越辞又看了他好?一会,才背身而去。   *   萧远潮自赢下第?四轮比试,就已经进入前二十,有?前往秘境的资格。   接下来要比的,不?过是决出个胜负,还有?前三的特?殊奖励。   有?了上一场比试的经验,这回他的对手不?再轻敌,萧远潮拼劲全?力,也没能敌过对方十招,输下了这场比试。   那?弟子平日独来独往,没有?与其他人一般嘲笑萧远潮,也点?到?为止,没有?真正伤了他,行了礼便转身下台。   所有?人都对结果并不?意?外,除却几声没好?意?的笑,多是已经开?始讨论下一场比试,萧远潮独自站在论剑台上,单手负剑,肩头有?些微扣。   面对百年间嘲笑讽刺,他的脊背一向挺直,如他这个人的骄傲一般不?愿松懈。   此刻夕阳落照之下,发尾被乱风扬起,似乎看见他终于弓着脖颈,握剑的手臂轻颤。   他不?再去看薛应挽,收剑入鞘,背身而行。   争衡托着下颌,懒懒打了个哈欠:“你看,你来看萧远潮有?什么用,我说了他会输的,对面是蒋归元师兄,上届前三,除非他临时自爆金丹,萧远潮才有赢的可能。”   薛应挽问她:“你比试结果如何?”   “我自然打不?过元婴期的,输就输了,反正也能进秘境……只是今年要与萧远潮一起,想想就生气。”   想起什么,争衡又问道:“他们说,前日大师兄去找你了?”   薛应挽没料到?竟传得这样快,点?点?头。   “说是我与一位故人有?些像,不?过后来便说是看错了。”   争衡“噢”了一声,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好?像一直在找他以前的道侣,不?过听说早就死了,也没人见过。”   “你与他……很相熟?”   “还算不?错,”争衡和他眨眨眼,“算半个老?熟人,我喜欢和他打架,要是你看他不?顺眼,我去帮你揍一顿。”   薛应挽闻言,只是笑笑。   “是不?是萧师兄哪天?能和你打架了,你就不?会这么讨厌他了?”   “那?不?行,至少过招得有?来有?往。可他废物了那?么多年,还占着宗主大弟子的名额,现在又要来秘境占名额……我就是看不?起这种人。”   其实宗内大多数人想法与争衡一般,本来萧远潮若只是一个寻常弟子,就算修为境界低些也不?打紧,说不?定师兄弟还会助他一道修行。   可萧远潮却偏偏曾经是个天?子骄子,自八岁入宗,被文昌真人看上资质收为内门弟子,文昌真人死后更是直接被宗主收为大弟子,还与沧玄阁阁主独子订婚……   一项一项,哪样不?令人艳羡眼红?   若他一直是个天?才,他人也只有?惊叹的份。   可偏偏在最万众瞩目的时候,灵根被废,再不?能进益。   天?人坠凡,向来是大家最爱看的戏码。   落井下石,自古不?腻。   那?一身骄傲便也不?再是骄傲,成?了被那?些曾仰望过他的人当?做装腔作势,少年轻狂终究沦为百年中不?间断的谈资笑柄。   争衡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你不?会真可怜那?个萧继吧?”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不?是可怜。”   薛应挽望向在论剑台下一场比试的两名弟子,耳侧是长剑相交的铿锵嗡鸣,像是想起某一时刻间,自己与萧远潮也曾日日以剑相交,对月挽花。   “我从没有?一刻可怜过他。”他说。   *   弟子比试的最终结果很快出来,一二名都是元婴后期弟子,第?三名则是当?时赢下萧远潮的蒋归元。   薛应挽有?一段时间没有?在演武场见到?萧远潮,在宗门与魏以舟破剑招之时,才从对方口中听到?了些闲言风语。   “宁倾衡好?像很不?满意?他输得这样难看,嫌他丢了面子,跑去找萧远潮比试,非要让他当?众跪下向自己道歉。”   “萧远潮肯定不?愿意?,宁倾衡也不?收手。两人打了一天?一夜吧,弟子去禀报长老?,才阻止了宁倾衡……嘶,据说萧远潮当?时满身的血,就是不?愿意?跪,也不?知道要养上多久才能恢复。”   说着,魏以舟也打了个哆嗦。   “我只要一想我有?个宁倾衡这样的道侣,估计得天?天?做噩梦……萧远潮是怎么忍下来的,两百年都没跟宁倾衡和离。”   薛应挽不?解:“能当?上道侣,至少曾经是有?意?的,就萧远潮落魄,这样待他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魏以舟收了剑,与他一道坐在小石桌上,仰头喝下满盏早已泛凉的茶水。   “谁都知道沧玄阁小公子从小被养得骄纵,脾气阴晴不?定,要与宁倾衡成?为道侣也是他自己同意?的,这能怪谁?”   “可如此做法,实在有?些侮辱人……”   “你还不?明白?,”魏以舟用剑柄敲了敲他脑袋,“宁倾衡就是以羞辱人为乐,你只是才入宗看到?这一次而已,此前每一年,他二人都要这般大闹一番,反正不?出人命,我们都习惯了。”   “没人管束吗?”   “怎么管,宁倾衡终究是沧玄阁的人,还是最疼爱的独子。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本来就是现下实力最强的三大宗门,要真闹了不?快打起来,可就是件轰动的大事了。”   魏以舟说得没错,萧远潮也知道这个道理,为了不?拖累宗门,就算宁倾衡再如何欺辱他,都不?能真正去反抗他惹他不?快。   长此以往,宁倾衡便越发过分。   “别去管太多了,”魏以舟道,“萧远潮自己选的路,我们外人,还是别去掺和的好?,省得惹上一身腥。”   他将石桌两只木剑重新拿起,一只抛到?薛应挽手中,笑道:“师弟,我们接着来!”   魏以舟说得没错,薛应挽也曾想过不?要再去介入他人因果,纵然两人曾有?过那?么一丝前情,可往事皆了,自己又何必多掺和一腿呢?   萧远潮身为大弟子,与宁倾衡结为道侣后本应该居住主峰。可宁倾衡厌恶他,大婚后的第?二日,萧远潮便搬回他在小遥峰的旧居。   那?处离文昌真人的苦思殿很近,听弟子口中所言,萧远潮时常会回到?已然无人居住打扫的苦思殿,一待便是整整一日。   小遥峰不?算大,临涧,有?一片辽阔竹林,林中更有?许多甘菊,灵芝等药草,时常有?鸟兽经行,闻瀑声淅沥,景色十分雅致。   萧远潮便在林中有?一间小院,院子不?算大,只有?一间竹子茅草搭成?的屋房与一张石桌。   前一世二人尚未分道扬镳,相见两恨时,薛应挽也常会来此处,偶尔一起习剑修行,偶尔生出兴致,摘些竹笋野草做菜煮汤。   后来萧远潮恨极了他,纵然被宗主收作内门弟子后搬离了小遥峰,也不?许薛应挽再踏入此处半步。   薛应挽本不?打算去的,直到?一位平日虽不?敢光明正大与萧远潮交好?,却同样欣赏他的小弟子找上门,求他道:“戚师弟,请你去看一看萧师兄罢,每次宁倾衡回了宗门,总是将他打得奄奄一息,不?久就要去秘境了……萧师兄,萧师兄怕是支撑不?住。”   无奈,还是踏上了至小遥峰的路。   此处于他而言,也有?百年未见。竹屋变得老?旧,像是在这些年间修缮过一遍又一遍。   他走入院中,敲叩两声紧闭的屋门不?见反应,便试探问道:“萧师兄?我进来了?”   依旧没有?回答。   “打扰了。”薛应挽推开?屋门,抬步进入。   屋中未燃烛火,一片漆黑之中,只有?浓烈到?刺鼻的血腥味。   随着日光照彻,薛应挽看清了这间屋子的全?貌。   屋中十分简洁,一眼望去没有?杂物,老?旧的桌案上摆着一只燃烧过半的灯烛与几本被翻烂的剑谱,佩剑“却风”就摆在桌案边缘。   萧远潮就躺在榻间,被鞭子抽破的靛蓝色弟子服被鲜血染得发黑,连被褥都沾上大片血迹,汗水血水混杂着湿透全?身上下的每一处。   他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着,呼吸粗而沉,对薛应挽进入屋内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在光亮灌入房间时,微微动了动眼皮,喘息更重几分。   伤得实在太重了,衣物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皮肉外翻卷起,露出鲜红的血肉与白?骨。 第50章 重逢(三)   薛应挽看得心惊胆战。   他没想?到宁倾衡当真会?下?如?此重手, 甚至没有将萧远潮当做一个人对待,甚至……畜牲也不如?。   修炼之人身体比常人更强健些?许,平日并不会?有风寒或温病之类, 可薛应挽将手放到萧远潮额间时,发现?他皮肤极热, 如?炉火般将他手烫得发疼。   照魏以舟说来,他竟是?每年都要遭受数次这番对待。   “萧远潮, ”他问,“你还有意识吗?能听到我说话吗?”   萧远潮压在被褥上的指尖微微抬起, 张了张口, 却讲不出话。   “我知?道了, ”薛应挽说,“讲不了就不用讲, 我扶你起来处理伤口, 不能这么放着。”   纵然修者比恢复速度快,可若伤了根基,便会?极大程度影响往后修行。   他受伤之处多在与?宁倾衡的正面对抗处,背后只有腰间几道鞭伤。   薛应挽深吸一口气, 先取了一点被褥垫在墙面, 俯下?身子,轻轻托着萧远潮肩头,将他扶坐起身。   身上衣物早已被血迹将伤口黏合在一起, 只能耐心地一点点扯开。即使如?此, 萧远潮依旧皱紧每头,呼吸发促, 肌肉因疼痛死死绷紧。   薛应挽将自?己?准备好的药物一一取出,先是?喂了一颗回元丹, 几颗补充精力药物,再是?取了清水,替他小心清理那几十道的创口。   除却新伤,薛应挽看到了密密麻麻,已然愈合的无数鞭痕,就这样遍布在一个精健强壮的躯体之上,十分骇人。   许是?太过疼痛,又或许丹药起了效果,萧远潮终于能半睁开眼?睛,看着一点点替他上药的薛应挽。   薛应挽发现?他转醒,问道:“怎么样?”   萧远潮摇摇头,很艰难地说:“没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你怎么来了。”   薛应挽替他将汗湿粘黏的发丝拨至背后,低垂着眼?,仔细上着肩头与?锁骨部位的药。   “听说了你的事,你将我当做好友,我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好友……   萧远潮用嘴型念出这两字。   有一处伤口特别?深,药粉洒落,萧远潮闷哼出声,身体重重一颤,欲要挣脱。   薛应挽强硬按住他肩头,执意将那处覆满药粉。   萧远潮大口大口吸气,每一处都在抖,后脑勺砰地撞在墙上。   没有喊出一声疼。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萧远潮,着急不已,攀着一点没受伤位置,把手掌送到萧远潮面前?。   “咬我吧,”他声音很温和?,也很轻,像是?一条溪涧,极缓地裹缠着如?同置身火炉般痛苦的萧远潮,“不要伤了自?己?。”   眼?见萧远潮不愿,薛应挽将自?己?手掌主动送上他嘴边,他手心本就微凉,触碰到嘴唇时,那股香气再次窜入萧远潮鼻息。   萧远潮没有咬下?,身体绷得更紧,薛应挽不肯退让,坚持要在那处将药上全?。   剧烈痛楚之中,萧远潮神思早已被撕裂得迷乱,手臂压在薛应挽后腰,重重往怀中揽。   好软的腰,一手就能尽数握全?。   低下?头,贪婪地靠上那点掌心冰凉,一下?下?嗅闻着,又渴求不及似的,伸出舌尖舔舐。   “唔……?”   薛应挽吓了一跳,可他不敢挣扎,更不敢让自?己?整个身体靠在萧远潮伤处,只得头颅抵在没有伤口的肩头,腰腹保持着一点距离,堪堪侧着眼?,准确将药物厚厚洒满伤口。   萧远潮兽犬一般舔舐,又换牙齿啃咬,湿濡温热的触感与?细密的痒意窜上尾椎,令他浑身酥软不止。   薛应挽头皮发麻,萧远潮分明受了伤,可力气却十分大,将他后腰扣得紧密,不容半分动弹,连掌心都留下?了几道齿印。   两人发丝几乎缠在一起,寂静的小屋内,两道喘息暧昧地交错响起。   好一会?儿,薛应挽感受到腰上力道放松,萧远潮也不再绷紧,才慢慢试探着退开,问他:“还好吗?”   “我……”   萧远潮出了更多的汗,汗水要淌过才上药的伤口,薛应挽取来绷带,一点点缠在面前?赤。裸的胸膛。   “抱歉,”萧远潮说,“我方才……”   薛应挽轻轻摇头,安抚道:“没关系,我知?道很疼。”   他也受了影响,在刚刚动作间费了不少力气,如?今面色潮红,眼?睫也湿润,这对清亮的琥珀瞳珠满是?担忧,发丝凌乱地沾在颊边。   萧远潮口舌发干,闭目喘息,极力压制住脑中那股冲动。   薛应挽将药瓶摆好,问道:“从前?受伤,你都这样强撑吗?”   “我吃了一颗止血丹。”   “止血丹有什么用,伤口就不管吗?”   “会?恢复的。”   “宁公子手中虎鞭与?你的“却风”一般,都是?下?品神器,若要恢复,至少得躺上大半月。”   萧远潮沉默了。   “何苦呢,”薛应挽说,“既然不爱,又为什么要相互折磨。”   萧远潮道:“我提过的。”   “什么?”   “和?离,”他说,“我曾与?宁倾衡提过,可他不愿。”   听到答案,薛应挽并不意外。   所有人都以为萧远潮不愿放弃与?沧玄阁阁主独子当道侣的这一层关心,才甘愿忍受宁倾衡毫无底线的侮辱。   他知?道萧远潮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却依旧好奇宁倾衡不愿意放过他的原因。   “为什么?我以为他应当已经不喜欢你了。”   萧远潮眼?中有些?黯淡,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执意要与?我成为道侣,我本不愿意,但宗主坚持,何况……宗主曾助我修复灵根,我只得同意。”   “本以为只是?多了一个道侣,和?以往并无不同,直到大婚当夜,宁倾衡,从我随身物品中,发现?了一件东西。”   他抬起手,从枕下?摸出了一只剑穗。   看清剑穗的同时,薛应挽眼?神骤然一凛。   他何曾不认识这只剑穗?   这分明是?他前?世他曾特意学习,赠予萧远潮之物。   红绳所编,绳结样式也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编织之人显然并不擅长,走线十分歪扭,看起来倒显得滑稽。   为何绳结会?出现?在此处?   萧远潮并没有发现?他神色有异,继续解释道:“很久以前?,我梦中便会?出现?这个剑穗,可我记不得是?何人所赠,只尽量靠着记忆模仿出来。”   “大婚当夜,宁倾衡发现?此物后,我并不打算隐瞒,只想?着坦诚相待。可他听闻之后却大发雷霆,骂我是?不忠之人,更是?极近侮辱话语。”   “至此之后,我们?关系不再能挽回,我曾想?过与?他和?离,他却并不同意,对我说‘你想?得倒是?美,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我偏要折磨你,偏要羞辱你,偏要让你生不如?死,一辈子成为他人笑柄!’”   讲出这些?事情,萧远潮已经毫无波澜,像是?早已习惯,或是?认命。   宁倾衡与?他闹翻后并不住在朝华宗,第二日便返回了沧玄阁,每每再来朝华宗时,便是?心情不善,特意前?来当众折辱萧远潮以发泄。   一个曾经如?此骄傲的人,被一点点打着脊梁,弯折腰背,成了人人看不起的废物,遭受谩骂嘲笑。   上辈子属于薛应挽的磨难,千百倍的施加在了萧远潮身上。   薛应挽也不明白为何萧远潮会?有关于剑穗的记忆,他摸着剑穗上歪歪扭扭的绳结,问道:“你很在乎梦中的这个人吗?”   萧远潮摇摇头,身体前?倾,想?要去靠近薛应挽。   “曾经想?过,可不知?为何……见到你之后,我便觉得,好像这个人究竟存不存在,又是?个怎样的人,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薛应挽担忧他因动作幅度太大而牵扯到伤口,手掌温柔地扶着萧远潮,剑穗也重新掉落在床榻。   “我会?想?办法与?他和?离……”萧远潮半垂着头,断断续续地讲,“我不奢求什么,也知?道自?己?无法再提升境界,但我,我……”   薛应挽偏了一点头,纤长的眼?睫在睑下?落出阴影。   他有些?疑惑地眨眼?,不明白萧远潮要说什么。   萧远潮喉中发涩,良久,才慢慢道:“往后,也将我当做你更重要一些?的好友,可以吗?”他说,“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薛应挽露出笑意,眉眼?弯弯:“自?然可以。”   *   除却比试前?二十,每个长老还有留给自?己?弟子的一个名额。   萧远潮和?越辞同是?宗主徒弟,往常都只会?是?越辞去,如?今萧远潮凭借自?己?赢下?比试,也得到了能入秘境的资格。   薛应挽常会?与?其他弟子交流剑招,闲时大家一起休息,也会?谈论些?近日动向。   往年秘境都是?寻些?初级秘境锻炼弟子,这类秘境每年现?世不少,因着留下?秘境之人境界平常,秘境中精怪,兽类亦修为低浅,伤不到人。   且大多景致秀丽,水碧山青。   说是?锻炼弟子,倒不如?说是?给弟子探寻前?人宝物,增添实战经验的机会?,若运气好得了机缘,往后修行之道也更添进益。   此次秘境却不同,约莫半年前?,于蜀地一处深山现?世,据说那日电闪雷鸣,疾风骤雨,连带着百里内城镇都有地动之势。   这般大的动静,引起了各大宗门的注意。   已然数千年没有此类秘境现?世了,经过多方查探,最后确定,这处秘境是?上古时期一位半步飞升的大乘期大能所留下?。   上古时期乃是?灵气最为鼎盛丰益之期,更是?传说曾有因果类神器或禁咒,阵法等,更不用提无数灵丹妙药,一时间,众人心中皆为之震颤。   因是?在蜀地百花门管辖区域内现?世,便由百花门门主全?权负责此次秘境之事。朝华宗,沧玄阁,南斗书?院派出人员辅助,其余各大小宗门,皆可派出一定人数参与?。   而一月后,秘境便要正式开启了。   不知?怎的,薛应挽隐隐有种不祥预感。 第51章 重逢(四)   小弟子摆弄着剑, 叹气道:“平常秘境虽也有不止我们门派之人,可这次秘境,几大宗门都派了不少弟子, 看来不免一场争夺了。”   “好在秘境限制只许元婴期以?下弟子进入,就算有高修为?之人浑水摸鱼入了秘境, 也只能有元婴修为?。我们有同为?元婴期的师兄师姐,应该不会?出事。”   争衡托着下颌, 好奇道:“从前这类秘境现?世?,都找到了什么宝贝?”   一位常年喜爱古籍的弟子回道:“你知不知道一个密咒, 传说是能让人进入一个完美的梦境, 他能在梦中将一切错误弥补, 得到所有想要之物。更神奇的是,若此人选择留下, 这个世?界也似能真实存在, 这个密咒,最初现?世?就是在一个上古秘境之中。”   “你说的,是‘华胥’?”   “正是!”   “华胥”正是密咒名字,流传千年, 可从来都只有人听闻过, 从未见过真实面貌,薛应挽自然也听过他鼎鼎大名。   争衡脑子直晕乎:“等等等等,什么叫做, 这个世?界也似能真实存在?”   “据传有位中了“华胥”之人, 虽再不能清醒,可他宗门长?老通过手段, 却能够检测到在另一时空中,真的有被那人创造出的世?界……但这就已经不是他们所能够涉及之物了, 因此,‘华胥’也被列为?密咒,不得流传。”   弟子皆为?之震撼:“还有这样厉害之物!”   “是啊,所以?才?说此次秘境十分特殊,据说此秘境在查探之时,竟有因果相关之物。”   “因果?”   “是,因果向来是最高等级的神器,只在传说中听闻,从未真正现?世?,倘若真的存在,又被人得到……那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见薛应挽眉心?紧敛,弟子安慰道:“师弟不必担忧,这些?毕竟也只不过是传说,无人知其真假。我也只是随意?讲讲,我们还是不要自己吓自己的好。”   一位弟子突然道:“不知那江洄门的门主?会?不会?也派人前来?据说他一直在寻找因果相关之物。”   “朝别?那位在横断之乱中,将流云山庄叛徒亲手杀害,后来又继位了江洄门的那位朝门主??”   “是啊,要不是他,指不定流云山庄就成了妖物聚集之地,横断之乱最后的胜者是谁都难说呢。”   薛应挽:“……流云山庄?”   争衡笑他:“你不知道?鼎云大陆历史没学好么?”   薛应挽有些?心?虚。   他的确不是个喜爱学习之人,从前待在相忘峰避世?的百年间?,就算曾多多少少听闻过些?许,也从不会?去在意?。   这么说来,似乎的确是有听说流云山庄这个名字。   那弟子见薛应挽脸色懵然,心?中生出得意?,飘飘然继续讲下去:“从前流云山庄可算个不小的门派,庄主?付理也颇有威望,横断之乱中他们也做出过不小贡献。人人都说,那是九大门派之下,便是流云山庄。”   “既然如此,又为?何会?……成为?妖物集聚之地??”   “是当初出了……一件难以?启齿之事,”弟子叹了一口气,“横断之乱本就是为?铲除欲复苏魔种的妖族,可谁曾想到,流云山庄的少庄主?竟被妖族蛊惑,与其勾结,将山庄上下数百人口尽数杀灭,连自己的父亲也不放过……那可是活生生几百条人命啊……”   “幸好及时被朝别发?现?,破坏他的阴谋,这才?阻止他在最后一战中背叛。”   薛应挽起了好奇心?:“后来如何?”   “后来?横断之乱大胜,朝别拜入江洄门下,不久后江洄门门主?离世?,他成为?新任门主?,只是没多久,便又主?动让出门主?之位,说是掌管门派太?累,不如游历四方来得畅快。”   “……倒是个性情中人。”薛应挽感慨。   薛应挽心?中念着此事,次日,在霁尘殿与戚长?昀敬茶时,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还顺便带上了一整盒糕点。   “师尊,我听闻……每个长?老,能有一个让弟子到秘境的名额。”   戚长?昀接过他的敬茶:“你想去?”   薛应挽点点头,睫毛软软地垂着,有些?讨好之意?:“我可以?去么?”   凌霄峰一向独立去其他几峰,几乎不参与弟子比试,也很少与其他弟子一道入秘境。   “弟子知道自己修为?尚还不足,可也的确想入秘境,也算是……对?自己的试炼。”   他声音更低了些?:“师尊,”又把那盒糕点移到戚长昀面前,“师尊上次说想吃,我便做了。”   戚长?昀掀起眼皮,瞳珠平静如常。   “想去就去吧,”他说,“需要我陪你一起么?”   戚长?昀已是渡劫期,如要一同入秘境,便要暂时压制修为?至元婴,薛应挽摇摇头:“都是小辈,无须劳烦师尊,师尊也不必太过关心我。”   戚长?昀眼神看向桌案上被摆在小碟上的几只样貌精致的小点心?,不足半个手掌大小,洒了层赏心悦目的雪白糖粉,似乎还能闻见蒸烤清香。   微凉的指腹按上薛应挽眉心?,薛应挽顺从地展开元神,一股澄净的灵流顺着血液淌过四肢百骸:“还有半月,勤加修行,待结丹后再入秘境。”   许是太?过舒适,薛应挽跪在戚长?昀身边,不自觉就半眯着眼睛,唇口微张,又不敢直接触碰到戚长?昀,只软绵绵地垂下一点脑袋,尽力想去蹭戚长?昀的一点指腹。   戚长?昀难得有些?情绪起伏,很轻地笑了一声。   “怎么像只小猫一样。”   他伸出手掌,平稳地托着薛应挽舒服得泛红发?热的脸颊,与颤颤抬起睫毛,一对?失神涣散的棕琥珀瞳珠相对?。   戚长?昀的掌心?宽厚有力,待那股灵力在体内彻底逸散,薛应挽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登时羞耻得耳朵脖颈也通红,结结巴巴地喊师尊。   薛应挽额发?在一番触碰间?有些?乱,戚长?昀抬手犹豫片刻,还是抚上发?间?,令他半侧过身子,解开发?带,重新一点点理顺了,才?重新束好。   “挽挽,一路小心?,”戚长?昀道,“等你回来,我有事同你说。”   *   得益于身上水灵根,薛应挽如今修行速度可谓一日千里。入宗不过大半年,便能从当初的炼气八层到筑基后期,比之当初的萧远潮也毫不逊色。   等待秘境开启期间?,还应当准备伤药丹药以?备不时之需,中等丹药可用灵石直接与宗门兑换,低等丹药便有些?不值当了。   争衡告知他,低等的伤药可以?到镇上药铺买草药,回来交给炼药的师兄,只需付些?辛苦费便可,比到宗门物资处兑换划算得多。   薛应挽心?下明了,寻了一天空档准备下山采购丹药,才?出凌霄峰,便流年不利地撞上了个人。   越辞一身玄色劲装,头戴墨玉发?冠,衬得整个人十分贵气,怀中抱剑,单腿支倚在峰底巨岩处闭目休憩。   见到薛应挽时,睁开幽沉双眼,看向一身素衣的来人:“师弟,好巧。”   哪里巧了,分明是他刻意?为?之。   魏以?舟曾说过,越辞刚入宗那会?就曾想方设法来凌霄峰,非说要来找什么人。被顾扬打跑了两?三次,还以?为?终于识相点了,结果当上了大弟子,第一件事,就是继续跑来凌霄峰要人。   后来与师尊见了一面,不知说了什么,终于彻底认清这里也没有他要找的人,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不过我们凌霄峰也再不让越辞上峰。   薛应挽:……   不让上峰,那就在峰底等着。   薛应挽想转道回峰,没走两?步,一柄乌色剑鞘拦在他面前,声音从身侧传来:   “听说师弟要下山购买草药,我正好也需要,一道吧。”   “多谢师兄好意?,不过,我想自己随意?看看。”   “师弟才?来宗门,想必并不知道通常出入秘境该准备什么,既是偶然相遇,一起吧,”   这话说得实在讨巧,仗着大师兄身份,每每都借师兄弟关系为?行为?安上了一个合理借口,令薛应挽拒绝显得太?过明显又毫无理由。   越辞温和一笑,二指掐诀,带他御剑而行。   山风卷席,将越辞长?发?吹得扬起,薛应挽穿得单薄,越辞便替他挡住大半吹面风,低下眉眼,关心?道:“穿这么少。”   薛应挽不动声色与他拉开一点距离:“多谢师兄关心?,修行之人,体质皆比常人更强,这一点风不会?有事。”   越辞替他理好一点被风吹乱的衣物,没继续逼问。   一炷香时间?,便已穿过朝华宗常年云雾笼罩的半山腰,停在了长?溪镇外。   长?溪镇依旧如同从前模样,小摊贩上的吆喝声,杂耍叫好声,街道各式店肆林立,人潮熙攘,偶有茶烟升腾,混着糕点包子汤面香味钻入行人鼻腔,好不热闹。   “师弟从前来过长?溪吗?”   “入宗前来过一趟,在客栈住了几夜,不过当时着急入门考试,没能仔细一览。”   “我对?此处倒是熟悉,带师弟逛一逛,如何?”   “不必了,师兄带我下山已然十分感激,此后我自己就可以?了。”   “前些?日子听说有混混在街头闹市,你才?筑基不久,我担忧你碰上不好处理,我也要去买药材,再陪你一段罢,”越辞侧脸轮廓明朗,飞眉入鬓,看人时抑住那股凶戾,倒显得十分英朗,“你结丹了吗?”   薛应挽面色无异:“快了,弟子已是筑基后期,这几天便能结丹。”   “那便是还没有,”越辞笑道,“既然没辟谷,便带你先?去吃些?东西,集市晚些?时候才?会?有好东西。”   越辞轻车熟路,带他到一家门庭若市的酒楼。老板见他入内,忙恭恭敬敬领着人上了二楼包厢,临窗而望,正好能看到一整条西街风光。   “这家店不止菜做得好,糕点尤其,尝一尝?”   薛应挽道:“师兄决定就好。”   越辞放下手中佩剑,口中报出菜名,又嘱咐特意?做上桂花糕与山楂糕。   这两?道,皆是从前薛应挽最拿手之物。   上了满桌的菜,薛应挽却食之无味。   直到越辞特意?将桂花糕夹到他碗中,咬下一口后,才?忽觉不对?。   寻常桂花糕只通过糯米粉与砂糖蒸制,再添干桂花或鲜桂花而成,为?了大众口味不会?做得特别甜,口感也偏实偏干。   可眼下送上来的,却极为?糯软,且不仅洒上新鲜桂花,还多刷了一层桂花蜜,导致多了几分甜意?。   糕身也并非纯糯米,似添了一点本身被打碎的桂花所制,满口皆是清怡之香。   这分明……是他最为?常用的做法。   惊讶之间?,越辞已然不知何时坐到他身侧,直接用手接过那被咬了半块的桂花糕,放入口中咀嚼,评价道:“许久未吃了,味道还不错。”   一只手越过后腰,扶着椅位扶手,薛应挽想闪躲,却已然毫无退路。   越辞紧紧盯着他的脸,不放过一丝一毫表情。   薛应挽心?中慌乱,不确定越辞是否发?现?了什么。   “……师兄?”   另一只干净的手抬起,指腹拭过他下唇,带去一点碎屑,又将落至颊边的发?丝捋至耳后,缓慢地摩挲着那处如剥皮新荔般嫩软的肌肤。   越辞与他靠得很近,呼吸相闻,   “戚挽,也有个挽字,”他自己也有些?迷惘,问道,“你真的不记得吗?”   薛应挽喉咙微动:“我不知道师兄在说什么。”   越辞缓缓退开与他的距离,目光看向桌上还未吃完的桂花糕。   “我从前认识一个人,他很爱做糕点,口味偏甜,所以?和寻常做法都不太?一样,但是很好吃。”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被他照顾得很好,所以?也从不会?去注意?他究竟是怎样做这种糕点。他离开之后,我再想吃,发?现?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出这般味道。”   越辞用手拿起一块山楂糕,并未入口,只在指间?感受糕点余温:“后来我买下了这间?酒楼,我只记得口味,就只能让他们一遍遍试,一点点根据我的感觉去改,最后,才?成了现?在的味道,”他问薛应挽,“好吃吗?”   薛应挽偏开视线,看向川流的人群。   “有些?太?甜了,我不喜欢。”他说。   越辞叹了口气:“还有一点,怕你是自己也没发?现?吧。”   “我那位很重要的人,吃饭时与常人不同,他握筷不握正中,倒喜欢握在筷子后方,且食指……总会?弧度更弯一些?,我虽奇怪,却一直从来未曾在他面前提过。”   薛应挽心?跳猛然一滞,垂眼看去,正看到自己握筷时近乎尾端的掌心?位置,食指微弓起,压着一点长?筷角度。 第52章 秘境(一)   越辞又问:“真?的……什么也?不记得吗?”   薛应挽将筷子调整为正常拿取方式, 答道:“我是平吉村人,自小?在那处长大,没有失忆,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师兄又何必揪着我不放呢?”   越辞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目光随着他一道望向酒楼下熙攘吵闹的街道。   他喃喃自语:“不记得,也?是好的。”   一顿双方带着不同心绪吃的饭, 最后结果就是,大部分菜品都?没动过几筷。   能?制作疗伤丹药的药草大多在东市, 药铺也?多集中在那处, 还有些采药人零零散散摆的小?摊, 遇上不识货的,还能?淘上一两?株中品灵草。   薛应挽在街边简单摆下的摊贩前一株株翻看, 从前本就在相忘峰种了近百年的药草, 没人比他更能?分清药草的品级好坏。   越辞只?站在他身后,看着薛应挽慢慢挑选。   薛应挽做事细致,东市一番走下来,天色已然见晚, 正要起身返回, 听到后方越辞声音响起:“这么巧,你也?来逛街?”   薛应挽转过头,看到了身着道袍的雁行云与雁谨。   他的道袍更加破旧了, 打了不少补丁, 领口歪歪斜斜的,好端端一把拂尘, 白毛岔成了灰色马尾。   雁谨竟也?还是那副小?儿模样,心智面貌皆未曾长大, 一手抓着雁行云拂尘,哭哭啼啼地啃着一串糖葫芦。   薛应挽忍住了想?打招呼的心思。   越辞与他看起来倒是熟识,与懵然的薛应挽介绍:“这是我一个认识许久的好友,名雁行云,这是他徒弟,雁谨。”   他视线落在薛应挽身上,有些惊奇,话语中带了调侃:“这是打算找新?人了?样貌确实世间?罕有……”   “不是,”越辞道,“只?是一个师弟,”他转了话头,“你为何会在此处?”   雁行云随意笑笑:“我也?是受人邀约前来,担忧生事,也?会一同入秘境。路过长溪,想?起来这处有阿谨喜爱的糖葫芦。”   越辞“嗯”了一声:“为朝别之事?”   雁行云道:“越兄也?听闻了此事?那江洄门?门?主朝别消失已久,却听闻他一直在找相关器物,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都?在盯着此次秘境,入了秘境,千万小?心才是。”   的确有不少门?派,自身弟子实力不足的,又想?要秘境中稀有法器丹药,便会花灵石请人代?替宗门?弟子的名额入内,所取之物皆归宗门?所有。   薛应挽与雁行云点头示意,又道:“师兄,太晚了,弟子该回宗门?了。”   越辞与雁行云道:“雁兄,秘境再见。”转而看向薛应挽:“走吧。”   他握上薛应挽手掌,动作极为自然,指腹粗厚的剑茧与虎口相磨,指腹压在手背上,暗有拒绝挣脱之意。雁行云保持着张口姿势,瞪圆了眼睛。   雁谨与他们挥手,喊道:“越哥哥再见!下次见!”   *   一月时间?很快过去,距离秘境开?启前三日,朝华宗一共二十八名弟子,已然到达位于蜀中青邙山的百花门?。   百花门?建派已有千年,只?是收徒条件严苟,又常年避世无争,才少有人将百花门?与其他几个横断之乱后的老牌门?派一同提起。   门?主喻栖棠,则是个样貌与实力并存而闻名天下的大美人。   自五百年前接手百花门?后,将门?中打理?得井井有条,认识她之人,无一不赞叹其能?力。   百花门?地处山谷,水秀山青,更如其名,门?派每一处都?种满了不同样式的珍奇花卉,仰头可望天青碧蓝。   踏入谷中,馥郁芬香扑鼻,教人赏心悦目,神清气朗。   百花门?弟子贴心地为前来秘境的各宗门?安排了住所,朝华宗,沧玄阁弟子皆住在山谷东面。   此处临溪,可闻水声潺潺,雀鸟相鸣,接引弟子嘱咐,若是想?游玩,可到后方溪涧一览风光。   难得离宗一趟,争衡与她相熟的几名女弟子约好了外出赏景,顺便到附近镇上体验当地风俗。   萧远潮身上伤势恢复,却一直待在屋中不出,一是为了避免撞见宁倾衡,二则是想?再抓紧些时间?修行。   薛应挽自然也?不会去寻越辞,思来想?去,得了百花门?弟子确认的应允后,在门?中观赏这些平日里?极难看到的奇花。   百花门?弟子擅药,也?多以花入药,可医可毒,甚至有专门?一脉弟子钻研养育可制毒花卉。   花攒锦簇,密密匝匝,一道长长的红木回廊与大理石小道将东西两处连接,行步期间?,眼中只?剩乱花。   薛应挽行至清池圃,被一株半人高,如藤蔓生长的紫蓝色花朵吸引了注意力。   花的枝蔓非常细小,似乎就像一条线一般,却不依靠外物,直直地朝上生长,肉眼可见的每一处都开满了极为盛丽而庞大,足足半个手掌大小?的花朵。   这样细的枝蔓,是如何支撑得住这一簇簇的花朵汲取的营养?   他半蹲下身子,想?伸手触碰,直到一道轻灵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   “小?心。”   指尖停在半空。   薛应挽回过头,看见一位身着黄衫,青丝半挽,怀抱一捧山桃花的女子,正朝向他走来。   明眸皓齿,眉目如画,恬淡中是一种绝俗的美,似山川日月都在那双弯弯的眉眼中。   日光落在她只用一只玉簪挽起的发间?,如同洒下点点金粉,衬得姿容更加腻润动人。   薛应挽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女子。   女子朝他而来,如清泉淌过的清脆嗓音再次响起:“这是趋光,因着此处日头好才种植于此,虽说美丽,可花蕊却是制造迷药的重要材料,若不小?心触碰,可能?会头昏脑涨。”   薛应挽忙将手指收回:“抱歉,我不知道……”   “没关系,”女子唇角微勾,温和回道,“是那些弟子不注意,分明说了有外人要到门?中,还是遗漏了这几株趋光。”   薛应挽后退半步,躬身行礼:“喻门?主。”   “你认得我?”喻栖棠有些惊讶。   “听闻百花门?门?主仙姿玉色,额心有朱砂,发间?尤其爱别一只?梅花样式玉簪,身上更自带异香,方才靠近时,在下便已然闻嗅到。”   “原来如此,”喻栖棠笑起时更是妍丽,将怀中一只?剪好的桃花枝递到他手中,“你身上也?似有些令我熟悉的味道,这个送你,就当见面礼了。”   薛应挽接过那只?瓣上带露的桃花枝,一股和润的灵力窜入他身体,登时灵台清明,身轻如燕。   喻栖棠背影袅娜,霞帔上鹅黄轻纱随风飘扬,日头将她影子拉长,脚步踩着青石阶,似乎十分轻快。   那股沁鼻香气,经久不散。   三日后,他再一次见到了喻栖棠。   在巳时秘境即将开?放之际,数百名各大宗门?弟子已然齐聚落英谷。   此处种满了青绿色的奇花,宛如一片花海,和风吹拂,花儿也?如海浪般起伏。   大阵就在花海中心。   喻栖棠立在高台之上,换了套明黄衣物,怀中依旧捧着一束粉艳的山桃花。   不少弟子因她美貌而发呆,痴痴仰着头。   喻栖棠早已习惯那些或倾慕或赞叹目光,朝落英谷中弟子撇去一眼,眉眼稍弯,笑意翩然:   “秘境即将开?启,在此,我预祝各位弟子能?够顺风平安,得偿所愿。”   纤细的手腕抬起,在空中轻轻一点,一道透明的水波纹逐渐从中央向外扩散开?。   等到充斥整个天空,倏然化?作花瓣纷飞而下。   每个弟子手中都?接到了一片花瓣,花瓣在掌中化?为一块同样形状的琉璃玉,若是在秘境中遇到危险,可捏碎琉璃玉离开?。   天际现出一道灰色卷云,如飓风一般,附近气场似乎都?被扭曲,喻栖棠双手结阵,高声道:“开?阵!”   百花门?弟子掌间?翻转,在山谷各处开?启引导阵法,各宗门?弟子也?在带领长老的保护下,脚下同时出现一圈交错的金环纹图样。   光芒逐渐吞没弟子身形,片刻,方才还如山似海的数百名弟子,尽数消失在了传送阵中,   *   眼前光芒消散时,薛应挽已然身在秘境之中。   这是一个一眼望去没有边界的山林,目之所及皆是一颗颗生长多年的参天大树与几乎同人高的杂草。   抬头望去,头顶日光被繁密的树叶层层遮挡,看不清树木究竟长得有多高,整片林子都?显得有些昏暗压抑,令人徒赠闷燥之气。   四周皆有浓雾缭绕,十米之外便无法视物,只?得暂时先摸索前行。   他原本是同争衡站在一处的,现下看来,传送入秘境后,他们便被打乱了位置,如今无数宗门?弟子,都?混乱地分布在这片巨大的林子中。   薛应挽顺着风向往林子深处走,脚下枯叶被踩得咔滋作响,更时不时能?听见几道诡异的风声或野兽嚎叫,实在渗人。   他沿路用石头在树干上做下记号,这些树已然生长多年,垂下的叶片比人脸还要大上几分。许是妖兽曾在此处打架,树皮有被划破的痕迹,爪子抓出树皮白浆,爪痕足足有人的小?臂大小?粗细。   随着深入,那股压抑之感也?更为明显。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浓雾稍低,薛应挽靠坐在树下暂时休憩,也?听到了有两?人的交流声。   他们靠得极近,却因着遮挡与薛应挽刻意掩盖呼吸声没有发现,听话语内容,是寻鹤门?的两?个弟子,也?是刚巧遇上,要商议着相伴而行。   “这林子这么多人,遇到别的门?派厉害的,怎么办?”其中一人问。   “人不扰我,我不扰人,”另一名弟子回他,“现下大家才入秘境,都?没探索到什么宝贝,能?避则避,不起冲突,等到后期,我们的人聚齐了……”   先前弟子反应很快:“到后期,就能?去找那些落单的,从他们手中抢夺东西。”   “是啊,秘境优胜略汰,这么多年了,不一直是这样的吗?敢入秘境,就要做好争夺的准备。”   琉璃玉在手,基本不会有性命之危。秘境之中弟子的交手也?被默认为历练,无论秘境中如何,皆不能?牵扯到秘境之外与自家宗门?。   技不如人,就只?能?认栽。   薛应挽继续屏住气息,等二人离开?之后,才继续摸索前行。   天色见晚,本就昏暗的林中更无法视路。若要燃火,一是可能?引来野兽,二则引来他人注意。   两?相考虑,还是决定寻个地方,暂且休息一夜。   这林子虽大,好处却也?是足够隐蔽。借着一颗颗交错的树木,薛应挽寻到了个小?山坡,恰好被一块巨岩遮挡,位置再好不过。   正打算就此歇下,凛凛山风穿过,远处隐约似有人在讲话。   他本不该去理?会,倘若不是听到了熟悉的宗门?弟子声音,还有那句阴森森的话语:   “——把他在这里?弄死,也?没人会发现吧。” 第53章 秘境(二)   是那日?……在小遥峰, 与萧远潮过招的王昶。   薛应挽顾不得其他,循着声音上前,借着树木遮掩, 远远看清了那处景象。   王昶与另一名弟子已然会合,他们?与萧远潮打了一架, 二人身上虽也?有伤痕,却比如今单膝跪地, 只依靠一把却风剑撑着身形的萧远潮轻得许多。   而萧远潮的琉璃玉,竟不知何时落到了王昶手里。   他抛着那块小玉牌, 眼神蔑然:   “在秘境中, 经?验不足, 境界不足,应对妖兽时大?意, 以致被妖兽取了性命, 竟连琉璃玉也?未来得及取出……”   王昶已经?为他安排好了结局,见萧远潮气?力不足,冷冷哼笑一声。   “你一个废。物,有什么资格当宗主大?弟子, 有什么资格继续待在朝华宗, 还令我?在小遥峰丢尽脸面……”   他上前一步,薛应挽暗道?不好,正要起身上前, 萧远潮却在王昶动?作的前一秒骤然爆起。   长剑破风而至, 位置正是他左胸膛。   “你,你是装的……”   王昶显然没料到萧远潮会突然反扑, 吓了一跳,后退数步, 却避之不及即将靠近的长剑,情?急之下,只得捏碎了手中那块琉璃玉。   “干。你*的……”   只来得及恶狠狠骂成这最后一句话。   另一弟子本以为萧远潮必死?无疑,如今他却好端端站在此处,王昶却被传送出秘境,气?愤道?:“你这个杂种,你敢骗我?们??”   他修为并不比萧远潮差,而萧远潮却早已体力不支,当即提剑而上,面上冷笑:“你现在,已经?没有琉璃玉了吧。”   步步皆是杀招,显然是要置萧远潮于死?地。   双剑交碰之声铿锵响起,在闷沉的林中传得极为清晰。萧远潮面容冷肃,坚持与他过招,无半分逃离之意。   逐渐落入下风之时,薛应挽已然赶到,抽出佩剑,拦下了弟子即将落下的一剑。   弟子瞪大?双眼:“戚挽,你,你也?在……”   薛应挽道?:“你与王昶方才?讲的话我?都听到了,之后也?会如实禀报宗门,你们?……诶?”   他话讲到一半,那弟子竟然自己捏碎了琉璃玉先行?离开。   薛应挽愣在原地。   然后转头去?看萧远潮。   对方受伤没有他想象的重,那两人显然是知晓萧远潮一月前才?被宁倾衡伤过,按以往来算他定然没有恢复,才?敢如此大?胆。   的确,在秘境中杀人,再将尸体随意丢弃到哪处,是最划算不过的事。   若是门中问起,便说?从没遇见过。   又能?如何?   倘若今日?没有薛应挽出现,萧远潮精疲力尽,又无琉璃玉在手,怕是逃不开这一遭。   这弟子等出了秘境再与王昶串通对上话语,萧远潮的死?就当真成了一个意外。   当然,他也?不想揭露,方才?萧远潮那一招,也?同样是想要置王昶于死?地的杀招。   薛应挽回头去?看,萧远潮已然收起却风,靠坐在树下打坐。   “还好吗?”他问。   “他们?在宗门就看我?不惯,想对我?下杀手很久,一直没有机会。”萧远潮平静道?。   “你不害怕?”   “难道?害怕,他们?就不会来继续杀我?吗?”萧远潮道?,“看不惯我?的人太多,又何止他们?二人,就算你现在想要杀我?……”   他顿了顿,还是止住话语。   抬起手,擦去?嘴边血迹。   薛应挽同样装作没听到那句话,收剑坐在他身侧,取了丹药放到萧远潮手中。   萧远潮不再抗拒,毫无怀疑地吃下丹药。   “也?不知道?他二人先离开秘境,会对长老?说?什么。”薛应挽随口道?。   “扭曲一下事情?经?过,把过失都推在我?头上,也?许会讲是我?对他们?记恨已久趁机下手,”萧远潮还是语调平平,无甚波澜地讲,“也?许还会说?,是我?欺瞒了你,让你一起撒谎。”   “你是戚长昀的徒弟,他们?不会想将你拉下水,只要怪我?就好了。”   “这样假的话语,长老?怎么会信——”   “假不假不重要,对象是谁,才?更重要,”他撇开一点眼神,望着一片黑暗,不见五指的远处,“朝华宗内,很多人希望我?离开。”   已经?习惯如此,就不会在意那点对或错了。   萧远潮仰起头,后脑勺靠在树干上,他额间也?有血,脸上也?被剑擦破了皮,更不用提肩头与手臂的伤。   山间晚风寒凉,却难得令他静心片刻。   薛应挽熟练地替他上药,看到萧远潮缓慢闭上的双眼,问道?:“你困了吗?”   “有一些。”他说?。   “那休息吧,其他的事明日?再说?。”   萧远潮点点头,他呼出一口气?,想在树皮伤寻个没那么硌着脑袋之处,薛应挽已然扶着他肩头,将人放到了膝上。   蓦然接触到柔软肥腴的腿根软。肉,萧远潮身体一僵,薛应挽却已经?寻了个舒服的方式坐着,说?道?:“你受伤了,今晚我?来守夜。”   “你,我?……”   萧远潮耳根有些发红,面上发热,好在暮色昏暗,不会被发觉。   薛应挽将他当做伤者,动?作十分自然,并未觉得何处不对,萧远潮长呼出几口气?,也?不再继续纠结。   可他实在贪恋这样的温软。   王昶和那个弟子没有说?错,他的确没有母亲,自然也?从未有人对他如此体贴温柔。   半梦半醒之际,薛应挽听到萧远潮问他:“明天也?一起结伴而行?吗?”   “一起走,会好一些,也?不会再出现今天的事。”薛应挽迷迷糊糊地嗯声。   听到这句承诺,萧远潮似乎也?才?安心下来。   这些年,他一直很难入睡,纵然睡着,也?时常被不间断的噩梦惊醒。   可在这也?许随时会有猛兽的密林之中,吹着寒凉的夜风,身下是粗粝砂石,却比任何时候睡得都要更安稳。   第二日?醒来时,二人早就不知何时换了位置,一道?躺在泥地中,虽并非拥抱,却是一个能?呼吸相闻的距离,鼻间热息紧密地交缠。   萧远潮先行?清醒,他看着睡意酣沉的薛应挽,直到鸟鸣啁啾,那双浓长的睫毛才?在清晨第一缕日?光中睁开双眼。   他恍惚生出一个念头,是否他也?梦到过与薛应挽这般肆意的场景,不然为何会觉得如此熟悉,像是真的曾经?发生过一般。   薛应挽支起身子,问他:“身体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可以上路。”萧远潮道?。   薛应挽拆下发带咬着唇间,绑了轻便的马尾,露出那道?细白纤长的后颈。   “走吧。”他说?。   二人今日?打算继续往林中走去?,随着深入,也?明显能?觉察到植物生长得更为茂密繁杂,甚至形状都变得有些诡异。   从一开始的多为常见的深绿或灰黄的树叶,到逐渐变得有些鲜艳,甚至可以算得上瑰丽的一朵朵冒出的小花。   四处都有,有的长在地面,有的长在杂草中央,有的则是从树皮中向外延展而出。   可在这样一个久不见天日?的森林里,是如何能?有足够养分支撑这些花朵存活?   直到薛应挽看到了一棵年份稍小的树,树皮被撑开,满满当当挤满了这些五颜六色的花,花朵饱满丰溢,娇艳欲滴。   像是将这棵树的养分一点点汲取殆尽,供养出如此美丽的自己。   不知怎的,这番景象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再往前,避开偶然遇见的弟子,终于看到了低阶妖兽出没。   这些日?子剑法修行?得颇有成果,他与萧远潮合作,收下了两只低阶妖兽内丹。   林间日?光昏暗,没有办法准确判断时间流逝,只能?猜测大?概。薛应挽在渐浓的雾气?前停下,看向萧远潮:“要入夜了,今天就在此处休息吧。”   萧远潮点头,正要应下,忽而视线一凛,拔出却风,剑尖指向薛应挽身后浓雾:“谁!”   薛应挽同样一惊,忙提剑回身,只见得一个身影逐渐中雾中走出,随着迈出的步伐而靠近的气?场带着极大?压迫之感。   越辞一身玄色劲装,敛腰束袖,身后背着一乌金剑鞘,眉眼英挺,黑瞳似墨,视线从始至终都落在薛应挽的身上。   “好巧。”他笑意温然,与薛应挽打招呼。   好在不是其他门派的弟子,薛应挽松了一口气?,收剑入鞘,问道?:“你是从里面往外走么?”   “本只是随意走走,生出预感,觉得说?不定能?碰上想找的人,就来了。”   “你想找的……”话说?到一半,薛应挽看见越辞眼中笑意更深,意识到什么,避开他眼神,不再作答。   越辞视线抛向他后方萧远潮,又道?:“萧师兄也?在,我?此前遇到几个沧玄阁弟子,见了我?,还问到你的境况。”   “师兄此次得入秘境,想必宁公子也?会对你改观不少。”   谁人不知萧远潮与宁倾衡关系,越辞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将萧远潮避之不及的东西刻意放上台面,尖锥一般刺入他心头。   “是不是有些过分了?”薛应挽皱眉,低声道?。   越辞一顿,看向薛应挽。   “我?与萧师兄本就是同门,我?也?只是关心……”   “你是不是关心,你自己心里明白,”薛应挽本就有些累了,也?顾不上此刻在秘境里究竟有没有继续尊敬这个门派大?师兄,“他是我?朋友,如果没有其他事,烦请离开吧。”   越辞说?道?:“萧师兄是有道?侣的人,和你这么亲近,也?会惹来非议吧。”   “那师兄究竟要怎样呢?”薛应挽不落下风。   越辞话语关切:“此处过于危险,更有不少其他门派弟子会趁乱袭击,我?与你们?一起吧。”   薛应挽有些犹豫。   秘境的确复杂,而越辞也?无疑是此次入秘境弟子中修为最高,有他在,的确能?省去?不少麻烦,   只是,他又怕自己露出什么马脚。   “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越辞看出他所想,轻声道?,“朝华宗弟子入秘境,我?是带队之人,照顾好每个朝华宗弟子,本就是分内之事。”   于是,收敛了脾性,反倒回以笑容:“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师兄了。”   他想去?找萧远潮,越辞已然先一步将人控制在原地。   男人握住那只抬起的手腕,低哑声音在头顶响起:“不麻烦。”   “……不过,萧师兄毕竟是有道?侣的人,与你走太近不好,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考虑他的名声。”   萧远潮身体微僵,紧了紧手中佩剑。   装得倒是人模人样。   薛应挽略挑了眉,想看看越辞还要做什么。   他带着薛应挽到远离萧远潮的另一处,褪下外衫,替薛应挽铺好休息之处。他本就衣着矜贵雅致,样貌更是周正英俊,从高处往下看去?,只见得高挺鼻梁与低敛的眉眼,正仔细为他清理地上杂草砂石。   没有半分受委屈之感,反倒有些……说?不上的喜悦。   “可以了,”越辞牵他的手,令薛应挽靠坐在自己为他理好的休息处,“小心些,若是不舒服,就告诉我?。”   等薛应挽安顿好,又坐在他身侧,将一路上打到的妖兽内丹交到他手中。   “等回了宗门,可以让炼药堂的弟子制作稳固修为的丹药,若还缺什么灵草,都可以告知,我?一应替你寻来。”   薛应挽随口道?:“我?若是想送给他人呢?”   “随你。”   “这些并不适合我?的灵根属性,我?想送给萧师兄。”   越辞面上保持笑意:“……也?随你。”   薛应挽不由称奇,只百年,越辞竟连性子都大?改了。   变得终于学会一个“忍”字了。   越辞第一眼便看见薛应挽扎起的马尾,如今得了空闲,才?夸赞道?:“倒是从没见过你这个发型。”   “打理方便,便一直这般了。”   “阿挽,挽挽……”越辞伸出手,捧着那缕凉缎似的青丝,“你怎么对谁都那么温柔,却独独对我?一个人敷衍。”   “就算不记得我?,难道?这些日?子……你就从来,没有曾想过我?半分吗?” 第54章 秘境(三)   薛应挽:“……我为什么要想你?”   越辞指尖攥着那一点?稍纵即逝的发丝, 目光落在他莹润的脸颊与鼻尖。   “我知?道你不记得,可是我真的找了你很久很久,你可以去问朝华宗弟子……”   薛应挽打断他:“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什么?”   “我不是你说的人, 可是师兄一直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我,甚至到现在, 也要将我认成你记忆里的那个人,”薛应挽视线平淡, 反客为主,看着目光变得躲闪的越辞, “那师兄考虑过我吗?我难道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你一直在我身上找其他人的痕迹, 把我又置于何处?”   越辞显然没料到薛应挽会讲出此言, 一时怔然,心中?发涩, 哑口无言。   他的确从未考虑过此事。   其实从戚挽一出现, 他就几?乎已经断定了他是薛应挽。   哪怕样貌稍有不同,性格有所变动,也只归结于数据重?新恢复的小bug,薛应挽还是他的薛应挽, 只要能?想起来?, 二人还会如同从前。   自?然也从没想过,眼前的戚挽到那时究竟又是一个怎样境地。   可人总是自?私的。一个失而复得的人,再一次拥抱上了曾经失去已久的宝物, 又怎样去让他主动放弃?他找了那么久, 找遍了世界上的每一处,耗费了无数精力, 时间?,身上所有能?用?的一切, 无数次午夜梦回,都只想着二人能?够再见一面。   无论如何,都不能?,也不敢再松开手了。   越辞挽起袖口,将曾经被薛应挽留下的咬痕暴露在空气中?。   薛应挽看去,一面奇道:“师兄已然修行至元婴后期,身体恢复速度更是异于常人,经还会有伤口,可需要我替师兄取来?药物?”   他当?真作势要从纳戒中?翻出伤药,越辞表情十分?难看,俊然的眉宇此刻压沉着,哑声道:“不必了,这是……很重?要的人留下的。”   薛应挽笑了笑:“看来?他很恨你。”   “……不,”越辞道,“是他不想让我忘记他,才留下的。”   薛应挽:……   怎么能?有人这样不要脸!   越辞显然也已经妥协了,他同样靠在巨岩上,让薛应挽能?靠在肩头,坐得更舒服一点?:“我知?道是你,没有第二个人,能?和你一样相像,现在不记得也没关?系,我会想办法让你记起来?的。”   薛应挽想起身,越辞道:“就这样躺着吧,你这么多天没休息好,真遇到了什么事,灵力施展不出,反倒得不偿失。”   薛应挽一想也是,干脆蹭了蹭脑袋,寻了个舒服的位置。   越辞低下一点?头,贪婪地汲取那一点?发间?温香。   “你和萧远潮在一起,看到你和他说话,你对他那样温柔,我总是忍不住,有些嫉妒他,他甚至是有道侣的人……”   薛应挽说:“你好吵。”   越辞好声好气:“好,我不说话,你睡。”   薛应挽:“手有些硌着。”   越辞给他调整了个姿势,成了个肉垫一般,手臂被压得直发酸:“这样好点?吗?”   薛应挽闭着眼,呼吸清浅相闻,喉咙里黏黏糊糊“嗯”了一声。   *   第二日的越辞越发大胆,半强硬地与他十指相扣,薛应挽推拒不开,被大步牵着往前走。   萧远潮提剑落在后方?,不发一语。   可随着深入,薛应挽那股预感则更为强烈。   先是看到了其他门派弟子的尸体,他们有的是被利爪划伤失血过多而死?,有的则是被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吃掉了头颅或躯干。   更甚者?,只剩下一点?皮肉碎骨。   大片的树木被踩踏倾倒,粗壮的树干被拦腰截断,那些颜色奇异的花儿也碎了一地。   尸体痕迹显示,是一只巨大的利齿妖兽所为,这些弟子无一不在金丹之上,那妖兽则必然也有数百年修为。   薛应挽检查过他们尸体,有的弟子甚至连琉璃玉都没能?取出便被夺了性命。   一击必杀。   这个秘境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凶险。   从泥土草木间?偶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到闻到浓烈刺鼻的血腥气味,远处传来?的隐约嗥叫低吼,便是薛应挽初入金丹也有感应,妖兽就在离他们不远处。   越辞问:“还要往前吗?”   薛应挽躲开他突然的靠近。   思酌一番,他道:“那么多弟子死?在此处,还是不要冒险的好,就算避开妖兽,也不影响继续探索其他……”   话未说完,骤然地动山摇,风声呼啸,伴着嘶吼,还有一声更一声重?,以极快速度靠近的脚步声。   似乎整个秘境都为之颤动。   薛应挽眼神一紧,道:“不好,是那只妖兽……”   继而传来?的,则是树干被折断的响声,随着卷席的飓风将至,越辞握上剑鞘,掌中?祭出一圆白法器,暂且将二人周身圈划,避免被凤卷刮摔倒。   萧远潮却不好受,找了一块巨石暂且躲避,又用?剑身插于泥土之中?,依旧摇摇欲坠。   薛应挽不解,“他受了刺激?”   “大概是突然受人打扰,还受了伤,处于狂暴状态,”越辞道,“我们一时半会走不了了,这还是好的,最怕的是……”   话语再一次被打断。   和方?才一样,最不好的消息传来?了。   那妖兽似乎极为狂躁,竟是在秘境中?四处奔走,而逐渐深重?与地震般明显的晃动也宣告了结论——   妖兽正在往他们方?向而来?。   这妖兽似是风属性,才能?在走动咆哮间?唤出山间?风动,他们无法在如此境况下离开,苦苦支撑半柱香后,终于看清了这妖兽全貌。   约莫半山大小的庞大体型,面庞可怖,四只眼球如青蛙般向外凸起,几?乎只有眼白,看不到瞳仁。   鼻子与嘴巴又如同鳄鱼一般能?向外张开,唯独张开时露出一圈圈旋齿,发黄的尖齿上有厚厚的牙垢,如今那些带血的碎屑残肉更是粘连在牙缝之间?。   随着走动,四周的风流也一道汹涌。   薛应挽本打算想办法暂且避过,可妖兽鼻间?嗅闻,似乎能?通过风向发现活人气息,那便是冲着他们而来?的了。   他握紧手中?剑,做好了逃跑或与其对上的准备。   妖兽的确来?了,而且毫无阻碍发现了三人位置,满是旋齿的大嘴张开,大股凤力被吸入口中?。   越辞果断道:“走!”   他拉起薛应挽,朝东面树丛密集之处跑去,萧远潮与他们相隔太远,妖兽来?势汹汹,不得已,只能?朝最近方?便逃离之地奔走。   妖兽犹豫片刻,在薛应挽与越辞和只有一人的萧远潮中?选择了两人,再次聚力,脚步转向东面密林。   越辞一路拉拽着薛应挽穿过层层叠叠的林叶岩石,不忘提醒注意脚下拦路枯枝。   可薛应挽体力不支,妖兽却毫无疲态,且更加快速度要赶上二人。   “松开我,”薛应挽喊道,“你御剑离开!”   “然后留你下来?,跟那些人一样被咬碎胳膊脑袋?”越辞反问。   这副场景的确让人不太能?想象,薛应挽一下毛骨悚然,一瞬间?竟蹦出一个想法——   就算真的这么死?了,也别让人看到。   很快,晃了晃脑子,让自?己清醒些许。   他有把握能?躲掉,可要甩掉越辞只能?趁现在。   “你走吧,”于是转头,做大义状,语调如从前温柔,“能?跑一个是一个。”   越辞闻言,转过头,对上薛应挽做好牺牲准备的面容。   他突然发笑,脚尖转动方?向,在途径下一道巨岩之前,骤然减缓速度,将人一把拉至怀中?。   “做什么,你不跑了吗?”薛应挽睁大双眼。   “你相不相信我?”   “什么?”   “要不,亲我一下。”   薛应挽扭头就走。   妖兽以极快速度接近二人所在之处,周身环绕之风变得凶猛急促,宛若利刀般刮刺在脸颊。   “你不亲,我自?己来?了。”   砂石吹进眼眶,薛应挽眼睛涩得发红,为了缓解痛楚而自?动分?泌的泪液让他看不清越辞表情,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低下头,凑近他的鼻梁,在那颗棕红色的小痣上轻轻吻了一口。   “抱歉,其实我能?对付它,只是我实在不想让你继续和萧远潮在一起,所以……才出此下策,将他引来?此处。”   越辞指腹擦过他眼下湿漉,低声道:“老公把他碎尸万段,挖内丹给你玩。”   话毕,他缓缓取下背后那柄从未出鞘过的佩剑。   薛应挽擦去眼中?湿雾之意,一手挡在眼前风沙,借着岩石遮挡,看到越辞凌空立于一棵巨木之上。   妖兽站立身形,漫天尘沙之中?,骤然抬起利爪,朝越辞方?向挥击而去。   轰隆——   巨木被从上至下劈砍撕裂成两半,粗壮枝干砸落在地,震耳欲聋。   越辞却早已借力跃上另一棵巨木,他站得太高太远,阳光被遮挡之下,薛应挽看不清晰他的身形。   一人一兽便就这么你追我赶,一棵又一棵树木轰榻,越辞控制方?位,唯独绕开了薛应挽藏身之处。   那妖兽显然被他激怒,嘶吼一声,四足跃起,獠牙大张,猛地朝越辞位置扑去。   越辞眉眼冷冷,长剑出鞘,玄金盘龙纹剑柄下是一道极为锋利的长剑,剑身散发着幽蓝光辉,至半空而下,眨眼间?砍掉了妖兽一只前爪。   哀声响彻,碧绿色的血液汩汩流出。   妖兽似乎没有想到越辞能?对自?己造成伤害,又因?痛苦而浑身发抖,另一爪子拍在地面,惊起飞沙走石,周遭飓风也随之聚作一团,朝越辞方?位而去。   越辞神色蔑然,哼笑一声,二指掐诀,指尖带出灵流,灌注剑身。   只见寒芒一闪,一股威力极大的幽蓝色光流化作利刃,直将团积的飓风劈砍碎裂,又沿着原本途径,剑意凛然,以锐不可当?之势落下。   妖兽身形庞大,躲避不开,那抹剑意落下,便再没有了反抗之机。   他如山的身体倒下时,似乎天地都在摇晃。   越辞手中?长剑澄净如月,辉光在昏暗林间?却似清湛之物,收剑入鞘,便再一次被玄铁抑住光芒,只留下古拙而威严的剑鞘被主人掌握。   一切重?新陷入平静。   他从枝杈跃下,走到妖兽身侧,一颗青碧色内丹浮在半空,被特?制乌木小盒收入。   薛应挽惊悸未平,越辞回到他身侧,除却发间?略有凌乱,依旧那副胸有成竹模样。   小盒被放在他掌心,越辞笑道:“送给你。”   在秘境中?取得寻常妖兽内丹尚且要耗费不少力气,更何谈这样一只修为高深的凶猛妖兽。   越辞究竟成长到了什么地步?   还有那把剑……   薛应挽没有接下,目光偏移,看向已经重?新背负于身后的剑鞘。   剑身威冷如死?物,方?才盛然地光芒被尽数敛下。   他想起越辞至半空而落,剑芒大盛,幽蓝之光炳如日星,他从未见过世上有如此凌厉的剑,比之戚长昀的“既明”还要更胜一筹。   唯有……神器,才能?有如此恐怖之力。   怪不得,剑出鞘之时,他的胸口也随之痛楚不堪,像是曾被烈火焚烧,受洗髓脱骨之苦。 第55章 秘境(四)   薛应挽不愿接下那只小盒, 正要送还越辞手中,远处传来?几?道声音:“就是前面,方才动静就在那!”   有?人来?了!   他们并不想暴露身份, 薛应挽正想要往何处离开,眼见越辞手掌已然握上剑柄, 眼神沉冷,随时准备起身。   薛应挽浑身血液冰凉, 慌乱之中,暂且先将内丹收入怀中, 拉着越辞手臂:“走?!”   越辞满意地看着薛应挽难得主动, 松了剑, 任由他带着自己往另一侧林中躲藏。   远远还听到那几?个弟子见到妖兽后的惊呼。   “有?人将妖兽杀了!”“这样大?的体?型,这牙齿, 谁能有?这个本事?”“快看看妖兽身上还剩下什么?……”   越辞向他讨要夸奖。   “我厉害么??”   薛应挽没有?回?答, 忽觉心口发热,将方才装着妖兽内丹的小木盒取出,正是那内丹正缓缓散出暖意。   “嗯?”越辞有?些稀奇,同样摸上木盒, “这是中级内丹储藏器盒, 那东西内丹竟能隔着它发出感应?”   通常妖兽内丹被取出后便不会再有?任何反应,只能供修士炼化所用。   眼前妖兽内丹隐有?变化,只能说明他二人现在所处位置, 与妖兽这数千年以来?所待位置接近, 甚至可以说……是在守护着什么?。   也许最初死亡的弟子,便是因此惊扰了妖兽, 才遭遇不幸。   越辞握上薛应挽手心,闭目感应, 随后睁眼,道:“这边。”   此物当真有?妖兽一丝念力,似在不停想回?到守护之处,也近乎于?替他二人指引,一路带领着,轻易穿过密林,走?到一处溪瀑之前。   绕着打转两日,薛应挽还当真以为密林无边无际,不想此处竟有?如此清澈水源,被树木与浓雾遮挡的群山也现出痕迹。   瀑布从?山顶倾泻而下,如白练倒悬,飞珠溅玉,响声哗哗,与林间闷燥天差地别。   那颗内丹更为烫热,越辞只思考一瞬,拔剑将瀑布破开,果真,在那水瀑之后的山崖,竟凭空隐藏着一处洞穴。   借力而至,身侧布下结界,不沾一点水意而突破飞瀑入洞,一团滚烫火焰从?越辞掌中冒出,倏然照亮了整个洞穴。   洞穴并不长?,凉意极为清爽,一路前行,很快便来?到一处石室。   石室空旷,唯独中央一张石桌,桌上摆放着一只木匣。   越辞并未贸然上前,捡了脚下石头,试探着往前摔砸,确认没有?机关,令薛应挽在原地等候,才先行一步,踏入石室。   那木匣看似寻常,可无论?用蛮力,亦或用越辞那柄神器佩剑劈砍,皆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不许外力突破,硬性机制?”越辞沉下眼,指腹压在木盒锁扣之处端详。   薛应挽感受到掌中内丹隐动之意,同样踏入石室,行至越辞身侧,将装有?内丹的小盒打开。   几?乎同时,石桌上的木盒应声而开。   “……是我蠢了。”   二人朝盒中看去,只一眼,越辞便轻笑出声。   “竟然是这个。”   里面放着的,是一只由拱桥模样硬块连接着两块厚重圆形之物,摸上去时,那两块圆形如耳罩一般柔软。   倒与护耳有?些相像。   薛应挽不解:“这是……”   “耳机,头戴式耳机,”越辞说道,“前几?年在我们那经常会用到,拿来?听听歌,或者降噪,后来?出了能连接意识的一体?脑机,就慢慢淘汰了,只有?一些听歌发烧友还喜欢用。”   “啊?”   越辞拿起耳机,微微拉开,令那两块圆罩拢在薛应挽耳侧,硬块搭在头顶,再慢慢松手,耳机便戴在了他头上。   “怎样,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薛应挽眨眨眼,四周声音似乎都被什么?阻隔,变得小了许多,又没来?由觉得有?些舒适。   “有?声音吗?”越辞放高声音又问?道。   “声音?”薛应挽回?答,“除了你说话?,便再没有?了。”   “是吗?我试试。”   他取下耳机,薛应挽耳中恢复清晰,他看着越辞熟练带上这被称之为“耳机”之物,摆弄两三下,兴致缺缺扯下。   “确实?什么?都没有?,”他递给薛应挽,“收着吧,说不定往后有?什么?用。”   薛应挽向来?有?些喜欢这些从?未见过之物,并不推辞,放入纳戒之中。   压在箱底还有?一只木板,上面刻着两行密密麻麻,混着涂黑方块的小字。   /cas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 ■■■■   /cast[targe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   混杂在一起的小字像是什么奇怪的字符或密码,难明其意。   越辞简单撇去一眼:“大概哪个程序员没做好,测试也没注意,落在这了吧。”   薛应挽心有?疑惑,还是将木板收起。   越辞又在石室内探查,走?上两圈,发现再无异常,遗憾道:“走?吧,这里不会再有?其他了。”   薛应挽回?头看去,这石室由洞穴天然生成,竟方方正正地,实?在稀奇。   他们这一走?,往后此处,便是真正的空空如也了。   妖兽内丹随着石室内物品被取出,也逐渐冷却为普通内丹模样。   他二人是经由内丹指引才走出林子来到此处,伴着水声潺潺,不必担心被林中其他修者偷袭,也难得能安心睡个好觉。   少了参天巨树的遮蔽,也终于?能感受到秘境中更为漫长?的日落,还有?远处浓雾弥漫中隐约可见的山峰。   薛应挽趁着越辞到水瀑边洗脸,特?意绕到了较为偏远的另一处岩石背后,希望越辞能够明白他想要避开之意。   但越辞显然不这么?想。   薛应挽半闭着眼快要入睡,越辞再一次顺其自然坐到他身侧,手掌搭住他往旁侧偏过的脸蛋。   他手心还带着溪瀑的凉意水汽,晚风也悠悠地吹着发尾一点发丝,越辞靠得很近,声色带着属于?男人的清沉。   “找了你好一会儿?。”   薛应挽撑起身子,眨了眨眼睛,让自己恢复清醒。   总不能一直这样这样,他长?出一口气,看向身侧男人:“越辞,”他问?,“妖兽本就是你杀的,我把内丹还给你,我们分开走?吧。”   越辞:“为什么??”   薛应挽向来?不会说重话?,想说点难听的,也没憋出几?句,思酌良久,依旧还是那副体?贴模样:“我修为并不高,总会拖累你,秘境这么?大?,你一人也能够探索,说不定还能得到传承。”   想了想,又委屈:“何况,我与你在一起,总有?些不自在。”   “不自在,为什么?,”越辞等薛应挽转过脸,对?上那双闪躲的眼神,“……你怕我?”   薛应挽摇头。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喜欢,不擅长?相处的人,并不一定要什么?理由,可能只是单纯的气场不和?。既然确实?不合适,也没什么?必要强行凑在一起相处,我能够在秘境中自保,师兄不必担心。”   本以为说得已经足够直白,越辞却似没听懂一般,反而与他靠得更近,沉下些脸,问?道:“在赶我走??”   薛应挽抿着唇,肩头微微扣紧。   越辞叹了声气,将自己背后佩剑取下,交到薛应挽手中。   几?乎是一瞬间,薛应挽身体?也忽而传来?一股异样之感,耳中爆出剧烈嗡鸣。   好在只持续了很短时间,短到越辞甚至没发现他的异常。   后悸中,薛应挽还以为那是一场幻觉。   “这把剑,叫无名,”他说,“无名就是它的名字。”   “很久以前,我一直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我去过山下的铁匠铺,去过黑市拍卖场,都没有?一把暂时能用的趁手的剑。因为我知道,自己注定会拥有?一把整个鼎云大?陆最强的剑。”   “后来?,我认识了一个人。”   “一个很温柔,又懂事乖巧,还很喜欢我的人。”   “在那时,我还不知道,我即将拿到的剑,是要用他去换取的。”   薛应挽瞳孔紧缩,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我的确很自私,为了一己之欲,为了自己的目标,毫不犹豫骗了他。甚至和?他揭穿的一样,我设了一个局,让他一点点从?满怀希望到深不见底的绝望,让他心甘情愿跳下熔炉,用血肉换了一把剑。”   那些本已经尽力忘却的回?忆在越辞讲述之间倏地涌上心头,薛应挽浑身冰凉,像一盆冷水彻彻底底从?头浇下,每一寸血脉都凝上一层浓重的霜寒。   他费了极大?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要本能性地因为触碰到剑柄而发抖。   其实?早就想明白,可从?对?方嘴里听到,得了确认,却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一颗真心多宝贵,奉出时就有?多廉价。   那些对?他的好,对?他的细致照顾,云雨后的温存,究竟是贪恋一点身体?快。感,还是为了让他打消疑虑,交付出自己与满腔情意,成为他拿到神器的必要付出呢?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薛应挽孑孓独行百年,习惯忍受独单,尝过寂寞孤苦,世间这样大?,不也是寻不到一个落脚地。   风吹雨落,枝叶被雨点打折,浮萍随波而逝。   他还以为自己都习惯了。   倘若不是越辞告诉他,那场骗局究竟有?多完美。   他有?多好骗。   被称为“无名”的天下第一神器如今就在他手中,甚至隔着剑鞘,也能感受到绝世无双的威压与澎湃灵流。   薛应挽心口似千万蚁虫噬咬,似利刃剜过胸膛,剖出一个洞,任凄冷的风霜穿过,任一双手将他攥紧再松开,血液顺着淌流而出,直到身体?彻底枯萎。   紧接着,是说不上的烦厌。   越辞抚摸着云纹盘绕的剑鞘,话?语缓慢:   “失去他以后,我才发觉,原来?我也一样喜欢他。” 第56章 秘境(五)   薛应挽胃中突然反酸, 忍不?住地犯呕。   他?从来不?知道这几?个字眼有这么刺耳。   送他?去死,再自负深情。   忘不?掉滚烫熔岩一点点没?过身体?的灼烧痛苦,视野尽失后?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 张口讲不?出一句话语,徒剩混杂着失望与绝望。   心被风蚀腐朽后?, 当真能恢复如初吗?   始作俑者得意洋洋,自以为是开始对他?上?演着深情戏码, 薛应挽喘不?过气,双目茫茫, 眼前似雾似烟似云, 看不?清近在迟尺的一片叶, 听不?见水瀑碰撞哗声。   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声。   随后?一缕日光落下。   终于彻底陷入昏暗。   秘境的夜晚是没?有月亮的, 伸手不?见五指, 越辞自然也不?会发现薛应挽颊边落下的湿泪。   他?握着剑鞘,像是抚摸一个心爱之物:   “我回到?朝华宗,找了他?很?久很?久,可是所?有人都在, 唯独他?像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消失了一样。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人记得这个名字,就连原本属于他?常住的峰,都找不?到?一丝痕迹。”   “他?喜欢我的时候, 我一心只想利用, 以为自己不?在意,也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些小心思。”   “可等他?真正离开了, 我却又不?断地想和?他?相处时候的每一个情形,后?知后?觉地发现, 好像我也和?他?当初对我一样喜欢他?。”   “我做了一切可能能够挽回他?的事,可每一件,每一件都是徒劳无?功。”   “你看这里,”越辞抬起手,让他?看到?左腕处被灼伤的痕迹。   是一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疤,像是被烧灼过,极为显眼。   “我为我换了一把剑,我最崩溃的时日,曾经想过,要去陪他?。”   薛应挽不?想知道越辞到?底做了什么,也对他?的自我感动没?有半分波澜,他?偏过眼睛,有些烦躁。   是不?是这样和?越辞相处还是太?近了?不?该贪图他?的修为,哪怕自己走,也不?会被吵的觉也睡不?好。   他?并不?想摸这把剑,每每触碰,都会感觉到?一股电流似的酥麻穿过心口,又像无?数细小的枝蔓从无?数道血脉中蔓延而出,像是一霎那被说道不?明的戾气撑满的痛苦,炙热又难以忍受。   越辞似乎也发现了薛应挽状态不?对,顺着剑鞘,握住他?的手腕,忽而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薛应挽打了个哆嗦,下意识要抽手:“我……”   一股温热顺着相触而传递过去,越辞将他?抱在怀中,像是从前的每一次拥抱,压下那股挣扎,另一只手按在皙白的后?颈处:“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薛应挽发现,自己开始厌恶越辞的触碰了。   “我该想起什么吗?”他?有些发恼,“越师兄,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你认错了人,我并不?是你想找的人。”   越辞话语稍顿:“……是吗?”   虽然难以视物,越辞却熟悉地将鼻尖凑上?他?脖颈,灼热气息喷洒在颈间,薛应挽一个激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开始,我确实也只是怀疑,也许真的恰好只是有些相像,并非完全一模一样,是不?是我思绪过度,才认错了人。”   高挺的鼻尖在他?颈侧轻拱,片刻,停在了一个位置。   “直到?我看到?了这里,”越辞说,“你有两?颗很?明显的痣,一颗在鼻梁,一颗……”   呼吸喷洒在后?颈,酥酥麻麻,带着一点贪婪的渴求,深重而又灼热。   “在这里,很?敏感。” !!!   薛应挽身体?猛地发僵,头皮发麻。   他?下意识想逃离,双手撑地要往前爬,可越辞再熟悉不?过,大掌一伸,便将他?发软的腰揽扣,将人借机拥在怀间。   “林中有虫蛇,尤喜夜间出动,小心些,”   果不?其?然,面前草叶窸窣,极快地窜过一条光滑的蟒蛇。   薛应挽不?敢动了。   他?仰起一点脸,后?颈便更?充分暴露在故人眼前。   “这颗痣,你从来不?知道吗?”越辞嗓音低沉,黑暗中也多了几?分压抑不?住的哑,“一颗可也就算了,可两?颗都在同一个位置,世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你该放开了。”薛应挽有些发恼。   “习惯,动作,还有即使小有改变,依旧相似的性情……”   “从前,我们也时常会这样,”越辞像是被这反抗的挣扎激得更?加兴。奋,掌间施力,却依旧忍着耐性,温柔的声音泠泠如毒蛇伸出了它的舌面,“我们住的地方很?小,榻也很?窄,所?以你会窝在我怀里,给我念镇上?买的书,这时候,总会露出一大片后?颈,像现在我看到?的模样……”   薛应挽只觉恐怖。   纵然现在的越辞已经收敛许多,也依旧拥有绝对压制的力量,能轻易掌控自己,那倘若他腻烦了或是没了耐心,亦或薛应挽真的惹恼了他?,让他?不?愿再与自己演下去这种温和?戏码,想做什么,他没有一点办法反抗。   薛应挽再一次后?悔,就应该当时让师尊把自己面容变成个脸上?生了疮疤的丑面男人,这样就不?会被这个神经病再一次注意到?,来跟自己玩什么浓情蜜意的戏码。   “够了!”   薛应挽终于找到机会,等对方松懈,猛然从怀中脱出,一把推在越辞肩头,后?退数步,起身想要逃离。   可才跨出一步,便因着着急踩了块石头,一个踉跄,险些滑到?。   越辞起身扶住他?手臂,慢悠悠道:“阿挽,这么晚了,还要去哪?”   薛应挽其?实很?早就发现,这时候的越辞几乎不像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越辞,他不敢想象百年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让他?变成现在这个看似光风霁月,和?气温言,实则晦深凶残,藏着一嘴獠牙,谈笑间便要将人置于死地。   换句话说,从前的越辞虽心性阴鸷,自私自利,却是将自己目的写在脸上?,一眼便能辨认出他?对你怀有何等心思,又作何谋算。可百年过去,原先那个莽撞的孩童模样尽去,倒成了个让人捉摸不?透的木葫芦,谁知道装了什么酒还是水?   “我不?是他?,”薛应挽喉咙轻滚,“你与我说再多,我都不?会是你想的那个人。”   “阿挽什么都不?记得,却偏偏记得一遍遍去否认我说的话,证明自己不?是我口中的人,”越辞漫不?经心,笑道,“倒也无?碍,觉得不?是便不?是罢,一时想不?起也不?打紧。”   薛应挽着实烦躁,扎起马尾的发带散落,满头如缎青丝便就这么铺散在背,被男人一把挽起,抓握在掌中。   越辞握着他?发带,低声问道:“要如何绑?”   薛应挽抢过发带,自己捋起长发,道:“就算真的有那样一个人,照大师兄所?说,分明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又为什么觉得,只向我一个外人,说三两?句讨好内疚话语他?就会原谅你……”   越辞说道:“他?喜欢我。”   “那也是曾经,”薛应挽讽刺道,“他?也许喜欢过你,可你利用他?欺骗他?,这样过分,又怎么知道他?会不?计前嫌?”   他?盯着只在黑暗中隐约现出轮廓的越辞,一字一顿,仿佛希望这样便能让越辞明白二人再无?可能,不?要纠缠。   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   其?实讲完这些,自己手臂也不?住发抖,毕竟再装不?在意,也是曾经切身经历过的是,真心喜爱过的人,说不?上?是后?悔当初抉择,还是怪自己瞎了一双眼。   更?不?确定现在的越辞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不?确定倘若真的将他?惹急,会做出什么恼羞成怒的事。   一个在全宗门面前伪装得完美无?缺的人,就算自己被他?杀了,宗门也只会相信担任大弟子百年,性情人品皆无?可挑剔的大师兄,而不?会相信他?一个才入门的弟子。   好在,越辞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语而气愤,反倒平静至极:“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就算有脾气,也能很?快哄好,何况,他?真的很?喜欢我。”   “我准备了很?多礼物,会和?他?道歉,也会告诉他?,我和?他?曾经喜欢我一样的喜欢他?……”   薛应挽气急之时,又因这番话实在好笑,竟生出一种要将越辞脑子挖出来看里面究竟是不?是装了一团浆糊的想法。   究竟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能毫无?顾忌原谅他??   为什么觉得这样欺瞒过自己,还会一如既往地同以前一样喜欢他?。   喜爱是有限度的,也许于他?而言这段感情在当时的确不?求回报,可缺少?一块木板的桶是无?法装满水的,长久得不?到?回报,等能够装载的爱溢出了,知道他?无?法补上?,便不?会永永远远让错漏的自己等在原地。   他?还没?有蠢到?要继续回到?曾欺骗过他?,曾算计利用他?一条命的人身侧,当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多年后?回想一番以表爱意恳切的工具。   越辞这样自私的人,口中能说爱,下一瞬,也能毫不?眨眼,用最亲昵的方式送你去死。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也许并不?想要你的喜欢,你凭什么这么自私替他?做决定……”   越辞捏上?他?下巴,将他?转了面向靠近自己。   他?的话语还是平淡,甚至面上?带着笑,指腹温和?地摩挲着,薛应挽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渗入骨髓的冰凉。   “幸好是你,”他?叹了口气,“倘若是别人这样对我说话,大概早就连舌头也没?了吧。”   “你在说什——”   晚风带来水瀑清寒,吹动头顶落叶沙沙簌簌地响,将薛应挽的心也一点点被冷却冻结,无?端地承受着那股敛着不?明显怒意的压迫。   薛应挽毫不?怀疑,若不?是自己如今的这张脸,而是换成一个寻常人,早就已经失去了再讲出任何一句话的可能性。   “太?晚了,师弟,”越辞恢复笑意,宽大的手掌搭在他?后?颈,轻易便能尽数而揽,也能轻易掰折成段,“我们该休息了,明天还有赶路。”   薛应挽脖颈传来滚热,继而便是一股浓重的,无?法抵抗的睡意。   他?好像,的确有点困了。   耳边传来几?声渺远而深重的话语。   是什么,他?也听不?清了。   *   次日醒来,同样是以十指相扣的姿势被搂在怀中。   越辞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着依赖般脑袋搭在他?肩头,温热吐息落在最敏。感不?过的颈侧。   薛应挽慢慢回过一点神,想起昨晚那场戛然而止的争吵。   现在的他?根本没?有足够能力去阻止越辞想做什么,只能一味顺着这个疯子的意愿而行。   可倘若哪天他?真的找到?什么办法,想要用他?的身体?找回曾经的“薛应挽”,到?那时,又该怎么办?   薛应挽看着将自己深揽不?放的越辞,生出一个有些荒诞的念头。   一个对自己不?设防的越辞,一个曾经杀了自己的人,那一命换一命,也是他?欠自己的吧。   他?不?想再被困囿原地,被旧事所?缠。   手臂微动,挣开相扣的指节,缓缓移上?越辞胸口。   召出灵流,化为尖利的短剑,便能在一瞬间穿过他?的心脏。   似乎再简单不?过,就能重新获得自由。   薛应挽眼睫颤动,齿关咬着下唇。   片刻,思绪流转,自嘲苦笑一声,还是退离开来。   他?干不?出这种小人行径,就算哪怕有一天真的要两?人刀剑相对,也要光明正大,问越辞讨回曾经的一条命。   最后?一点指尖分离时,却被猛然攥上?手腕。   薛应挽吓了一跳,瞳孔放大,越辞掌心则顺着他?的腕间,从手背一点点挤入指缝,紧紧扣合。   “早上?好,阿挽,”越辞声音带着才睡醒的餮足懒散,似无?意问,“刚刚在做什么?”   “我……”   没?等他?辩驳,越辞便将他?的手心压上?自己胸膛。   结实有力的肌肉下,是一颗砰砰跳动的心,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肤肉肌理的灼热。   “如果是你的话,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越辞道。   两?人本就贴得近,越辞贴着他?后?腰,身体?紧密接触时,薛应挽骤然意识到?什么,脸色唰白,身体?僵硬,再也不?敢动弹半分了。 第57章 秘境(六)   “你知不知道, 除了那两颗位置一模一样的?痣,我为什么会认出你。”越辞突然说。   薛应挽自然不明白,若是知道, 他?一定会想办法避开。   “……为什么。”   “因为你的?眼睛,”越辞道, “样貌可?以?更改,性格可?以?伪装, 唯独一双眼睛不会骗人。”   “我在看到你眼睛的?一瞬间,就确定自己认出了你。”   眼睛?   薛应挽抽出手, 去摸自己双眼, 长长的?睫毛扫在掌心间, 除此之?外,与别人并无差别。   “这个?世界上, 我没有见过第?二双和你一样温柔而澄澈的?眼睛, 也?从来没有人眉眼能生得和你一样……好看。”   越辞凑上前,对上薛应挽紧张不已的?神情时轻笑一生,吻上他?的?眼皮。   触之?即离。   他?没有再继续逼迫薛应挽,站直身体, 伸出手, 将薛应挽从地面拉起。   昨夜散落的?发带被?缠在越辞腕上,如今一圈圈拆下?,重新束回薛应挽脑后。   柔软的?发带与长而顺的?青丝一起落在肩头, 衬得那张漂亮的?脸蛋更加温然, 连转眸一撇,都似含带股难以?言喻地风情。   越辞喉结发滚, 偏开视线。   这是他?们入秘境的?第?三日。   前两日在密林中分不清道路,若非恰好被?内丹引导而出, 还?不知要继续被?困多久。   而此时的?林中,应当?还?同样有不少其他?门派弟子。   远方?有一处被?雾气笼罩,隐隐约约的?高山,顺着溪流方?向往前,路上竟还?遇到了不少珍奇丹药。   能入丹辅助突破的?千年水莲,激发修为的?虎贲草,甚至是医修万金难求,传闻中能医死人肉白骨的?还?复参,越辞一一摘取,送到了薛应挽手中。   此处真是奇怪,分明溪流旁边便是密林,可?两处却似两个?世界一般被?彻底分隔开来。   且似有一道结界,若身在林中没有指引,目之?所及便只会是无尽的?林间景象,断不能觉察不远处就有溪流瀑布。   一处风清云静,青草气息沁鼻,入了林便昏暗无光,不仅需担忧林中恶兽,更要时刻防备同为争夺资源而来的?修行者?。   二人朝着高山处行进,一路果真十分清净,山峰轮廓逐渐清晰。   也?便是这时,前方?溪流处出现了两道人影。   一大一小?,小?的?约莫七、八岁,手持一支削得尖利的?木棍,挽着裤脚,在溪流里不断往下?捅,身上衣物早被?淋得湿漉。   大人身着灰色道袍,仰靠在旁侧一颗高榕下?打?瞌睡,分岔的?拂尘遮在脸上,碎毛随风吹而结成一绺绺的?。   薛应挽一眼便认出了那身道袍。   越辞上前两步,站到正在呼呼大睡的?雁行云身侧。   对方?显然感知到了有人前来,打?了个?哈欠,不耐烦道:“谁啊。”   越辞扬眉:“雁兄好兴致。”   拂尘被?取开,雁行云睁开一只眼睛,兴致乏乏:“是你啊。”   越辞:“你和你徒弟怎么在这?”   “就许你们在,不许我们也?从林子里走出来?”雁行云撑起身子,眼皮耷拉,“之?前被?几个?人追杀,和那臭小?子一路跑,就跑来这了。”   “你们不知道?这些时日弟子死了不少,甚至没来得及捏碎琉璃牌就没了生机。”   “下?手这么狠。”   雁行云转了个?头,给他?们看自己后脑被?利器打?伤痕迹,至今留着一块大血痂。   “真是造孽。”他?叹气道。   远处还?在扎鱼的?雁谨听到此处讨论,一蹦一跳地上了岸:“雁行云,你们在说什么!”   雁行云随手捡了块石子往他?脑袋上砸,被?雁谨一偏头避开:“懂不懂礼貌,外人在,谁准你这么叫。”   他?身上都是水珠,薛应挽掐了道净衣诀,雁谨身上登时干干净净,哪有一点方?才狼狈样。   雁谨毫不在意,嘿嘿两声,凑到薛应挽跟前。   “谢谢哥哥,哥哥,你们来做什么啊?”   薛应挽道:“我们也?是随着门派前来,想在此处撞上机缘的?,你们也?是吗?”   “对啊,我们也?是来找宝贝的?。”雁谨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个?浅浅梨涡。   越辞:“既是如此,可?雁兄却是不着急的?模样。”   “着急没什么用,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用,”雁行云懒懒道,“好不容易走出来,阿谨想玩,我就让他?多玩会。”   “雁兄果然通透,”薛应挽忽而道,“不过既然如此巧合,倒不如我们一起结伴而行,就算之后再遇到什么不怀好意之人,也?能有一战之?力。”   阿谨很兴奋:“好啊好啊,我又可?以?和大哥哥一起玩了。”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i_ s_ h_u_9 _9_ ._ c_ o _m   雁行云面上犹豫,可?阿谨一直缠着薛应挽不放,松了口,道:“那便一起吧,不过说来,我修为可?不高,遇到妖兽……”   越辞朝薛应挽看去一眼,知道他?只是寻个?由头,不愿与自己两人同行,答道:“遇到妖兽,我来处理。”   雁行云:“那再好不过了。”   薛应挽替雁谨仔细擦干手指,牵上孩童小?小?的?手掌:“来,跟着哥哥走。”   雁行云伸了个?懒腰,拂尘一甩,搭回肘间,笑道:“越兄,请吧。”   雁谨与百年前一般都是小?孩模样,甚至脾性都未改。   虽知道定有不同寻常之?处,薛应挽还?是待他?仔细如普通孩童,连走着遇上石块,都要担忧碰撞。   雁谨抬起头,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哥哥,你好温柔啊,我不想要雁行云了,以?后你当?我师尊好不好。”   “啊,这个?可?不行,我不能做夺人徒弟的?事?,何况我自己也?才金丹,教不了人呢。”薛应挽连忙拒绝。   “没事?的?,反正雁行云也?不教我什么,你只要带我玩就好了!”   越辞抱胸挑眉,看向身侧懒洋洋的?雁行云:“雁兄就是这么教徒弟的??。”   雁行云目光落在雁谨蹦蹦跳跳的?背影,大方?笑道:“小?孩儿嘛,能玩能吃是福,开开心心就好了。”   多了同行之?人,行走间也?不觉疲累。   随着视野开阔,那座隐藏在厚重雾气下?的?山峦也?逐渐显现出了真正模样。   一座伫立在群山间,极为巍峨壮阔的?高山。   山下?种满了整排的?菩提,高榕,贝叶棕槟榔糖棕等本不可?能聚在一处的?树木。   树木之?间,铺就有一条长长的?白石小?道,石道末端,则是一座近乎嵌于山中的?庙殿。   小?道四周,则种了满满一片地涌金莲,抬眼望去,更铺盖着黄姜花,文殊兰,鸡蛋花,缅桂花。   最后一莲花,则由纯金雕刻,位于大殿牌匾之?上。   五树六花,竟聚集于此地。   庙门上的?牌匾已然看不清字样,十三重塔的?塔刹高至山巅,几乎要冲破云端。   黄墙黛瓦,朱红色魂幡随风飘扬,显然已经许久未有人前来过了。   庙殿四周萦绕着一层极为浅淡的?薄雾,为这空无一人的?庙殿无端增添了些奇诡的?空寂之?感。   不知是不是错觉,靠近之?时,甚至能听到一阵低沉的?梵音穿透山体幽幽而来,像是千年万年间不断有人在此处吟唱。   殿门大敞,薛应挽几人踏入其中时,闻到了一阵竹香。   入内的?同时,殿门也?随之?关闭,四角灯烛倏地同时燃起。   殿中木柱脱漆,十分颓败,供奉着一只几乎占据整个?大殿的?佛像,佛像前摆着一只破旧蒲团,右侧摆着许多未燃的?竹香,香池堆中灰烬堆积。   这并非薛应挽认知的?任何一个?佛像。   佛通体漆黑,粗鼻厚唇,手持佛珠在唇边呢喃,面目似慈悲似无情,袈裟半披,佛身则密密麻麻穿着无数小?孔。   仔细一看,却发现佛珠竟还?雕了双栩栩如生的?眼珠子,无论走到何处,都像能时刻注视着你。   被?佛像这般看着,薛应挽生出一股异样之?感。   更为奇怪的?是,在外面看庙殿时,分明看见了十三重塔,为何入了殿内,四周空空如也?,头顶徒剩山石。   他?环顾四周,的?确未发现有能够上行的?楼梯。   那十三重塔又是如何建成?   怀着心中疑虑,薛应挽重新走到佛像身侧。   铸造佛像本就是为了让信徒虔诚参拜,这尊佛像如此宏伟,却只在这样破旧颓败之?地,岂不矛盾?   他?正要将心中疑虑说出,雁行云却忽而神色紧敛,说道:“这个?地方?不对。”   “什么?”   “有人来过此处,不止一个?。”   越辞上前数步,从炉中捻起一把香灰,只瞬间就分辨出不同。   “最上面的?香灰,是新的?,”他?说,“有人在短时间内曾经供奉过。”   “有人曾比我们先一步来此?”薛应挽拾起一只竹香,这竹香不过半个?小?指粗细,许是放了太久,还?有些发潮。   “可?他?们为何要点香供奉,又径直离去?”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越辞道。   取了三只香,指尖燃起一簇火苗,静待竹香点燃后,插入香灰堆中。   烟雾弥散,浅淡的?竹香一点点在殿内蔓延。   初时毫无动静,就在越辞以?为燃香并无作用时,佛像忽而发震,从身上无数空洞中冒出浓烟,手上串珠滚动。   也?是此时,薛应挽才看清,那哪是什么佛珠,分明就是由人骨所制成的?骨珠!   “小?心!”   脚下?地面缓缓分裂,越辞眼疾手快,冲到薛应挽面前,将他?一并带离。   只下?一瞬,方?才停留之?地便轰然塌陷,露出深不见底的?暗渊。   薛应挽目光死死盯着那处佛像。   雁谨吓坏了,嗓音颤抖,眼中急得落泪,慌道:“怎么,怎么回事?,哥哥……呜哥哥!”   他?二人与薛应挽越辞已被?逐渐塌陷的?地面分隔出一道鸿沟,越辞握着剑鞘朝关闭的?殿门挥去。   毫无动静。   “有些糟糕了,”他?低声对薛应挽道,“跟紧我。”   地面还?在崩裂,雁行云护着雁谨,为他?设下?一道结界,苦笑:“越兄,我可?没遇到过这样情况,你不是说有妖兽,你来解决吗?”   越辞挑眉:“是没错,可?你倒是说说,这哪有妖兽?”   话语刚落,一阵窸窸窣窣之?声传来。   薛应挽心头吊起,拔剑砍下?一个?朝二人扑来的?不知名虫体。   佛像身上的?无数小?孔逐渐变大,约莫扩张到人的?手腕大小?,从中缓慢钻出无数软体透明蛞蝓,顺着墙面,一点点靠近如今仍在大殿内的?几人。   那些竟有数百,且依旧在源源不断往外爬,似乎无穷无尽,很快,虫海便覆盖满了整个?大殿墙面。   远远看去,像一片隔着纱帘的?水波,每每蠕动,便荡起波纹,他?们尤不满足,精巧地避开塌陷的?地面,朝几人脚下?挪移而去。   薛应挽抽剑斩断,被?砍过的?溅出一股透明汁液,竟又分成两个?虫体开始继续爬动。   雁谨眼见如此,哭得更加厉害,觉察,加快速度往他?方?向挪去。   雁行云修行道家功法,为二人周身数步之?内立下?一道灰白色球状结界,能暂时抵御。   可?那些顺着结界爬满了每一处,远远看去,像是一道被?虫海裹满蠕动的?圆球,更令人不寒而栗。   “越兄,你怎么样?”远处雁行云声音传来。   “不怎么样,这群……麻烦的?东西。”   越辞沉着眼,无论火烧,亦或用灵力轰炸,都无法尽数消灭,且有可?能越来越多。   他?将目标转向佛像。   无名再次出鞘,乌蓝幽光充斥整个?大殿。   雁行云微眯起眼,看着越辞挥剑斩向佛像。   不愧为世上独一把的?顶尖神器,剑气轻易便穿破了佛像护身屏障,随着剑落,巨大的?佛像半身被?一分为二。   随之?而来的?,是那在佛像内部?聚齐的?,无数黏合在一起相互蠕动的?。   佛像倾倒,便如海水一般大片倒灌在地,以?极快速度朝着几人袭来。   毛骨悚然。   薛应挽忍着胃中反呕之?意,眼看要爬上自己身体,而前方?地面犹在碎裂,深渊扩大,似乎要将他?们逼到早已团聚着无数的?角落之?处。   越辞转过头,舔了舔唇角,问他?:“敢不敢跳?”   薛应挽没有理会,抬步要往下?跳。   越辞将他?捞回怀中,掌心抵在后腰,低声道:“抱紧我。”   周身灵流环绕作缓,扣着怀中人,当?即纵身一跃,坠入这道不知深度的?暗渊中。   许是因为灵流护身,二人下?落速度变得极慢,久到薛应挽以?为真的?坠下?了什么万米悬崖。   坠入越深,则有刺骨的?寒气侵袭,连金丹之?期的?身体都打?了个?哆嗦,不由靠近身前唯一热源。   越辞将薛应挽抱得更紧,便是连落在地面,也?让自己的?背部?着地给了几分缓冲。   可?惜坠地太重,还?是撞出了一声闷响。   越辞躺在地上,脑袋撞得嗡嗡直响。   薛应挽本不想理会,可?见到越辞久久没缓过劲,犹豫片刻,还?是跪坐在他?身侧,小?心握他?手臂:“怎么样,还?能不能起来?”   没有回答。   那些蛞蝓没有随着他?们一起掉落,此处是一条石砖铺就的?甬道,每隔一段距离便燃着一架长明灯。   奇怪的?是,灯光只能照亮当?下?所在此处,若要往前看,则是一片漆黑。   橘色暖光照在越辞紧皱眉间与满是薄汗的?额头,他?口中微动,似要讲什么。   薛应挽低下?脑袋,忙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他?被?亲了一下?。   脸颊泛着一点热意,薛应挽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了。   “你骗我?”   越辞撑起身体,活动了下?脖颈与手腕。   “没骗你,这么高,摔下?来当?然痛,”   薛应挽不再理会,起身往甬道深处走,越辞赶上前,道:“别走这么急,小?心些。”   这座庙殿建造距今已经有非常久的?时日了,却因被?封存在秘境,又有灵力相护,多年仍未衰败,保持着最初的?模样。   这是一条并不宽敞的?甬道,薛应挽回头望去,一眼看不到底。   雁行云与雁谨当?时位置与他?们相隔很远,就算是选择跳下?,也?定然不会在同一个?地方?。   也?不知他?二人情况如何了。   此处难以?辨认时间,沿着甬道一路走,约莫足足两个?时辰,回头望去,依旧感觉与曾经走过之?处并无差别。   这条甬道有这么长吗?   怀着心中疑虑,果不其然,又过半个?时辰,甬道左侧便出现了薛应挽最初离开时用石头划下?的?记号。   他?们又回来了。   越辞低骂了一声。   此处并无其他?设施机关,也?没有危险,纯粹就是想将人困在此处。   这样说来,破解应当?也?不算难。   薛应挽一手探在墙面上,又走了一炷香时间,确认了心中猜想。   “甬道是环状,我们一直在打?转。”他?说。   越辞道:“我玩过很多游戏,电视剧也?看过不少。这里的?灯只能照脚下?,远处是黑暗,道路弯曲的?弧度太小?,加上长明灯的?摆放做了视觉障碍,才让我们以?为一直在走直线。”   “你有办法?”薛应挽问。   “……按理说来,这种设置,应当?会有一个?机关或者?与众不同的?道路以?供分辨。我刚刚一路都在试探,但没有发现特殊之?处。”   又道:“干脆我把这里全砍了,自然就有路了。”   此处在地底,一个?不慎就是上方?山石倒塌,越辞行事?太过急躁,薛应挽摇摇头,说道:“我来吧。”   从前在藏书阁时,偶尔得闲,也?会去看符修阵修的?入门书籍。   阵修最基础,也?是最擅长的?就是画地为牢。   简易阵法的?破解方?式的?确如越辞所言暴力突破即可?,而若能力再强些许,便会用环境掩盖,到了能随心掌控之?时,再想破解,就十分困难了。   好在此处虽设阵之?人修为高超,却并不像是刻意为难。薛应挽掌心抚摸着斑驳石墙,碎泥灰落到指缝之?间。   他?想到书中一句话。   ——越是简单的?阵法,越能困住繁复的?人。   此处无其他?机关,分明就是引导入阵之?人暴力施行,而若是反着来,便是要彻底静心。   心有所感,闭上双目。   薛应挽尽量让自己思绪逸散放空,不去思考困在此地的?焦急不安,只平静地保持步伐固定距离,掌心也?随走动而擦过石墙。   当?他?彻底忘却自己身处困境之?时,指腹忽而触上一道了不属于石墙的?粗粝质感。   再睁眼,早已不在甬道之?中。   越辞声音传来:“阿挽,老婆,你去哪了?一转眼你怎么就……不见了……”   他?的?声音距离自己很近,似乎只相隔数步,可?面前空空如也?,哪有什么甬道和人。   两人面面相觑,却已然如同相隔世界两端。   这便是……阵修的?厉害。   越辞向来看不起阵修符修药修,认为都是些投机取巧的?脆皮,真打?起来,分分钟就要投降,什么阵啊符啊统统不管用。   薛应挽想着,要不干脆把越辞先丢在那,等找到出去的?方?法再去救他?。   然后他?听到了越辞拔剑的?声音。   担忧他?做出什么事?,连着整个?甬道都倒塌,薛应挽长出一口气,回应道:“我在这里。”   越辞:“我看不到你。”   薛应挽将自己进来的?方?式告知越辞,片刻,面前空气忽而出现一到极其浅淡的?水波纹,越辞闭着双眼,下?一步便是走到他?面前。   像凭空出现一般,而身后景色一切如常。   “可?以?了。”薛应挽说。   越辞睁开眼,看到薛应挽的?瞬间松了一口气。   他?低声道:“别让我看不到你,我会心慌。”   “不是好征兆,等回了宗门,我替你去找天同长老治一治。”薛应挽平静道。   “你是故意不解风情吗?”越辞发笑。   薛应挽转身就走。   越辞继续跟在他?身后,相比甬道,此处已然是一道巨大的?回廊,长明灯换了琉璃盏底,延枝而上,极为细致精妙。   灯火映照下?,金沙绘制的?墙面流光溢彩,艳丽非常。   是壁画。   薛应挽停下?脚步,回忆方?才一路走来所见景象。   那是一幅幅属于万年前人类诞生之?初的?图案,有无数精怪妖邪情态各异,盛行世间,再有人类被?分食,与魔族大战被?几乎全数覆灭。   为保世间平衡,出现了能够主动汲取天地灵气的?修行者?,携手屠灭上古十大邪魔。   邪魔尽去,却留下?残余魔气凝聚而成的?一团魔种,修行者?用尽最后力气,将它封印在昆仑归墟山下?。   壁画到此处,像只是描绘了一段曾经的?历史?。   而再往前,薛应挽便有些迷糊了。   此处长墙镶珠嵌玉,富贵绝俗,金粉更是挥毫,可?在巨大墙面之?上,只有一道交错圈环而成的?阵法。   阵法四周用朱砂围起,艳红的?色泽在烛火照耀下?粼粼发光,无数衣衫褴褛之?人在荒地向着阵法跪地朝拜,篝火庆贺。   一位被?四分五裂之?人被?恭敬抬上阵中。   有人同时走进了阵法。   下?一幕,随着众人高举双手欢呼,从火焰中走出的?人四肢尽然恢复,所处之?地富丽堂皇,信徒们也?身披金银,面上洋溢喜乐。   越辞同样看得发怔。   薛应挽其实在看到的?第?一眼,便知晓了这副长壁画想要表达之?意。   “怎么可?能,这种事?情,当?真存在么……”他?目光匆乱,口中喃喃,不可?置信地讲,“这分明是,能够逆转时空,修改因果的?阵法。” 第58章 秘境(七)   有关于时间, 空间的术法从来都被鼎云大陆列为禁忌,原因?无他,此?类术法太过强大, 甚至可?能?涉及整个世界的根本——因?果。   好在,除却那些莫须有的传闻, 从来没人真正见识过这些或阵法或禁术或神器的存在。   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以为只是谣传, 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如此?厉害到足以逆转因?果的术法。   可?也正因?为因?果类术法如此?强大,即使只是传说, 也依旧会有无数人为之前赴后继寻找, 妄想能?得到哪怕一点存在的可?能?性。   万年?来, 皆无功而返。   薛应挽从未想过,他会在此?处见到有关扭转时空的阵法, 甚至一时因?此?而震惊不已?, 久久不能?回神。   还是越辞先一步将他从这令人不住沉迷的宏伟壁画抓拉出,捂上他双眼:“别继续看,上面有能?惑人心智的术法,再继续看, 会沦陷在里面。”   眼上热意传来, 薛应挽一点点平复心中躁动。   那画中果真有惑人之意,就像一道旋涡,险些要将他吸入进画中沉沦, 需极强大的精神力才能?与?之抗衡。   “壁画中所画阵法, 是真是假?”   “我听说,江洄门的门主一直在寻找与?因?果有关之物, 此?前先到庙中的,会不会是他派来的人?”又问, “若是他们?已?经提早一步来到此?处,那阵法是否也已?经被熟知?他们?人又去了何?处?”   “我倒是也很好奇,”越辞端详着满墙壁画,已?然用了法器辅助,依旧在不间断的刺激下有些不适,“我上一把结束得太快,没有打过这个副本,也不知道……还有这一条支线。”   薛应挽拍他的手背,重?新?恢复视线后不再直视壁画,加快些许步伐,径直往前走去。   “此?处不对劲,”他说,“若前人比我们?先一步看到壁画,知晓此?处有能?回溯时间的阵法,他不可?能?没有想法,需得想办法阻止才是……”   “为什?么?”越辞道,“就算真的有这种阵法存在,也与?我们?无关,让他们?争抢又如何??”   薛应挽摇摇头。   “世界运行有他原定的轨迹,在入门后的课程中就有学过。若是人为强行返回历史进程中搅乱,就算只是一件小事,则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造成不可?挽回的效果,甚至连使用者也可?以会付出生命代价。”   “祖父悖论,这我知道,”越辞不在意道,“既然这么严重?,你们?还争抢着要去找?”   “因?为世上没有后悔药。”薛应挽说。   “想要时间回溯之人,必定曾经做过让自己无比后悔的事,为此?,才不惜一切,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想要一个能?够重?来的机会。”   越辞身?形忽而僵了一下,方才的吊儿郎当也消失不见。   “那我倒是……可?以理?解了。”   二人各怀心思,一路沉默,半刻钟后,停在回廊终点,一道厚重?石门之前。   都到了这一步,必然是要将一切都查探清楚。   正打算强开,石门却发出轰隆震耳之声,继而缓慢朝两侧移动。   就这般……自己打开了?   不等薛应挽疑惑,反倒门中之人“啊”地一惊:“是你们??”   竟是从庙中就与?他二人分散的雁行云。   那身?灰色道袍又被划烂些许,凌乱地披挂在身?上,拂尘也不见踪影。   门内独他一人,不见雁谨踪影。   “你的徒弟呢?”薛应挽问道,“你们?不在一起吗?”   雁行云摇头,脸色难看。   “那些东西?……涌上来之后,我就与?他一道往下跳,可?不知为何?,我们?却没有在同一处落下。后来我晕厥过一段时间,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甬道中。”   甬道?那便是与?薛应挽和越辞落点相同,追问下去,他竟也是通过这样方式穿过甬道,同样看到了回廊上的壁画。   可?他们?从始至终也没有相遇,甚至根本没有发现对方的痕迹,且雁行云竟比先跳下此?处的薛、越二人还要早一步离开,难不成这阵法连接的时空也有差别。   “先进来吧,”雁行云抓了抓头发,苦笑,“我穿过回廊后,就到了这个地方,本以为石门之后会是新?的路,想着去找阿谨,没想到却见了你们?。”   薛应挽与?越辞踏入门内,看到了一间十?分奇特的屋室。   室内极为宽阔,一眼望不到头,满目皆由琉璃制成,通透晶莹,能反射出室内景象。   屋室干净得有些可?怕,像是一片没有尽头的镜子迷宫,让人分辨不出身?在何?处,唯独脚下似被划分成了无数方格,隐约觉得有水流涌动。   “雁兄方才在此?处,可?有看到什?么异常之处?”越辞发问。   “我来的时候什么样,你们?现在看到就什?么样,短短一会,能?有什?么变化?”   越辞往屋中走去,眼神晦暗,对薛应挽道:“要是一会有什?么意外,就捏碎琉璃牌跑路,明白吗?”   “……不用你说,自然也知道。”   此?处实在太大,薛应挽与?他从另一侧向屋内观察。越辞随口问道:“雁兄,我们?在此?处,你徒弟怎么办?你不担心他么?”   “这地方来来回回弯绕,想找也找不到,”雁行云顿了一下,继续道,“何?况,他一向很聪明,就算没有我,应该也能?找到破解的方法,不会被困在原地。”   “可?我们?从甬道走出,无一例外来到了这里,却迟迟还是未见阿谨,”薛应挽环顾四周,以剑试探这些厚重?琉璃,“说来,你与?他还真不像是师徒,分明自己这样厉害,却什?么也不教他。”   雁行云笑了笑:“说过了嘛,有时候,人活着,开开心心就好。他不喜欢修行,那就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再好不过。”   “我也这么觉得,要是我以后收了徒弟,大概也会跟你一样懒得教,”越辞握着无名剑,剑身?敲击在一侧琉璃墙。   须臾,沉下声音,忽道:“不过,我一定会保护好他,而不是利用他,背地里做些什?么害人的事!”   下一瞬,寒芒骤闪!   无名出鞘。   薛应挽与?越辞同时出剑,剑尖方向正是雁行云。   剑光交错,攻势极为凶猛,雁行云只肩沉落肘,双手交揉,一吐一息之间,便用温醇的章法化解了这两道凌厉剑气。   “哈,”他笑了一声,“你们?怎么发现的?”   “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了,你说说,我和你认识少说也有一百年?,你从来只爱带着你那小徒弟一起,从不与?人同行。怎么,这回却这么爽快答应一起走?”   “越兄这就冤枉我了,”雁行云一招左揽雀尾,将灵流在掌间聚成球形,一分一推,冲着薛应挽方向而去,“明明是我那小徒弟缠着你的相好,我才不情不愿同意的,何?况秘境凶险,找个搭伙的也是人之常情。”   “雁兄不用拂尘,掌法也是顶尖,”越辞继续道,“接下来,就是在庙中。”   “分明能?与?我们?一起,你却刻意避开,且显然对位置极有把握,直到我们?选择坠下,你依然在上方占据着一个胸有成竹不会落下的位置。”   “最后让人能?确定的,是你现在的表情——”   “你自己看过吗?那么多镜子,怎么没去照一照,就能?发现你现在目光有多恐怖,像是筹谋已?久,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越辞一步步与?他周旋,薛应挽看准机会,脚尖移位,点地跃起,腕间翻转,聚力抽剑而上。   这是戚长昀曾教过他的剑法,名畅意,共十?式,他只学到了第四式,却也是修者全力以赴,攻势最为猛烈的一势。   这招用了十?成力气,剑气如河出伏流,铮铮而至。   若落在常人身?上,非死即残。   可?雁行云连头也未曾回过,掌中力道一推,击退越辞同时,竟将后方薛应挽同时波及。   隔空打力!   能?用出此?招之人,境界定然在渡劫期之上,就算压制修为至元婴入秘境,依旧能?凭借深厚对战经验取得优势,何?况只是越、薛这样区区百年?修为小辈。   剑气掌力相撞,余波浮荡,越辞已?然脱力,瞪目粗喘,最后一刻朝薛应挽喊道:“快走,捏碎琉璃牌!”   他也从怀中取出那块琉璃牌,两人几乎同时将琉璃牌捏碎,可?连那碎琉璃落在地面,所处境况都没有任何?改变。   雁行云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地答:   “好了吗?”   “雁行云!你做了什?么?”越辞喝声发问。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这地方特殊,能?隔绝与?外界的联系。喻栖棠给你们?的东西?,失去联结,也就等于废了,”他眉眼带笑,“算不算是天助我也?”   越辞面色少有的凝重?起来。   “不过没关系,”雁行云长出一口气,掌风慢慢收回,同时掐上两人脖颈,“其实,我还是将越兄当做好友的。”   呼吸逐渐滞塞,薛应挽视线变得模糊,隐约听到雁行云最后一句话语:“安心安心,当了这么久的兄弟,我也不是不讲情义,会给你俩留一条命的。”   *   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双手被捆缚在身?后,身?上没有半分力气,只剩下一点微弱吐息。   他依旧身?在那间琉璃室中,在去了掩盖术法之后,周遭场景早已?变换得令人讶然——   他们?脚下并非琉璃镜面,而是一条长长的,蔓延了整个屋室的蜿蜒河道,由四方起,聚于室中央一块圆形冰台。   河道中间,尽是鲜红的血。   薛应挽艰难抬头,看到被丢弃在一起,垒叠成人山状的尸体,他们?面色青白,躯干干枯,显然是被抽干了血液而死。   这些鲜血经由河道流通,勾勒出的形状,赫然便是此?前在回廊所见的时光回溯阵法。   那些在秘境中失踪的弟子,竟都被雁行云引到了此?处!   薛应挽脸色煞白,越辞与?他被丢在一起,此?刻一道极低的声音传入耳中:“醒了?”   “你一直醒着?”薛应挽惊讶。   “我抗性拉得很高,几乎没有毒药术式能?让我昏迷,”他闭着双眼,掌心微动,将源源不断的真气灌注入薛应挽身?体里,“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   随着真气注入,虚脱无力的身?体一点点恢复,而雁行云显然对自己的术式很有信心,丝毫没有发觉二人已?然清醒。   他将昏睡着的雁谨放到中央琉璃台上,又取了他一滴指尖血,顺着琉璃台往下滴落汇入血池。   薛应挽恢复灵力,挣脱了身?上绳索,越辞则看着雁行云忙碌,好奇道:“他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本来还不明白,现在懂了,”薛应挽道,“依照壁画内容,时空回溯阵法并非凭空而成,而是需要一个契机,我想他用雁谨的血,大概就是想回到……与?雁谨曾经有关的时候。”   二人的剑就在不远处,薛应挽正要取回,越辞已?然拦住他:“我来,你打不过他,不如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救下人。”   无名剑是他本命剑,本就要唤灵之效,只动了动掌心,剑鞘便应召而至。   长剑瞬时出鞘,越辞闪身?到雁行云身?后,挥剑劈砍而下。   金石相撞之声响起,连琉璃室也震抖,雁行云掀起一点眼皮,手中随意取来的一把弟子佩剑被生生震断。   “居然能?提前醒来,越兄,还是小瞧了你。”   越辞笑道:“雁兄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下一剑倏然而至,雁行云徒手相挡,却被剑气逼退,不由“哈”地感?叹一声,看向越辞手中长剑。   “越兄这把剑非同一般啊,我自认见多识广,看了不少剑,就算是上阶神器,也没有一把同你手中剑一样锐利的。”   “自然,”越辞并不谦虚,“这是天阶神器。”   “看来越兄才是真正深藏不露,在下佩服。”   无名实在凶猛,二人如今被秘境压制同样修为境界,纵然雁行云招式熟练,依旧耐不住神器的攻势。   两人在场中行过十?数招,雁行云面色逐渐难看,主动求和,道:“不如就此?为止,越辞,我让你们?走,你也别再阻止我,怎样?”   薛应挽此?时也彻底恢复体力,他同样取回自己的剑,目光看向昏迷不醒的雁谨:“你要启动时空回溯,还差几个人?”   雁行云一顿,答道:“差一个人的血,你二人一人一半,恰好,”他抗下越辞一剑,身?形不稳,退后几步,神色燥烦,“越兄,我说了,我没想要你们?的命。”   “你为什?么要启动回溯阵法?”   “有不甘后悔之事,自然想去挽回。”   “你要救人?”   又是一剑,雁行云躲避不及,被剑气伤了脸颊,冒出一缕血珠,“与?你何?干?”   薛应挽看着他,忽而说道:“你是江洄门前门主,朝别,对不对?”   到了此?时,雁行云也懒得继续隐瞒。   “你倒是聪明。”   薛应挽道:“我听说那江洄门门主除却用弓,便是习得一手好掌法,唯独一只眼睛曾受过伤。你用拂尘之时,手势是习惯搭弓之人所用,且每每与?人讲话,尽管注意克制,依旧微偏过脑袋,将视野看得更清。”   朝别嗤笑一声。   “真是……算我倒霉。”   “要是一开始避开你们?,多找个普通弟子就好了。”   无名剑势太强,他体力逐渐不支,许是知道自己会落败,最后咬牙,问越辞道:“你们?当真不愿意放过我?只一个人,让我再找一个人,阵法完成之后,我随你们?爱怎样怎样!”   “我很随意的,你得问我老婆。”越辞露齿而笑,剑招在手中越发熟练,仗着砍不坏,剑气肆意挥砍在琉璃镜面之上。   朝别转头看向薛应挽。   薛应挽道:“雁……朝别,往事不可?追,历史已?经注定,强行去更改不会有好结果。何?况从来没有人用过这个阵法,谁也不敢保证真假,和使用之后又会如何?,你为什?么非要强求呢?”   “你们?不明白,”朝别说,“哪怕一丝机会,我也会去尝试。”   “你非要如此??”   “你非要拦我?”   “是,”薛应挽道,“大阵启动的后果无人能?够承担,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险,何?况已?经牺牲了这么多人,你……”   他不忍再看,不忍再讲。   越辞也道:“你就听我老婆的吧,他不让,我也不会让你去开启阵法的。”   朝别呵笑一声。   越辞本闲然地与?他对招,一个倏忽,发现朝别身?影就这般在眼前消失,直至薛应挽喊声响起:“不要!”   一股绵稳之力将越辞推向墙面,朝别将自己所有灵力用在了这一招式上。   并非杀招,却能?暂时制住他的行动。   大意了。   越辞胸口闷疼,身?形沉重?抬不起力气。   “越兄,多谢了!”他笑道。   越辞眉心紧皱,急切运功破开经脉。朝别瞥他一眼,来到那处阵法中央,化刀割破自己腕上动脉,再以灵流之力引导,大股鲜血汩汩流出。   最后一点阵法也要被填满。   他要用自己的血去强行开启大阵!   朝别知晓自己要流失生命,勉力分出最后一丝心神,让自己能?够保存灵识进入大阵。情急之下,薛应挽三两步上前,两指并起交叠,指尖快速掐诀,结印,使出了朝华宗抽魂之法。   他并没有足够把握,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抽魂之法本是用来搜查此?人灵识中异样,可?朝别现下是将灵识放出,他却想借用反向抽魂按回将灵识按回肉身?。   阵法将将大成之时,朝别最后的血却没能?逼出,转而应对突然袭来的薛应挽。   两相剧烈对撞,薛应挽亦感?到自己的元神被影响,心神紊乱,口中亦吐出大口鲜血。   “阿挽!!!”   两人谁也不愿退让,灌入更多灵流对抗,压迫之感?渐甚。到最后,薛应挽甚至呼吸困难,眼前发白,感?觉像是自己体内灵力被吸入一般。   朝别亦到了极限。   他咬紧牙关,去抵抗薛应挽灌注之力,跪在地上的身?躯依靠膝盖向爬行:“让我,让我……”   一股极其强大的灵流忽而爆起,琉璃碎裂,薛应挽只觉被那灵流冲上胸口,双耳嗡鸣,脑中“轰”地一声炸开,痛楚如电流一般窜上四肢百骸。   这是种极为奇怪的状态。他似乎感?应到了朝别的灵流,随后吸力不断增大,神思恍然,眼前陷入黑暗,对身?体的掌控力也逐渐消失。   随着视线一点点重?新?清晰,耳侧清澈溪流声响起,薛应挽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进入了朝别的神识中,看到了对方从不敢忘却的,最为深刻的记忆。 第59章 朝别(一)   逐渐适应后, 率先映入眼前的,是一片淙淙溪流。   溪流中映出一张约莫七八岁大,年幼无邪, 却隐约能?见日后俊朗的孩童脸庞。   他?身着粗衣,此刻手掌正掬了一捧水, 大口大口往嘴里灌去。   唯一与常人不?同的,则是脑袋上两只狼犬般尖尖竖起的灰色耳朵。   薛应挽讶然, 横断之乱中杀害妖族立下大功的朝别……竟自己就?是妖族血统?   喝完了水,朝别舔了舔两颗略有些尖利的犬牙, 往林中走去, 眼疾手快的抓住一只逃窜而过?的兔子?。   他?哼着首不?知名小调, 提着兔子?耳朵往回走。   途径小道,却忽闻身后有一阵草叶窸窣, 细听下去, 竟好?像还有抽噎之声。   朝别两只耳朵前后动了动,不?情不?愿地收回头?发之下,化作寻常人类一般的半月耳形,朝着那处走去。   绕过?两丛极高的杂草, 朝别才看?到声音的源头?——是一与他?年纪差不?多大小的孩童。   着一身月白锦衣, 腰上挂着名贵玉坠,粉润的脸被?面前一只盘踞在枝杈上的蛇吓得惨白,正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泪。   朝别嗤笑一声, 上前两步, 一把握上蛇身,重重一甩, 救下这个战战兢兢,跌坐在地的孩童。   孩童惊悸未平, 抽抽噎噎地看?向朝别,又看?到他?手里被?提着耳朵的白兔子?。   “兔子?……”   “这可是我的午饭,”朝别抬起手,晃了晃兔子?已经无力挣扎的身躯,“你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孩童咽了咽口水,忙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泥土。   “我,我是付谨之,我和爹爹一起来的,爹爹在休息,我就?自己偷偷跑出来了,没想到遇见了大蛇,”他?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谢谢你救了我。”   朝别端详着他?,确认真是个胡乱闯入的小屁孩,冷冷哼了一声。   “往后小心点,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我这样好?……人的。”   本欲就?此离开,付谨之却又三两步跑上前,扯住朝别一点衣袖。   回过?头?,看?到付谨之被?养得粉润的一张脸,大眼睛真诚地一眨一眨,从怀中掏出两颗丹丸。   回过?头?,看?到付谨之被?养得粉润的一张脸,眼睛水汪汪的,从怀中掏出两颗丹丸。   “……干嘛?”   “这是辟谷丹,吃了能?三天不?用吃东西,要不?……你别吃那只兔子?了呗。”   朝别觉得好?笑:“我们又不?认识,你凭什么管我,好?心肠留给别人去,别来烦我。”言罢转身欲去。   “不?是,”付谨之黑瞳湿润,十?分?真诚:“你去吃兔子?就?要走了,但我还想和你一起玩。”   朝别咳了一声,声音暗自有些得意:“找我干什么,你没别人玩啊。”   付谨之摇摇头?。   朝别勉为其难,大手一挥:“成吧。”   白兔子?得了大赦,四条腿一蹬,三两下往林中窜不?见了影儿。   朝别领他?到方?才那条小溪边,两人坐在岩石上,付谨之小腿一晃一晃,看?朝别熟练地用半人高的木头?去扎溪流里的小鱼。   一扎一个准。   “烤鱼,烤兔子?,烤山鸡,都好?吃,”朝别骄傲地说,“你今天让我放了那只兔子?,我之后还是要抓回来的。”   付谨之托着腮,问他?:“真的有这么好?吃吗?”   “没吃过??”   “吃过?,但是都是家里做好?的,没有自己做过?。”   “养尊处优,”朝别不?耐嘁声,“还真是小少?爷。”   他?抬起木棍,棍子?头?被?削尖,插着一只湿淋淋的鱼,鱼尾还在上下摆动,甩出几滴溪水。   “给你表演个厉害的。”朝别说。   一团火种从他?掌中升起,点燃堆聚在一起的杂草碎木。那只鱼被?熟练处理内脏,再?串过?身体,架在火上,烤得两面焦黄。   朝别从怀中掏出一只装着盐巴的小布袋子?,均匀洒在鱼的两面,等鱼儿刺啦刺啦冒着油香,才显摆似的递到付谨之面前。   付谨之咬了一大口鱼肉,险些被?烫了嘴。   “怎么样,”他?信心十?足,“味道不?错吧。”   “好?吃!”付谨之惊讶,“比家里做的还好?吃!”   朝别满意地哼哼。   付谨之第一次来这里,什么也不?懂,朝别开始还嫌弃他?,可小孩子?,聊着聊着就?成了朋友,哪还记得先前有什么不?快。   朝别还给他当场再抓了两只兔子?,极为显摆地说,这整个林子?都是他?的地盘。   付谨之嗯嗯点头?,应他话语去碰兔子耳朵,朝别松开手,兔子?便一下往外窜,付谨之扑了个空,栽倒在地,一身白衣都沾满了泥水,成了个脏兮兮的泥人。   “你真厉害,”付谨之咧开嘴,毫不?吝啬夸奖崇拜,“我第一次和爹爹离开家,没想到就?能?遇上你这样的好?朋友。”   “这就厉害?真没见识,”朝别虚荣心大为满足。   “那下次我还来找你玩!”付谨之笑吟吟的。   朝别还是哼哼,别过?脸。   好?一会儿,还是付谨之主动戳了戳他?脸蛋,有些丧气道:“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来,你家在哪里呀?”   薛应挽心中咯噔一下。   若薛应挽猜的不?错,此时应逢横断之乱才启,正是人、妖族争斗水深火热之时,众仙门皆以?围剿消灭妖族为己任。   虽说有些皂白不?分?,可情境如此,除却主战的领头?几族,其余大多妖族都避之不?及。   朝别一族居于深林,想必也是抱了此等心思。   许是入了元神的缘故,薛应挽惊觉,他?似乎能?感知朝别此刻想法。   果然,朝别父亲与他?说过?,不?能?与外人透露族群位置,是以?犹豫片刻,少?有的一点理智占据上风,抬手指向远处一条小径方?向。   小径分?左右两条,分?别没入林间。   朝别族群在西边,他?指明方?向却是东边那条入深林之路。   “那儿,”他?说,“不?过?,我们不?让外人来,你要是想来找我,就?还来这儿,我经常出来猎食的。”   付谨之本就?生得乖巧而教人见之喜爱,他?点点头?,“我知道的!”泥水沾染下的脸蛋白净肉乎,泛着股糯粉,眼睛扑闪扑闪的。   他?取下自己腰上挂着的一只玉牌交给朝别:“那我也把这个给你,以?后你要是来找我,我们就?靠这个相认!”   朝别不?擅长?应对付谨之这种直白讨好?,臭着一张脸,摸了摸身上,干脆扯下胸口的骨坠子?,胡乱塞到付谨之手里。   “诺,别说我白拿你东西啊。”   付谨之擦了擦脸上泥污,笑得傻兮兮的:“那我下次还来找你玩,你还给我烤鱼吃!”又跟他?挥挥手,以?示作别。   *   朝别就?这么睡了一觉。   付谨之给的辟谷丹满是清濯之气,似乎和他?体内妖气相撞,整个人没什么力气,何况临近冬日,做什么都有些困乏。   于是他?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再?醒来,已是足足一日后。   日落西山,云蒸霞蔚,透过?林叶,看?到被?染成一片粉橘色的天际。   辟谷丹果真有用,到现?在也不?觉腹饥。可朝别实在嘴馋,又在林中蹲了两只鸟雀,掐起翅膀,哼着小调往回走。   他?家是晖宵狼一族的分?支,因着不?喜争斗,百年前就?寻了这处林子?长?居,也少?于外界往来,每日在林间抓抓猎物,自给自足。   不?知为何,朝别总觉得今日林子?静得可怕,平日那些鸟雀叽喳都没了声响,只剩下风吹叶动簌簌之声。   鼻间还嗅到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元神中能?通晓五感,薛应挽看?着周围景象,心中忽地升起一股不?祥预感。   朝别并没放在心上,神清气爽,路上还抓了一把果子?,放在口中啃咬,汁水淋漓飞溅。   眼前很快出现?了几件木屋屋顶,还冒着几缕乌烟,朝别远远便大喊:“老爹,我回来了!”   无人回应。   朝别又喝了两声,显然有些脾气,不?耐烦地加快步伐,嘴里嘟嘟囔囔:“都睡觉了吗,没一个人回我!”   他?小跑着,一路穿过?林间,甚至忽略了路旁被?踩踏过?的野草,折断的树干。   朝别回到了族群的居住地。   随后,看?到了他?这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景象。   夕阳红得绚烂,屋子?是红色的,树木是红色的,地面也是红色的,他?们怪诞地交汇在一起,似一副晚霞构成的绮丽画卷,浸染过?目之所及的每一处。   木屋榻颓,遍地狼藉,他?的数百族人倒在血泊之中,有的尚是人形,有的恢复原身,薄薄的皮肉像是一张纸,随着风吹微微颤动。   碾碎成沫的肉,折断的骨,插在身体上的箭,飞扬在空中的零散灰毛。   “啊,”朝别突然说,“我还在做梦啊。”   两只尚有力气的鸟雀从他?脱力掌心挣脱,扑腾着翅膀往外飞走,喙里吱喳地叫,煽动一点嗖嗖的风声。   他?就?站在那里,站了很久,黑烟蔓延到橘红色的天际,那是房屋被?焚烧的痕迹。   朝别身体僵硬地走回自己屋子?,灶房大锅上的的水还在咕噜咕噜烧,烧了一整天,米肉丢在灶台上,还没来得及下锅。   木然地收拾着满地成碎的父母尸体,从连着胳膊被?砍下半截的爪子?里发现?一块被?紧扒在掌中的木牌。   而后手臂一顿,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另一块,同样以?精湛技艺雕刻出的龙纹玉佩。   朝别瞳孔缩紧,身体血液一瞬间冷却。   即使不?够聪明,也能?明白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一瞬间,朝别茫茫然地看?着天际,眼中视界变得模糊而昏暗。   他?往前走了一步,身形踉跄,扑摔在地。   积攒的无数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躁动,愤然,悲恸,挣扎,无边无际的悔恨不?甘,抒发不?出的痛苦,一道严丝合缝,紧紧桎梏的牢笼,困住动弹不?得的身躯。   朝别后知后觉恸哭起来,喉咙里发出狼族那本该凶戾的嘶鸣与嗥叫。   未成熟的狼犬叫声并不?响亮,甚至因为幼齿而有些好?笑,似婴儿夜啼,小兽打闹。   朝别蜷缩在地,抱着认出的半只狼爪。   连薛应挽,都感觉到了心口那股犹如被?利刃剜开,不?停捣碎搅烂的痛楚。   疼得人喘不?上气来。 第60章 朝别(二)   那日之后, 朝别在家中足足待了三日。   坐在满是血肉的地面?之上,安静看着拼凑不齐的血肉肢体。   屋外日升日落,中途下了一场雨, 冲刷村落的遍地狼藉。   得益于辟谷丹,三日未曾进食不觉腹饥。至第三日末, 才?恍然?站起身,去到灶房, 狼吞虎咽吃下已?然?发臭的红肉。   随后浑浑噩噩,走出了族群居住地。   他在林中苟且得生, 抓到兔子, 山鸡鸟雀便直接生扒而?食。衣衫褴褛, 头发蓬乱,被?入林打猎的村人看到, 还当?是野人, 将他痛打了一顿。   随后,朝别咬断了他们的脖颈。   穿上村民的衣物?,收起耳朵尾巴,一路往前?走, 雨淋日晒, 风吹雨打,一路乞讨,最后停留在一座小城镇。   为讨一口吃食, 在镇上一家酒楼当?杂役。   老板见他身强体壮, 沉默寡言,便什么拖地洒扫等?脏活重?活都?交由他干, 每月只给他人一半银钱,若是遇上顾客生事, 便将他丢出去将人教训一番。   直到有一日,来了几个外乡人,说酒楼菜品缺斤少两,争吵之后,朝别依老板所言,将他几人重?伤。   本以为事情?和往常一般过去,谁知?那几人竟是临镇大户人家,亲戚还有在当?地官府当?差的,几日之后,特意前?来要说法。   酒馆老板怕惹事,给朝别塞了二两银子,随后把他交了出去。   那几人带了打手,将朝别压在地上,当?街殴打整整大半日,打得皮破肉烂,身无?完肤,露着白骨森森,极是可怖。   那伙人散去,朝别一步步爬到无?人看到的巷尾,蜷缩成一团。   他摸摸耳朵,似乎有一边已?经不再能听见声音了。   *   揣着二两银子,朝别去了下一个城镇。   银子花了一两,剩下一两不知?何?时?被?人偷了。   他身上剩下的,只有当?初付谨之留下的那枚玉佩,玉佩上的纹路被?重?重?摩挲过一遍又一遍。   他去问过人,别人笑他,这是流云山庄的家徽,怎么,就你,也想去流云山庄?   朝别跟着笑,随后将那人当?作了晚餐。   也记住了流云山庄这个名字。   只是时?间漫长,最初的仇恨,也在日积月累的磋磨间慢慢变为对活下去的渴望,已?经没有力气?,也不敢再去回忆当?初景象了。   而?后风餐露宿,卧雪眠霜。   朝别没有吃的,就去跟别的流浪汉抢,后来把自己卖给了一个武打摊子的老板,在街上表演挨打,能管上一日的饭。   他熬了整整五年。   缙平镇地处五蕴阁所驻百里之内,时?常有江湖游士经过,也算得上繁盛。   朝别数日没有吃饭,与人比武换赏钱时?,对街醉欢酒楼来了位白衣少年。   少年身负行囊,背后一把雪亮的银色长弓。他听到少年清澈如泉的响亮嗓音:“掌柜,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是什么!”   “那必是我们缙平镇特有的红果酿了!公子且先候着,马上就来!”掌柜一面?揽着新客,堆笑着高声呼喝。   新酿启坛,果香与酒香浓郁。   设比武的老板与他约好,朝别要被?他手下揍趴下,挨上半个时?辰的打,就能多吃两个馒头。   他趴在地上,被?雄壮男人抬脚重?重?踹在后背。   抬起一点头,透过人群缝隙,看到少年正喝下一碗酒,面?上笑意爽朗。似乎注意到对街吵嚷,问掌柜:“外面?这是在做什么?”   掌柜习以为常:“几个卖艺杂耍讨赏钱的。公子要是感兴趣可以去看上两眼,有个经常来我们这捡剩饭的乞丐就在那,据说天生健体,怎么都?打不坏。”   少年喜爱热闹,一听还当?真起了身子,凑近人群,看到一头乱发被?压在地面?,无?数腿脚棍棒落在身上的朝别。   忽而?出声:“打斗就打斗,何?必这样羞辱人?”   老板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口中咬着根骨头,闻言觑他一眼,啃食干净的牛骨砸在他跟前?:“不看就滚,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说话。”   下一脚落在朝别后腰,又重?又沉,身后人抓起他头发,逼他仰起颈,露出一张满是泥污的肮脏面?庞。   朝别粗粗喘着气?。   少年与他短暂对视了一下。   他看到朝别额发遮挡下,深邃而?锐气?,森戾摄人的乌沉双眼。   似是常年藏着不得发泄释然?的怨,如林中最凶恶的狼犬,又如地狱中爬上的厉鬼。   朝别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干净的眼睛,清凌澄澈,如星华万千,日光从他头顶泄下,似乎整个人都?被?浸在光里,染上一层灿金色。   少年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入摊前?的铁碗中,哐当?一声,闷沉地响。   “这样够不够?”   设摊老板方才的怒目横眉登时化作喜笑颜开,赶忙起身,一脚踹开浑身腱肉的打手。   “够,够,当?然?够,”他去捡起铁碗中的大银锭,用衣物?擦了又擦,嘿嘿地笑,“您还想看点啥,他不仅能挨打,还可能打了,这就给您表演一个?”   “不用,”少年半蹲下身子,看向胸膛起伏的朝别,又从怀中掏出一块金锭,“我要买下他,够不够?”   朝别被?猛踹上一脚,老板粗声骂道:“你以后跟着这位公子,有你好吃好喝的!”   围观人群逐渐散去,朝别侧着脑袋躺在地上,白衣少年叫了他两声,耳朵里只传来一点微弱声音。   朝别爬起身,慢慢地端详着白衣少年。   玉冠束发,白衣锦袍,清俊中透着一股疏然?,左脸笑起来有个微微凹陷的梨涡。   “走啊,”他说,“你还没吃东西,是不是?”   朝别就这么随他回到方?才?的酒楼,许是见他邋遢,时?不时?有客人目光落在身上。   桌上是点好的酒糖牛肉,两碟酱猪肘子,上好的酒,少年取下长弓,置于一旁小凳上。   朝别问道:“为什么。”   他太久不说话,声音很粗,很哑,像是什么干燥分岔的木柴,磕磕绊绊地不清晰。   少年顾自倒了一杯酒,酒液入腹,抬手擦去嘴角酒液,十分爽朗:“什么为什么,我见你有眼缘,就把你买下来,请你喝酒吃肉还不好?”   “你要我,做什么?”朝别继续问。   一碗酒被?推到朝别面?前?。   “喝酒。”少年说。   朝别沉默一会,端起酒碗。   喉咙滚动,生灌下一整碗醇香酒酿,酒液顺着下巴,湿了大半襟领。   酒并不烈,更多的是花果清香。   于他而?言,已?是多年未曾尝过的美味。   盛着肉的碟子被?推到面?前?,少年做了个手势:“请。”   朝别饿了很久,肉类香气?窜入鼻间,他再不犹豫,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就着馒头吃起两碟肉来。   少年招手:“老板,再上两盘。”   他这般沉着脑袋吃食,左耳后远远便闻一道声音,脆若银铃,细棱棱,听来十分刁蛮:“怎么,你说先一步来把菜点好上齐,合着是先请了个乞丐,让我来吃你们的残羹剩饭来了!”   少女步履轻盈,款款而?至,坐到少年身侧,手中一只挂了铃铛的团扇,果真叮铃叮铃地响。   朝别掀起一点眼皮,从遮挡的额发中看到了少女面?容。   天水碧襦裙搭纱制藕荷霞帔,禁步系腰,肤如雪腻,腮若敷粉,额心一点朱砂,杏眸剪水,盈盈如月,当?真是位仙露明?珠般的美人。   朝别不识,观看着全程薛应挽却是再清楚不过,当?下愕然?——   此人不正是,负责此次秘境的百花门门主喻栖棠吗?   喻栖棠……与朝别竟曾经相识?虽样貌稍显稚嫩,性情?却与千年后成为百花门门主的她几乎算得上天差地别。   少女芍药般润红的唇角轻勾,偏又生一点媚意,掌心托颌,露出截藕白腕子,腕上带着一只小银镯,在日头下反射辉光。   感受朝别目光,柳叶细眉一挑,扇子遮挡在二人面?前?。   “不准看。”   朝别重?新低下脑袋,用馒头沾着油水,扒尽盘中最后几块肉。   少年:“……”   少年:“再来两盘。”   喻栖棠摇着扇子驱赶那股油腥混着朝别身上久未清洗的臭味,嫌弃道:“怎么突然?大发好心?”   “觉得有缘,就做了,甚么突然?不突然?,”少年笑道,看向朝别,“这位……兄弟,你很厉害。如今你也是自由身,是愿意自行离开,还是想跟着我,往后一起四处游历?”   朝别依旧透过糟乱的额发看他,看到那张白净的少年面?庞,此刻笑意温然?,右颊还有一颗浅淡梨涡。   喻栖棠看热闹般敲了敲桌子:“问你话呢!”   良久,朝别张了张嘴。   他哑声问道:“今后,也能,吃……这些吗?”   喻栖棠忍不住嘲笑:“你这买的什么乞丐,连讲话都?不会,还问你以后还能不能吃这些……哈哈哈……”   朝别早已?习惯这种藏着讽刺的笑意,用手指了指少年,又指了指自己,示意自己愿意与他一起。   少年明?白他意思,笑道:“好!”又想起什么,停顿一下,说道,“我父亲与我说过,在外不准用本名丢了他颜面?,你便叫我喻谨,或是阿谨皆可。”   朝别比了比唇形,重?复一遍这个名字。   薛应挽却是哀叹一声。   世上总有不巧之事,可朝别与此人,却实在是不巧中的不巧,不幸中的不幸。   便是日月增长,容貌变化,他也依旧认出如今的这位“喻谨”便是数年前?曾与朝别有过一日相处游戏的付谨之。可惜朝别大概是因为这些年落魄苦楚,早已?失去了仔细辨认一个人容貌的能力,连带着那个“谨”字,也难做他想。   两碟酱牛肉姗姗来迟,喻谨看向朝别,两只筷子抵在他手腕:“你还没说,自己叫什么名字?”   朝别喉咙滚动:“朝,别。”   “朝见,夕别,”喻谨点头道,“好一个朝别。”   喻栖棠两手托着下巴,懒懒乜去一眼:“一个乞丐,话讲不清楚,还起个这样好听的名字呢。”   “这是我表妹,喻栖棠,”朝别向他介绍,一面?将装满酱牛肉的盘子到他面?前?,朝别握起一旁的弓,神色闲然?,“一会随我到客栈,带你洗了身子,重?新买上几套衣服,确实不能……一直这样。”   喻栖棠离去前?,不忘嘲讽他要随身带个乞丐,走到哪儿都?是一股臭烘烘的酸味。   朝别跟着喻谨换了衣物?,梳洗头发,至少不再邋遢,有了那么一点人样。   喻谨说:“你不会讲话,这样很麻烦啊,往后遇到事情?了怎么办?”   “会,说话,”朝别咽下津液,很慢地回答他:“太久没有讲了。”   喻谨当?下便想了个解决之法,“往后每日我们多说些话语,你不就能记起该怎么讲话了吗?”   朝别从喉咙里挤出粗哑的“可以”二字。   喻谨莞尔,先是询问他是何?方?人士,为何?沦落成如今模样,朝别挑拣着回答,唯独提及来处事便推脱说不记得。喻谨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说是不记得,其实就是不愿讲,当?下也不继续逼问,将自己过往也一一说来。   半年前?,他从家中出来历练,走过淮河一带,顺着邬城,联城往南,缙平镇是他来的第二个镇子。来了兴致,便将各地见闻,风土人情?一一讲来,又问朝别,可有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有意思的景致事物?。   薛应挽想,这付谨之性子爽朗大方?,倒是个喜爱热闹,挥洒意气?之人,若朝别不曾经历家祸,二人想必早就成为了意气?相投的好友才?是。   朝别摇头,磕磕绊绊答:“我一直,待在这里,没去过,别的什么地方?。”   他发音不对,喻谨便仔细着教他,一字字的纠正,以免遭人笑话,至近子时?,才?熄了灯烛。   朝别被?买下,却并未被?当?成仆从或是奴隶对待。喻谨是个喜好热闹又大方?的人,给他吃穿,遇上事儿也爱分享,分明?将人当?成了一同陪伴游玩的好友兄弟。   久而?久之,朝别也没那么冷冰冰的,偶尔接上一两句话,讲得也通畅很多。   二人纵马而?行,穿过林山溪河,村落稻田。倒春寒的风拂过面?颊,柳枝抽条,马蹄踢踏,一片新绿映在眼中,鼻间是雨后露水清香。   喻谨白衣白马,身后银弓雪亮,驰飞在山脚下,绕过山路蜿蜒,泥水飞溅。   忽闻雀鸟相鸣,单手从身后取弓,箭囊取箭,身形微仰,疾驰中只听得一道嗖声,白芒闪过,肥鹊便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半空射下。   朝别抬头去看,正见喻谨身姿挺拔,水墨般地发丝随山风与动作扬起。   “今天收成不错,”他朗笑道,“山野之间,便以烤雀作食,朝兄勿要嫌弃。”   言罢勒绳,翻身下马,到路边拾起方?才?被?射落之物?——朝别这才?看清,那一箭,竟是将两只一前?一后的山雀头尾相连射在一处。   如此箭技,堪称出神入化也不为过。   连日赶路皆在林中休息,实在睡得腰背酸累,经行道方?家镇,才?算得了个休息之地。   此处离百花门倒是不远,喻谨提及当?日在缙平镇时?的喻栖棠,说她正是拜在百花门下。只讲上两句,一道轻巧的飞镖自远处飞掠而?来,喻谨熟练侧身躲过,险险擦过一点发丝。   “啧,”喻谨单手抽出银弓,以弓柄挡下第二发飞镖,“这不是巧了,说什么来什么。”   飞镖被?撞落在地面?,朝别弯腰捡起,发现只是最寻常的竹制小镖。   二人本就在酒肆暂休,不算宽敞的街道,酒客皆因此处动静频频侧目,有怕事的,猫着腰急忙离开。   日头正盛,抬眼看去,见不远处的屋顶上站着一位黄衣女子。   轻简劲装,束腰敛袖,雪白长靴,长发也梳成了马尾式样。   她手中抛玩一颗小石子,对上喻谨眼神,目露挑衅之色,脚尖一点,自檐上纵身下跃。   一阵香风吹袭,灵巧地落在喻谨面?前?,发尾如密丝跃动。   “说我什么坏话呢?”   “夸你夸你,夸你漂亮呢,”喻谨张嘴就来,一把将身后朝别扯到面?前?,“他说得,他说可想你了,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上次一别,日日思念……”   朝别此刻怀中扣刀,闻言挑眉,驳回喻谨满口胡言:“我可没有。”   “嗯……诶?”   喻栖棠此刻才?发现朝别,相比初见,如今颀长身形下也算是一身整洁衣装。   目光上移,恰见飞眉入鬓下的深邃瞳珠,挺鼻薄唇,轮廓明?朗,活脱脱一副俊美无?俦的刀客,哪还有之前?半分落魄乞丐样?   喻栖棠愣了一下,托着下颌,轻咳一声,给出了公正评价:   “你别说,这洗干净了……倒是,嗯,倒是还挺,人模人样的……” 第61章 朝别(三)   喻谨开玩笑道:“你还会夸人?”   喻栖棠闻言不满, 一跺脚,转而?坐上?方才两人休息之处,抬手要?拿桌上?酒壶。   半途拦过?一只长?刀, 刀柄相止,停留在少女纤细腕间一压, 要?逼她松手。   喻栖棠与其较上?劲,腕上?一别, 掌心?抓稳酒壶,暗自?推动真气。   朝别同样提起手腕, 她往上?, 刀柄便往上?, 她往下,刀柄也跟着朝下, 噼啪咚啷声响, 壶内酒液滚动,却如何也不漏出?半点。   二人面?色俨然不动,暗流涌动之间,真气已然较量过?数个来回。   喻栖棠对上?那双鹰狼般狠戾的灰色眼睛, 谑笑一声, 腕如轻云,飘飘然绕上?桌面?,筷笼两只筷子随灵力?而?出?, 细小的头部从另一侧袭上?朝别。   朝别反应不及, 以掌化刀与她过?招。喻栖棠手腕灵活柔软,三?两下将朝别小臂绕起, 指尖落在穴道,积攒灵力?, 轻轻一推——   他双臂忽似失了力?气一般,刀柄跌滑,酒壶轻而?易举落在喻栖棠手里。   “我的了!”   喻栖棠勾唇而?笑,双眼弯弯,仰起头,挑衅地?将余下半壶酒尽数入肚。   酒足饭饱,便一同入街闲逛,实在吵嚷,朝别换了个位置,让自?己右耳方向朝着喻栖棠。   登时耳中清净不少。   薛应挽实在无法将面?前这?个跳脱的女孩与千年后温文尔雅宛若谪仙的百花门门主联系在一起,只借用着朝别的眼睛,去看千年前方家镇的街景闹事。   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尽入眼中。   若没有山高水遥的旧仇,就此与好友这?样轻衣快马在世间行走,仗剑江湖一生,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为何最后只剩下朝别孤零零一人,为何与喻栖棠分?道扬镳,千年后,曾与二人这?样亲近的付谨之……又在何处?   喻栖棠正与喻谨在前言谈,朝别跟随二人之后,左右看着摊贩商品,遇见好奇之物,便特?意停下脚步拿取细看。   不多时,前方似有一阵喧闹。喻谨往前凑去,发现是摊贩在摆着简单的射箭游戏,从远处朝前方射,射中靶心?,便能得到?奖励。   喻谨手中取了店家的木弓,与朝别喻栖棠招呼,令他二人无需理会自?己,晚些再行会和。   既这?样说,朝别只得跟着喻栖棠往前街走。他身形高,从后方能看到?那条束着满头乌发的鹅黄发带轻摆,日头落在少女发间,黄灿灿的,像洒了一层金光。   “朝别,朝别?!”   声音很细微,是从另一侧完好的耳处传来,朝别有些迟钝地?“嗯?”了一声,见喻栖棠停下脚步,双手叉腰,十分?不满。   “叫你怎么不应?”   朝别默默换了个位置,站到?她左侧:“……走神了。”   “心?神不定,”喻栖棠挖苦道,“怎么,和我一起委屈着你了?还是记恨着抢你一坛酒喝?”   喻栖棠本就容貌出?众,纵做劲装打扮,也依旧引得过?路人频频相望,朝别有点不自?在,将她拉到?一侧,解释道:“没有。”   喻栖棠本就是小姐脾气,一个不顺心?,将人重重推开他,大步往前迈去。朝别隔着几个身位跟在后头,眼睛盯着那一晃一晃的发尾。   有此前便注意二人的,如今看着闹了别扭,干脆大胆上?前,与喻栖棠并肩而?行,打趣道:“小美人,有什?么喜欢的,在这?方家镇上?,哥哥能带你玩个遍。”   喻栖棠连个眼神都懒得给,冷冷讽声,“你算什?么东西,滚远点,别碍着我。”   “你这?小妮子,怎么这?么凶呢,这?样可不行,往后哪个夫家受得了?不如跟着哥哥,哥哥教你如何……”   他一边说话,一面?动手动脚,喻栖棠眼疾手快,掐着男人小臂一拧,只听得一声脆响,竟是直接将人胳膊脱了臼。   “啊!”男人脸色痛得煞白,又觉丢了面?子,气愤不已,当?街便要?与她争论。   朝别略抬手,刀柄抵在男人肩头,男人回头一望,看到?朝别那张露凶的脸与自?带煞意的双眼,登时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多讲半句,自?认倒霉,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真没用!”喻栖棠朝男人远去方向唾了一声。   许是方才男人与她推攘间扯到?了头发,只走了数步,那条束发的鹅黄发带就这?么松松垮垮地?跌落在地?。   一头青丝瞬间散落,喻栖棠惊叫一声,捂上?脑袋:“啊呀!头发……”   朝别蹲下身子,捡起发带,发现沾上?路面?泥沙,已经有些脏了。   喻栖棠这?般发丝散乱,实在不成个模样。朝别握上她小臂,拉着步入最近一间首饰铺子,向掌柜问道:“可有……能簪发之物?”   掌柜还没开口,喻栖棠已然抢话:“要你们这最贵最好看的!”   朝别转头看她。   喻栖棠柳眉微挑,洋洋得意,衅目回望。   “怎么,本小姐难道不应该配最好最贵的东西么?”   掌柜连连恭维:“这?位姑娘天姿国色,得配最好的,”看向朝别,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公子,姑娘喜欢,那当?然得买啊!”   身后架柜中一只檀木方盒被取下,打开盒盖,里面?赫然是一支精致繁复,宝石雕刻成紫藤花样式的金簪。   “……多少钱?”朝别问。   掌柜道:“只需二十两!”   朝别:“……”   朝别吃穿皆十分?简朴,且大多时候喻谨负责,他这?些月份累积下来的银钱,不多不少,恰好二十两。   喻栖棠笑吟吟看着他,青丝落在细白的颈子与胸前,手指还勾着一点发尾绕玩。   朝别沉默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了银钱,买下簪子。   只是,到?别发之时,握着那捧细细凉凉的青丝,有些手忙脚乱,试了两三?次皆以失败告终,问喻栖棠:“怎么戴?”   柜台上?摆了只铜镜,喻栖棠勾着唇,将长?发的一部分?卷出?盘绕,握上?朝别的手,教他将簪子插。入发间:“这?里。”   肤上?还残留着一点柔软触感,朝别目光落在铜镜,许是靠得太近,还能闻到?她发间淡淡幽香。   喻栖棠直起身子,回头看他,润然的眼睛与浓睫扑闪,宝石打成的紫藤花反射一点亮光,衬得那张绝色面?庞与额心?朱砂更添明艳。   朝别生出?一股莫名冲动,抬起手,指腹按在那点朱砂痣上?。   喻栖棠眨了眨眼,浓长?睫羽簌簌而?颤。   总归是个镇子,统共就这?样大的一条街,很快便逛到?了头。喻栖棠口中咬着糖葫芦,返回程中远远瞧见蹲在路旁的喻谨,招手示意:“阿谨,阿谨!”   喻谨站起身,拍拍衣裳,方才与他交谈的小乞儿匆忙跑走,怀里还紧紧攥着什?么。   朝别随之上?前,听到?喻栖棠好奇发问:“你玩了这?么久,赢了没?奖励呢?”   “当?然赢了,”喻谨震惊道,“我会输吗?不过?都是些小玉坠戒指什?么的,我看刚刚小孩可怜,送给他了。”   抬头看到?喻栖棠发间簪子,又惊讶:“什?么时候买的?”   “刚刚啊,”喻栖棠晃了晃脑袋,转了一圈,“朝别给我买的,二十两,好不好看?”   “他身上?一共也就二十两!”喻谨抓住重点。   “他自?愿的啊,不信你问他嘛!”   朝别偏过?一点目光,“嗯”了一声,以示作答。   喻谨连连摇头,哀叹:“你可真是个大小姐命。”   “我就是喻家大小姐,大小姐命怎么啦,就算你以后当?了家主,也一样是要?讨好我这?个大小姐的,懂不懂?”   喻谨摆手:“我可不当?那劳什?子累死?累活家主,你别害我,你爱找谁找谁去吧。”   喻栖棠嘁声,不以为意,叼着糖葫芦往前晃悠,背手一蹦一跳,发尾轻轻飘摇。   如今才过?春分?,和风煦日,鸟雀呼晴,连吹过?脸上?的风都是暖融融的。   薛应挽亦在此时感受到?朝别胸中微微涌动的情感。   他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像是冲破了封存已久的屏障,推着他一点点走出?那些不堪的过?往。   可这?世间最难的,就是事事遂愿遂心?,薛应挽猜到?了猜到?即将要?发生的景象,甚至有些不敢去看,不敢去体?验通感时的朝别心?境。   *   ——面?前视野逐渐模糊,再清晰时,整幅场景似乎变得昏暗许多。   喻谨的历练结束,朝别与他一同回了蜀中。   二人驭马而?行,入蜀中,穿过?重重大山密林,停留在一处山脚之下,其上?百层石阶,通向山顶一处云雾缭绕的山庄。   喻谨翻身下马,此时才道:“朝别,有件事,我并非刻意瞒你,只是与家中有约,才不得已而?为之。”   朝别并未觉察异常,只道:“怎么?”   喻谨握着长?弓,指向山庄方向:“我其实并不姓喻,那处,才是我家。”   “只是这?个?”朝别问道。   “毕竟这?也算欺瞒,与你认识这?么久,却一直没告诉过?你我的家世,”喻谨握着长?弓,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姓喻,在外一是为了方便,二为隐藏身份,才暂且借用母姓。”   朝别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淡淡“嗯”了一声。   “不会生我气吧?”喻谨与他一道踏上?石阶,又问了一遍。   二人一步步走上?石阶,距离山庄大门更近,至山顶,风声萧疏,两侧林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我是与你这?个人相处,不是你的姓,为什?么会生气?”朝别反问,“何况,不过?是一个姓氏……”   话至一半,随着踏上?最后数层石阶,朝别终于看清那雄伟而?恢弘的山庄大门牌匾上?,笔力?遒劲,如银钩铁画的四个大字——流云山庄。   他心?脏停滞一拍,身形骤然发僵,似乎极为不可置信,连手臂也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字。   继而?,又听到?那一贯朗清,带着笑意的喻谨声音在身侧响起:“那就好,既然回了家,我也就没有再瞒你的必要?了——我原姓付,名谨之,是流云山庄的庄主儿子,你还和从前一样,叫我阿谨就好。” 第62章 朝别(四)   一瞬间, 那些被刻意埋藏掩盖的记忆忽而如?翻滚海啸,在?疾风厉雨间被汹涌猛烈地涌上脑海。薛应挽突然感到一股从?头至尾的凉意,冰块般渗透进身体的每一处。   太久了, 太久了,久到他都快记不得那日究竟是个怎样的日子, 天气是好是坏,白天还是黑夜, 下?雨或是艳阳。   唯独忘不掉的,是那个名字, 那个令他全族覆灭的罪魁祸首。   ——付谨之。   还有那块被他带在?身上, 在?寂夜无人时一遍遍涌手?指抚摸过, 将?纹路深深刻在?脑海中的玉佩。   山庄牌匾之上,亦有纯金打造, 雕篆精细的一模一样标志。   如?何?能忘, 如?何?敢忘?   薛应挽虽一直能与朝别共感,可多是浅淡情绪,从?未有过现?下?一般强烈到影响他心神,似乎此时此刻, 自己就是朝别本人一般。   脚步似灌千斤铅水沉重, 久久迈不出下?一步。   付谨之毫无觉察,白衣衣袍被风卷起,回头望去, 笑意粲然:“朝别, 你怎么不走了?”   朝别怔然。   与他相处的两年,在?记忆中混着?那日的漫天血海, 付谨之与喻谨的脸庞也渐渐融合交织,终于拼凑成一个具体形象。   两侧护卫对付谨之行礼, 叫出恭敬称呼:“少庄主。”   流云山庄占据了一整个山头,几乎位处云端,似是建造者有意仿造皇宫所制,重楼飞阁,玉砌雕阑,人间罕有。   朝别在?此处住了下?来。   他的先辈是曾与遗留魔族有过混血的荀狼族,也唯独他们种族能够年纪轻轻化?形,且混在?人族中不被探测出妖族血脉。   付谨之没有骗他,就算回到流云山庄,依旧视他如?兄弟。   不仅如?此,还给了他极大的权利,朝别能庄内自由行走,二人也如?从?前一般修行切磋,偶会下?山做些除妖兽,剿山匪的义举。   身为流云山庄少庄主,付谨之双亲疼爱,阖家团圆,似乎世?上没有什么让他能够忧虑的事。只唯独一件,是朝别偶然在?山庄间所听见的争吵。   流云山庄庄主付成海希望他能够继承山庄,付谨之却不愿,只道父亲身体康健,还有许多寿元,又道自己往后要?游历天下?,不愿困在?山庄之内。   这显然不是付成海第一次与他争论,这次也还是没达成一个双方满意的结果,不欢而散。   朝别于付谨之不在?庄内之时,去到了他的屋房。   不出意外,在?仔细保存的精木匣中,找到了一件他阔别多年之物。   他七岁时,独自猎杀了一只野猪,用骨头做成了骨坠子,洋洋自得地带在?身上。   九岁那年,赠予了一个来林中游玩的孩童,当做日后相认的礼物。   在?他带走骨坠的第三天,付谨之便有些苦恼地敲开了他的屋门。   “朝别,你是不是到我房间里了?”   朝别道:“本来想去找你,结果发现?你不在?,就离开了。”   付谨之思虑再三,还是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我房中一只盒子?”他用手?比划,“约莫这样大,没有上锁,乌檀色的。”   “也许有,也许没有吧,我记不清了,”朝别问道,“有东西丢了?”   “一个很重要?的坠子丢了……骨头样式的,拇指大小,找了房间,问了下?人也没找到,才?想着?来问问你有没有见过。”   朝别却问:“一个骨头,也值得这样费尽心力找吗?”   付谨之点头,话语恳切:   “是我小时玩伴赠予的,我和他约好凭此物相认。”   “只是一个玩伴而已,何?须记挂多年?”   付谨之看向屋外阶柳庭花,唇角弯勾:“我儿时父亲时常逼着?练习箭法,玩伴不多。数来数去,也就和栖棠走得更近些,算下?来,他应当是我第一个好友。”   “更何?况,他救过我的命——虽再未得见,我却始终记得那日场景,亦将?他当做重要?之人,如?今时过境迁,信物丢了,要?是再见,该如?何?才?能认得呢?”   朝别沉默良久,到二人分?别,也没有讲出下?一句话。   因?着?共享神识,薛应挽同?样感觉到了他的矛盾。   一边是满门覆灭的深仇大恨,一边是看似无辜的多年交心好友与往后平静而稳定的生活,实在?……难以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   恨意与付谨之的诚意相冲撞,令他陷入了一个四面?囚笼的困境之中。   恨吗?是恨的。   他没了双亲,没了族群,流离失所十数年,那些饥寒困苦的日子里,没有一日是不在?想如?何?杀了那些害他至此的仇人,以报灭族之仇。   可此时此刻的朝别,已然做不出一个选择。   若是可能,甚至也许会一辈子纠结于究竟是否还要?去坚持,带着?这样复杂而矛盾的心理每日煎熬着?囫囵过下?去。   流离颠沛让他贪恋平稳,早在?磋磨间失了狼的本性,他更像历经万千风雪的终于得到停靠的旅人,胆小,懦弱,害怕选择。   害怕失去得之不易的生活,害怕时刻提醒自己罪魁祸首是将他带出深渊的好友,害怕一切都被打乱,害怕再一次……身侧空无一人。   他蹲坐在?地面?,捂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息,。   又过半月,付谨之终于得闲,特意带了一坛父亲珍藏的好久来他居所。   二人就坐在?那处小庭院石桌里,以梨花杯斟酒对饮。   两人许久没能这般安静地坐下来了,回到流云山庄后,付谨之便少了许多一同游历时的恣意,整个人有些束手?束脚,唯独见到朝别,才?像得了一丝喘息。   他喝下?一杯酒,眼神微微困怠地眯起,“我总是想,要?是没有回山庄就好了。”   朝别眼睛盯着?他手?中酒盏,问道:“你不是要?当流云山庄的接班人吗?”   “不想,”付谨之摇摇头,困怏怏地继续道:“我不想当这个什么山庄庄主……我一直想,要?是我们还在?外面?,日日跑马观花,野鹤孤云,该是怎样的逍遥自在。”   一群大雁从?湛色天际飞驰而过,付谨之握起那把没有上弦的弓箭,闭着?一只眼,作势瞄准,从?口中顾自发出一道模仿弦发的“嗖”声。   雁鸟飞过,不留痕迹。   “我是在?羡慕他们呢,”付谨之目光放空,叹了一口气,“我也想当一只大雁,至少能往自己喜欢的地方去飞,不必每日被囚困在?此……再不然,当个道士,每日给人算算卦,看看八字,赚点小钱,往大江南北都看过一通。”   他想一出是一出,咧嘴笑说:“我都忘了,我会看手?相,朝别,把手?给我!”   朝别伸出手?掌,付谨之凑上前仔细分?辨,又用手?搓了好一会,才?慢慢道:“你,你这手?,真是奇怪……”   朝别问:“哪里奇怪?”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付谨之迷迷糊糊道,“除了一条生命线啊,别的,都断断续续的……你这感情,要?无疾而终啊。”   他又不是人,自然和人的手?相不一样。   “得了吧,”朝别满不在?意,收回了手?,“别瞎看了,醒了再说吧。”   付谨之还是乐呵呵地傻笑。   “我们跑吧。”他突然道。   “去哪?”   “哪儿都成。”   “不当少庄主了?”   “不当了不当了,”他感慨,“世?间那么大,总能不被我爹找到,我们还和以前一样,顺便带上栖棠,大不了躲起来。”   朝别去抬酒的手?顿在?原地,别过眼,用视线余光看着?酣醉得满面?潮红的付谨之。   付谨之托着?下?颌,笑得很开心,左脸颊梨涡深深。   朝别又一次陷入困顿之中,他到山下?镇子喝酒,一人点了近二十坛还要?多。   蜀中的酒比缙平镇的果酿更浓烈数倍,入口如?刀割喉。他喝了足足三日,店家劝诫也不听,醉了倒地便睡,醒来继续喝,就这般浑浑噩噩,连入店客人都刻意避着?。   恰逢今日,浩浩荡荡来了几位外地人。   他们坐在?朝别邻桌,为首之人是个年约二十的红衣公子,跟着?一众或下?属或打手?统共近十人。   等上了菜,见店内除了朝别这个满身酒气的醉汉外再无他人,便毫无顾忌地谈论起来。   那红衣公子先说:“都说流云山庄声名藉甚,口碑载道,如?今看来,倒是名实难副。”   “是啊,还以为有多厉害,今天这一看,不就是些碌碌无能之辈,竟然还拒绝公子提议,真是有眼无珠!”   几人零碎话语中,朝别分?辨出一点消息,大约便是横断之乱启,这位小公子想问流云山庄借宝以锻造自己武器,流云山庄借口推辞,这才?忿忿下?山,言语间皆是嘲讽。   一只酒壶不小心滚落,碎坛子发出清脆声响,邻桌人转过头,看了一眼趴在?桌上的朝别,回身骂道:“莫管莫管,一个醉汉!”   红衣公子扇了扇鼻前:“臭死了,跟捡垃圾的一样。”   一壮汉闻言,上去踹了一脚朝别,骂道:“狗东西,臭到我们公子了,还不滚远点。”   朝别动了动脑袋,继续睡觉。   有人劝他:“算了算了。”   壮汉呸了一口,便又回了桌,几人开始继续谈论起来,先讲流云山庄是如?何?名不副实,又说付成海如?何?虚伪奸诈。最后,红衣男子冷冷呵声,忽而开口:“照我看来,那流云山庄的山庄主付谨之,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往后流云山庄在?他手?里,怕是活不过几年。”   下?属赶忙附和:“公子说的是!听说那付谨之生得样貌丑陋,修为境界一般,连继承流云山庄都难……怪不得,一直没传出流云山庄有正统继承人之说。”   红衣男子此刻也喝了酒,飘飘然地继续道:“何?止,我去了流云山庄,这付谨之哪有传说的一表人才?,就是个窝囊烂货。修为低劣,和我一招都过不了就跪地求饶,他哪是不能继承流云山庄,分?明就是不敢!哈哈哈……”   笑声不绝,几人正欲碰酒庆好,下?一瞬,那名红衣公子便被爆起的朝别抓住衣领,重重往桌上一砸。   “啊啊——”惨叫声响彻酒馆。   变故发生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那几人乱作一团,喊道:“保护公子!”   朝别两指掐在?红衣公子脖颈命门处,声色冰冷:“谁敢动?”   红衣公子几次出招都被朝别化?解,只得被扼着?咽喉,呼吸不畅。   “道歉。”朝别说。   “道……什么歉……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和付谨之道歉!”他指腹掐得更紧。   “原来是付谨之的一条狗,你现?在?放开我,还能考虑留你个全尸,”红衣公子面?上桀骜,齿关?扣紧,一张脸涨得通红,却偏不服,吐了一口唾液,慢慢道,“我不仅不和他道歉,我还要?骂他,是个孬种,活该被人唾骂贱货的呃啊啊啊——”   话未说完,朝别就这般按着?他的脑袋,将?人重重摔在?地上,目中是酣醉后的血红,一下?一下?将?他往地面?砸。   欲上前的下?属都被朝别以单手?拦下?,同?样不留情面?,另一手?中动作不减。数不清多少下?,等抬起时,红衣公子早已面?目模糊,口吐鲜血,上半身如?抹布一般软烂。   朝别看他模样,嗤笑一声。   “什么废物。”他道。   *   朝别带着?一身酒气血迹,浑浑噩噩回了流云山庄,直至五日后,才?知晓自己犯了大事。   那日自己惩戒的,竟是当时九大门派之一天翔谷的二公子,他那一打,将?人打得经脉塞堵,怕是要?卧床休息数月才?能勉强恢复。   二公子回到门中便大闹一场让父亲找人来要?个说法,很快,便找到了当初对他下?手?的朝别。   当时的流云山庄不过小有名气,又如?何?能为朝别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得罪天翔谷,何?况此事本就是朝别不占理,无论如?何?……流云山庄都无法包庇。   朝别本就认为是天翔谷错在?先,当夜便要?起身去寻那位天翔谷之人。路过付谨之居所,远远看见灯烛通明,心生好奇,便隐了身形前去,恰在?屋外庑廊能听清屋中两人对话——   显然已经交谈了一段时日,只听付成海话语气愤:“你不该让一个如?此莽撞之人入山庄!”   付谨之回道:“事情已经如?此,说什么都无用,天翔谷之人认定朝别受了指使?,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朝别面?色鄙夷,正要?推门而入,又听付成海道:“——这件事,你绝不能去承担。”   付谨之恭敬的回答随之传来:   “爹,我明白的,”他说,“我有分?寸。”   朝别的手?僵在?半空,随后一点点垂落,在?寒凉的夜风中孤身离去。   第二日,他这个罪魁祸首被流云山庄交了出去,被折磨足足三日三夜,受百道戒鞭,雷刑加身,身上没有一块好皮肉。   最后回到流云山庄,又加施三百戒鞭。   朝别昏倒在?地,背部血肉模糊。   独自在?行刑台上待到暮色苍茫之际,才?提起力气,一点点爬回自己屋所。   休息恢复的半月间,唯一愿意来看他的人,是从?百花门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喻栖棠。   她带了上好的伤药前来,替奄奄一息的朝别医治,二人难得无言,朝别咬紧牙关?,承受着?后背不间断传来的痛楚。   “朝别,”她突然说,“你和我走吧。”   朝别额间渗出冷汗,发丝沾黏在?颊边,唯一完好的耳朵被压在?褥下?,他没听清喻栖棠说的话,问道:“什么?”   喻栖棠顿了一下?,摸他耳朵:“你是不是耳朵不好啊?”   朝别偏开脑袋:“没有,你要?说什么。”   喻栖棠又把问题重复一遍,朝别声音虚弱,回答:“……去哪?”   “这件事肯定没完,天翔谷不会放过你的,你和我回喻家,我们……”她顿了顿,有些别扭,思酌良久,还是讲出了那句话语,“要?不,你和我成亲,喻家能保你。”   朝别闭上双眼,答道:“不必了。”   “为什么?你不愿意?”喻栖棠本就因?为主动讲出这句近乎邀请的话语而脖颈通红,而今被拒,更是惊讶。   朝别闻到很淡的幽香从?喻栖棠身上传来,轻柔地窜入他鼻腔。两人见面?时她尚且骄纵,如?今所有人都弃他不顾,唯独喻栖棠愿意来看他。   “我从?来最烦厌的,就是你这样的大小姐,如?果不是付谨之,我甚至不想和你有任何?联系,”朝别声音冷淡,“你不用再来了,我不想继续看到你。”   喻栖棠手?一抖,大半瓶的药粉都洒在?了朝别后背。   她性子本就骄纵,自然受不得一点委屈,当下?带着?淡淡哭腔,愤骂一声:“谁稀罕你!一个臭乞丐,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喻栖棠夺门而出,那些金贵的上好药瓶还摆在?榻上,被朝别全部推倒在?地,噼里啪啦,砸得粉碎。   几日后,传来消息,听闻付谨之要?继承流云山庄,成为新的庄主。   朝别再见付谨之时,二人换了位置,不再是他小院的石桌,而是在?漫天繁星之下?,偌大殿宇之前。手?握长弓,身着?崭新银甲的付谨之转过头,看到满身血痕,狼狈不堪的朝别。   他一步步拖着?身体前来。   月亮的银辉落在?铠甲之上,像是溢了一层冷清的华彩流光,与付谨之冠玉面?庞极为相配,当真如?同?天上仙人,持一把银弓落凡入界,以战神之躯诛邪镇恶。   唯独脸色有些苍白。   “……你怎么来了,”见到朝别时,很快调整表情,语中担忧,“你的伤还没好。”   朝别拖着?身体,抬头与此刻的付谨之对视,他的虹膜是褐橘的,在?月色下?几近透亮,瞳仁微微成了一道竖线。   “听说你要?接替庄主,我与你的关?系,当然想来道贺。”   “是,父亲年岁已高,就算如?今身体尚可,往后也不该继续操劳,我本就是山庄少庄主,接替也无可厚非。”   朝别耳朵动了动,冷然发笑:“的确,此前我就觉得,流云山庄中,唯独你最适合接任庄主,还想劝你,别再说那些什么离开山庄,世?间游历的话。”   “……那都是,不懂事时候的话语了,”付谨之移开眼神,掌心握着?弓柄摩挲,“何?况,横断之乱已进入水深火热之时,流云山庄一向以除妖为己任,现?如?今,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寒风寂寂,吹草簌簌,叶上也结了薄薄的霜。   付谨之取了一支银羽,上弦拉弓,朝远处天际射去。羽箭射不到那轮绒月,从?浓雾弥漫的山头落下?,不闻回响。   “多谢你,朝别,我还以为你会怪我不守承诺,不能再与你共行江湖之间。”   “往后你跟着?我,流云山庄……不会亏待你的。”他似纾解一番胸中阻塞,同?样轻笑。   “你我二人,还似从?前。” 第63章 朝别(五)   三月后, 逢猎捕节。   流云山庄以弓箭出名,常会?带着数百弟子到黄山猎场捕杀妖兽,付谨之作为未来接任庄主, 此次便是最?好的?服众之机。   他带着那?把巨大流萤弓,率先射伤一只野猪, 又连连收获,对夺魁可谓势在必得。   只捕猎场本就地形乱, 为着一只百年修为的?妖兽祟鹰。付谨之策马入深林,祟鹰再度扑上, 二人一度纠缠, 足足小半时辰, 才将崇鹰彻底斩杀。   正要上前收取内丹,身后一只虎首蛇身的?巨兽忽而袭来, 其形如?屋楼, 又生双翼,舒展开来,铺天盖地挡住那?天际一轮悬日。付谨之反应不及,被滑腻蛇尾拍击在地, 那?粗壮如?数人的?蛇尾即将缠上他身体之时, 朝别再一次出现了。   他与妖物鏖战,最?后凭借精湛技力与灵巧身形领了上风,可那?蛇尾实在难缠, 体力将将耗尽之时, 朝别喊道:“喻谨!”   付谨之弃了长弓,取剑抽身而上, 虎首张着獠牙要咬朝别的?前一刻,他凌于?半空, 用长剑砍去妖物头颅,将身体彻底一分为二。   妖兽乌蓝色的?血喷溅他满身。   付谨之从脏污中抬起头,唯独左脸颊剩下一点白净,能隐约看清原本样貌。   薛应挽忽地想起,自己曾在一本古籍中见过?这种妖物,可时间太久,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了。   朝别从蛇身中剜出内丹,丢到他面前,   付谨之松一口气,轻笑出声。   “幸好有你在,否则今日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朝别扶起付谨之肩膀,带他一瘸一拐走出密林。   捕猎节上的?高?阶妖物内丹是付谨之能够继任庄主的?最?好证明,连付成海也引以为傲自己儿子如?今修为功力。听及付谨之言说那?日朝别在妖物口中危急救下之事,也不再阻挡二人交往,反私下邀了朝别,赞叹道:“往后你若能尽心辅佐,也不枉谨之待你之心了。”   很快,便到了付谨之要继任庄主的?日子。   流云山庄后山有一汪灵泉,山庄水源均取于?此。据说汇集了天地灵气,有积运纳福之效,还能极大助长修为,当初立派择地,便是因为此处灵泉。   历代以来,继任庄主都有一个传统,需要下任庄主亲自灵泉处舀水净化,付谨之亦无例外,他在灵泉前以血落石,三礼三叩,得灵石承认,完成净化仪式。   一切都很顺利,正式继任庄主典礼的?前夜,付谨之再一次去见了朝别。   他又带了一壶酒,却没有为自己斟倒。   “上次偷了我爹珍藏的?酒,他就换了个位置摆放,结果你看,还是被我发现了。”   付谨之笑了笑,目光相?比初见的?纯然,已变得更为坚毅。“庄主”这个身份施加在他身上,令他必须得承受许多施压与困苦,连日繁忙,却不能,也不被允许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疲惫。   朝别将酒杯递到他面前,付谨之摇摇头,往前推拒:“我明日要继任,不能喝。”   “紧张?”   “自然是有的?,不过?,想到往后有你和栖棠陪着,也不是那?样艰难了。”   “想好往后的?路怎么?走了吗?”   付谨之以茶代酒,与他同饮杯。   “从前,是我太过?幼稚愚笨,以为自己当真?能脱然于?世,任性半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这些?时日,向?父亲与庄中长老学习请教,方知尘网重缚,人世多艰。”   付谨之面色皓然,眸如?华星:“我想担起责任,不负师长,父母所托,成为一个好的?庄主,倾力挽世之艰辛,救苦难之人。”   朝别偏眼看去,此刻的?付谨之,当真?如?一位即将上任的?,具有威望的?山庄庄主。   他问:“朝别,你可愿与我一同行此路?”   阒夜中繁星扑闪,一轮皎白莹月高?挂,尽态极妍的?星子上罩着层白蒙蒙的?雾,像一场烟火散尽的?余晖。   少倾,朝别饮下壶中残酒,好似真?的?醉意醺浓,口中话语也不明晰。   数声朗笑融于?夜风,他砸碎酒壶,以示诚心,道:   “我不就是你曾救下的?苦难之人吗,自然是要追随你的?,谈何愿不愿意呢?”   “——付庄主,这条路,也只有我能陪你走下去。”   *   翌日,付谨之赴继任大典,其时云清天湛,霞蔚云蒸,数百弟子集列于?主殿,见付谨之受前任山庄庄主付成海授礼。   钟鼓声起,叩首交接,灵石逸散出七彩之芒,象征着流云山庄庄主的徽纹在掌背亮起,金光熠熠。   恭贺之声连绵不绝,也正是此时,一只巨鹰从天穹上方而至,巨大的?双翼遮住日光。   乌云翻卷,天色骤变。   有人惊呼:“是妖兽!妖兽怎么会来……!”   付谨之握起银弓,掌背徽纹亮起,拉弦射出三支羽箭,剑痕如?白日流星,正中巨鹰头、颈、腹三处。   巨鹰翅背翻滚,尖声嚎叫,响彻山头。   顷刻,异变陡生。   地动山摇,无数不知何时冲破山下屏障的?妖兽直撞入山庄,最?先发现的?守门弟子早已落入妖物口中,被撕咬成碎肉白骨。   可若仔细看去,没有一只妖兽冲付谨之而来,甚至有意避开,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庄内弟子。   山庄最?高?处闷沉的?鼓声被守山人敲响,声音通过?灵力波动放大到整个山头:   “——妖物入侵,守卫山庄!”   透过?朝别的?目光,薛应挽从高?山上看着这一切,朝别没有选择进入战场,只是冷冷地看着付谨之一人之力应对妖物。   流云山庄主习弓箭,除却部分曾与妖物有过?作战经?验弟子,大部分人陡心中生惧,拿起弓箭也畏缩慌恐。   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妖物袭击的?先例,本就不擅近身,妖物却如?潮水般涌入乱作一团的?庄内,只两个时辰,庄中弟子便已殁了大半。   付成海与几位长老仍在苦苦支撑,付谨之鏖战许久,弓箭不成,便换作长剑,以一己之力挡在弟子身前,喊道:“再坚持一下,已经?向?各门派发了求援,很快便会?有其他门派弟子赶来相?救!”   付谨之指尖掐诀,收弓,单手持剑,侧身斩下一只妖兽头颅。   他身形灵动矫捷,白袍翻卷,金色箭芒与剑光交汇,身上溅满污血,唯独神色坚毅,双目如?星,宛若一道不可突破的?高?墙。   可惜,最?终还是没有及时等到救援。   离开的?路被堵死,整个流云山庄被源源不断涌入的?妖物占据,踩着满地血肉,啃咬着弟子的?尸体。   场上还站着的?,便只剩下他一人。   最?后一个弟子倒下,付谨之已然满身血污,可妖兽的?攻击早已停止。密密麻麻的?妖兽聚集在流云山庄的?大殿广场前,尽数仰起头,望着依旧用拿剑不断斩杀的?付谨之。   随后,是大批收到讯息涌来的?附近门派修士,他们在山下集合,带了法器符咒,做足了剿灭妖族准备,一并?杀至山门。   可论是谁也没想到,冲入山庄时,见到的?,却是这样一幅景象。   浸满鲜红的?付谨之立在尸骸血海中,手中提着一把沾黏着骨肉的?剑,无数妖物将他环绕其中,甘愿俯首称臣,本能朝拜。   有人大喊:“付谨之,你竟勾结妖物?”   “不,不……那?些?妖物,在对他跪拜……”   “果然没错,是他联合妖物,覆灭了流云山庄……”   付谨之怔怔抬起头,对上匆忙而来的?各大修士。他恍然清醒,意识到什么?,手中剑柄一松,哐当砸落在地。   “不、不是……”   那?些?妖物依旧乖顺地匍匐在他脚下,付谨之惨白着脸色后退,妖物便同样往前移动,他厉声喊道:“滚开,滚开!”   朝别也在此时跃步而下,穿过?人群,来到最?前方。   付谨之双手发抖,像是看到了唯一的?希望,嗓音颤抖,不住喊道:“朝别,朝别……”他急切地要迈步前来,妖物也适时地让出一点位置,可最?终,还是被弟子尸体绊倒在地。   “我没有,没有勾结妖物,”他双手撑地,仰起头,看向?朝别,淌了满面的?泪,“你相?信我的?对不对,你帮我证明,你帮我,你帮帮我……”   朝别说:“好。”   他轻而易举用灵流轰开了满庄妖物,腰间长刀出鞘,瞬间捅入了付谨之胸膛。   朝别声音很低,宛若气音,轻飘飘传入付谨之耳内。   “——你知不知道,是你,亲手害了他们?”   付谨之脸上还保持着惊异与一点看到希望的?期冀,却在刀尖深深没入胸膛后,眼中那?点光芒逐渐黯淡。   他再问不出一句话,唇角溢出血沫,随着朝别抽刀,鲜血汩汩涌出,身体倾倒,与满地的?艳红混杂在一处。   无数妖物见此场景,骤起暴动,朝别周身气场泛涌,重新抽刀而上。   其余诸位修士,同样随他去与妖物对战,许是付谨之已然倒地,这些?妖物竟再没什么?一战之力,轻易便被杀灭得干净。   朝别回过?身,握着刀柄,神色苍白,目中哀痛。   “多谢各位及时赶来,虽未能阻止付谨之与妖物勾结,但幸好没让他成功脱逃,使其伏诛……我虽不是庄内之人,却深受庄主照顾,如?今此事已结,还望各位,能让我……最?后送庄主一程。”   不乏有人赞叹他的?大义:“你是付谨之带来庄内,却愿意为了世间正义而选择亲手杀害自己好友,朝兄实在值得钦佩。”   “是啊,若不是你,我们也不会?想到……这付谨之竟会?为了一己之私与妖族勾结,连自己的?父亲,宗门都要陷害……”   “毕竟妖丹的?诱惑实在大太了,顶不住也无可厚非,幸而有朝兄告知,才没能让这魔头计划顺利。”   朝别一一谢过?,面色沉痛,只道太过?哀伤,望众人能让他自己处理,这才又送了这些?门派之人离去。   他在满地狼藉中站了许久,最?后弯下身子,扛起唯一伤害留着“全?尸”的?付谨之,哼着家乡小调,缓缓往庄内走去。   *   付谨之伤得很重,醒来时,眼、耳、口、鼻处皆往外淌血,似乎不能视物,也不敢相?信自己仍旧活在世上,缓慢地抬手向?外摸索。   一块冰冷的?硬物被塞到他掌心。   付谨之一点点抬起头,朝别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的?声音响起:“睡得如?何?”   付谨之嗓音极哑,像是暴晒过?又撕裂的?河床:“朝……别?”   他嗓音太轻,朝别侧过?耳朵,辨认好一会?,才应道。   “是我。”   付谨之要挣扎起身,却又无力,只得向?着声音方向?膝行几步,慌乱求助,“父亲,母亲,大典,朝别,快去救……”   最?后一刻的?记忆倏然回笼,便又怔怔后退,颤声错愕:“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掌心覆上他手背,让付谨之清晰感受到手中物件存在。   付谨之匆乱地去摩挲那?件硬物,只一下,便清晰辨认出那?是朝别小时曾赠予他的?骨坠,重重呛咳数声,吐出一大口血沫。   “是你,是你……”付谨之睁着茫茫然地双眼,去寻找朝别方向?,“你,你来找我了……”   “后悔吗?”朝别掌心移上脸颊,逼着已然无法视物的?付谨之仰起脸面对自己,“我的?家人,也是这样死的?。”   朝别话语听不出感情,指腹摩挲着付谨之脸上渗血的?伤口,“如?果不让你也亲身体会?一下这种感觉,那?就实在太可惜了。”   “死……了?”   “死了,”朝别道,“没有一个活口,你们流云山庄杀的?。”   付谨之脸色惨白,嘴唇发抖,很快,意识到什么?,艰难地撑着身体,凭借声音来处,一点点摸索着爬到朝别脚边,额头重重嗑在靴面上。   “是我,是我对你不住……”付谨之鬓发散乱,因着血液沾黏干涸,整张脸极为狼狈可怖,早已没了从前清秀雅俊模样,“可为什么?,你不早一点说,我可以,我可以补偿你的?……”   “补偿?”朝别笑了一声,“要给我什么?,金银钱财,还是名声地位?我这十几年,你轻轻补偿二字,就能抹平一切吗?”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无可挽回,可这些?年,我将你当做至亲对待,”他声音变得细小,近乎无措地喃喃,“我父亲,也将你不薄……”   “闭嘴!”朝别忽而暴怒,抓起付谨之头发,将他连同脑袋一起拽扯起,声色俱厉地质问,“你怎么?还敢再提到付成海?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那?猪狗不如?的?爹商议什么?吗?”   他咬牙切齿,心口一阵热血兀地上涌:“你不仅背叛我,你爹也嫌弃我,只因为一个宗门施压就将我随意交出去。那?三日我是怎么?过?的??你知道吗?他们用鞭子抽打我,种种手段折磨我,更是骂我如?犬豕彘猪,那?个时候你又在哪里??你甚至还想要我性命……我将你当好友,你将我当什么?,一个仆人,随手丢弃之物?还是一条狗?!”   越说便更为愤然,将他发丝重重一甩,推倒在地,付谨之咳嗽数声,鲜血从五窍而出,蜷起身子在地上发颤。   “朝别……”付谨之撑着身体,低低唤了他一声。   “闭嘴,闭嘴!不要再叫我!”   朝别猛地踢了一脚桌子,不愿再看他一眼,他背过?身,闭上双眼,心中愤意难平,双拳掐入掌中,痛楚同样蔓延至心口。   他冷冷开口:“我不会?杀你,你就这样活在世上,感受和我一样的?痛苦吧。”   良久,屋中陷入沉默。   随后,一道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付谨之重复着这几句话,不知是对家人,还是对朝别。   一遍又一遍。   他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你。”   朝别依旧没有回头,他手掌握得发痛,青筋迸在小臂上,仿佛屏着那?口终于?大仇得报的?气,终于?畅快,终于?称心如?意。   直到声音渐小,消失不见。   屋中陷入一片寂静之中,静得能听见屋外风吹叶动之声,窸窸窣窣,混杂几声断续鸟鸣。   朝别讽刺笑了一声,转过?头,脸色骤变。   柔软的?衣物铺落在地面,蜷成一团雪似的?白,尚带着斑斑点点的?红。   付谨之就这般平静倒在地上,眼,鼻中的?血已经?不再流淌,整个人如?同死物没有一丝半点生机。   不知为何,朝别去探他脉搏的?手臂有些?颤抖。   指下平静的?柔软的?皮肉昭示着再真?切无误的?信息——这具身体连同元神,早就被付谨之自曝毁去,一切空空如?也,如?今剩下的?,也不过?一具空荡荡的?肉身。   “起来!说话!”朝别再一次气愤,抓起他头发,面色狰狞地瞪着付谨之,“别在我面前装!”   对方没有反应,掌下触感的?脑袋与身体就像一个柔软的?沙袋,轻易能在掌中晃动。   隔了很久,朝别眨了眨眼睛,才确认付谨之真?的?死了。   骨坠上的?红绳缠在付谨之几个手指上,随着尸体晃动也一并?在空中摇摇晃晃,朝别猛地扯了过?来,绳线也就啪地一声断裂了。   “你活该,”他唾了一口津液,狠狠骂道,“你根本,不配拿我的?东西。”   “你倒是聪明,知道活着,会?被我折磨,干脆选择了个最?快的?解脱。”   “是我大意了,就该留着你爹,留下几个人质,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看着付谨之七窍流血,肮脏污秽的?脸,又一声,一声地放声大笑起来。   十五年,足足十五年。   终于?报仇了,那?一日全?族覆灭,亲人死在眼前的?痛苦,也让付谨之尝了一遭。   朝别面上是难以言喻的?开心和畅快,恨不得拍手称赞:“也好,也好,死了也好……你活该啊,付谨之,你早该死,在十五年前,你就该死了……”   他用力将朝别尸体丢到一边,恶狠狠踢了一脚,随后跌撞着,靠桌案一脚缓缓坐在地面,眼眸眯起,轻蔑地看着窗外夕阳余光下,被自己亲手毁灭成断壁残垣的?流云山庄。   薛应挽胸中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闷燥与痛苦,像是朝别的?心中冒出一个黑色旋涡,内里?是无穷无尽,如?何也填补不上的?莫大空虚,要将摇摇欲坠的?朝别吸入旋涡的?中心,将他与这座塌塌的?流云山庄一起彻底吞没。 第64章 朝别(六)   薛应挽眼前视野遍布着密密麻麻的细纹, 像虬结的蛛网,或是琉璃碎裂的纹路一般错乱。   他与朝别在那间?屋子里?足足待了七日。   倚靠桌脚而坐,付谨之尸体就在一旁, 因着灵力相护,竟一直未曾发腐泛臭。   胸口的玉佩被取下, 连着骨坠一起放在手中被捂得发热。朝别木然地看着窗外日升月落,不知何时露出的两只狼朵耷拉。   第八日, 听闻消息的喻栖棠从百花谷内赶回,闯入早已一片废墟的流云山庄, 在空旷的殿前大喊:“朝别, 朝别, 你给我滚出来!”   她提着软剑,一间?房一间?房的找, 很快, 随着屋门被踹开,大片毒辣日光鱼贯而入。   朝别耳朵晃动两下收回,抬头看去,正撞见喻栖棠一张清丽的脸蛋满是愤然与不可置信, 眼圈鼻尖发红, 显然才?哭过不久。   喻栖棠第一眼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付谨之,瞳孔骤然缩紧,唇色惨白, 朝别与她对上目光的同时, 软剑剑尖也已指向了他额心。   “为什?么,”她声音几乎变调, “朝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朝别丝毫不惧眼前利剑, 深灰色瞳孔微竖,少倾,缓慢答道:“……付谨之与妖物勾结,便也是妖。我除妖,何错之有?”   喻栖棠双眼布满血丝,咬牙骂道:“你放狗屁!阿谨根本不会做出这些?事?情来!”   朝别冷冷看着她,道:“可他的的确确是做了,所有人都看到了,你找我来泄愤——难道就能?改变事?实吗?我不过是为了天?下宗门安定?,才?不得已亲手将好友制裁而已。”   喻栖棠眼中掉下泪水:“朝别,我当真是错看了你,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寒光一闪,软剑如?缎细滑,竟是直直向着朝别眉心而来。   朝别目光黑沉,在软剑即将刺上之时以手相抵,他修为本就超乎常人,又天?生神力,身形不动,只依靠二指便与那一柄轻钢软剑有来有回。   喻栖棠本就心神不稳,现下更是悲愤气急,一手戳刺攻点,一手取了腰囊处暗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朝着朝别方向砸去。   铁蒺藜,金钱镖,如?意珠,甚至硝石梅花针,都是平日里?当做收藏玩乐之物,并不擅长使?用,施招时焦乱如?焚,自己掌心倒被那尖利之处磨出了血。   朝别此时才?转而撑身,弓腰躲过两三?旋飞小刀,又侧而避下近距离抛砸而来的如?意珠,珠子落地,噼里?啪啦地响,凭空生出一阵飞灰尘沙。   朝别亦被迷了眼,咳呛两声,在浓烟中寻不到痕迹,转过身,令完好一耳去细听动静,跃步而上,抓住才?踏出屋门的喻栖棠肩膀。   喻栖棠惨叫一声,手臂一松,趁乱想扛着离去的付谨之尸体跌落在地。   朝别如?蛇信般的声音冷冷钻入耳中:“——要去哪?”   喻栖棠抬腿就踹,可惜踢了个空,连软剑也被人夺走,丢弃脚下。   烟雾散尽,她脸上早已满是泪痕。   “阿谨已经被你折磨成了这样,连名?声也尽毁,你满足了,你开心了吗?你就连他的尸体也不愿意让我带走吗!”   朝别沉默一会,答道:“不够。”   喻栖棠鬓发散乱,抽噎着,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不明白,你究竟还要怎么样,你究竟还要做什?么……阿谨给你赎身,给你吃穿用度,将你当做真心好友对待,可换来的,却是你这个狼心狗肺之人这样待他……”   朝别闻言,摸了摸自己胸膛。   倒也确实,是一颗狼心。   他并不在意,徐徐讲来:“我说过了,是付谨之自己去勾结利用妖物,与我何干?他这样心狠手辣,我若是放任,他岂不是要带着妖去将山庄屠杀殆尽?”   “闭嘴,闭嘴——”   喻栖棠没了剑,便拔出一支短刀,扬起手臂,从高处往下捅刺。   她修为,境界皆不如?朝别,更遑论?早已在方才?决斗中力竭,如?今只不过凭借着本能?的恨意,用最粗陋原始的方式妄想去杀朝别。   朝别将她小刀生生折断甩落,握上那截细韧手腕,冷声道:“我不杀你,趁我还没改变主意,赶紧滚。”   “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喻栖棠紧紧咬着牙,纵然涕泪满面?,依旧撑着一口气辩驳,“阿谨从不认为人与妖生来对立,更不会利用妖物去做这些?下作之事?……”   朝别似乎极为反感喻栖棠依旧付谨之他说话,眉目紧敛,低声嘶吼:“你怎么懂,你懂什?么,你觉得你和他亲近,所以你什?么都明白是不是,还是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   “是你不懂!”喻栖棠没了武器,便用牙齿去咬,一双眼睛泪汪汪的,“我和阿谨认识这么久,他是怎样的人怎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就连小时候曾遇到狼妖,他都会欺瞒家人,让那些?妖物得以逃过一劫……”   朝别厉声打断:“你说什?么?”   “啊——”喻栖棠痛叫一声,指间?不住发抖。   “你说什?么,说清楚!”他将喻栖棠手掌抬高,两人对视之间?,那股凶戾阴鸷之色瞬间?爆发,“说啊!”   喻栖棠似乎有些?被吓到,很快,又不甘落于下风,回以狠厉姿态,咬牙唾道:“说与你听又如何!十五年前横断之乱初启,流云山庄与夺心楼奉天盟之命到陵川河捕杀逃窜妖物。那时我与阿谨跟着付叔叔一道前去,午时修整之后,阿谨便跑回来,说在林中遇见了玩伴……”   薛应挽心下猛然一震,想道:“糟糕,付谨之当时年纪尚轻,不知陵川河一带野兽频频出没,除却妖族,根本无人能?在那处生存。大人想必一听便能?知晓,那所谓‘玩伴’,便是化?形的妖族,那时妖族人族关系势同水火,又怎会放弃这苦寻得来的机会。”   朝别不住闭目:“是了,所以接下来,他该带着人,去寻他那所谓玩伴了。”   喻栖棠继续道:“呵……行进至深处,遇上两道反向分岔之口,那夺心楼楼主便问阿谨‘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位小哥哥住在哪里?呀?’”   朝别问:“他说了?”   “当然,阿谨欣喜非常,说还要找那个厉害哥哥玩,随后伸出手,给众人指了位置。”   观及此处,薛应挽不由心中哀叹,孩童天?真烂漫,却被大人加以利用,灭了一族百余性命,   朝别已然不忍听下去:“够了!这就是你说的让那些?妖物逃过一劫?分明就是……将他们置于死地!”   喻栖棠挣脱不开手上桎梏,死死盯着朝别:“而后,阿谨忽而闹着肚子发痛,还从马上摔了下来,付伯伯便借了人手给夺心楼,将功劳让了出去,只派出几人往另一小道去例行查探,余下人一起回了庄。”   “那次他的确摔得不轻,在庄内养了许久,我再去见他已是一月后,那时才?知,他是故意让自己摔下去的。我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回答,是为了救下那个小哥哥。”   “阿谨说,怕自己讲了吓到那哥哥,而且一时动静太大反引得林子里?的人察觉,便故意指了错误的道路拖延大部队时间?。又知道父亲习惯,那几个查探的弟子就足够让哥哥的家人觉察逃跑了。”   朝别声音已然有些?颤抖:“那他又怎么知道,那位哥哥……不是人?”   “他说,那个哥哥太傻了,他去的时候就看到了他的两只耳朵,后来把耳朵藏了起来,身后还吊着一只灰色的大尾巴,给他抓鱼的时候,尾巴一晃一晃的……”   朝别骤然松开手,脸色煞白。   薛应挽心中一块石头猛地落了地,击起千万尘沙飞扬,如?何也平静不下了。   是了,当初的朝别记得父母叮嘱,特意指了与家中相反方向,薛应挽此前一直不明白的就是,分明是错误的路,为何朝别依旧被灭了族。   如?此这般……便说得通了。   当初的两人分别出于为自己,为对方的考虑做出了恰好相反的决定?,都正确的选择,在阴差阳错下酿成了最错误的悲剧。   他甚至能?想象出,付谨之小时那副得意洋洋,自以为救下了一只错漏百出的狼的骄傲模样。   喻栖棠跌坐在地,一张脸气得涨红,高声反驳:“所以阿谨,根本就不会是你口中说的……利用妖物,杀害亲族之人!”   朝别脚步踉跄,后退一步,双目发红。   “你别以为和我说这些?编造话语就能?替他辩解!这些?都是数十年之前的事?,根本没人能?够证实!”   又像找到什?么漏洞,掌心重重抓握着桌沿,顾自抬了声音,恶狠狠道:“何况哪怕真如?你所说,他也绝不是什?么你以为的良善之人。他与付成海商议将我交出去,那三?天?我遭遇什?么,你分明看到了的,他就是想要我死,要牺牲我的命——”   喻栖棠本就尚处于悲愤之中,犹自记恨着朝别,愤声截口:“你才?是忘恩负义!那天?翔谷谷主出了名?的凶残,你以为你得罪了他儿子,是怎么只挨了三?天?教训就活下来的?   为了你一个乞丐,流云山庄亲自出面?求情,阿谨为了让他父亲同意保下你,足足跪了三?日,受了和你一样的戒鞭,宁愿放弃他坚持了那么多年的自由去接替庄主……他一直不愿让我告诉你,说你自尊心高,若是知道,定?要去天?翔谷大闹一番,可你呢,你又是怎么待他的!”   说至激愤处,喻栖棠已然泣不成声。她将地上一只在方才?打斗中碎裂半边的瓷瓶捡起,再一次砸上朝别脸庞。   朝别依旧没躲,任由碎瓷尖锐处划在他脸庞,刮出两道血痕。   “我最后悔的事?……就是为你,去百花门求取能?够治疗聋聩的丹药,你根本,根本不配……”   朝别被砸得偏过一点脸,肩头随着粗急的喘息起伏。   其实薛应挽并非不能?理?解此刻的朝别——这般境况下,朝别自然不愿意承认族人死去有自己的缘由,继而下意识暴怒,急切寻找其他罪状妄求得到一点心里?安慰,试图去证明喻谨本就是个死有余辜的罪人。   本来可以逃过的,本来可以活下来的。   就差一点,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朝别是聪明人,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只是一直不敢去确认付谨之并非自己心中的恶人,他怕自己心软,怕自己因为一时感动,而放弃为亲族的复仇。   可他坚持了这么久,几近完美的计划,终于得偿所愿报仇雪恨,却有人突然前来告诉他——你恨错了人,怨错了人,当年之事?,究极根本,自己才?是那个真正的罪人……   那朝别这错很的十几年,痛苦的十几年,又有谁来弥补呢?   朝别紧紧盯着喻栖棠,片刻,愤而大笑。   “你骗我,”他声音几近癫狂,重新?握住剑,步步逼近喻栖棠,一双眼睛布满猩红血丝,目眦欲裂地瞪着喻栖棠,“你骗我,你骗我——”   “付谨之就是个利欲熏心,唯利是图的小人,他满胸心机,骄傲自满,舍亲弃友,人人厌恶,更私通妖族,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你休想,休想再为他辩解一丝一毫——”   朝别一句句骂着付谨之,极近恶俗污秽之言,喻栖棠打不过朝别,只空流着泪水,怒道:“混账!混账!”   她没了武器,便用所有能?摸到的东西往朝别身上砸:只余下半壶凉透茶水的茶壶,琉璃金枝镂空花瓶,再或是身上饰物。朝别一下没有躲,任那些?物什?砸落在自己身上,湿漉漉的茶水与几片泡烂的茶叶挂在他衣物,显得十分狼狈。   喻栖棠最后摸到的,是脑袋上那只紫藤花玉簪,手腕一滞,同样撞见了朝别眼里?一霎的停顿。   她毫不犹豫,拔下玉簪,上前一步,往朝别脖颈中猛地捅去。   朝别依旧没躲,如?注鲜血从脖颈处喷流而出,喻栖棠拔出没入三?寸的簪子,要再一次往前刺去时,被紧攥住了手腕。   “你够了没有!”朝别盯着她,鲜血顺着肌肤淌过锁骨胸膛。   “不够,不够!”喻栖棠咬紧牙关,一字一顿,“你做的事?,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   两人就这样僵持,朝别盯着喻栖棠一对发倔的眼睛,他松开手,喻栖棠便如?同只发狂的野兽再次撕咬而上,几番来回,玉簪在争抢之中被摔砸在地。   清脆触地声响起,那串雕刻完美的紫藤花也随着重击四分五裂,像是散落一地的水晶葡萄。   两人实力差距悬殊实在太大太大,到最后,喻栖棠没了力气,两只眼睛哭得红肿,抛下自尊,哽声恳求:“朝别,他如?今已经去了,无论?你多恨他,看在我们哪怕相识一场。我求求你,你把付谨之尸体给我,我带他回去安葬——”   朝别喉结滚动,阴沉沉地讲:“不可能?,”他重复道,“没有人,能?够带他走。”   他的手掐在喻栖棠脖颈上,良久,还是松了手,大声骂道:“滚,给我滚!”   喻栖棠被一股极重力气推至屋外,只见朝别已然扛起付谨之要往外走,她想爬起身,却发现根本无法动弹一丝一毫。   “混账,混账混账混账!”她趴在地面?,声嘶力竭,泪水潸然而落,“朝别,你这个狼心狗肺,不是人的东西,你杀了付谨之,你害了流云山庄,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终有一日,我一定?会杀了你,把你碎尸万段,给他们报仇……”   咒骂声逐渐变得渺远,朝别变回了一只巨大的狼,利牙叼着付谨之的衣服,将他甩在后背,慢慢走入深山之中。   薛应挽的视线被水意浸染得一片模糊,他随着朝别,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色昏暗,朝别才?将他带到一处山洞中,放在一块半人高的岩石前。   他猛然用牙齿扯开付谨之衣物,看到了曾经好友瘦削后背上无数道长鞭抽过的斑驳痕迹,这些?伤痕显然已经愈合了,只有一道道长出的粉色新?肉,似能?窥见……当日下手之人的凶狠与满背鲜血淋漓。   一向受百般惯养长大,害怕疼痛的付谨之,又是如?何……能?捱过与他同样苦楚的足足三?日。   “你活该,”朝别齿关发抖,低声道,“你和妖物混在一起,真是活该,这都是,你应得的……”   付谨之的脸很难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里?全都是干涸的血,几乎看不出本来白净面?貌。朝别静静看了很久,须臾,垂下脑袋,舌头一下一下地舔干净他的脸颊。   随后,一条长长的,毛绒绒的大尾巴卷住了付谨之的身体,阻挡夜风裹挟而来的草沙。好让他不会被轻易吹倒在地,不会沾染太多尘灰。   “骗子……”   通体深灰,常人两倍大小的妖狼盘踞在付谨之脚边,同样巨大的脑袋拱着在他颈边,嗓音嘶哑而哽咽,断断续续地骂他,“……付谨之,你这个骗子。” 第65章 朝别(七)   得益于狼族良好的夜视力, 在朝别眼中?泪意消却大半后,薛应挽看到了山洞内景象。   像是常年有人来此处休息,虽说不?上干净, 却也没什么多余的杂草碎石,岩石后方放着朝别常用的一把刀, 再往里,便是一叠胡乱堆放的付谨之衣物, 一条长长的锁链延伸。   若是薛应挽没有猜错,朝别本来打算, 应是提早准备好了要在此处折磨付谨之。   只是这?些东西, 现下不?再有用武之地?了。   在山洞最深处, 薛应挽还看到了一件令他陡然毛骨悚然之物。   ——那是捕猎节当日,那只被付谨之亲手斩断的异兽头?颅, 棕黑色虎头?上的双眼始终大睁着, 露出涣散的眼瞳与大片眼白。   薛应挽也终于记起来,这?是一只怎样?的异兽。   《寻异经》有言,古有凶兽,名?蝮乱, 虎首蛇身?, 长百尺,双翼巨大,喜食人, 昼伏夜出, 身?负上古神祗血脉遗留,斩其首, 有统御百妖之能。   他也终于明白朝别做了什么。   那日看到的蝮乱非常狂躁,显然是在极虚弱之时被人用药物加以引诱利用, 逼出其凶性,令其在白日出现,再借付谨之之手将其斩杀。   蝮乱之血于普通妖物天生便存在着高吸引力,既是统御,也是瘾药。庄内所有人都饮下被混入蝮乱血液的灵泉水,附近妖物便不?由自主被吸引前来,其中?不?乏修为高深的妖物,依靠着对味道的索求,疯狂地?去屠杀流云山庄弟子。   而唯独对于曾亲手斩杀蝮乱的付谨之,却只剩下了本能的畏惧与敬仰,他们匍匐朝拜,只期盼身?为“领主”的付谨之能再赏赐一点血液……   朝别这?一招,当真?狠毒。   只可惜他做了万千准备,却独独没有想到付谨之竟会就这?般选择自爆元神而亡。本该胸有成竹喜不?自胜,却成了痴愣的惘然,怔怔看着洞内那些再也不?上的衣物,视线又移回了付谨之的脸上。   “骗子,”朝别用狼行的身?躯靠在付谨之身?上,一遍遍骂他,“骗子,骗子。”   “你和喻栖棠商量好了的,你们故意骗我,想让我内疚,想让我后悔,想让我为你伤心。”   “你想得美,”他说,“我的亲族因你而死,我流浪多年拜你所赐,这?十五年,都是你欠我的。”   说着,又埋下头?,尖利的狼耳往下耷拉,那双眼睛不?断掉下泪来。甚至薛应挽都不?住去想,都说狼妖是极少哭的,这?朝别打人时厉害,哭起来也是没完没了。   洞穴空旷,又在流云山庄地?界,周遭百里无人敢来打扰,朝别忽而放声痛哭起来,就像当初那个从河流边回到村族的八岁孩童,声嘶力竭,流了满脸的泪。   回忆到此处,便彻底结束了。   许是通元神共感的缘故,朝别最后那股哀切而绝望的痛苦同样?真?切传入他脑中?,像是被溺毙在深不?见底的黑暗海水中?,水流压迫着神经,眼中?耳中?都是死寂般的低鸣。   他艰难回过神来,越辞仍旧在不?远侧,方才与朝别因大阵启动而神识相?连,看似历经梦中?十五年,而重回现实,却是不?过短短一霎。   自己力竭倒地?,朝别也好不?到哪去,他为强行启动阵法灵力损耗巨大,如今不?过剩下一副空空如也的身?躯,只艰难地?撑起身?子,还要继续向着只差数步的大阵而行。   薛应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迈去,即将再一次触碰阵法之时,一道淡金色细剑忽从半空而现,宛若阳花烈焰,伴着千束万束极炽烈的白光,箭雨一般落下,形成了一道织网般的泛光牢笼。   而细剑正落在他跟前,阻挡了朝别前进的步伐。   喻栖棠周身?似也笼着一层莹莹白光,肩披羽织,衣袂飞扬,自半空翩翩而降,掌心微抬,那柄细剑自然升起,下一瞬,便是径直朝朝别胸前而去。   朝别闪避不?及,侧过身?子,依旧被细剑经他肩胛骨穿过,剑身?轻描淡写回到主人手中?,不?带一丝脏污血迹。   他口?中?喷吐鲜血,声音沙哑,再一次叫出已然时隔近千年的名?字:“喻……栖棠……”   喻栖棠冷清的眉眼皱起。   朝别回过身?,与自半空浮悬,停留在越辞与他中?间的喻栖棠对望。   “朝别,等你很久了。”喻栖棠掌中?握剑,微微仰起下颌,居高临下看着地?面?身?形佝偻的朝别。   朝别虚咳两声,满不在意:“我也值得喻大小姐这?样?等候,实在荣幸。”   “你知道,我是为了等你?”   “自然,”朝别十分坦然,“等了将近千年,才等来这?个最合适的秘境,又大肆放出消息,说不?是故意为了引我前来……又有谁信呢?”   喻栖棠神色冷冷:“这?些年,你一直在寻找能令死人复生之法,传言江洄门有补全元神的秘传法器,更?是不?惜入江洄门残害上一代门主……朝别,你做这?些,究竟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怎么会问这个问题,”朝别不?住发笑,“你难道不?明白吗?我本来就看付谨之不顺眼,还想好好折磨,谁能想到他死的那么快,也太便宜他了……”   霎时一支白羽至空落下,擦过朝别脸颊,带出丝丝血意。   “这?么多年过去,一直在外听说,百花门多了个雍容温雅的新门主,还以为你变了性呢……现在一看,还是那么暴躁,哎,别打……”   朝别侧身避过几道箭雨,吊儿郎当:“别啊,你把我打伤了,谁还能去救付谨之……”   “朝别,付谨之尸体究竟在哪里!”   “哪还有什么尸体呢,”朝别低声道,“看到了吗,石台上躺着的那个小孩。”   薛应挽同样?顺着目光望去,石台中?央的雁谨面?色青白,依旧毫无知觉地?沉睡着,若不?是胸膛有轻微起伏,任谁都会觉得已然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体。   “你不?是说,我到江洄门,是为了那道补全元神的法器吗?初时我也寄希望于此,可费劲辛苦拿到,才发现这?东西不?过是个上古神器的残片,说什么补全元神,都是骗人的。”   朝别抬手擦去脸上血迹,浅浅地?弯着嘴角:“不?过,还是有那么一点用——我以为,付谨之真?的元神破碎,可那道小小的灯盏,还能从他身?体里面?寻到一丝残留的魂魄。”   “只是,原本那具身?体已经不?能再用了……我只能临时找到一个孩童,将付谨之最后的魂魄融入他体内,保证他能够留下最后一丝复生之机……”   他一步步往前迈去,即将踏入大阵之前,被喻栖棠落下的网织阻拦,不?解抬头?:“……怎么,你不?想,再看一眼付谨之么?”   薛应挽在看完朝别记忆后,其实便已经猜到雁谨与当初的付谨之一定存在着某些关联——他二人在最终反目前,朝别尚还残存着与付谨之兄弟情谊之时,那场对酌酒醉中?,付谨之曾说过,他想当一只自由的大雁。   只独独没想到,这?竟是付谨之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缕元神。   “别阻止我,栖棠。”朝别喃喃道。   喻栖棠沉声质问:“朝别,你还没醒吗?难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复活阿谨?”   “当然可以,”朝别道,“你百花门初时探测,只知秘境内有因果?之物,却根本不?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阵法吧。”   “此阵据传是上古神力遗留,名?‘物换星移’,有扭转乾坤,倒逆时光之功效。若能成功开启,不?光能回到过去挽回遗憾之事,更?能令现世因曾经不?同的选择而变动……”   他喃喃道:“到那时,你就能再次见到付谨之了,不?好吗?”   “朝别,你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喻栖棠再也忍耐不?住,双眼通红,愤骂道,“你这?一千年找各种?方法要救回阿谨,可他当初就是被你亲手所杀,你究竟……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朝别的妖族身?份隐藏得极好,就连喻栖棠也隐瞒至今,若非入了元神记忆,薛应挽同样?不?会知晓朝别竟是狼妖,更?不?会知道他曾与付谨之有那样?一段过往。   朝别双目深沉:“等我将他带回来,你就知道了。”   数道白赤赤的灵流在空中?化为冰凌,同时向着朝别迸射。朝别已然没什么力气,勉强阻挡一部分碎裂在半空的冰凌,很快,便被穿过身?体,血液喷溅。   “放弃吧,”喻栖棠道,“我在你们入秘境时便去查过古籍,物换星移也许的确能回到过去,但?已然发生之事无法更?改,就算你再尝试一遍,也只不?过是同样?的结局。”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阿谨回来,可是这?已经不?可能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元神破碎之人,早就不?在轮回之中?,消弭于世间万物了。”   这?话似乎再一次激怒了朝别,他目眦欲裂地?瞪着喻栖棠:“你懂什么,你懂什么!闭嘴,你看到那边的雁谨了吗,他身?上有付谨之的元神,他就是付谨之,等我成功以后,一切就能回到原来……”   他不?愿再拖延时间,将浑身?灵力抽出,即将再一次尝试去启动大阵之时,一柄泛着金色幽光的细剑已然穿透他的胸膛。   掌中?凝聚光亮消湮,朝别唇边淌血,仍不?放弃,极为偏执地?盯着那道阵法,一步步地?往前爬,任细剑带出更?多的血,几?乎顶到喻栖棠握着剑柄的手腕。   朝别慢慢仰起头?,对上了喻栖棠平静的一双眼,他张开嘴,讲不?出话,喉咙只大股大股往外拥着鲜血。   “我找了你很久,足足有一千年。”她说。   “当初我境界不?如你,便在这?些年中?勤加修行,而今特意等你来,就是为了能够亲手杀了你,为阿谨报仇。”   “我很后悔,当初认识了你,也曾将你……真?的当做过朋友。”   在一双颤巍巍的手即将触碰上长剑时,喻栖棠后退一步,骤然抽出剑身?,任鲜血飞溅在一身?浅黄衣衫与白净脸颊。   随着朝别头?颅重重垂倒,冰室陷入寂静之中?。   喻栖棠的剑上依旧干净如新,唯独雪白面?颊与脖颈处染上刺目血迹。她收起剑,很快平复心境,又恢复了那副端雅模样?,丝毫看不?出方才曾那样?愤怒,不?顾身?份地?亲手诛杀一个罪人。   喻门主目光如轻雪,眉心一点朱砂灼灼,转向与朝别一同被大阵反噬而弹击到另一侧的薛应挽:“我记得你,”她温声道,“在百花门见到你时,你身?上就有朝别的味道。”   “你怪我吗?利用了你,找到朝别。”   薛应挽想起那日二人简单的相?见,喻栖棠赠予他的一束沾露梨花与清润灵力,摇头?:“不?。”   喻栖棠与他行礼,纵然疲惫,依然保持着习惯与人交往时的微笑:“多谢你与……”话语停顿,目光移向依旧在打坐调息的越辞,“那边那位小兄弟,今日之事,实在让你们见笑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雪白药瓶,放于薛应挽掌间:“你二人是朝华宗弟子,想必还要继续在秘境中?停留。我会带那个名?叫雁谨的孩子离开,这?药给你与你的同门使?用,能恢复损伤的内息……等出了秘境,还有什么需要的,尽可来百花门寻我。”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股清润的梨花香气,叮嘱道:“还请二位,莫要将此处发生之事告知他人。”   “我明白,”薛应挽隐瞒了自己曾进入过朝别元神,共享记忆之事,像只是寻常好奇,问道,“这?所谓‘物换星移’阵法,当真?绝无可能改变未来之事吗?”   喻栖棠沉默许久。   “我不?知道,”她说,“我骗了朝别,上古遗留阵法,又怎能在寻常古籍中?寻到?就连我也是秘境开启,才勉强知晓阵法名?字。”   “那为何不?去一试?说不?定真?的能够带回……你们从前的好友呢?”   “涉及因果?之事,皆是鼎云大陆最高级别的禁术,每每使?用,必然会遭遇无法挽回的后果?,更?何谈一个巨大阵法。”   “若是千年前,我也许会与朝别一样?不?甘心,会选择去尝试一把。可如今的我已是百花门掌门,若强行开启大阵,也许会导致数不?尽的生灵被因果?之力吞噬,连带现实世界也会受到影响……我无法看着他们平白遭难,我想,若是阿谨还在,依他性子,也同样?不?会允许此事发生。”   喻栖棠别过眼神,走上大阵中?央的台子,将昏迷中?的雁谨放入怀抱,“我该走了,希望你们能在秘境中?得到想要之物……也希望,我们还有再见的机会。”   待她离去,四周又陷入了一片沉寂,唯独越辞些许喘息从不?远处传来。朝别的尸体安静地?躺着,薛应挽上前查看时,发现他身?体在此处冰室作用下已经有些发僵了。   许是此前曾进入元神共享记忆之故,触碰他朝别的瞬间,薛应挽神思有些恍惚。   他看到朝别胸口?处松垮的衣衫,鲜血顺着剑伤往外淌流,其中?似有一件……极为眼熟之物。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与喻栖棠在方家镇街头?游荡时,少女发顶那条曾在推攘间落于地?面?,沾染了泥灰的黄色发带。   纵然用灵力保护,时间太久,也泛旧而破损,取出时早就沾满了朝别胸口?的血,几?乎看不?清原来模样?了。   属于朝别的灵力逸散在半空,与薛应挽交汇时,在那些零碎的记忆里再一次见到了许多事。   比如背着付谨之一直走,直到灵力无法维持,只得生挖出存他的内丹,将半腐烂的身?体埋入地?里;比如趁乱杀害江洄门门主,拿到江洄门法器之时,发现无可作用的愤怒;又或者……将付谨之最后一丝元神与雁谨融合后,生出希望的欣喜若狂。   还有朝别从来不?曾忘却,用尽千年,也想返回再看一眼,再经历一次的场景。   那时的喻谨还不?是付谨之,他们才喝过酒,走在方家镇繁华的街道上,喻谨背着巨大的长弓,停留在一个卖木头?制品的小摊前兴致勃勃。喻栖棠买了糖葫芦,一蹦一跳地?往前走,走两步,又回来拉住朝别的手,眼睛又大又亮。   “我看到前面?在演戏曲,远远就听到了声音,”她咬碎金黄的糖皮,鼓着腮帮子,说话也不?清晰,朝别费了好大的劲,才用那只完好的耳朵听清,“你走快点,快陪我去看看呀。”   他们穿过熙攘人群,朝别视线停留在她头?顶,乌黑如墨的青丝中?簪了一只精巧的玉簪子,深紫色的宝石像一簇紫藤花,在日头?下熠熠发光。   属于朝别的最后一幕记忆,则是在流云山庄后,两人暂时栖身?的黑暗山洞中?。   冬日吹雪,寒风灌入洞内,朝别毛绒绒的大尾巴和散落的衣物将靠坐在石壁上的付谨之围了起来。骨坠被重新戴在他颈上,朝别收拢利爪,半伏于地?面?,脑袋枕在付谨之膝头?,长长久久地?睡去了。 第66章 现实(一)   薛应挽重新?站起?身, 走到越辞身侧。   越辞受的伤显然不轻,他靠着冰壁打坐,望见薛应挽前来, 目光有些怔然。   “阿挽……”   薛应挽站在离他不足两步之地,略微偏下一点?眼?睛, 看着面前调息内力,脸色苍白的越辞。   这个人, 他曾经真的动心过,也是因?为对方, 曾经间接逼迫了自己的死亡, 如今又再一次地缠上他, 口口声声述说着歉意?与喜欢。   而今他为救下自己,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薛应挽可以轻易提起?剑, 要他还来自己曾经一条命。   这是最好的机会。   或许是感受到了薛应挽与以往都?要不同寻常的态度, 越辞捂着胸口的手臂一顿,张了张口,随后?,慢慢垂下眼?眸。   一向梳理齐整的发丝从冠外散落, 往日矜贵与傲然不见踪影, 在真正成为朝华宗大师兄以后?,他几乎再没有像今日这样狼狈过,   越辞声色温柔, 很慢地, 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阿挽。”   他没有问出口的是,阿挽, 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呢。   应挽,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呢?   薛应挽看着他,良久,放下了手中的剑。   他将药瓶丢给越辞,道:“喻门主?给的,自己吃吧。”   “我抬不起?手啊,帮帮我吧。”越辞苦笑。   薛应挽看着他,足足好一会,确认越辞真的伤得不轻,才半俯下身,从他腿上捡起?自己方才丢下的药瓶,取出一枚丹药,捏起?越辞下巴,将丹药塞进他口中。   越辞试着撑了撑手,压眉嘶声:“还没完全恢复,要等?一会。”   薛应挽没有理会,起?身去查看那处大阵。   朝别?为大阵做了许多,甚至不惜牺牲无辜弟子性命也要启动,而今……便?只差最后?一点?灵力。   又想,喻栖棠就这般放着他二人离去了?她就不怕自己与越辞若有与朝别?一般的执念,哪怕尝试去开启大阵的最后?一步呢?   很快,在看到阵法中央微微漾起?的白色波纹时,他就明白为什么了。   喻栖棠离开之际,同样在此处落了禁制,若他二人懂事离去,则万事平安,若有人想要尝试动用灵力,留下的禁制便?会反噬,将此处残活生?灵尽数毁灭。   薛应挽转过身,再次回到越辞身边,问道:“能起?来了吗?”   越辞点?头,才支起?手臂,忽而眼?神一凛,猛然起?身,一把?拽握过反应不及的薛应挽,将他护在身下。   而后?,数道冰棱箭雨般袭射而来,箭头尖锐,尽数穿过衣物,深深没入骨肉之中。   越辞紧紧咬着牙关,身体尽力笼罩着薛应挽,肉身抵挡过如潮冰棱,连手掌亦扣住他十指,不让他暴露分毫在攻势之下。   ——大阵失去朝别?阻碍外人的屏障,发现有人闯入,便?模拟喻栖棠曾施展过的招式,驱赶外来之人。   薛应挽骤然瞳孔紧缩,箭雨破风只剩不断传来。   此刻的二人靠得极近,额心相贴,越辞发间渗出湿濡汗水,脸色惨白,眉心紧皱,灼热而粗急的喘息扑打在薛应挽脸颊。   更多箭雨落在他身后?,鲜血顺着精健绷紧的脊背往下滴落,越辞嗓音嘶哑,口中再次吐出鲜血:“先走……”   他灵力早就耗尽,薛应挽抬起?手,一道清澄的屏障将余下的箭雨暂时阻挡。等?带着越辞艰难避到大阵外,也彻底丧失力气,跌坐在地。   待他去看时,越辞早就昏晕在地,被汗水鲜血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身体轮廓,破损的衣物下伤口皮肉外翻,隐约可见森森白骨,肩背似因?痛苦而小幅度痉挛。   这具身体,方才为他挡下了所有箭雨,没让薛应挽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薛应挽叹了口气。   一路上的珍贵草药,妖兽内丹都?在纳戒中被好好储存,薛应挽取了疗伤丹药,再一次摸到了二人此前在山洞中得到的名?为“耳机”之物。   他将丹药喂入昏迷的越辞口中,手上沾了对方的血,等?再触碰上耳机时,似乎赶紧到掌下物品发出了些许细微反应。   回想越辞曾经教过的佩戴之法,他先将护耳分开,戴在越辞头顶,等?待许久不见反应,便?又摘下,试探着放在自己两侧耳外。   很快,他觉察到了不对劲。   接触之地很快散发出一股暖热,又似有一股吸力,令他无法抬手取下,随后?思维也像被带出,融入进这只样貌奇特的物品中。   薛应挽在身体失力的前一瞬,尽力让自己靠在岩壁上,避免忽而失去意?识倒在地面。   烟雾让他眼?前变得昏暗,等?视野再次恢复时,则是一幅他从未见过的场景。   这与进入朝别?元神不同,并非是通过固定的眼?睛去观看曾经发生过之事,反而更像是……他化作了一个幽灵,可以自由地环顾眼前出现的一切。   这是一间……极为宽阔,却又四四方方的屋子,薛应挽也不确定这样形容对或者错,可这确实超出了他所有的认知。   整间屋子充斥着近乎于黄白之间的光亮,入目是一张极大的床榻,被褥燥乱,左右放着两架约莫半身高的木柜子,而距离他最近的,则是一张书案。   案上摆着一架十分庞大的方块,像木板一样薄,其上却不断变化着炫彩的图案,还伴着砰砰轰轰的声音,吓了薛应挽一大跳。   书案前……则是,两张有些奇怪的凳子。   一张像是巨大的躺椅,看起?来充斥着棉花般柔软,上面,似乎还有一个人?   薛应挽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走上前,随后?,他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是越辞。   只是与他记忆中的,有些许不一样。   样貌要更年轻不少?,约莫只十六七岁,黑发只到颈间长短,倒还是毛绒绒的有些发蓬,碎发遮挡一点?眼?睛。他头顶戴着那个名?为耳机的东西,腿上盖着一层毛毯,身着简洁的白色衣物,袖口只到肘部,露出两只偏白手臂,手中还握着一只半圆形物体移动。另一手则是搭在一块长方形板上,随着指尖按动,传来近乎清脆的碎冰音。   薛应挽试着叫了一声:“越辞?”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对方好像根本不知道屋中多了一个人,依旧在做着原本的事。   越辞目光紧紧盯着屏幕,虽面容青涩,眉峰已然有些凛然刚硬之意?,鼻梁高挺,薄唇抿起?,左右手不断动作,敲击的啪嗒声接连响起?。   屏幕中一个小人与其他几个缠斗在一起?,厮杀声细碎传出,绚丽的亮光闪过,继而很快,陷入了一片灰。   越辞低骂一声,砸了一下手中物体,从桌面抓上个蓝色圆罐子,扯开一块小铁片,罐内就冒出滋啦滋啦的气泡破裂之声。   他将那瓶黑不隆咚的水往嘴里灌,喉结滚动,很快,屏幕再次恢复亮色,便?操纵着小人往道路似的图案走去。   这回,薛应挽看懂了一点?。   绿色头顶的小人所向披靡,抓到其他头顶红色的落单小人,几下交战,对方头顶的红色便?越来越少?,直到见底倒在地面。   越辞操纵着小人继续往前走,来一个打一个,直到没有人再来阻拦,一路走到对方类似祭台的终点?,头顶冒出一个倒竖拇指的表情,啪嗒啪嗒地敲着那块长板,随后?,一行字便?出现在了左下方。   “这水平带妹,怪不得我一场游戏吃了三碗饭。”   这些字眼?他本该陌生?,可薛应挽脑中却能毫无阻碍地念出来,他看了看越辞桌上……心道,这也没有在吃饭啊。   忽而响起?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我*,这人在韩服是前二十,QFG的替补ad,你对线把?他打爆了。”   “他太菜了,”越辞清沉声音传来,“继续。”   一阵窸窸窣窣从耳机内传来:“不行啊,兄弟,明天还上班,我老?婆说我再打这么晚就不让我上床,下次吧,下次我们继续。”   越辞没说话,摘掉耳机,随手丢在桌上。   他静静看着静止的方形,右手划动点?击,眼?前屏幕便?再一次变化了场景。   这回又是一个小人,只是场景扩大许多,似在山川湖泊之间自由走动,时而与其他同样的小人对话。而很快,薛应挽发现他们头上竟有着与自己当初看到越辞头顶般一模一样的卷轴,只是有的是合上的灰色,有的则是展开的灿黄。   越辞奔赴在各式场景中,他将罐子里不再冒出气泡的黑水喝得干净,又从柜子下方抽屉取出了第二瓶,还取出了一个奇怪袋子,撕开后?,将土黄色的圆形翘片往嘴里塞,嚼得嘎吱作响。   薛应挽试着叫他,可越辞无论如何也没有反应,一双眼?睛盯着反光的屏幕,手指不断操控屏幕上的小人施展出各式各样招式。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时间,一道曲子忽而从面前一个类似薄方砖的东西中响起?,似有人在唱歌,调子却时缓时快的奇异。   越辞拿起?那块薄砖,同样,屏幕也出现了奇特色彩。   薛应挽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不由想道:“这是……越辞从前待的地方么?”   每一样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瑰奇,他无法想象,这些说不出名?字的东西,能够比朝华宗的术法还要神奇,竟能这般轻易地坐在椅上操控着一个人。   那东西内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小辞,听说你又把?新?来的阿姨赶走了……”   越辞不耐烦地敲着键盘:“我说了,不需要,也别?再让人过来照顾我。”   男人道:“可你不能总吃那些东西,对身体不好……”   越辞猛地打断:“说够了没有,要你管我吗?”   电话对面有些沉默,好一会,才道:“等?爸爸忙完这段时间,就去看你。”   越辞冷笑一声,按掉屏幕,将手机甩在桌面,抓了一把?头发,咕噜噜地往嘴里灌冒泡水。   许是心境有变,连再敲打那块会上下弹动的板子都?显得十分暴躁,很快便?关掉屏幕,向后?靠在绵软的椅背。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闭着眼?睛,短暂休息后?,像是要起?身。   薛应挽看着他将所在椅子转了个面前,一直放在旁边的另一个椅子拉近——这个椅子更是奇特非常,构造十分精密,通体银白,有扶手与两个巨大的轮子,倒有些像是……   随着膝盖上方的那块白绒毯子掀开,薛应挽看到了越辞完整的身体,他穿着短裤,自半截大腿以下……空空荡荡,再无一物。   他咬着牙关,熟练而有些艰难地用掌心撑着身体,一点?点?让自己移动到旁侧的轮椅处。 第67章 现实(二)   不得不说, 这副模样实在有点……狼狈。   与游戏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天差地别,此时的越辞阴郁,沉戾, 眼中无一丝生气,将自己半具身体移上轮椅, 推到连着房子的另一个小房间。   薛应挽跟过?去,发现他正?坐在一处白色的装置下?……解手, 又?极快偏过?头闭了眼睛。   一阵类风卷时的水声?轰隆响起,正?想着要不要出去等, 紧接而来的, 便是一道闷沉的碰撞之声?。   转身去看, 竟是越辞想再次移上轮椅时不慎手滑,跌落在地, 脸上摔了一块青紫, 眼睛发红,唇上被咬出血迹。   薛应挽下?意识要去扶一把,可动作却如同一道幻影从他身体穿过?。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角度,只能看着越辞一点点撑起身子, 额间满是汗水, 用一个有些滑稽的姿势将自己重新带回轮椅。   他的衣摆沾了洗手时洒落地面的水,头发散落在额前,遮挡住一双眼睛。   越辞脱下?那件过?肘白衫, 移着轮椅, 令自己能够挪到床榻上。   薛应挽曾很多次见过?褪下?衣物的越辞身体,精健, 有力,肌肉块垒分明, 尤其那一双手臂,能轻而易举搬动与他身体一般重量之物。   可如今这具身体瘦削而疲惫,肩头单薄,腰腹上更是有几道似被利物划过?又?缝合的伤痕。   他躺在床上,手臂遮挡双眼,片刻,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方形木框,薛应挽凑上前,看到了框中栩栩如生,出神入化的两个人?像。   不禁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画技,简直像是将人?当?时的模样刻印下?来留存一般真实。”   纸张上是一位女人?抱着孩童,女人?约莫三、四十岁,穿着富贵,眉眼清丽脱俗,二人?站在一片干净草地之上,她握着孩童肥嘟嘟的手,向画面外打招呼。   孩童纵然稚嫩,薛应挽也能依稀分辨出,这是小时的越辞,这时的越辞尚且有着完整的身体,两条腿踩在草地上,笑容灿烂单纯。   越辞抱着那只巴掌大小的木框,肩头细细颤抖,喉中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抽噎,眼泪从手臂与眼尾交接之处淌出,落在白褥上,泅出一片深色。   薛应挽听到他断续而发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轻唤。   “妈妈……”   薛应挽无处可去,坐在床边,看着越辞就这样睡去了。   他和越辞的相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统共细细算下?来,其实也不过?数年?时间,其中大半更是在已然模糊朦胧,不知真假的前尘。   也从未真正?了解过?越辞。   在最初的记忆中,越辞其实是个莽撞冲动又?不顾后果的人?,甚至说得上幼稚。可那时的薛应挽贪恋一点被关爱的错觉,于?是轻易被一点小恩小惠迷住了心。   而后死亡,分别,再见。   越辞变得通幽洞微,心思稳沉,不再凭借一腔热意便毫不顾忌,甚至学会了尊重与关心他人?。   可无论哪一个他认识的越辞,都与面前身体残缺,抱着一张回忆而显露脆弱的少年?有着天壤之差。   他的泪意沾湿,眉心紧皱,似在梦中也未得圆满。   被赶走的阿姨,残缺的腿穿上一条长度过?膝的短裤遮挡,分明可以?用更方便简单的尿壶,却一定要艰难移到另一处小解……好?像越辞总是在不甘心地在坚持着什?么,要强撑着证明自己还是一个完整的“人?”。   恍惚间,又?想起那个在朝华宗与长溪间不断奔走,总是给他带来新奇玩意的少年?,那时他的眼中满是朝气,沉浸在完成一件件任务的满足感中,奔赴属于?他的自由和兴奋。   越辞的生活很平淡,总是对着那个屏幕,打开不同的世界,饿了总有东西送上门,困了就睡觉,日复一日,浑浑噩噩。   屋中的窗帘也总是拉着,分不清白天黑日。   说不清过?了多久,直到一位年?过?半百,鬓间生白的男人?来到他屋中,声?音低切,反倒有些许愧疚:“小辞,爸爸很久没来看你,你还好?吗?”   越辞没有理会,男人?身后跟着属下?,两人?就这样站着,直到屏幕变换,获得了胜利,一把拆下?耳机,冷冷骂道:“滚出我?的房子。”   男人?犹豫:“小辞……”   越辞随手把喝完黑色冒泡水的罐子往后面砸去,眉目狰狞,不耐烦道:“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男人?没有动作,眼神示意身后属下。   属下?恭敬上前,手中抱着一个十分大的纸箱,小心翼翼来到越辞身侧:“少爷,这是公司最新的研究产品,还在测试阶段,可以?连接意识端口,达成身临其境之感……包括,身体感官。”   见越辞没说话,又?补充:“先生这些日子,一直在为这件事忙碌,已经许多天没有合眼,甚至亲自测试了产品的安全?性?。”   越辞还是沉默,他没有回头,眼睛死死盯着已然不动的屏幕,耳机里传来男人微弱的声?音:“喂,喂,兄弟,还排不排了,麦坏了吗,怎么没声了?”   男人?眉目威严,却自己儿子面前却变得卑微,小心翼翼道:“小辞,我?知道你恨爸爸,也知道你喜欢打游戏,所以?想尽办法,花了无数资金时间才做出这个设备,我?只想你能……能开心一点。”   越辞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冷笑出声?:“开心,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个开心,还是觉得这样能讨好?我?,让我?原谅你?”他握着鼠标的右手小臂迸出青筋,肩头起伏,压抑着怒意,骂道,“滚开,别这么叫我?,也别再来找我?!”   属下?望着男人?,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听见男人?上前的脚步声?,越辞便反应更大,嘶哑的嗓音朝他吼去:“让你滚,听不懂吗?”   薛应挽坐在床沿,看到男人?面上遮不住的疲惫,眼尾皱纹在讲话时扯出褶子,似失落似难堪。   “……我?下?次再来看你,如果设备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去问?袁助理。”   属下?为他带上门,越辞静坐很久,忽而仰起头,肩膀起伏,无声?抽噎。耳机里的声?音已经消失,想来是对面太久得不到回应,也已经离开了。   男人?带来的物品被放在他身后,特意没有放在触手可及之处。越辞需要将自己移上轮椅,再缓慢挪动到屋门附近,生生用手指撕开了被透明带子贴合的纸箱。   层层拆开,越辞取出了一件类似眼镜之物。   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应当?是教授他应当?如何使用。   这些天以?来,薛应挽多少也明白了一些这个世界里的东西——比如越辞面前的屏幕全?称叫做电脑,他打开的一个又?一个不同界面称之为“游戏”,和好?友一起叫做“开黑”,自己一个人?玩的称之为“单机”。   越辞一天下?来,基本就是换着不同的游戏玩。   他在翻看说明,薛应挽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托着手,心生好?奇地陪着一起。   【头戴式……虚拟现实交互……神经感应……】   【注:已经过?测试,有极小概率影响意识,副作用为头脑昏晕反胃,及时摘取休息即可恢复。】   薛应挽一件也看不懂。   越辞倒是领悟得很快,他按照说明自己将眼镜组装成一个看起来有些笨重的装置,激活联通电脑后,打开暂时只支持的内置游戏。   薛应挽也通过?电脑屏幕,看到了越辞身临其境的景象。   游戏制作有些粗糙,右上方写了【测试专用】四个小字,控制的游戏人?物只能在屋内小范围走动,随着越辞抬手,人?物也同样取下?了桌上水瓶。   很快,越辞似乎适应了用意识去控制,他不再依靠身体,也能熟练地让人?物做出抬手跑步动作。   可惜能活动的范围太少,屋内还特意设置了跑步机与弹床。薛应挽转回头,见到了自他来到此处以?后,越辞露出的第一个放松表情。   眼镜遮挡下?,他微微张着嘴,唇角似带着不可思议又?与雀跃地弯起,掌心紧紧握着座椅扶手,呼吸紧张而急促。   画面中的小人?跳来跳去,来来回回地在屋中走,他跳上跑步机,随着动作,竟连带原本身体也气喘吁吁。   薛应挽不住惊奇。   他在这间屋子里足足玩了大半日,依依不舍摘下?眼镜之,睑下?尚留泪痕,双眼如星芒般熠熠发光。   “真的可以?,”越辞喃喃自语,“真的可以?……”   又?过?去一段时日,薛应挽跟着越辞,偶尔会在电脑上看到有关手上设备的相关信息,他们为这项技术起名?为“穹苍”。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有人?介绍:穹苍的出现是所有技术与科技的革新,标志着网络将会步入新世代,从此人?的意识能真正?进入游戏当?中,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全?息。”   而这一切,都是飞越公司多年?潜心研究的成果。   不久,下?属为他带来了一个头盔,据说是眼镜的升级版,能够全?线接入神经,更细腻,完全?的体会到游戏人?物状态,宛如自己原本身体。   越辞迫不及待接入,这回,却是步入了一个宽广的大世界。   山水灵逸,峰峦堆积,每一处景象都极为真实,如同身临其境,甚至可以?听见云雾间穿过?的雁鸟呼鸣,飞瀑下?的萧曲伴竹梢风动。   天空一只飞鸟缓慢掠过?,巨大双翼遮挡了日光,它身上有粼粼斑点,羽毛反射奇彩光芒,拖着长长的,绚青色的尾羽。越辞双脚踏在湿泥的地面之上,鼻间传来雨后清新的浅淡幽香,画面内的越辞转过?身,与屏幕外的薛应挽短暂视线相接。   手机放在桌案上,还亮着屏幕,薛应挽低头去看,望见备注为“袁助理”之人?给他发来的长段消息。   “这是公司最新研发的游戏项目,一款名?为《寻涯》的高自由度修仙大世界,目前尚在测试中,您手上暂时只是先导剧情,游玩期间有任何意见和不足,都可以?向公司提出,我?们会听取您的意见改进。”   “董事长说,希望您能玩得开心。” 第68章 返回(一)   至此处, 薛应挽却听见熟悉呼唤声响:“戚师弟,戚师弟?”   四周忽而?陷入一片黑暗,似有一团黑暗如茧子般将他包裹, 意识也渐沉沦。只能循声而?去?,等声音更为?清晰, 宛若耳侧呼唤时,薛应挽猛然睁开?眼, 被?一片天光似的雪白晃花了视线。   薛应挽尚未回过神,又被?急切抱入怀中, 男人担忧声音再次响起:“没事?就好, 你没事?就好……”   眨眨眼, 神思回笼。   萧远潮不知何时到了此处,此刻正拥搂着薛应挽, 衣衫, 鬓发?同样散乱,呼吸频急,被?取下的耳机置于一侧,与尚未清醒的越辞丢在?一处。   薛应挽与他略微分开?些许, 目光瞥见他面上着急神色, 试着推了推胸膛,萧远潮却毫无反应,依旧不肯松手。   无法, 只得出声:“你, 你先放开?我……”   萧远潮这才一个激灵,将桎梏松却。   “抱歉, 我,你, 我……”他难得有些语无伦次,“我太着急了,幸好你没事?……”   薛应挽摇摇头,活动了一下手臂。   他闭上眼,不断回想着方才见到的那些景象。   那些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之物是他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的。是梦吗?却又为?何这样真实,亦或是他不知道的,属于越辞曾经的记忆。   越辞究竟……是什么人呢?   萧远潮抬手,替他将额前发?丝捋开?,指腹擦去?一点鬓边湿汗,低声问?道:“怎么样了?身体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   薛应挽脸色苍白,湿润发?丝黏在?颊边,薄薄的眼皮下泛着酡红,身体像是软成一团棉花:“没事?,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萧远潮喉咙滚动:“我……我与你分别之后,苦寻许久,后来,不知怎的,依靠直觉一直顺着河道走,找到了这处。”   薛应挽嗯了两声,表示知晓,回望去?,留下大?阵的冰室依旧如初,问?萧远潮道:“……你方才进去?了?”   “嗯。”   “你没事??”   “你在?关心我吗……”   都什么和什么,薛应挽没有继续接话,视线掠过他肩头,朝别的尸体依旧倒在?大?阵中央,姿势却有些许不同。   他问?道:“你动了……里面那个,的尸体?”   萧远潮道:“……上去?翻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就离开?了。”   大?阵等待万年,一定生有部分灵智想要被?开?启,朝别不停为?他贡献灵力,大?阵一定不会排斥他。   那为?什么萧远潮也没事??   薛应挽心中陡然生出一个极为?不妙的想法——   从前他一直不明白萧远潮为?什么会失去?心性?杀害文昌真人,直到上一世两人在?长溪相?见,萧远潮告诉他,曾遇见过一个巴虺血脉的魔族。其修行天赋超常,却天性?带戮,很?可能某一日,会被?血脉操控,在?毫无知觉情形下去?杀害其至亲至爱之人,以求得更高进益。   他几乎断定……萧远潮,应当就是存着巴虺血统的魔,甚至极大?可能,就是预言中朝华宗会出世的魔种。   只是自重活一世以来,薛应挽本就对这个世界运转产生了怀疑,尤其在?见到越辞与常人不同之处后。   既然上一世灭宗并没有发?生,比起揭露萧远潮,他更想知道,这个世界会如何进行下一步发?展。   巴虺是上古遗留的魔族血脉,朝别则是千年前曾与魔族有过混血的荀狼一族。魔族死亡时身上魔气会消散,萧远潮这样贸然与他接触……   不知怎的,薛应挽似乎看见萧远潮瞳底有些发?红,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亲手将文昌真人杀害之时的模样。   萧远潮见薛应挽盯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薛应挽道:“没事?,先走吧。”   越辞尚且躺在?地面,萧远潮已?然起身,他扶着薛应挽肩头与袖中露出的一截细白手腕,低声道:“能走吗?要不要背你?”   薛应挽谢过,又道:“我没事?,但是越辞好像受了伤,我一个人不方便,你能将他背出去?么?”   萧远潮垂眼:“他修为?不低,恢复了便会醒来,此处应当也不会再有人来……但你受了伤,我想带你早些离去?。”   他撇向那被?取下的耳机,萧远潮在?此处实在?不便,便想着令他先行离去?,才故意提出让他背着越辞:“秘境中还有不少机缘,若不抓紧,便要被?他人抢去?了。大?师兄总归救了我,你先离开?吧,我在?这再等一等他醒来。”   握着薛应挽手腕的掌下触感极为?腻润,像是在?抚一块温软的玉。好一会,萧远潮才缓缓松手,道:“那便一起出去吧。”   他要背越辞,将一手搭在?肩头,因着动作不端,越辞头颅重重垂下,继而?猛烈咳嗽,依旧掀不开?眼皮,只指尖微微动弹。   薛应挽又往他嘴里塞上一颗丹药,将人重新?扶靠在?壁上,掌中推去?真气,至一刻钟,这才勉强转醒。   第一件事?,便是不顾自己伤势,反急切地去?握薛应挽的手。   “阿挽,”他呛咳两声,眼中担忧,“你,你怎么样……”   “我没事?,”薛应挽本就半蹲着的身躯前倾,掌心覆在?越辞额间,又转而?去?搭脉,确认灵流在?体内运转正常,长出一口气,“灵力透支,再恢复一段就好了。”   越辞点头,看到一直在旁侧的萧远潮,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师兄,你也在?……倒是辛苦你了,能找到此处不容易吧。”   “还好,”萧远潮偏过一点眼,道,“既然没事?,就走吧。”   越辞借着薛应挽肩膀起身,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又转而?握上他手心,关切道:“你没事?就好。”   萧远潮面色并不算好,他僵立在?旁侧,看两人似情意绵绵之状,道:“戚师弟同样受了伤,你已?至分神期,何须靠着他?”   越辞抿唇,低声道:“师兄,我与戚师弟如何都是我二人之事?,我向来与你并无矛盾,何必咄咄逼人?”   “我何时……”   “何况,自朝华宗弟子比试以来,你与戚师弟走得过近,已?有不少弟子向我说过此事?……一来我将你当做师兄,从未将你想过半分不是,二来,我也相?信师兄绝非他人口中这等……丧伦败行之人。”   “可众口悠悠,能挡住面上一时,挡不住私下言语,师兄,哪怕你不顾自己面子,也要让戚师弟名声受损么?你说——我这话,说得可有一分错?”   萧远潮早在?听见第一句时,便脸色唰地煞白,像是被?揭露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龌龊心思一般,他不善言辞,却想向薛应挽解释:“戚师弟,我并非……”   “你并非这样的人,我知道,”越辞温和一笑?,再次打断,“我与师兄同门相?处近百年,又怎会不知你对宁公子情深一往?”   萧远潮半句话却也讲不出来了。   他只怔怔看着薛应挽,看着他被?越辞握在?掌中的手,尤记得方才触感。拳心不知何时攥紧,指尖深陷入掌肉中,传来隐隐痛楚。   与宁倾衡的婚事?像一道桎梏着他的牢笼,让他被?囚锁在?原地百余年,倘若行差踏错半步,便会有无数人用最光明正大?的缘由?指责你不忠不义。   可也从没有人问?过他,你过得究竟如何。   此时此刻,却是期盼薛应挽多看他一眼,哪怕一句疑问?,问?问?他,你是不是真的喜爱宁倾衡,是否真的与他两心同,是否真的……这两百年间有一丝快意呢?   可薛应挽却是心思飘忽,连这二人争吵也没注意,沾了泥灰依旧出尘的雪白面颊微微偏着,脱开?越辞与他相?握的手掌,转而?去?捡起拿耳机,重新?收入纳戒之中。   越辞问?道:“怎么把东西拿出来了?”   “找药的时候没有注意,”薛应挽问?道,“你……方才,有做什么梦吗?”   “嗯?”越辞回忆一番,“好像是有的,不过梦这种东西,刚睡醒时候记得最深,等过一会再去?想,就只剩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记不得发?生过什么了。”   “什么都,记不清了?”   “是梦到了一些事?吧,”越辞道,“很?久以前,还在?家里,还没遇到你的时候……实在?,不是一段好记忆。”   此处进入时困难,想离开?却极为?简单,像是只有一条通向出口的路,顺着风向而?行,不多时,便从一处洞穴中钻出。   回头望去?,只余深不见底的大?片黑暗,那座初时吸引前去?的高山,已?像是隔了千万两般遥远空朦。   薛应挽本就心不在?焉,往前走时踩上几块碎石,只是小步踉跄,一直注意的萧远潮便上前一步,先行接住他的身体。   “小心。”   “啊,嗯……多谢……”   越辞不着痕迹将薛应挽揽过自己身侧:“辛苦师兄,不过既已?离开?了,也不必继续劳烦你了。”   萧远潮哑声道:“不麻烦。”   越辞淡淡一笑?:“师兄难道来一趟秘境,再不抓紧些时间去?寻得机缘秘宝,待回宗门之后,怕是又要被?宁公子责怪了。”   萧远潮鼻间仍留着属于薛应挽的一丝气息,可当他望去?,薛应挽还是没有看他。   越辞说的句句在?理,无法反驳,萧远潮紧了紧掌心,却是意在?问?薛应挽,想要哪怕半句挽留:“你们二人,可以吗?”   越辞答道:“谢过师兄关心,我淬体已?久,如今恢复大?半,由?我来照料戚师弟便足以。”   萧远潮看着他二人背影逐渐远去?,心口处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燥意,像是被?藤蔓攀附,棘刺密密麻麻钻入血肉中伴着痒意痛楚,喘不过气来。   他晃了晃脑袋,企图让自己浑噩的神思清醒些许。 第69章 返回(二)   等?二人离萧远潮足够远, 越辞问道:“会介意?吗?”   薛应挽眨了眨眼:“嗯?”   越辞道:“没?有生我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   “我将萧远潮赶走一事,”越辞温声,“如果你不开心, 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薛应挽更不明白了:“我为什么?会不开心。”   “我以为你会介意?,我干涉你的交友, 没?经过你的同意?,将他赶走离开。”   “……不, ”薛应挽道,“我的确将萧师兄当做好友, 可你方才话语并没?有错, 他不该继续和我一起, 而是该去?寻找自己的机缘。”   没?等?越辞开头,便又继续道:“你不用这样替我着想?, 我们也不该继续同路, 师兄,我想?一个人在秘境中继续探寻。”   越辞苦笑:“师弟是在赶我走吗?”   薛应挽道:“我不是师兄要?找的人,又何苦与我纠缠不休呢?”   “那抱一抱你,可以吗?”不等?薛应挽开口, 越辞道, “抱一抱,我就离开。”   薛应挽有些?许犹豫,片刻, 默认了越辞的靠近。   温热掌心搭在他后背, 顺着脊骨一路向下,直到停在腰间, 似乎有些?发颤。   越辞微抵着一点头颅,俊美而凌厉的眉眼此?刻有些?疲惫, 没?有逼着薛应挽去?回应,只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给我一个机会吧,”他说,“一个重新认识你,追求你的机会。”   薛应挽说:“不。”   越辞恳求他:“我不会打?扰你很多,哪怕只是一点陪伴的可能性,你也要?彻底剥夺吗?”   “师兄的示好会带给我麻烦,我只想?清净一些?,能够安心修行,”薛应挽顿了顿,道,“何况,我对师兄本就无意?。”   越辞身体登时有些?发僵。   在薛应挽催促下,松开微颤的掌心,退开半步,眼中满是红血丝,嗓音哑涩。   “可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薛应挽转过身,独自离去?。   哪有什么?不想?,只不过是不甘心。   无论?过了多久,越辞还是从前模样,面上温柔伪装得再好,也磨灭不掉一颗从始至终都带着欲。望与目的的心。   就连现在,连他明明白白说了要?独行,也知道越辞还是一定隐藏了身形,像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跟在自己后方。   那这段秘境历练,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了。   薛应挽寻到一个树荫连绵,能短暂隐蔽身形之处,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玉。   他并非第一个选择离开的,可出来时身上受了不少伤。带队长老一直在外等?候,见薛应挽从阵眼中主动选择走出,忙上前询问:“出什么?事了?”   薛应挽并未将朝别一事告知,只道自己遇见了妖兽,觉得难以敌过,这才选择捏碎琉璃玉提前走出秘境。   “原来如此?,”长老抚须,虽觉可惜,还是安慰他,“人没?事就好,先去?休息身体吧,往后还有机会。”   薛应挽行礼谢过。   他简单梳洗过身上,却是径直去?了百花门内门。几个女弟子在殿外相拦,喻栖棠传音而至:“令他进来吧。”   短暂相别,喻栖棠也没?想?到二人竟这么?快又见了第二面。   她手捧一束梨花,从殿上盈盈走来,纱制的衣袂飘扬,如同一抹纯白烟尘飘然而至,带着沁鼻香气。   “秘境还没?结束,这样快就出来了吗?”   “倘若我没?猜错,秘境中只有那座大阵是遗迹中留下最?有价值之物,”薛应挽与他视线相接,不卑不亢,“喻门主是希望我留在秘境中吗?”   “你是聪明人,”喻栖棠道,“那也应该知道,很少有人能抵挡得住返回过去?,扭转错误选择的机会……我身为一门之主,没?有办法?只凭借印象与几句话去?相信人。”   薛应挽道:“我知道。”   “好在,你回来了,”那束梨花被递到他怀中,幽香扑鼻,喻栖棠笑意?浅淡:“喏,送给你,特意?过来,只是为了和我见一面么??”   面前温雅大方的喻门主与他曾在朝别记忆中看到那个总是一身黄衣的跳脱女子渐渐重合,额心一点朱砂更为鲜亮。   薛应挽从怀中,取出从朝别身上带出的发带。   发带从始至终都叠得整齐,只是布料太过老旧,如今又浸满鲜血,几乎看不清原本模样了。   喻栖棠看到发带的瞬间,浅笑便凝结在脸上。   “从他身上发现的,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又怕与他阴谋有关,就带来给喻门主了,”薛应挽顾自摩挲,叹道,“若是没?什么?用,我便拿去?扔了。”   “给我罢,”喻栖棠眼中却不见半分笑意?,却依旧是笑着的,她接过发带,很快将其收入袖中,“我与朝别昔日恩怨已过,他的旧物,我来毁去?便是——”   “那便是再好不过了。”薛应挽道。   *   一旬后,其余弟子陆陆续续离开了秘境。   据说在秘境后期还发生了为争夺法?宝仙草而大打?出手之事,连朝华宗弟子也涉及在内,争衡受了轻伤,倒是万嘉得了两件遗留的上品法?器,修为更是进阶到了元婴后期。   越辞在他离开后的第三天便也选择主动从秘境离开,薛应挽不见他,便也只日日在百花门暂居之地的屋门前等?候。   萧远潮也似受了不小的伤,选择避开众人,独自修养,竟连回到宗门,也从未主动去?找薛应挽。   薛应挽回宗后第一件事,便是见戚长昀。   霁尘殿一如往常,殿内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檀木沉香,令人不由平心静气,摒去?尘世忧恼与烦热燥意?。   入殿时,戚长昀正?写?完一副字,满头银白如雪的发丝被发冠束起,垂落肩头,他放下墨笔,抬眼与拜会的薛应挽对上视线。   “……师尊。”   戚长昀问:“此?次前去?,可有什么?收获?”   薛应挽从来最?为信任戚长昀,便将秘境内见闻一一报来,连大阵与入朝别元神也未隐瞒。戚长昀听罢,神色依旧冷淡,似乎对其余之事并不感兴趣。   他走下主座,至薛应挽身侧,指腹轻抚过额心,云纹印记显露,一股微凉的灵气经由四?肢百骸,过经脉丹田,替他去?了体内浊气,令其灵台清明,身心疲惫彻底洗濯。   “受了伤?”   “小伤,不碍事的。”   “对自己多在意?一些?,”戚长昀道,“越辞,萧远潮,甚至朝别等?人都有他们自己该经历的劫数,不必强入他人命运轨迹,更不要?……妄图去?改变。”   薛应挽:“多谢师尊。”   戚长昀又道:“你可是还未有本命剑?”   薛应挽道:“依照门规,新入门弟子在一年后才能去?剑峰取剑,弟子时间未满,如今只用宗门统一发放的木剑。”   戚长昀转身入内殿,为他取来了一把藤纹盘绕,剑体修长的乌青色剑鞘。   “当初机缘巧合,我得了天地玄铁与千年寒冰,便将玄铁一分为二,用它打?造了既明……这把剑,是当初与既明相同的材料所制。”   薛应挽一惊,拒绝道:“师尊,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   “这就是为你打?造的,”戚长昀道,“你若不用,那便弃了吧。”   薛应挽忙道:“我要?!”   此?剑总长三尺有多,重约十二、三斤,握在掌中有微微压沉之感,剑身为藏青金所制,柄处有暗青色藤纹,剑鞘双鹤盘旋,观之怯邪平心,令人生出虚静之意?。   “给他起个名字吧。”戚长昀道。   薛应挽道:“既是与既明同源,那便叫重昭,如何?”   戚长昀看着他,握起既明剑:“出来,试试你些?时日剑法?进展如何。”   薛应挽得了剑,本就心头痒痒,正?愁无处施展,戚长昀愿意?指导,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第一次握这柄属于自己的剑,此?剑与既明同源,本就是最?高品质的材料,说是下品神器也不为过。   剑刃出鞘,青光奕奕,隐见玄鹤盘旋意?象,挥剑之时尤带一抹白练似的腾烟,凌厉中不失轻巧,极为适合薛应挽一向修习的《平乾心诀》。   二人在殿外广场对战,戚长昀同样取了既明,两柄剑本就同源,薛应挽,戚长昀灵根亦是相合,交战间竟隐隐产生共鸣。   心随剑动,虽是对招,却无一丝凶悍,反在被削落的漫天竹叶间生出灵流盘绕,纠缠之意?。   两道剑气交汇,剑鸣铮铮,戚长昀内力深厚,招数主攻势,剑中磅礴之一如江流万倾,卷浪般层层翻涌,出剑必带杀意?,是以寻常并不轻易与人对招,便是如魏以舟,顾扬等?,皆以指导为主。   戚长昀刻意?压制住自身汹涌滂湃的剑意?,一步步教薛应挽凝气运功,教他身形进退,出招落招,教他何时该挑剑,何时又该偏锋而进,虽是对战,实为引导。   花叶纷飞,剑光碰撞交汇如寒星洒落,停栖在竹上的鸟雀啁啾逃离,连天上卷云也被剑气搅得离散,至日头西落,方才算结束。   戚长昀身形岿然不动,不见半点疲累,银白长发倾泻肩头,他收剑入鞘,问道:“如何?”   薛应挽浸出一身湿汗,额发粘连,却是目光熠熠,经脉有如热流经行,说不出的畅快。   只不过习练半日,进益更胜从前许多,甚至连一直未明之处也豁然开朗,当下激动不已,望向戚长昀:“得师尊教导,弟子受益匪浅,更是领悟许多从前未解之处。”   戚长昀眼眸深邃地看着面前跃然的小徒弟,声音也温柔许多:“那就好,往后若有不懂之处,尽可来寻我。”   薛应挽点头,他感觉到丹田内有隐隐突破之迹,正?要?告别返回住所修炼,又想?起什么?,问道:“我记得,去?秘境之前,师尊说有事要?与我说……”   戚长昀一愣,随后缓缓道:“是。”   薛应挽于是停下了脚步,再次望向自己师尊。   戚长昀先是道:“这些?时日,你与越辞,萧继都走得很近,越辞从前有过喜爱之人,朝华宗人人皆知,萧继更是已与宁倾衡结尾道侣。你对他们,可是有……”   薛应挽意?识师尊想?说什么?,一瞬颈子通红,手足发热,忙辩解道:“我与大师兄并不熟稔,萧远潮只是寻常好友,并无其他!”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戚长昀这样一个看似不食人间烟火,从来只待在霁尘殿修行之人,竟会知晓他在宗内之事,甚至……甚至当面言说。   有一瞬间,薛应挽希望能用剑捂上脸,这样便不必被师尊看到自己难堪模样。   “师尊若不喜欢,我不再和萧远潮来往了就是!只是大师兄却有些?难办,与他扯上关系实非我本意?……”   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觉得戚长昀一贯冷清的面色都变得温和了些?。   “你对他们皆无意?么??”   薛应挽点头。   戚长昀话语稍作停顿,随后,声音也带了些?许沙哑之意?。   “你在宗内,可有打?算,要?去?寻一道侣同修?” 第70章 返回(三)   “……师尊?”   这个问题能从戚长昀的口中问出, 薛应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想了想,还是答道:“我……并不打算寻道侣,能与师尊, 师兄一起在凌霄峰修行,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片刻,又补充, “我想陪着师尊。”   戚长昀侧过身?子,狭长剑眉微松, 玄色锦袍被风吹起一点袂角。   “去?吧。”他道。   薛应挽带着重昭返回?屋舍路上, 正撞上提着酒哼着小曲回?来的魏以舟。两人皆是一愣, 薛应挽想偏开脸以防被看到自己未消的耻意,魏以舟则是瞬间将酒壶收在背后, 脸上表情不可谓不难看。   “你、你回?来了啊……”   “啊, 啊,嗯……”   薛应挽也神思浑噩,正想着方才之?事,这下两人相见皆是尴尬之?相, 还是薛应挽看到魏以舟背后半掩的手, 一时恍然,发?笑出声。   “师兄拿出来吧,凌霄峰不是从来不管弟子吗?只要不是生了事惹到师尊面前, 喝些?酒有什么可藏的?”   结了丹便已算辟谷, 不再需要吃食寻常谷物,修者大多?都会抑口舌之?欲。朝华宗内虽也有弟子贪食, 可往往都是私下而?为?,若撞见了……便会是薛应挽与魏以舟这般不上不下的尴尬模样。   魏以舟听?罢, 挠头?解释:“我这不是怕对你影响不好,让你觉着我们凌霄峰都是……这种好酒嗜醉之?辈,我真不常喝,就是偶尔,偶尔……”   薛应挽从前便知道自己这位师兄好酒,当下应道:“知道知道,今日我就当没看见。”   魏以舟也嘿嘿一笑,拍他肩头?,又见了手中多?了一柄非凡尘之?剑,惊讶问道:“对了,这是……”   薛应挽也不掩藏:“师尊为?我寻来的佩剑。”   魏以舟惊道:“师尊竟会……为?你寻剑?就连当初我与两位师兄,都是,都是自己辛苦去?剑锋求得,师尊竟待你这样好……”   他话中惊叹,艳羡不假,听?闻薛应挽能被戚长昀亲自指点一下午更是气急,恼自己竟下了山买酒,没能看一看师尊教授弟子。   薛应挽听?他怨恼,思及方才戚长昀话语,隐约也觉是否戚长昀对自己实在有些?过于优待。更诧异的是,他竟丝毫未觉得突兀,前世师尊虽没有亲手教导,却也是因为?他本身?便不爱修行之?故,甚至还愿意单独拨出一峰供他修养……   两世以来,戚长昀竟待他是同样用?心。   *   萧远潮与其他弟子一道离开秘境,自百花门返回?朝华宗后,时常便觉得身?体隐约发?生了些?许变化。   他十七岁,当做父亲敬爱的文昌真人被害,自己也断了灵根,此后被吕志收为?大徒弟,与宁倾衡结为?道侣。看似也算得了厚待,实则多?年间,一直因修为?再无进?境而?被人耻笑,将他当做闲话谈聊折辱。   他就在这样的境况中,足足忍受了两百年。   若说从前的萧远潮还有哪怕一丝傲气,也在这日夜不间断的磋磨中消却得干净,能支撑下去?的,也不过是想要找到当年文昌真人被人杀害的真相,摒着一口要报仇雪恨的气。   直到宗门内,来了一个名叫戚挽的新弟子。   水灵根,被霁尘真人收为?徒弟,短短数月便能进?阶的天赋,堪称惊世之?才,甚至与当初的越辞比也毫不逊色。   朝华宗有过不少修行奇才,可他们与萧远潮从来都不会产生交集,因为?天才注定步步高升,而?萧远潮永远无法进?益,永远只能停留在原地。   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没有人会愿意去?踏入他的地界,耗费珍贵的修行时间,做最无用?的事。   戚挽是唯一一个例外。   萧远潮从没想过,他这样的人,会主动来找自己,会关心他修炼得如何,甚至愿意出手……拦在曾经欺辱他的师弟面前。   安慰他,给他上药,去?看他比赛,甚至所有人都嘲笑他时,也选择了相信。   和宁倾衡相处的两百年,萧远潮与他空有道侣之?名,二?人却自大婚当夜就从未有过一时半刻与对方的情爱。甚至萧远潮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沧玄阁金枝玉叶,在堆金叠玉中长大的小公子,会纡尊降贵,坚持要与他结为?道侣。   所有人,都看不起他。   曾经短暂地,也曾如鹤鸟高飞的天才陨落成了一只折断双翼的灰雀,被轻易踩在泥潭里,身?上满是脏污,连路过的人,也要朝他砸上几颗石头?。   纵然入了修炼道门,依旧去不净属于“人”的劣根性,喜爱趋炎附势,拜高踩低,更爱欣赏骄傲的人弯折脊梁,成为?笑柄谈资。   他们说:“看啊,这个就是朝华宗宗主的大弟子,沧玄阁小公子的道侣,待在朝华宗足足两百年,竟一点境界也没有进益——”   “一个十足的,废物。”   萧远潮猛然睁开眼,恍惚中才意识到,自己已然离开秘境,回?到了朝华宗。   屋中昏暗而?静谧,似能听?见茅屋外窸窸窣窣的蝉鸣与风吹叶动之?声。   他晃了晃脑袋,跌跌撞撞离开床榻,走到不远处桌案,从带回?的包裹中翻找,摸出一根手指。   一根属于朝别的手指。   他骗了薛应挽。   那日能与薛应挽在秘境相见,并不是因为?凑巧,而?是自远处,他便似感应到一股极强的吸引力?,顺着前行,才寻到了那处山洞。   很快,他发?现?吸引力?的由来,是一具尸体散发?出的灵流。这股灵流让他觉察十分亲近,甚至有鲜血翻涌之?感,冲动之?下,他割断了尸体的一截手指。   至那时起,他便发?觉自己的状态越来越奇怪了。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急迫,在回?到朝华宗后,便第一次去?找了戚挽。   “阿……挽。”他是第一次这样称呼戚师弟,却觉得无比熟悉,像曾经叫过百遍千遍。薛应挽放下手中木剑,转头?看他,眼中似有疑惑。   “我想与宁倾衡和离。”萧远潮听?到自己这么说。   戚挽眨了眨眼,有些?意外,却像是真心为?他庆祝:“……是吗,”他道,“你和他在一起本来就不开心,也受了这么多?伤,和离不是个错误的选择。”   萧远潮其实提过很多?次和离,每一次都被宁倾衡拒绝,可他没有一次像今日一般迫切。   他胆子越发?大了起来,上前一步,握起戚挽没有拿剑的另一只手,声音沙哑:“到那时,你……你能与我……”   面对疑惑的戚挽,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只说道:“阿挽,你可有喜爱之?人?”   薛应挽没有正面回?答:“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想知道……”   “可我不想和你继续这个问题,”戚挽道,“你我只是好友,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我也不想你我二?人之?间……掺杂多?余之?物。”   萧远潮喉结滚动,眉心紧紧皱着。   他不是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正因为?知道,才愈是焦乱难受,他握住戚挽欲要挣脱的手,甚至有些?凶戾地逼问:“那越辞呢?你喜欢的是他,所以不回?答吗?”   “我不喜欢他,你为?什么要这么想——”   “我看见了,”萧远潮咬牙,“我看见,你和他抱在一起了……”   戚挽面上有些?惊讶,很快消失无踪,他推开萧远潮,后退数步,再看他时,眼中已然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尴尬:“你是不是状态不好……你该去?休息了。”   萧远潮的确状态很差,他变得更加烦躁,脑中一片浑噩,甚至觉得戚挽在疏离厌恶自己,光是想到这个可能,体内血液便像沸腾一样翻滚灼烧。   这几日来,他不断的做着一个梦。   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具体的景象已经记不清了,唯独记得戚挽与他认识的面容有着细微差别,但他还是能轻易辨别出就是一个人,他们似乎靠得很近,他会亲昵地,一声声叫着……   “阿挽。”   阿挽,阿挽。   好像他们本就该是如此亲密,本就该由他念出这个名字。   萧远潮神思已经模糊不清了,他依靠着本能,来到了薛应挽的住所。   一声声急促的敲叩声响起,屋内的人似乎早早睡下,好一会,才发?出一声从梦中清醒的懒怠回?复:“……谁?”   萧远潮道:“是我。”   薛应挽迷迷糊糊的,他听?得出萧远潮话中急切,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顾不得其他,起身?下榻,将屋门拉开。   月光瞬间倾泻入内。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巨大的身?影。   他起身?得急,甚至没有披其他衣物,只着一件薄薄亵衣,赤裸的脚才在地面,身?形削瘦而?单薄,萧远潮拥抱上来时,依旧处于半发?懵之?间,忘了去?阻止。   衣物被轻松拉下,露出雪白圆润的肩头?,萧远潮闯进?屋内,反手扣上门,将他压在旁边的墙壁,牢牢的桎梏在自己身?体覆盖之?下。   “等等,唔——”   发?间皂角清香溢满了他的鼻腔,薛应挽身?,躯好软,好白,颈窝肩头?散发?着润腻的暖意,他的肤肉像是最柔嫩的荔枝,令人恨不得啃咬嚼碎入腹。   萧远潮也真的这么做了,他低下头?,粗鲁地去?亲吻舔舐薛应挽脖颈,目中流露着痴迷,一下又一下地嗅闻着这股令人上瘾的香。   “萧远潮,萧远潮,萧继!”薛应挽慌乱道,“你在干什么!不要,不要,呜嗯,你放开我——”   薛应挽胡乱摇着头?,发?丝散乱,他嗓中溢出哭吟,挣扎与反抗被尽数按下。萧远潮将他双手用?发?带捆缚在身?后,抱着这具柔软温香的身?子,逼他引颈就戮一般仰着皙白的脖颈,将最脆弱的部位袒露在男人面前。 第71章 既明(一)   萧远潮断断续续地?亲吻着他, 动作愈发放肆,薛应挽感觉自己脖颈间不断拂上微凉气息,又?被湿漉漉的舌尖舔过, 登时?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他重重在萧远潮肩头咬了一口, 萧远潮没松开,只在黑暗中抬起头, 阴恻恻地?看了薛应挽一眼。他瞳孔微微涣散得?浑圆,像是什么冰冷的蛇类在注视着目标, 叫人?栗然发悚, 骨颤魂惊。   薛应挽的反抗不但没能让他停下, 甚至更兴奋许多,他终于将这个人?抱在怀中, 那?么柔软, 漂亮,连同所有的香味,都彻彻底底属于他一个人?。   薛应挽控制不住发抖,感受到一股浓重而压制力极强的气场, 不似寻常修士的灵气, 甚至有隐隐要吞噬薛应挽灵力迹象。   就在快亲吻上自己时?,骤然感到额间印记变得?冰凉,他偏过头, 呜咽道?:“萧远潮, 萧远潮……不对劲,你?身?上……”   萧远潮眉心紧皱:“什……”   下一瞬, 屋门被从外重重破开,巨大的响声令萧远潮有片刻怔愣, 随即,一道?灵流骤然袭上他胸口与四?肢,剧痛令他松懈力气,薛应挽也终于得?了逃脱之机。   他踉跄逃离,被进入屋外的戚长昀接住身?体。   戚长昀揽着衣衫不整,眼中湿润的薛应挽,一手压着他后?脑勺,一手持着既明剑,声音厉然:“萧继,你?身?上,为什么会有魔气。”   既明剑尖带着一丝幽蓝冷肃之气,萧远潮在这冰寒入骨的灵流压迫下终于清醒几分,他抬起头,双瞳迎着月光,逐渐收缩成了一道?竖线。   “我,我……”   萧远潮看了一眼自己双手,下意识想要逃离。   既明剑气破空而落,霎时?,双腿脚筋便被挑断,经脉亦塞阻,萧远潮跌落在地?,艰难地?看着被搂在戚长昀怀中的薛应挽。   “不要,走,阿挽,阿挽……”   他匍匐着想去触碰薛应挽一点衣角,戚长昀眼神冰冷,收起既明,将人?解了手上束缚,托着膝弯搂抱而起。   薛应挽本就后?悸未平,此刻更没什么心情再去顾及萧远潮,只短促地?呼吸,将头埋在戚长昀颈间,嗅闻着那?股清淡的檀木香。   他将戚长昀衣物紧紧攥在掌间,闭着眼,直到自己被重新放在柔软的床褥之上,带着粗茧的手指抚上眼尾,替他擦去一点湿意。   “还好吗?”戚长昀问他。   薛应挽很缓慢地?点头。   “没事,只是有点吓到了……”   他衣物被扯得?松散,露出大片锁骨与肩头,其上吻痕,咬痕极为明显,丝丝缕缕的长发散落,本就皙白?的肤肉在烛火映照下变得?如同铺了一层釉色莹润。   戚长昀眼神暗了暗,替他拉好衣物,碎发拨至耳后?,瞥见腕间因捆缚太紧而留下的两道?胭红。   薛应挽很少进入戚长昀内室,四?周摆置规整而古拙肃穆,让他有些不自在起来?,正了正身?子,试探着问道?:“师尊是如何知?道?,萧远潮对我……”   戚长昀看着他,指腹移到了额心。   那?抹浅淡的云纹印记早就不知?何时?显现,泛着一点莹色微光,更衬得?薛应挽面容纯澈漂亮,又?多了几分不可玷污的圣洁之感。   随着戚长昀指尖触碰,一点舒适的凉意安抚般再次传遍他四?肢百骸,薛应挽逐渐放松下来?,又?把头昏昏沉沉地?往前靠。   这回,戚长昀接住了他。   薛应挽舒服得?半阖着眼:“幸好有师尊在……”   戚长昀掌心停留在他后?脑勺,一下下摸着凉缎似的青丝。   “怎么没有一点防备之心。”虽是问询,话语中却没有丝毫责怪之意。   薛应挽闷闷地?答:“我也没想到萧远潮会做出这样的事,我将他当做朋友的。还以为他半夜找来?,是有什么着急的事……”   “太过天真单纯,不是好事。”   薛应挽在他怀里轻轻嗯声,许是才脱线不久,竟不自觉地?依靠着面前人?,带着些许撒娇意味,声线黏糊:“我知?道?,多谢师尊,往后?……一定不会了。”   戚长昀掌心微顿,一抹细滑的发丝从指缝间滑下,只留下浅淡的梨花幽香。   和薛应挽身?上的味道?一样,温软,缠绵。   缓和片刻,薛应挽才问道?:“萧远潮身?上的魔气……”   戚长昀道?:“我已经通知?了戒律堂,会有人?来?带他走。”   薛应挽想起,他初见萧远潮时?不过七岁,而萧远潮也只比他早来门派几年,二人?关系尚可的时?候,也从萧远潮口中知晓一二从前之事。   萧远潮是主动拜入朝华宗的。   他生?在江城一寻常官宦之家,因着母亲生?下他后?便离世。父亲对他从来?没有好脸色,在府中亦并不受宠,而后?长至七岁,受一路遇道?士引导,主动来?朝华宗求道?。   照理说来?,朝华宗是不收这样年纪的弟子的,薛应挽看向戚长昀:“……师尊,我想问你?,当初萧远潮,究竟为什么能顺利入朝华宗?”   “你当真想知道?”   薛应挽点头:“……师尊,告诉我罢。”   戚长昀垂下眼,见薛应挽衣衫单薄,明知?修行者耐寒比常人?高上数倍,也依旧问道?:“冷不冷?”   薛应挽愣了一下:“不……”   戚长昀将他抱上床榻,取来?被子,披在薛应挽肩头与胸口,又?将他搂得?紧了些,只一低头,下巴便能抵在脑袋上。   薛应挽终于意识到什么,他眼睫颤颤,掌心还依旧抓握着戚长昀衣物,直到被一只大掌握紧,十指相扣,不断递送一点灵流,平复他方才惊乱。   戚长昀的身?体,是有些凉的,像是天生?的寒冰,如何捂……都热不了。   怪不得?,要盖上被褥。   他怕自己冷到薛应挽。   薛应挽指尖微动,也问:“那?师尊……冷吗?”   被褥子盖着,手握得?再紧,也像是藏于黑暗之中不为人?所道?,冰与热交融在一起,却似融成了春日破冰后?潺潺的溪流。   戚长昀低下头,怀中人?抬起的眼睛对视,两只棕琥珀色的瞳珠盈盈乱乱,映着案上一点跃动的烛火。   额上还留着,自己为他设下的,近乎明显象征所有物的印记。   戚长昀声音有些发哑:“挽挽,别勾我。”   薛应挽没说话。   戚长昀闭上眼,复又?睁开,语调已然恢复平常。   “萧远潮的母亲与他父亲是偶然结识,听说也曾是修炼世家的小姐。后?来?宁愿叛出家门,也要与他父亲这个寻常人?在一起。二人?婚后?,她曾不慎被魔物引入过域外,在那?处待了足足三月,后?被朝华宗一长老所救。而后?送回府中,不日便有了孕。”   “府中人?知?晓她肚子里多了东西,她与丈夫关系也渐疏远,若非朝华宗叮嘱,怕是早已不愿意容忍。萧远潮出生?之日,她母亲也难产而死。”   薛应挽似明白?什么:“所以,后?来?引导萧远潮拜入朝华宗的,也是当初救下他母亲的长老?”   戚长昀道?:“我并不清楚其中详细,只知?道?这回事的存在。”   薛应挽心中顿悟了。   “所以,其实宗门知?道?萧远潮身?份并不简单,甚至有可能有魔族血脉,也还是引导着让他入了宗门,甚至在文昌真人?死后?将他收作宗主弟子。”   戚长昀:“是。”   那?便不奇怪了。   甚至上一世,这一世,为什么吕志明知?萧远潮杀害了宗门长老,依旧瞒下祸乱,选择要保下他。   薛应挽抬起眼睫,褥子下的手紧了紧。   戚长昀眉心敛起,低声道?:“挽挽。”   “师尊,这不应当,也没有必要要冒着风险这么做,除非宗门还有事瞒着,关系到比除了一个宗门内出现魔族还要更要紧的事……对不对?”   戚长昀挺正的鼻梁落在他发间,长眸低垂,“挽挽,你?想从我嘴里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师尊告诉我吗?”   戚长昀按着他的手,嗓音有些不稳:“千年前,朝华宗曾得?到了一本预言,名为《山河则》,其中便提到,朝华宗弟子,必生?魔种。”   果然,这一点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所以,其实朝华宗早就知?道?萧远潮很可能就是那?个魔种,但却要故意留着他,待他真的生?了魔气,再顺理成章交出去。不光能避免被人?利用预言生?事,还能为宗门再搏出一个‘为大义?而不惜牺牲宗主大弟子’的名声。”   “你?很聪明。”戚长昀道?。   “只有一件事我想不通,沧玄阁想必也早知?内情,可即便如此,却还要让宁倾衡与他结为道?侣,两人?这百年间,却无?一点情意……师尊可知?晓,这是怎么回事?”   戚长昀:“我说过,我向来?不会去理会宗门之事。”   “当真?”   “何必骗你?。”   确认戚长昀与此事无?关,薛应挽反倒松一口气。   他不希望自己的师尊被涉入到任何一淌污水之中,害怕看到心中一直敬仰的人?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更害怕……从前世开始,师尊都参与其中。   好在,戚长昀还是那?个戚长昀。   从前薛应挽并非没有与戚长昀如此亲近过,可到了这世却实实在在是头一遭,心中生?出巨石落地?的松懈与贪恋来?,不自觉地?便想更紧地?去依赖。   似乎唯独在师尊怀里,才能有一分别于尘世外的安全感。   腰上掌心只隔着亵衣传来?冰凉,两人?的发丝早就在拥抱与话语间纠缠在一处,绵密的乌黑中绞着细碎的银,像是阒夜中划下的一道?道?流星白?练。   戚长昀嘴唇贴在薛应挽耳侧,声音饱含一股难以言明的欲沉:“挽挽,方才,萧继还对你?做了什么?” 第72章 既明(二)   “师尊问这个做什么??”   “你入宗以来?, 倒是招惹了不少人,”戚长昀今日竟生了心思,与他一个个数来?, “杭白,越辞, 萧远潮,黄争衡……还有谁, 那个好帮忙的小弟子蔓菁,和你的师兄魏以舟, 顾扬关系也十分近。”   戚长昀往日说话?能简则简, 少有一口气讲这样多的时候, 薛应挽落下?一件心事,掀起眼, 盈盈望他:“师尊难道还管着我交朋友么??”   “没有, ”腰间手掌将人揽得更?紧了些,戚长昀冰凉气息落在他耳廓,“我很开心,你能在宗门有朋友。”   薛应挽其实更?习惯与师尊这般相处, 倒让他想起前世二人还未关系冷僵, 日日被师尊抱在怀中的日子。   不由出言打趣:“师尊在外人面前像座融不化的冰块,私下?待我却是热忱得很……魏师兄他们知道师尊还有,这样一面吗?”   戚长昀轻笑一声:“他们也不知道, 你会被我抱到床上来?, ”许是知道自己身上冰寒,又问, “抱我这么?久,还不冷?”   “不冷。”   “初见你时, 还有些惶恐,见谁都战战兢兢,弄了个拙劣的易容,想防着谁?”   薛应挽从褥中伸出一只手,去绞几绺戚长昀的头发,银白发丝雪一般从指缝倾泻,细细凉凉。   “那现在呢?”   戚长昀侧下?一点脑袋,任他更?方便把玩。   “胆子大起来?了,敢做这些……大不敬之事。”   薛应挽也自觉,自百年后重走这一遭,虽还是习惯性待人与善,不忍看欺凌侮。辱之事,心性却不知何时开阔许多。又有师兄疼爱,同门敬重,连与人言话?,都带了几分纵。   “师尊觉得,我这样好是不好?”   “再骄纵一些也无妨。”   薛应挽也笑,轻轻巧巧地去贴戚长昀胸膛,犹记得小时足足十年间,每日这样抱戚长昀,晚上总睡得特别香。   戚长昀道:“还没回答我,萧继……方才都对你做了什么??”   “师尊来?救我,不都什么?都看见了么??”他抬起手,两只润白清瘦的手臂揽住戚长昀脖颈,有些委屈后悸,“再晚来?一步,就不好了。”   戚长昀抱他顺势在榻上倒下?,掌心从始至终也没离开过腰间,被褥被薛应挽体温捂出一点暖意,半遮盖在两人胸口。   从戚长昀角度,恰好能见他颈间锁骨被吮吻出的红痕,在大片皙白中极为醒目。   腕上留下?的绳痕同样显眼,戚长昀指腹摩挲那处痕迹,问道:“疼不疼?”   “师尊握着,就不疼。”   戚长昀捧着他纤细的腕子,托到嘴边,很轻地吻过,带着一丝寒凉。   薛应挽身体凑入他怀中,闭上眼,长叹一口气:“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师尊……离我而?去,我在世上没了亲人,此后如何后悔,都再找不到师尊了。”   戚长昀道:“我不会离开你。”   薛应挽抱得很紧,似乎当真怕会有一日再次失去他,身上软香漾在空气中,二人交颈厮磨,乱发再一次缠在一处。   他很久没这样亲近地去闻师尊身上的乌木檀香,没睡好过一个觉了。   *   第二日晨起,萧远潮身上竟有魔气之事已?然传遍了朝华宗,他昨夜被戚长昀断了手脚筋后便被赶来?的戒律堂弟子带走,关在三重紧锁的地牢之内。   与他预想的不错,朝华宗很快向?外散发出消息,公开当初《山河则》未全的后半本,阐明预言之事并非故意隐瞒,而?是想要亲自找出,以免祸乱。   其次,便是宣告,于十日之后,当众处刑魔种?。   依照古籍而?言,魔本不叫做魔。它?们最初生于世间混沌,曾与清气共存,是最古老的构世之气,而?后堕于下?界,经千万年世上重重恶陋,污浊催灌,这才滋生了最初的“魔物。”   魔物吃人间恶意滋养,生出灵智,虽有超乎寻常的天赋与灵力,所到之处却往往带来?灾厄,在万年前人魔一战中被驱赶至域外,并设下?结界以防再度侵袭。   可一万年过去,当初的大能早已?飞升仙人,结界逐渐不稳固,加之万年前曾有魔物与妖,人曾混血潜伏世间,所有人都在担心,魔物有一日会卷土重来?。   而?魔种?,便是引诱魔物大量复苏的关键。   界碑在百年前就出现预言,魔种?即将现世,只是这些年来?各宗门严阵以待,却迟迟没有动静,不少人都逐渐放松了警惕。   直至——朝华宗宣称,魔种?正是宗主疼爱的大弟子,萧远潮。   这般大义灭亲,不仅没有遭到众门派因魔种?现世之事抵制,反倒夸赞朝华宗深谋远虑,更?是毫不包庇,其心可赞。   薛应挽听弟子讲述,一一点头称是。   来到戒律堂时,正?逢午后。   因着着重看管,地牢前派了不下?十数名弟子,牢牢把守着里外三层牢门。薛应挽带着昨夜与戚长昀亲近时偷偷取走的长老令牌,向?询问弟子应道:“是,本就是在凌霄峰出的事,我是奉霁尘真人之命前来?问询一二的,只说几句话?便走。”   而后穿过通向地下的三层楼道,走入近乎迷宫一般的弯道,至最里处,唯一一间单独的石门也早被长老设下最严密的灵力结界。   弟子嘱咐:“戚师弟,你得快些,虽说是霁尘真人指示……可我们也不总不好违抗天同长老,别让我们难做。”   薛应挽应道:“放心,说一刻钟,便是一刻钟。”   石门缓缓合上,薛应挽一步步往水牢中心踏去。   本就挑断筋脉的双手被锁链分开吊在半空,又被被锁链穿过琵琶骨,衣物上满是血迹,披散的头发凌乱不堪,几乎辨认不出原本尚且算得上清正?的面庞。   他垂着头,双眼紧闭,薛应挽停步在没过他腰部的牢笼面前,低声唤道:“萧远潮。”   数声过去,萧远潮指尖微动,显然却没有力气抬起来?。   薛应挽蹲下?身子,往萧远潮口中塞去一枚药丸。   很快,男人微弱的喘息逐渐变得明显。他慢慢掀起眼皮,在看到来?人是薛应挽时有些惊讶,想要讲话?,喉中一哽,兀然吐出一口鲜血来?。   “阿,挽……”嗓音像是被烈火烧灼过一般枯涩干哑,听?不出一点原来?声线。似是想靠近薛应挽,身体略微前倾,勾起大片哗啦水声与锁链哐当。   “阿挽,对不起,”他不顾身上痛楚,睁大双眼,语无伦次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我那天,不是故意要对你,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   “我知道,我没有怪你,你那天的状态……很不对,”薛应挽柔软的掌心捂上他双眼,让他在黑暗中稍作平复,随后告知了宗门对他的惩治,“只有十日了,十日之后,你会被带上行刑台。”   萧远潮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轻颤,薛应挽撤开手,问道:“萧师兄,你是……那个魔种?吗?”   “我不知道,”他有些迷茫,“我真的不知道……”   薛应挽继续问道:“师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宁倾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见萧远潮眉头紧缩,双唇抿起,薛应挽叹了口气,逼道:“师兄,我时间不多,如果你再不说……等我离开,就真的没有人能够救你了。”   二人对视良久,萧远潮终于松了口,他闭上眼,将这二百年间发生之事一一讲出。   “宁倾衡,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   “若说很早以前,我天赋尚可,在宗门内崭露头角之时,对我有意还能理解。可那时我分明已?然灵根尽毁,再不能修行,宁倾衡却主动提出要与落魄的我……结为道侣。”   薛应挽最不能理解的,其实就在这里,宁倾衡修为天赋都算上乘,又是三大宗门之一的沧玄阁阁主独子,家世钱途样貌样样不缺,想找道侣更?是整个鼎云大陆大半宗门随意挑选。无数天子骄子等着送上门,这样的条件,为什么?偏偏就盯上一个堪称废物的萧远潮?   萧远潮话?语挺动片刻,再出声时,嗓音有些克制不住的发颤。   “我知道,他并不喜欢我……也一直忍让,想着哪怕相敬如宾也可以,直到有一日,我听?到宁倾衡与他父亲讨论时,提到了我母亲的名字。”   “宁天河竟管我的母亲叫做……妹妹。”   此言落下?,薛应挽方而?顿悟,心中惊诧不已?。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萧远潮跟宁倾衡竟是表亲,怪不得他二人从未有过夫妻之实,而?萧远潮母亲自魔域返回后留在萧府将他生下?,想必自那时起,宁天河就已?经与朝华宗达成了共识。   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萧远潮的出生不平凡,让宁倾衡与他结契,只是为了更?好的将人掌控在视线之下?,甚至萧远潮当初杀了文昌真人,都在他们意料之中。   朝华宗宗主吕志更?是为了包庇萧远潮,而?选择隐瞒文昌真人真正?逝世的原因。   从头到尾,他们早就知道萧远潮可能是那个魔种?,却偏偏都在利用萧远潮。   萧远潮显然已?经不在乎将家中丑事说出,只垂着眼,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不知道他们留着我做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谋划什么?……现在再想,也都不重要了。”   薛应挽想起上一世朝华宗的覆灭,定然是吕志与宁天河之中有什么?契约破裂,沧玄阁才会在最后反咬朝华宗一口。   两世之间……有什么?是不同的呢?   很快,他便知晓了。   今世的魔气,竟过了足足一百年仍未扩散。   薛应挽起身,道:“辛苦师兄再熬上几日,我会想办法来?救你。”   萧远潮不解,望着他:“倘若我真的是,他们口中的魔种?……为什么?,还要救我。”   薛应挽道:“因为有人要害你,我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到底要做什么?,所以我要救你。”   萧远潮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看着薛应挽就离去的背影,恍然间觉得,好像二人曾经真的在梦中相遇过百遍。他也曾这样远离自己,只是那时的背影萧索单薄,堪堪最后一眼,也满是不舍与失落。 第73章 既明(三)   萧远潮没?有等来与薛应挽的第二次见面?, 十日?后,他被从水牢中提出,拖着那副衰败的身子, 被捆束在近乎与天同高的石柱上。   很小的时候,才来到朝华宗不久, 他就曾见过这根柱子。   那时文昌真人带着他认识朝华宗各峰所在,萧远潮抬起稚嫩脸庞, 惊诧地看着行刑台上的天柱,问文昌:“师尊, 这是做什么用的。”   文昌真人同样抬目而望, 笑道:“这是剑宗始便存在的天柱, 有通天之高,是用来惩罚罪大恶极, 不可饶恕之人。这样, 才能被仙人知晓,感应到尘世悔过之心,替其涤荡罪孽。”   萧远潮又问:“天柱上,有真的惩罚过弟子吗?”   “建宗近千年, 只有一个, 应该是三百多年以前了的事了……倒也?不是宗内弟子,是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总是徘徊在朝华宗下, 后来有弟子发现, 他身上竟带着沾染了魔气之物。”   “弟子把他带到了宗内,本想就这么处置, 却发现寻常灵力竟然无法近他身子,如何?也?造不成伤害, 于是便启用了天柱,行了七七四十九天极为残忍的刑法。”   萧远潮好奇:“那他最后死了吗?”   “这便不知道了,”文昌真人道,“只是那人被带上来时尚且年轻,据说行刑过半,便已成了个鬓发双白,神智混乱之人了。”   萧远潮脸色有些苍白,望着蔓延至天空深处,不见边际的长柱,默默紧了紧手中木剑。许是被吓到了,此后在宗内,总会刻意避着些行刑台所在的峰处。   自然,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被带上这个从小惧怕的行刑台中。   他的四肢被锁链缠绕,身躯暴晒于太?阳底下,无数钉子穿过躯体,将他结结实实于天柱相连。   到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即将要经历的是什么。   刑法取世间灵力自然之物,要使犯人熬过七七四十九天才能予以死亡。前六个七天用雷,电,冰刑相交,辅以一日?从卯时至申时足足六个时辰不间断的鞭刑,到最后一个七日?,生?剖出魔骨,再兼以异火焚烧,将罪人的灵魂一点?点?濯净,回归天地万物。   在水牢的十日?,还以为自己已经能承受所有痛苦。可当带着荆棘倒刺的虎鞭再一次落到身上,伴着无数电流穿过四肢百骸的剧烈痛楚时,萧远潮还是无数次以为自己已然死过一遭,正?身在铁树磔刑地狱中遭受着责罚赎罪。   好像身体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他讲不出话,动弹不得?,眼中血红,连台下那些前来围观弟子的面?容也?看不清了。   只有断续的,讽刺与叫好声传入耳间。   此时的萧远潮,理解了当初文昌真人口中那位受刑之人为何?只捱过半,便已成了那副鬓发霜白的枯败模样,又不由敬佩,竟还能生?生?熬过半途。   到最后,剩下一个迷迷糊糊的念头——其中有阿挽吗,他会来吗?   他会看到我?……如此丑陋的模样吗?   他会不会……害怕现在的自己。   第一日?刑法结束时,身上衣物已无半分完整之处,没?了人格,尊严,像是在烤架上的一只牲畜,皮肉都?泛着黢黑的焦。   他闭着眼,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昏迷着,漫无边际黑暗与痛楚之间,又似有一道光线在前方替他引路。   他浑浑噩噩迈步而去,一时鼻间嗅香,刺眼日?光散去,恢复视线时,见到了心中最想看见的唯一一个人。   又是那个……长相与戚挽相似的弟子。   他为何?跪在自己身边,任漫天风雪轻抚过稚嫩面?庞,颤巍巍要把一个馒头塞到自己手中。红伞落在脚边,发间絮白,笑得?傻兮兮的,鼻间都?冻得?通红。   他为何?青衣长发,一柄木剑走在小遥峰的飞瀑下,四溅的水滴打?湿下摆,二人剑尖相抵,乌发后的青色发带随风扬起。   他为何?捧着一只红色流苏结成的剑穗,一双含着秋水的琥珀眼瞳,怔怔看向自己,羞赧的耳垂脖颈泛红,衬得?那张不足巴掌大的面?颊出尘的美。   “远潮,”萧远潮听见他在叫自己,又近又远,又轻又急,“远潮,远潮……”   一遍又一遍,像一只青白交加的蛇,在他脑中旋着,温声腻语,细绵绵地,分岔的舌尖勾着,搅乱一池无波无澜的水。   他要溺死在这条池水中了。   两重声音交杂着,直到下一波痛楚袭来的间隙里?,听到了那声清脆而明确的唤语:   “萧远潮。”   “——应挽。”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在一道尖细的雀鸟蹄叫中,他猛然抬头,额上满是湿汗,浸着惨淡凉白的月光,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影。   青衣,雪肤,润红的唇,舀着一泓秋水的盈盈双眼,被吹得?纷卷如水墨,散乱在空中的发丝。   他梦中的神女。   薛应挽后退一步,面?上有些惊诧:“你叫我什么?”   萧远潮这才如梦处醒,意识到方才的胡言乱语。   他口舌发干,还是艰难道:“我?,我?不知道……”   薛应挽一改往日?平和,语气不善逼问:“你?还记得?你?叫了什么吗?”   萧远潮张了张口,可梦中事梦中全,一时情?急叫喊出的话语,本就头疼欲裂,如今再想,怎么也?记不清了。   薛应挽见他滞愣,才一点?点?缓和了紧张神情?,往萧远潮嘴里?塞去一颗药丸,又渡上不少灵力。好一会儿,萧远潮才恢复些许体力,能与他正?常说上话。   行刑台一直有弟子严加看守,可他们却似看不到薛应挽,也?听不见二人讲话,萧远潮问道:“怎么回事,你?是怎么……过来的……”   薛应挽抿了抿唇:“自然……是用了法子的。”   说着,又不由自主叹了口气、   想救一个萧远潮,还当真不容易。   无论他与戚长昀如何?亲近,也?知晓明面?上戚长昀还是朝华宗的长老,又名望极高,这件事必然是不能去找他。   剩下的人中,就算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   只有越辞,能够救下萧远潮。   一个总是随身带有无数法器珍宝,又有足够高的修为,更通晓鼎云大陆桩桩种种轶事奇闻,秘藏之地,若他都?说没?有办法,那萧远潮就真的必死无疑。   这是薛应挽第一次主动找上越辞。   他独居正?阳峰洞天宝地,院落宽敞大气,薛应挽看到他时,正?在悠闲逗弄着木架上一只的通体金翠的鹦鹉。   显然并不意外薛应挽会来到此处。   越辞负手而立,身着玄袍锦带,腰衔一块白玉螭龙环佩,头戴束发乌金冠,华光朗目,飞眉入鬓,俨然一副气度逼人的翩翩贵公子模样。   薛应挽上前两步,越辞手中鹦鹉正?吱吱咋咋地叫,锯齿一般的声音尖利:“挽挽,挽挽,老婆——”   薛应挽眼角抽了抽。   越辞宠溺地看着它,食指点?了点?翅膀,鹦鹉便扑腾着飞走了。   “真笨,”他道,“教来教去,也?只会这一句。”   越辞直起身子,笑眯眯望向来人:“阿挽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   薛应挽不想与他继续绕圈子,直白道:“你?要怎么,才能救萧远潮?”   越辞掸去指尖尘灰,低声道:“你?成日?在凌霄峰,从来不愿来找我?,好不容易能见见你?,第一句话,就是去问别的男人……”   而后,又像带着一丝恳求:“我?在秘境中受了伤,你?也?,关心我?一句吧……”   薛应挽道:“师兄在秘境中救下我?,恩德必然不敢忘,只是今日?却有要事……”   “要事,”越辞闭上双目,复又睁开,他本就是下三白的凶相,若克制看人还好,露出本性时,总压人几分戾,“去秘境是要事,赶我?走是要事,连关心他也?是要事。”   “那我?呢?”他上前一步,不解地问,“挽挽,那我?呢?我?算……什么……”   “大师兄若是不愿意救,我?便去想别的法子,”薛应挽身形后退,行礼作别,“不叨扰了。”   “……等等。”越辞声音响起。   他停下脚步。   越辞熟悉他,他也?同样熟悉越辞。   自己离开的这些年间,越辞的遗憾,心虚,愧疚,还有日?夜流转间愈加增进?而不得?发泄的爱意,人越失去什么,越不甘什么,便会在有可能重新得?到时更加珍惜。   习惯不求回报的薛应挽直到过去很久很久,才学会了这一个道理并加以利用。   越辞不可能会拒绝他。   果?然,身后被一道宽厚的胸膛轻轻拥上。   他被扶着手肘转过身子,越辞低下一点?头,与他额心相触,声音极近温柔:“我?救他。”   薛应挽道:“你?想要什么?”   越辞眼中光华流露,许是距离过近,薛应挽甚至望见那黢黑瞳孔中一点?自己的倒映。   “亲我?一下,好不好?”   “就这个?”   “就这个。”   薛应挽仰起头,嘴唇轻轻贴在他嘴角处,触之即离。   越辞忽而发笑。   “纵使你?来找我?,是因为别人,可我?还是很开心,或者……能见到你?,我?就很开心满足。”   “那师兄答应我?的事?”   越辞取出丹药,放到薛应挽手上:“行刑台的第一个晚上,亥时,你?去提前喂给萧远潮,让他能恢复体力,之后……到山下等我?。”   “我?靠近不了行刑台。”   越辞解下腰间玉佩,同样放在他手中。   “注入灵力,一刻钟内,不会有人能发现。”   而今,时限已然快到了。   瓶中一共三枚丹药,薛应挽晃了晃瓶子,将剩下两枚一一压着萧远潮口中喂下,起身要走时,萧远潮咳嗽两声,急急叫住了他:“阿挽——”   周遭风声忽急,薛应挽知道越辞要来了。为避免自己暴露,也?来不及再与萧远潮说话,指尖掐诀在瞬移符咒上,低声道:“有什么话留着吧,今夜子时,山下再见。” 第74章 既明(四)   他匆忙离开行刑台, 在下?山路上,撞到了?正从山下?返回?的争衡。   两人皆是一怔,争衡倒先开口:“秘境回?来这些?天, 一直没怎么见到你,现在也急急忙忙的, 赶着干什么呢?”   薛应挽不好立马推托离开,只得停下?脚步:“一直在凌霄峰和师尊修行。”   “他们?都说, 霁尘真人送了?你一把剑,是和既明当初同一材料打造的, 真的假的?”   薛应挽点头。   “真的啊!”争衡来了?兴致,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 快跟我打一场,我还没见能与这么厉害的剑过过招呢……”   又瘪了?瘪嘴:“霁尘真人对你也太好了?, 连你那几个师兄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薛应挽连连应是, 争衡眼睛发亮:“那不然我们?现在就?去演武场比划比划,诶你剑呢?”   “我今日?尚还……”   他正想着拒绝,山内传出弟子高声呼喊:“魔种不见了?!魔种……魔种私逃了?……!”   九峰数百盏灯火骤然亮起,粼粼如?火海。   争衡反应很快, 双瞳睁大:“萧远潮跑了??他、他可是魔种……”   薛应挽同样面色严肃:“比试之事改日?吧, 魔种祸患无穷,为今还是尽快将其重新?捉拿为是。”   争衡提着剑,愤然道:“是, 你说的是!今夜先找魔种, 他应当没逃出朝华宗,现下?弟子们?应该在准备落大阵搜山了?……走, 我们?也去帮忙!”   薛应挽一面应答一面往下?走:“你去会合,我往山下?搜, 有可能藏在林中。”   好在争衡没有过多纠缠,大阵将启,到那时,上下?山皆要严加管控,薛应挽加快脚步,几乎算得上匆乱地离开了?朝华宗。   他在长溪镇前?的山路上,见到了?萧远潮。   披着极长的黑色斗篷,身形有些?佝偻,依靠在一颗树上,薛应挽走近时,抬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怎么了?。”他问。   萧远潮侧过身子,避开薛应挽,哑声道:“我现在很丑。”   薛应挽还是看到了?一部分。   在他原本面颊下?,生?出的,有如?蛇斑一般的魔纹,密密麻麻覆盖了?整张脸,在斗篷阴影遮挡下?更为可怖。   从前?也算光风霁月之人,落魄成了?如?今这般模样,也实在叫人感慨惋惜。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薛应挽问他。   萧远潮的脸还是深深低垂着,将自己藏在黑暗中。   “域外,奈落城,只有那里……能容得下?我。”   近万年的魔一直盘踞的域外,萧远潮的母亲……当初就?曾沦落在那处足足三月。   “……也好。”   他将一些?丹药给?了?自己这位短暂的好友,其他的,便没有什么能够帮他的了?。   告别时,被?后方追来的萧远潮拥在怀中。   他听到对方沙哑的,压抑着的抽噎,断断续续地叫他名字,温热泪水落在他的后颈。   *   已经过了?子时,朝华宗又落下?大阵,此刻入内必然引起怀疑,薛应挽没多思考,到长溪镇上客栈选择留宿一夜。   翌日?,魔种逃离的消息传遍了?传遍各处,他走在长溪街头,都能听见茶肆酒铺间议论?纷纷。   他到长溪,倒不止这一件事。   上次来的匆忙,一直没能好好打探,而今也算有了?时间,便照记忆寻着街坊巷里,只问,知不知道一个名为“李恒”的书生?。   只是算下?来,距今也过了?百年有余,长溪镇常住居民也换了?几代,若想找到哪怕一点蛛丝马迹也极为艰难。   好在,依着一位六代居此牙人带领,寻到他将将过百岁的阿爷。阿爷苦思许久,才勉为其难响起那栋屋子,说自他有记忆起,薛应挽口中“李恒”的房子便无人居住了?,周遭邻居也言,从未见过有人来此。   这倒是奇怪,在他记忆中,当时的李恒可以算得上贫穷,若是在百年前?选择离开长溪,又为何?要留着屋房地契,不去换了?银子到别处安家?   他想了?办法隐藏身形,只步入李恒院子,便几乎被?扑面的尘灰呛咳。那些?常用?器物也腐锈得不成样子,屋房更是在风吹日?晒下?破损毁坏,实在过了?太久,也无一点可以参考的旧事旧物了?。   连那只自称好友李恒的蛇……也无一丝踪迹。   李恒是当初魔气释放,导致魔物离开域外,祸乱世间的关键,如?今既然没有如?同前?世一般,只能说明……李恒,和他肚子里的魔气依旧存在世间。   搜寻无果,薛应挽只得暂时放弃。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最令他奇怪。   曾经那位越辞做任务时总爱买上两个馒头的老人,还待在原来的地方,面容身形更为枯槁。因着而本就?是偏僻巷道少有人经行,他竟在此,不吃不喝,足足待了?百年。   薛应挽去唤他时,老人双瞳浑浊,已经没有一点反应,只呆呆地坐在那只小藤椅上,一语不发地看着巷口。   无端端地,薛应挽只觉身上冒出一股寒意。   他又在长溪待了?一日?,于第三日白天返回朝华宗。   山下?已然比从前?多出几名守山弟子,薛应挽好声好气,随口掰了?个谎,说霁尘真人命自己下?山采买药草,本来是当天回?来的,不料在长溪郊外遇上魔物,对战时伤了?脚,这才延误。   弟子却说什么都不肯放行,说魔物逃逸,护宗大阵已开,为防有人浑水摸鱼,或和魔种暗中勾结,这些?日?子无论?上下?山极为严格。现下?要想回?宗,得一层层往上报,管事弟子和霁尘真人确认无误后,才能放行。   薛应挽心道,啊呀,这回?完了?……   他讪讪等在山脚,等着传令弟子让戚长昀知道了?,不知直白点破他的谎言让他被?弟子压去戒律堂处置呢,还是回?了?凌霄峰自行惩处。又转念一想,莫名觉得,戚长昀该不会那样狠心对他……   还没等他思考上半刻钟,甚至弟子跑上山的时间都没到,正闷头苦恼着,便听得一道清冷如?溪泉的嗓音响起:“是我让他到镇上采买的,让他进来吧。”   弟子齐齐应声:“霁尘真人——”   戚长昀常年待在凌霄峰不挪屁股,最?次也不过离了?峰在朝华宗散心,薛应挽也是在前?世加上现世百年间,第一次看到戚长昀下?山。   当下?震惊:“师、师尊?”   戚长昀道:“还不过来?”   这下?也没有弟子再?拦他了?,薛应挽忙过了?山门,跳上石阶,被?戚长昀稳当接住手臂,沉声道:“小心些?,别摔了?。”   薛应挽胡乱点头,压低声音,问道:“师尊下?山,是有什么事要办么?”   戚长昀:“来接你。”   “接我……?没有别的,要事?”   “嗯,”戚长昀见他一身风尘仆仆,面颊都脏了?不少,道,“……下?一趟山,成什么样子。”   薛应挽更不好意思了?。   他回?到屋房,仔细洗漱过一番,这才避着总在峰上乱窜的魏以舟,悄咪咪钻进霁尘殿,来和戚长昀请罪了?。   戚长昀同往日?一般坐在主位,手中捧着一本剑谱端详。薛应挽到他身侧磨墨,戚长昀也不说话,二人就?这般从白日?待到日?暮,等殿中只剩下?长明灯火光,戚长昀才道:“可以了?。”   戚长昀将剑谱放回?桌案,站起身,薛应挽一时反应不及,二人距离极近,赶忙后退一步,心下?直砰砰跳。   戚长昀语调清沉:“不是胆子挺大,现在怕什么?”   薛应挽眨眨眼。   他忽而生?出一道想法,试探着,伸着手,去握戚长昀衣物,只攥到一点袖口,反被?一只大掌抓握着嵌入指缝,十指扣合。   随后,就?这般被?牵着,一步步踏入内殿。   前?世他时常在戚长昀怀中睡着,有时被?抱入内殿也不知,但那多是十七岁之前?的事,二人莫名冷却下?来后,百年间,几乎再?没入过内殿一次。   而如?今重来一遭,拜入师门不过短短一载,竟就?……第二次,进了?戚长昀的屋房。   上一次是被?救下?情有可原,那这次呢?   何?况,二人现在……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与戚长昀早就?在习惯成自然的相处中变得有些?过于熟稔与习以为常。就?算刻意避之不谈,也不可否认那一点极其微妙的,早就?不该属于师徒间的相处在日?益滋生?蔓长。   像是一株埋下?不久的种子,白驹过隙中极缓慢地伸出一点小枝丫试探,破土的一刻,便在无可避及的日?头下?肆意生?长。   薛应挽又不傻……怎么会,意识不到。   哪有师尊与徒弟十指相扣,同床同枕,交颈厮磨。   他本就?心神恍惚,注意不到戚长昀停下?脚步,又一次撞上他肩头,颤颤抬眼,对上戚长昀平淡无波的视线。   “师尊……”   戚长昀道:“我的东西好用?吗?”   薛应挽心下?发僵。   他本就?是为着还玉牌而来,也想好了?挨骂的准备,此刻忙和师尊松了?手,从袖中取出那块被?捂得温热的玉牌,小心翼翼地递还给?戚长昀。   戚长昀并没接下?。   薛应挽知道自己犯了?错,正要跪下?认罚,戚长昀却道:“想拿就?拿着吧。”   薛应挽再?次愣住了?:“师尊不怪我?”   戚长昀道:“一个玉牌而已。”   薛应挽一看戚长昀的眼神,就?明白师尊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偷拿了?玉佩,说不定连他做了?什么都一清二楚。   顿时有些?心虚起来。   “师尊,为何?没有将我做的事告知宗门?”   “我说过,宗门之事与我无关。”   “纵然,我……我把可能危害世间的魔种放了?,师尊也不会因为宗门责怪我吗?”   “不会。”戚长昀道。   薛应挽心念微动,说不出什么感觉,他声音变得绵缓,轻轻问道:“那如?果,别人发现了?,要来杀我,怎么办?”   戚长昀还没回?答,外殿却传来天同长老的声音:“霁尘,我有要事寻你——”   寻常弟子不能入他内殿,天同却是实在着急,脚步重重传来。薛应挽吓了?一跳,正环顾着想躲藏,下?一瞬,便整个身子被?戚长昀一把带起,揽着腰抱上了?榻间。 第75章 既明(五)   厚重的帷帘落下, 将两?人的身形彻底遮挡。   许是?还有?最后一点顾虑,天同?停在门口,问道:“霁尘, 我能不能进来?”   戚长昀看到掌下一脸恐慌,吓得瑟瑟发抖的薛应挽, 低声?问道:“要让他进来吗?”   天同?急道:“我真的有?要事,我直接进来了?”   戚长昀“嗯”了一声?。   脚步声?靠近, 显然是?室内多出了一个人,薛应挽脸色发白, 哆哆嗦嗦地将自己埋在戚长昀颈窝, 呼吸断续局促, 指间攥紧戚长昀一点衣物。   天同?也?看到室内空无?一人,目光落在那架巨大的金丝楠木拔步床上, 疑问:“你这?是?……在干嘛?”   “修行, ”戚长昀道,“有?什么事,直说。”   天同?道:“你可知道,萧继逃离一事?”   “知道。”   “他身上有?魔族血脉, 虽说第一时间封了山, 可里?里?外外也?找过几?轮,想?必早就……离开朝华宗地界了,”天同?哀叹一声?, “他靠自己是?无?法离开宗门的, 宗内一定有?内应……我听说,你曾经让你的弟子, 在水牢期间去看过他?”   薛应挽面?色早已苍白如纸,戚长昀低头看向他时, 嘴唇都咬出了一丝血迹。   天同?见他久久不回应,又问道:“霁尘?”   戚长昀用嘴型问他:“害怕?”   薛应挽抬起手臂,紧紧揽住了戚长昀脖颈。   他才沐浴过身子,似乎还带着一点温凉的潮意,手臂上的袖口滑落肘间,露出嫩滑如凝脂白玉的两?只腕子,距离靠得太近,几?乎闻到那股梨花味的胰子清香。   浑身都软绵绵地蜷缩在被?褥中,既害怕又无?助地,攀着面?前唯一能够救他的师长。   幔帐外是?与师尊谈话之人,一层帘子相隔,里?端却是?往日冷冽如霜。收人敬仰的剑尊与弟子紧密相贴,连呼吸都近可相闻。   薛应挽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   二人如今这?般,简直像是?……偷。情?一样。   戚长昀一只手绕到他身后,安抚似的拍了拍他肩背,出声?向幔帐之外的天同?回道:“不错,是?我让他去的。”   “你何时与萧继有?了关系?”天同?疑怪。   戚长昀答:“我徒弟与他曾有?交情?。”   怀中人瑟缩了一下。   天同?道:“是?,我今日来就是?因为这?个……有?不少弟子说,你那新收的徒弟入宗不久就替萧继出头,两?人关系也?近,前几?日萧继逃离,他更是?在当夜下山……”   “霁尘,我不是?故意怀疑你徒弟,只是?这?种种巧合加在一起……实在让人难以信服,反正你二人也?才成为师徒不久,我看,倒不如把他交给戒律堂,我用些法子让他只能说实话。若他与萧继逃离无?关最好,若是?有?关……那我们?也?多的是?法子让他供出萧继下落……”   薛应挽本就心虚,如今听见天同?长老语调沉沉,更是?吓得浑身一颤,喉咙发出几?道短促声?音。   天同?:“……什么声?音?”   戚长昀眼疾手快,捂上他口唇,掐了道噤声?诀。   “无?事。”   天同?心中本就有?事,并?不追究,来回踱步,又问:“那我的提议……你看……”   薛应挽抱着自己的手臂在细细发抖,戚长昀低下一点头,看到徒弟那双棕橘色的瞳孔微微放大,盈着一点似有?若无?的水意,浓长的睫毛像小扇子,在眼睑下投出一排阴影。   确实是?……害怕极了。   戚长昀面?色如常,答道:“不必。”   “可……”   “前日是?我让他下山的,他与萧继没有?关系,不用再问,也?不必再将念头打在他身上了。”   怀中人显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喷洒在指节的呼吸也?不再那样急促。   天同?发恼:“你才收下他一年,就这?么相信这?个徒弟?”   戚长昀答:“是?。”   既是?这?般回答,天同?也?无?法继续逼迫,只得哀叹一声?,拂袖而去。   待人彻底走远,戚长昀才松开捂着薛应挽的手掌,道:“你险些被?发现。”   衣物早就松散,露出纤长脖颈与皙白锁骨,满头青丝也?乱作一团,胡乱贴在脸颊,胸口,他就这?般乖顺地躺在身。下,目中涣散而失神,薄唇中探出一点润红舌尖。   薛应挽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讲不出话,便仰起头,主动去贴上戚长昀退开的手掌蹭弄,呼吸又湿又热,喉咙里?泻出几?声?断断续续,“啊、嗯”一样的呜咽。   鬼使神差的,戚长昀停在唇边的拇指略微上移,压过下唇,触到一点涎水的湿意。   薛应挽又张了张嘴,讨好似的,伸出舌尖,舔上了冰凉的指腹,示意师尊给自己解开噤声。   戚长昀眉眼压得很低,静静地看着薛应挽着急又无措模样,后颈被?修剪齐整的指甲一下下划过,像是?什么轻微的抓挠,甚至带来一丝痒意。   他指尖微动,替薛应挽去了术法。   终于能再讲出话的薛应挽长出一口气,低声?唤他:“师尊……”   戚长昀托着眼前温然漂亮的脸蛋,目光盯着他鼻梁上那颗极为显眼的小痣。   薛应挽声?音轻软,尾音黏黏糊糊地:“师尊为何……待我这?样好,甚至愿意,替我瞒过天同?长老。”   戚长昀生着粗粝剑茧的指腹依旧停留在他下唇,轻轻擦过嘴角,便晕起一片灼目的红。   “你这?样聪明,不明白吗?”   薛应挽眼睫簌簌而动,留在后颈的指尖紧了紧。   总归也?算活了百年的人,若还看不出谁对自己有?意,那说来可就是?笑话了。   只是?最初不敢相信,更不敢肯定,为什么戚长昀会?对自己抱有?别样心思?,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的。   初见?还是?收下自己,亦或只这?一年间的短暂相处间生了情?意?   他迟迟才意识到,其实前世的师尊,和如今的戚长昀,待他都是?同?样的情?感。   是?以,更加大为惊异。   为什么无?论换了身份,相见,戚长昀却还是?同?样的喜爱上了自己,甘愿为他放弃底线,无?条件地偏爱呢?   薛应挽不解:“为什么……”   戚长昀替他将粘连在颊上的发丝别至耳后,指腹轻轻摩挲着润白的耳垂。   “很久以来,我一直……都在做一个梦。”   “好像梦里?,你就曾是?我徒弟,很多年,我们?是?不是?……也?一直这?样亲密?我曾失去过你吗?”   薛应挽没有?回答他,因为那些时光,统共不过短短几?年,二人便疏远起来。他也?从未想?过能有?一日,师尊会?像现在一般主动,像是?……怕一次失去他一般。   本以为戚长昀是?想?起上一世记忆,现下看来,却只是?一点模糊的影像碎片。   可只凭借这?一点拼凑不齐的碎片,戚长昀还是?对他动了心,甚至在他到来前,日夜翻覆,时光流逝中早就已经思?念过千百遍。   “我不知,”他不好意思?地偏过一点眼神,抿着嘴,又问,“所以,只因为那几?个梦,师尊就心甘情?愿为我如此吗?”   戚长昀的回答十分简短:“嗯。”   又道:“自见到你,就十分……想?念。”   随着疑问得到确认,薛应挽更加控制不住地那股对自己行为的羞恼。   戚长昀也?明白自己……在刻意勾。引他,一次又一次,才敢这?样利用师尊的偏爱胆大妄为,做出私自放了萧远潮这?等大事。   甚至信誓旦旦,师尊会?保下自己。   是?不是?在戚长昀看来,自己就是?一个四下忙乱表演的蠢物,一举一动都被?看得清晰。   却又……甘愿入局。   他声?音很小,整个人窝进了戚长昀怀里?,后颈发耻得通红:“师尊会?觉得我这?样……很无?耻下作吗?”   “……不。”   戚长昀将他柔软的身体扣进怀中,掌心停在后腰,只隔着一层薄薄亵衣,冰凉透入温热的腰间。   徒弟身上的清淡香气再一次传来,他喉咙微滚,声?音喑哑:“我很喜欢。”   薛应挽享受着久别重逢的师尊拥抱,不由去想?,是?不是?如果前世二人没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疏离,会?不会?也?会?这?样被?他惯宠偏爱着长大,不会?待在相忘峰百年,也?不会?再与一个叫越辞的弟子有?半点纠缠。   更不会?被?欺瞒戏弄,身边的人一一离去,连自己也?落了个不得好死的下场。   薛应挽鼻尖发酸,好像有?很多很多问题想?要去问戚长昀,可到头来,只剩一句:“师尊会?不会?觉得,我与你梦里?的人不一样了?”   再不愿意承认,薛应挽也?知道,自己变了很多。   从前的他说好听是?纯粹,难听点就是?愚蠢没担当,总是?无?条件地信任人,将自己的一切倾送,总是?被?动,总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做什么要做什么,被?欺骗也?理所应当。   可历经一遭生死,随着重新接触这?个世间,他一点点地去学会?如何周旋转圜,学会?用不同?的面?貌对不同?事与人,更学会?……如何利用别人的感情?,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唯独当这?个人是?师尊时,他是?愧疚的。   颤抖的腰身被?搂得更紧,两?人近乎贴在一起,被?沉陷在绵软的被?褥中,戚长昀像是?感觉到了他的慌乱,抬起一点头,去亲吻薛应挽光洁的额心。   “别怕,”他说,“怎样的你,都是?一样的。”   “你心地良善,从来没有?做过一件坏事,只是?学会?了一点技巧,这?不是?错。”   薛应挽眼睫早已湿濡,一绺一绺沾黏在一处,瞳中被?濯洗过一般澄澈,舀不住的水意顺着眼尾往下淌。   垂泪如珠,光华流转。   他心中最后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再也?不顾及其他,再次抱紧师尊,将戚长昀脑袋压在自己耳侧,不愿被?看到泣泪狼狈面?容。   两?种颜色截然不同?的长发如丝缎缠绕在一起,薛应挽撒娇一般地,小声?去埋怨:“师尊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要这?样戏弄我。”   戚长昀很安静地任他抱着,嗅到发间浅淡好闻的梨花清香,开口时,嗓音已然有?些发哑。   “挽挽,”他说,“……你怎样利用我,都随你开心。” 第76章 既明(六)   大?概有?些失而复得的意思, 薛应挽缠他缠得很紧,即便隔着衣物?,整个人也像要被嵌进身体里一般, 交。缠的衣物?,发丝, 呼吸与体温,都证明着一切真的重来过?, 他还能与师尊,与师兄, 有?长很长的以后。   他的泪水淌到被褥之间, 汇成一块小小的, 深色的不成形状的痕迹。   戚长昀去亲他眼睛,和?他说:“挽挽, 别哭。”   薛应挽手掌挡住眼睛, 又被温和?地取开。   戚长昀看着他,问道:“挽挽,你愿不愿意,和?我结为道侣?”   “……师尊?”   薛应挽大?为惊诧。   谁人不知, 剑仙戚长昀修行千年, 相比同时期一样惊才绝艳的天才风流事迹,他则是极为洁身自好,别说有?道侣了, 连半点与女?修的传闻都不曾有?过?。   甚至还有?人怀疑过?, 戚长昀是否也去修行了那被世人指责谴怪的无情道,否则漫漫仙途, 怎会这么多年,都不曾动过?一点心?   薛应挽记得, 自己前世也听过?这些传闻,还特意跑去霁尘殿求问,好奇戚长昀是不是真如世人所说修行了那要灭亲杀妻的无情道。   只记得那时的戚长昀十分无奈,说道:“我并非无情无欲之人,也没有?修行……无情道。”   薛应挽又问:“那为什么我从没师娘?”   那时戚长昀只不发一语,直到百年后,直到隔了生死的一世,薛应挽才真正得到了答案。   他被抱得很紧,自然?,触感也极为分明,当下瞳孔微缩,目光不自然?游移。   确实……是有?情。欲的。   戚长昀摸着他后脑发丝,等着他回复:“挽挽?”   薛应挽还处于慌乱之中,好一会没反应过?来。   戚长昀继续道:“你帮萧继的事太过?明显,宗门?不会轻易放过?你,更大?可能,会瞒着我带走你……成为我的道侣,他们没有?办法再为难你。”   薛应挽真的被吓了一跳。   萧远潮在水牢与被行刑场面依旧历历在目,他也一向知道宗门?戒律堂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手段,光想一想就要头皮发麻。   “倘若……你不愿意,我也不会让他们有?机会伤害你。”   愿意吗?薛应挽自己也不太清楚。   好像自重新来到朝华宗后,他都快忘记以前的自己是怎样去喜欢一个人,动心的时候又是什么感觉了。   无论怎样努力去回想,好像心中就是少了一块什么东西?,空落落的,像是一片荒芜的土地,没有?雨水太阳,种?不下种?子,也冒不出?一丁点儿枝芽。   平静,漠然?,古井无波。   面对萧远潮是,面对越辞是,面对戚长昀……   他自小对戚长昀抱着敬畏的心思,自觉与其他情感亦是不同,甚至想过?哪怕自己不与人结为道侣,也会一直陪着师尊。   可当这份情感与二?人身份转变结合在一起,却让本?就一片混乱的薛应挽更加不知如何自处。   “我不知道,”他不想欺瞒戚长昀,喃喃道,“师尊,我真的不知道。”   戚长昀像是早就知道他的回答,道:“没关系,”他说,“我不会逼迫你,这几天也累了,早点休息吧。”   “师尊要走么?”   话方出?口,薛应挽便觉得自己有?些无耻。   戚长昀道:“不走,陪你。”他替薛应挽理好衣物?,将被褥拉到他胸前,又觉自己身体冰凉,想退开,又被薛应挽追上,像是不愿分离。   于是,便也任由他抱着。   好一会,薛应挽声音再度响起:“师尊,结为道侣以后……是要双修吗?”   戚长昀身体一顿。   “为什么问这个?”   “我是听说……那些结契之人通过?双修能提升修为,师尊在渡劫期也有?许久,若是,若是双修能有?助你我……”   薛应挽也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他本?就是个面皮子薄的人,从未有?一天想过?这些话语能从他口中讲出?。可不知为什么,分明戚长昀并未强逼,也尊重他的选择,自己却没来由的烦恼。   分辨不出?感情,更讲不出?个所以然?,只剩下一个切切实实的想法——他不想让戚长昀伤心。   又想,是不是和?师尊结为道侣,那越辞也就不再纠缠了?反正师尊知道自己投巧,也刻意利用过?他,那他想要修为进益,师尊也应当明白的……   见久不回应,薛应挽又怕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一时脑热,扯了扯戚长昀袖口,颤颤发问:“师尊不是说……让我利用的么?”   戚长昀的瞳孔是如深海一般的湛蓝色,深邃而带着难以辨明的幽沉,他直直看着薛应挽,将人看得脸色一点点涨红,而后忽而羞恼发耻,扯上被褥盖在头顶,又极快拉下,起身要走。   他只坐起半个身子,便被一直冰凉而有力的手掌掐握腰肢拉拽回榻间,戚长昀低沉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你知道双修是什么意思么?”   “……知道。”   “从哪里知道的?”   薛应挽感受到自己被宽阔的胸膛从后拥在怀间,连一只手腕也被紧握着,喷洒在耳廓的呼吸激得他浑身战栗,讲话都不稳,只得断断续续颤声回答:“藏、藏书?阁,还有?和?宗门?弟子,闲聊时,有?说到……”   平日与戚长昀相处太近,都忘了戚长昀本就是天下第一的剑仙,被这般彻底桎梏在怀中,压制与极强的掌控感几乎将他笼罩。   戚长昀又问:“做过??”   薛应挽战战兢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若说曾经,他的确也与越辞做过?这些携云握雨之事,可……可那都是上一世,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也能拿出?来算吗?   正在犹豫之际,戚长昀已然?捏着他两腮转过?脸,见到薛应挽委委屈屈,目中含泪模样,心一软,也就不再继续逼问了。   “想与我双修?”   薛应挽不敢看他:“双修……可以增长修为,弟子,弟子自然?……”   戚长昀与他距离极近,只一低头,便能触碰到双唇,呼吸更是密切可闻。   “那便是同意与我结契了?”   薛应挽脸上热得成了个滚炉,含糊不清地回答:“想要师尊修为……”   戚长昀像是很轻地笑了一声,道:“好。”   不知怎的,他又被带上。床了,毕竟将戚长昀当了这样久的师尊,忽而便从亲近再暧昧转成了这样的关系,心中莫名地也冒出?一股背德羞耻之感,一面心惊胆战,一面又多了几分刺激,两相交碰,浑浑噩噩。   他被亲得气喘不止,好几次濒临窒息,涎水从嘴角落下,眼睛也失神地看着榻顶。   亲够了,衣衫也有?些乱,薛应挽总算安下心,却是当真困了,干脆就这般钻到戚长昀怀中,慢慢沉入梦乡。   *   他和?戚长昀要结为道侣之事很快传开,宗内上下无一不大?为震惊,都说戚长昀从来不屑于世间情爱,怎会这样轻易就与一个才相识一年的人结契,遑论之人……竟还是他的徒弟。   一时间议论不绝,薛应挽花费好一番心思总算躲过?魏以舟的盘问,薛应挽觉得,自己实在该避着些人,否则一人问上一两个时辰,一日也就这么耗过?去了。   何况他该回答什么?   为什么戚长昀看上你?——不知道。   为什么你能打动戚长昀?——他没有?打动,是师尊主动的。   你们当真是两情相悦吗?——这个就更不知道了,薛应挽直犯迷糊,也老老实实和?戚长昀说也许他并不明白自己对师尊是什么情感,倘若哪一日后悔,戚长昀会不会怪他。   戚长昀给?的回答则是:“我永远不会怪你。”   薛应挽也想,自己怎么会有?个这样好的师尊呢,明明早有?情感,为什么上一世总是掩藏,不早一些和?他说……还要,将自己赶出?霁尘殿,让他以为师尊厌弃了自己,主动跑去那遥远的相忘峰,待了足足一百年。   第三日,争衡终于按捺不住那颗又想八卦又想与他比试的心,提着剑找上薛应挽,吵着要打一架。   薛应挽得了重昭,除却那日与戚长昀对试,还真的没几次机会施展熟悉,干脆应了切磋,邀了人在凌霄峰,足足打了一下午,仍觉不够酣畅。   争衡大?汗淋漓,却是极为雀跃欢欣:“不愧是好剑,打起来就是爽快。”   薛应挽拱手行礼:“师姐亦是好剑法,弟子自愧不如。”   争衡收剑入鞘,与他一道坐在小石桌处,低声发问:“有?没有?酒啊?”   薛应挽:“……那我得问问魏师兄可有?私藏了。”   不一会,他真的搬了一坛长溪酒肆的十里香来,虽算不上什么好酒,却也勉强能一饱口福。   争衡拍手称快:“好!有?本?事!”   薛应挽将一壶酒都让与了她,其时金乌西?坠,争衡就着酒意,七七八八讲了些宗内趣事,不多时酒意醺浓,一张脸攀上晕红。   “哎,”她突然?问,“你说说,怎么突然?,你就要和?霁尘真人要结为道侣了?”   除却魏以舟,争衡算是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人。薛应挽知道躲不过?,干脆也道:“都说双修功法有?助于修士双方进益,师尊要突破,我要提升境界,有?什么不好的?”   “就只为了这个?”   “……其他的,再说吧。”   争衡却是叹了一口气:“我之前听人说,越辞和?你走得挺近,我还以为他对你……”   薛应挽赶忙撇清:“我与他没有?关系。”   争衡摆摆手:“我知道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以为他终于不再纠结于那个没了谱子的前道侣而已,所以听说你俩扯上关系,还好奇了一会。”   薛应挽笑道:“我是与他有?过?接触——可正因如此,我反倒觉得,他只是装作神情模样而已,说不定连那个道侣都不曾存在过?,只是用臆想出?来的幻象,欺瞒了整个宗门?。” 第77章 梨花(一)   争衡大惊失色:“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我这?样认为有?何不对?”   “虽说我倒是懒得在意, 可他对自己?从前道侣深情?一事宗门?皆知?,这?点还是无可否认的。”   薛应挽眉梢一挑,问道:“你是何时来的朝华宗?”   争衡道:“一百年前吧, 那会……我年纪还小呢,只记得他好一段都疯疯癫癫的, 见着人便?问有?没有?见过他道侣,叫薛什么……”   “薛应挽。”   “哎, 对!”争衡托着下颌,轱辘轱辘转着眼珠子回想, “有?师兄逗弄问他, 说‘薛应挽是谁啊’, 他就回答‘是我老婆’或者?‘是我道侣’,也不知?道老婆是个什么意思, 反正时好时坏的, 后来跳了一次山,被宗主救回来的时候一身血肉模糊,那时候变得沉默寡言了一阵,也不吵着要道侣了, 再后来, 修为突飞猛进的,就成了如今的大师兄了。”   薛应挽沉默了。   “哦,对了, 他那道侣还和你有?些相像呢!”争衡道。   “这?又是怎么知?晓的?你见过?”   “这?倒没有?!不过他之前有?给他道侣画过一幅画像, 当时到处拿着找人,宗内弟子都见过, ”争衡顿了顿,若有?所思端详他面容, “嗯,我记得,他有?颗痣,和你长在一个位置!”   薛应挽侧过脸,咳嗽一声。   “你不知?道,他成了大师兄以后啊,还有?人为了讨好,特意寻了长相相似之人偷偷带上山门?,送去他房间里呢!”   “他收下了?”   “没有?……那样的大美人,都脱得光溜溜的了,就这?么把人赶出?来了,那往房里送人的弟子还被提去刑罚堂受了宗法,之后就再也没人敢送了。”   “他要是收下了,也不配号称深情?了。”   “嗐……反正,大家有?目共睹的,而且每隔上一段时间,他都要下山,说是要去找道侣,满世界的跑,当然也是每个结果的。”   争衡喝下见底的酒,擦了擦嘴角,笑道:“越辞啊,看似对哪个弟子都很?好,实际上总是保持着一点疏离,所以当初你入宗后,是我见到他会主动亲近的第一个人呢。”   薛应挽问:“那你是因为他,才来与我亲近吗?”   争衡大大方方:“当然不是,我可将你当做好朋友,与他无关呢!你看着温柔漂亮,我一见你就喜欢!”   薛应挽有?些不好意思。   争衡挠挠头,许是吃醉了,嘿嘿地笑:“今天打得很?过瘾,我下次还来找你打,好不好?你别和霁尘真人在一起了,就不理我们这?些寻常弟子了啊!”   月上枝头,一地薄凉,薛应挽扶着她防止摔倒,低声道:“不会的,我很?开心有?你这?样的好友,往后什么时候还想切磋,再来找我便?是。”   争衡嚷嚷:“我可随便?上不来你们凌霄峰!”   薛应挽道:“我下次和师兄说说,让你也能随意进出?。”   “那说定了!可不许骗我,我下次……下次,也给你带酒喝……我还知?道山下不少好吃的糕点,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喜欢,”薛应挽道,“你送的都喜欢。”   他扶着争衡一路下山,本想着天色已晚,要不还是送回弟子居舍,只到半途,却看到了山腰上一个伫立的人影。   薛应挽一眼便?认出?了越辞。   那双幽邃的眼瞳望着他,其中似有?无数言语,最后只化作一句干哑地低唤:“挽挽……”   争衡感觉到薛应挽不走了,干脆挣脱他的手,三两步往山下走,一个踉跄踩了石头,被越辞上前半步,接下了晕乎乎的争衡。   争衡一看越辞,嘿嘿地笑:“困死我了,赶紧送我回去……”   薛应挽站在石阶高处,清透的月光从头顶落下,拉出?长长一道影子,满背乌发水墨般随风泼洒。他面颊润如莹玉,目光淡然地与仰头望着他的越辞对视。   知?道争衡有?人相送,干脆利落转身回峰,没有?留下半句言语。   越辞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正想前追,争衡弓着腰,像是要往前呕吐,只得停住脚步,转而去拍扶着岩石的争衡后背。   “喝什么酒啊,又不会喝酒学人喝。”   争衡朝他脸上“呸”了一口:“你管我呢,你算哪门?子东西,”眯着眼睛,好容易辨认出?了眼前人模样,朗声大笑,“哦,越辞……你没事干跑来这?干嘛……”   “你还是闭嘴吧。”越辞冷声。   越辞脸黑得不成样子,把人拽下了山。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已然了无人迹的千层石阶,两侧树梢叶动,地面在月光映照下散着莹莹白光。   *   昨日那一面令他莫名心生?烦躁,一夜辗转,分明?已经与越辞说得清清楚楚,为何还要在深夜来凌霄峰又不声不响,难道以为这?样会令他感到愧疚亦或同情??   他不喜欢别人自我感动,更不喜欢自己被当做故作深情的靶子,既然是朝华宗的大师兄,又做什么摆出那张故作落魄可怜的脸,像是别人亏欠了他。   分明?该是他亏欠薛应挽千千万万遍,已经好像不计较要撇清关系,却非要像只狗一样继续凑上来眼巴巴盯着乞求一点怜悯。   他手中长剑被既明自下而上挑动,攻势又逼得人连连后退,一下惊乱,躲闪不及,被锋利的剑气切断一缕浮空发丝。   戚长昀收起剑,问道:“为何心神不宁?”   薛应挽视线东飘西移,好一会,才支支吾吾答:“没睡好。”   “因为昨夜的事?”   薛应挽一顿,反应过来:“师尊,你怎么能监视我!”   “没有?,”戚长昀道,“他在凌霄峰下,阵法能感应到,这?些时日一直在,只是不上峰,便?不去理会。”   虽如此说,薛应挽仍旧觉着羞恼,偏过头不言语。戚长昀将他抱上后方小石桌,梳理被风吹得纷乱的发丝,薛应挽瞪着师尊,好一会,忽而低下头,贴上戚长昀嘴唇。   “……不许偷看我都在做什么。”薛应挽怪怨。   戚长昀轻轻扶着他腰间,哑声应道:“好。”   两人一时半会都没舍得分开,也贪着此处无人更加放肆大胆,薛应挽一双手臂攀着,整个身子几乎都要往前靠上戚长昀。   直到一声突兀叫喊响起:“戚师弟,你在不——”   话至半途,转成道高声惊吓的“嘶”声,薛应挽一个哆嗦,忙退开身子往殿外望,正见魏以舟捂着眼睛背过身,一只脚直往低下哆,叫喊道:“唉哟,唉哟!!做什么,做什么,光天化日呢!”   薛应挽愤而跳下石桌,推开戚长昀还握着的手腕,大步往魏以舟方向走,威胁逼问:“看到什么了?”   魏以舟赶忙摆手,吱哇乱叫:“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   “那你捂眼睛干嘛?”薛应挽觉着好笑。   魏以舟拿下那只手掌,脸上表情?十二分不可描述,脖子涨得粗红。   百年相处的师尊一下子和新?入宗门?的小师弟成为道侣,还毫无顾忌在外边就做出?这?种……这?种事来,换谁能一下子接受?   他想骂薛应挽不要脸,目光越过肩头,看到后方替薛应挽擦剑的戚长昀,千言万语化作一声不轻不重的“呸”。   此处已算作霁尘殿后殿,寻常弟子无事不会前来,更别提魏以舟这?种最怕被戚长昀抓功课的。薛应挽逗弄他开心了,这?才发问:“师兄,方才叫我做什么?”   魏以舟早已转过身子,大步往外迈,咬牙道:“那个谁,点名要见你,我赶不走……话我可带到了,你自己?看着办!”   魏以舟口中所言“那个谁”究竟是谁自不必多说,薛应挽莫名有?些心虚,唤了一声:“师尊。”   “嗯。”   “我可没有?和他私相授受。”   “我知?道。”   “那我要去见他吗?”   “随你。”   “师尊不生?气?”   “不会,”戚长昀道,“我不会干涉你任何选择。”   薛应挽心念一动,凑上去亲了一口戚长昀。   “他一直来找我,总归不好,那我……我去和他说明?白,让他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师尊和师兄。”   戚长昀将重昭递到他手中:“早些回来。”   *   薛应挽一步步顺着石阶往下走,昨日他撞到越辞时,二人也是在这?里匆匆见了一面。夜间雾气浓重,除了那双乌沉深邃的黑色瞳孔,他什么也记不清了。   今日的越辞换了束袖黑袍,并?未束冠,只简单用一道发带缠成马尾,面色有?些难得的疲惫苍白。   他上不去凌霄峰,便?等在山道半途,薛应挽下山时,越辞如同昨夜一般,怔怔抬起面颊,与十数层石阶上居高临下的薛应挽视线相撞。   山风把他的发丝吹乱,连同深灰色的发带一起飘在空中,越辞抬起手,递出?掌间一支折下的梨花。   “过来时,路过小周桥,桥两旁的梨树开了花,很?好看,觉得适合你,便?带来了。”   梨花洁白完整,蕊心一点浅淡鹅黄,瓣上还留着未净的晨露湿意,的确很?美。   正衬合他今日的一身白衣。   可惜不巧,薛应挽走近时,又是一阵风动,吹得两旁山道柏树竹枝沙沙作响,趁着越辞目光滞愣,偷偷挟带走了那一朵掌间梨花。   白花落在地面,顷刻沾了泥沙,再不复方才模样了。   越辞想弯身去捡拾,一只乌青色的剑身抵在他小臂处,薛应挽清润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脏了便?脏了吧,不必捡了。”   “这?是今日梨树上最美的一朵,我废了很?大力气……”   “不必了。”   薛应挽温声打断他,分明?是笑着的,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声音也如寒窟冰凉。   “你不是也知?道,摘下的梨花便?断了生?机,再用心保存,不过几日花期。你将它摘下送我,断了他的性命,却也从没问过它愿不愿意被你取下,做这?个顺水人情?。”   “你甚至……也从没问过我,究竟喜不喜欢。” 第78章 梨花(二)   “可, 它?真的很适合你?,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你?……我想?, 至少让你?见一见。”   “我见到了。”薛应挽道。   越辞目光有些发怔,脑子少有地迷糊着, 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一句话语。   他看到薛应挽手中重昭,扯了扯嘴角, 找话题似的,干巴夸赞道:“恭喜你?……得了一把, 好剑。”   薛应挽却道:“其实我很好奇, 师兄曾经喜欢的, 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你?恢复记忆了?”越辞猛地一顿。   薛应挽摇头,憾声道:“没?有, 只是觉得, 越师兄总是这样喜欢把自己的意愿强加,比如要?送他花,却不问他是否喜欢,是不是觉得付出了, 所以一切都?理所应当。”   “若真是如此, 那我想?,他还真是……可怜。”   那朵梨花再次被风儿带向?远方,撞在断折的树枝上, 瓣叶从蕊心分离零落, 再度落回泥土中。   越辞目光移回他脸上,仿佛想?从那副相似又不同的容貌中找出一点什么痕迹来:“这是你?一直以来都?在想?的吗?”   薛应挽道:“我以为这只是一个正常人会知道的事。”   越辞看着他, 少倾,化为苦笑。   “我知道, 我都?知道……”   “我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知道自己曾经没?有学会尊重人,知道自己可能太过莽撞自私,考虑不周,可……可人不是生来就能样样俱全的,我曾经以为,自己没?有这个机会了,直到再一次见到你?……”   “算我……求你?,哪怕再渺茫的机会,也施舍给我,好不好……”   薛应挽奇道:“师兄说话,总是很奇怪,你?我二人分明?从不相识,是你?偏要?认定我是你?认识的人,又是道歉又是讨好……如果我不是,你?岂不是白费了这番情意?”   “你?是的,”越辞坚持道,“你?是他,我不会认错。”   “我是我,他是他,你?将我错认为他人,若他泉下有知,难道会开?心吗?我对?你?毫无情意,如今更?是要?与师尊结为道侣,你?这样更?让我觉得恶心。”   “恶心”二字一出,像一把尖利的短刃,重重插入越辞心头。   他不可置信看着毫无顾忌说出这句话薛应挽,眼?中泪光闪动,干涩的嘴唇半张着,像是什么被风腐朽的石雕。   “没?有任何一点的可能性吗?”   “你?要?什么可能性?”薛应挽烦躁道,“我说了,我马上就要?与师尊结为道侣,你?还想?要?做什么?”   越辞嗓音粗沉发哑,定定看着他:“我知道你?修行一直很努力,也想?达到更?高境界……我听说,合欢宗有一种非同常人的双修之法,可单向?采补更?高境界之人,用了此法,修为会极快速地增长,且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你?听不懂吗!我不想?听什么双修不双修,我是要?有道侣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越辞双目瞳瞳,迫切地打断他,甚至上前?一步,隔着衣物握上他小臂,“我不介意,我只是想?在你?身边待着,无论你?身边有谁,我都?没?有关系,只要?你?允许我陪着你?,能允许我……每天,不,只要?偶尔,偶尔,能看到你?一面……”   他更?加急切,声音不由抬高:“你?把我当什么都?好,我不会有任何意见,我只求你?,求求你?,别不要?我——”   薛应挽吓得不行,后退两步,发现挣脱不开?,慌乱之下,抬手朝越辞脸颊重重扇了过去。   “啪。”   一声脆响。   越辞没?有躲开?,任那道带着掌风的巴掌落在脸颊,将他头颅扇得歪向?一侧。   薛应挽自己手掌都?打得发疼。   越辞撩起眼?皮,平静地看着薛应挽。   “我说的是认真的,你?考虑一下——”   啪!   又是一掌。   饶是再好的脾气,薛应挽也忍不住开?骂:“你?脑子有病啊?”   越辞眉眼?低垂,脸上虽未留下一点痕迹,发丝却在争执间?发乱地落在颊边,他像一棵濒临干枯萎败的树,垂着稀疏的枝干,落寞地哀求着经行的路人看他一眼?。   他神色疲惫,嗓音也哑得可怕,哪还有半分朝华宗大?师兄的光风霁月模样。   “阿挽,”他的嘴皮张合,不住抖索,极认真地发出恳求,“阿挽,最?后再跟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凭什么?”   “只这一次,此后,我都?不会再来凌霄峰。”   薛应挽冷冷看着他。   相识不短不长,的确从来没?见过向?来高傲的越辞还会这副卑微低头的一天。倒也说不上什么心情,或许他真的习惯心软,做不到彻底断绝曾经有过的情意,到最?后,还是留了几分仁慈。   “……去哪?”   越辞握上他手掌,将人往凌霄峰下带,穿过溪涧小周桥时,看到两侧岸上梨树盛放,微风一吹,如同浮动的羽毛海,栈道落了满地的白,   薛应挽认识这个方向?,或者说,再熟悉不过才是。   这是往相忘峰的道路。   从前?他离开?相忘峰,要?去给各峰送草药时,要?经过朝华宗十数道溪涧,演武场,回廊桥,池树弯,走过一遍又一遍,来来回回地,连风景都?熟记于心。   他们走的是少有弟子经行的一路,可若迎面撞上往来人,身为戚长昀未来道侣的薛应挽还是会甩开?他的手,避开?好事者的闲言碎语。   越辞不厌其烦,每次分开?,都?要?重新再握上他的手,像是抓住每一点能够相触的机会,望向?他的眼?神中,也总是温柔。   踩着碾碎的花瓣,薛应挽再一次来到了相忘峰。   他记得,这个峰,最?早其实是没?有名字的。   弟子为了方便,便随意叫他药峰。   生在最?偏僻的一处,通常只作为宗门栽种药材之地,除却一片药园,便是不知荒废了多少百年的小屋与满山杂草,连值周弟子都?最?不喜欢被安排到此处。   也是他主动与师尊说,自己喜欢草药和安静,想?要?去那罕迹无人的药峰待着,若是可以,他接替那些弟子轮值去送药草,当做他住在相忘峰的报酬。   戚长昀同意了。   还送了此峰一个名字——相忘。   薛应挽花费了数月时间?,一点点将满山的杂草除尽,又将那间?破旧的小屋重新修葺,加固屋顶,买置常备器物,连屋外的小园子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种上了喜欢的花。   出了屋百步,便是药园,方便他每日?为宗门照料药草。   时间?过去很久,薛应挽依旧记得,自己在相忘峰的日?子总是开?心自由的。这里无人打扰,不用交际,没?有人会责怪他轻视他,只有满院的花草与时而飞过的雁鸟相伴,抬头是湛湛蓝天,低头是遍地花香。   论理说来,这一世没?有了薛应挽,相忘峰应当还是那个没?有名字的药峰,峰上除却药园一片荒芜,偶有不情愿的值日?弟子守在峰下。   他随着越辞迈步上峰,看到的却是从前?自己精心布置整理过,一模一样的小屋与院子,连那石桌上被磕碰得缺失的一角都?极为还原。   心生疑虑,朝越辞斜觑一眼?。   越辞带他走过小屋后的药园,又看花,竹,看屋中一张窄小的床榻与地上简易铺就的簟席,最?后来了院子,坐到小石桌上。   此处亦是从前?薛应挽每日?理药草时的位置,也是越辞第一次见到薛应挽时的景象,他不由攥紧薛应挽柔软掌心,低声问道:“你?看到这些,不会有什么……熟悉的感觉吗?”   “我初次来此,为什么会熟悉?”薛应挽故作不解,环顾一圈,惊讶,“只是宗门内竟还有这样的地方,不像在一个修行门派内,倒像是农人劳作后的归家歇息之所,确实令人赞叹。”   越辞眼?里的光一点点变得黯淡下来。   “这里,是我一点点按照记忆,重新布置的,”他声音哑而涩,低垂眼?睫,像是在回忆着那段最?为珍重的日?子,“我从前?和他相识,也是在这里。”   “第一面,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衫,在石桌上摘药草,脚下趴着一只巴掌大?小的三花猫,我杀了只妖兽,带着一身血冲上来,把他吓了一跳,小猫也窜得不见踪影。”   “后来,我和他慢慢亲近,才知道这里叫做相忘峰,是宗门内种植药草的地方,整座峰上,只有他一个人。”   “他是个很温柔的人,会种药草,做糕点,做很好吃的饭菜,从来不怨怪别人,别人说什么是什么,也学不会拒绝。”   越辞从衣中取出一只木制圆球,递到薛应挽手中,指腹按在球体?侧面。咔哒一声,圆球有些迟钝地向?上弹起,化为一只尖喙长翅膀的小鸟雀。   薛应挽认识它?。   从前?的越辞,就是用这只鸟骗得他一片真心错付,信了他的满嘴谎话,把什么……都?给了他。   想?来便生气。   他把那鸟往越辞怀中狠狠一推,对?方惊讶:“你?……不喜欢?”   薛应挽反问道:“不过一只机关小鸟,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拿去骗没?见过世面的师弟好了。”   越辞怔道:“这是……我想?送你?的礼物,无论怎样,你?收下吧。”   “我不喜欢,你?再不拿回去,我可就扔了。”   越辞显然没?料到薛应挽是如今反应,有些无措,眼?角发红,他盯着薛应挽,想?从他面上发现一点伪装。   很可惜,他找不到。   现在的薛应挽眉目睨然,说一不二,那副相像的面容在脑海中再一次重合时,越辞却怎么也看不到曾经的半分温柔了。   薛应挽抓起鸟雀,近乎威逼地催促他:“你?不要?,我就扔了。”   “三。”   “二。”   “一。”   鸟雀落地前?的最?后一霎,薛应挽看到越辞疯了一般冲去接住那只木头鸟。他将鸟雀紧紧抱在怀中,微蜷的肩背起伏颤抖,泪水从眼?中滴淌而出。 第79章 梨花(三)   其实薛应挽记得, 那只鸟雀,是从来都摔不坏的?。   可越辞反倒忘记了。   他看到越辞珍重地抱着?那只小鸟,却无法责怪他一言半句, 他眼睛很红,狼狈而颓丧地望着?薛应挽。   “你什么都忘了, 全都忘了……”   薛应挽不愿继续看下去,更不愿继续待下去。   他留在相忘峰, 心口会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闷烦,就像再一次提醒他自己究竟经?历过什么, 是如何被?隐瞒, 欺骗, 不屑一顾。   他想要离开。   越辞却握着?他手臂,将?人拉到怀中, 从后方紧紧抱住了他。   沙哑的?哽咽声在耳侧响起:“我们是好感最高的?, 我们才应该是道侣……我做了那么多,可错过了一次,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吗……”   “我等了你那么久,那么久, 好不容易重新等到了你, 我还以为,一切都能够重来……”   薛应挽没有再留念,将?他重重推开, 几乎是逃一般离开相忘峰。   越辞被?轻易推倒在地, 机关小鸟脱手摔在身侧。他转头看去,当初那位阿爷为她妻子?制作时, 怎么也?摔不坏,可百年过去, 木头腐朽,机关也?不再敏捷,他精心呵护了数几十年,如今一砸,嵌合的?木头脱落,一只鸟雀便?彻底散了架。   满地断木。   *   薛应挽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凌霄峰,急切地去找到戚长昀,仿佛只有和师尊待在一起,才能缓和那股无法喘息的?烦躁。   戚长昀有些意外他回来的?这样快,放下剑,接住撞进怀中的?小徒弟,掌心搭在脊背处缓慢抚摸。   “怎么了?”   “不知道,”薛应挽摇头,咬着?唇,“我难受,师尊,我难受。”   戚长昀问:“是因为见他,所?以难受?”   薛应挽答不上来。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股无端的?情绪究竟从何而来,是因为对越辞毫不知疲倦的?数次打扰,还是一日见见到太多以为早已告别的?旧物,又或者对从前的?下意识恐惧。   这些一桩桩一件件让他变得敏/感而恐慌,像是沉入深井,被?冰凉的?井水瞒过头顶,拼命地想要抓取井沿坠下的?唯一一条绳索才得以些许喘息。   戚长昀就像这条绳子?,这条能够支撑着?他,让他寻着?一丝生机,从无边的?溺毙中向?上攀爬的?绳索。   “我害怕……”他说,“师尊,我好害怕。”   “不知为什么,这里,好慌。”他摸着?自己胸口,感受到几乎蹦出胸膛的?砰砰心跳。   不安,恐惧,甚至与?越辞无关,像是一股被?提前预知的?危难与?分离,一点?点?将?他吞噬殆尽。   戚长昀安抚着?他,指腹压在额心,递去一道微凉的?灵流,可薛应挽还是打着?哆嗦,脸颊浸了湿汗,嘴唇也?被?咬得发白。   那股灵流并不像平日般流经?灵台便?止,而是穿过四肢百骸,最后又回到额心,随着?更多澎湃灵力的?注入,却是往什么更深处而去。   戚长昀平静的?声音响起。   “挽挽,元神?。”   元神?是一个修士最为重要之处,一个人的?身体修行得再坚韧,境界再稳固,他的?元神?都如同每一个修士一般脆弱。   他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数百千年的?所?有努力,将?一个世上第一的?天子?骄子?瞬间变为毫无修为的?废人,是以若非自愿,他人绝对无法通过任何方式接触修者元神?。   薛应挽从来便?对戚长昀没有设防。   他轻而易举打开了自己的?元神?,任着?那一抹冰凉气?息的?神?识侵入。那处掌管着?修者身体上下所?有的?灵力,打开保护后变得极为敏/感,只在接触的?一瞬间,薛应挽便?克制不住浑身发颤,瞳孔骤然缩紧,不顾一切地要挣扎逃离。   戚长昀按住他的?身体,只俯下一点?头,便?被?重重吻上。薛应挽说不出身体里是什么感觉,只一瞬间宛若深陷浮浪,又若坠入灼烧的?熔岩,四肢百骸都被?莫大快/感侵席,让他崩溃,叫喊,使出全身力气?去抵御这股陌生的?感觉。   太过了,实在……太过了。   戚长昀低声道:“放松。”   薛应挽双眼淌出泪水,像一只引颈受戮的?天鹅,处在濒死的?瞬间,又被?再一次捞回,随后重复着?这股折磨。   他身体绷得很紧,目光失神?涣散,只遵从耳侧声音放开自己的?身体,任元神?被?一道澎湃的?内息包裹,极强的?掌控力让他无法反抗,又在这漫无边际的?快/感中一点?点?让燥乱冷却,像是纾解,更像长者的?安抚。   慢慢地,便沉溺于此。   他被?抱在怀中,浑身淌满湿汗,像是才从水中捞出一般,双手紧紧攥着?戚长昀胸前衣物,大口大口喘/息,直到神?识撤出身体,又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要追逐那股快/感而去。   身体重新陷入平静,可方才那股激烈而小死数回的强烈快/感让他食髓知味。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薛应挽发现自己竟在几乎没被怎么触碰下……   怎么会,这样……   他眼睫湿润,羞耻不已,正咬牙想着?怎么解释,戚长昀出声道:“不必担心,这是……正常的?。”   薛应挽茫然抬头。   戚长昀没有再说下去,只问道:“可好些了?”   薛应挽一顿,这才意识到,方才那股烧心焦乱之感已全然消逝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极为清明与?舒凉沉静的?内息,丹田充盈,经?脉更似被?极为精粹之力洗涤过一般舒畅。   像是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属于戚长昀的?保护安抚。   忙点?头应答:“很好,而且似乎……有要突破之意了。”   戚长昀道:“过来,我替你护法。”   薛应挽后知后觉意识到方才二人做了什么,却又如何都不敢开口了,只颤颤地与?戚长昀回到榻间,静心突破。   他分不清时间,精疲力尽后,迷迷糊糊地被?抱在怀中睡去。可在梦中,分明已经?压下的?不安再一次袭来,像是很多东西都无法控制的?离他而去,无法阻止,无法挽留。   *   这些日子?,越辞果然没有再来寻他。   婚期渐近,宗内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戚长昀与?人结为道侣可算得上一件轰动大事,不乏前来拜访,求见霁尘真人的?外宗主事,戚长昀依旧不见,礼物却一件件堆在凌霄峰。   朝华宗底蕴深厚,布置一事并不需要二人操心,薛应挽见过宗内不少结契大典,连萧远潮的?都见了一次,唯独自己从未有过经?历。心中还是萌出点?冲动,多少想要亲自去准备些东西,才多少算是落下点?实感。   不过一些常用之物,宜近不宜远,方便?简单足矣,长溪有街市有店铺,能想到的?东西都能在那处买到。   没有和戚长昀说,薛应挽独自下了山。   他再一次走在长溪街头,置身人群往来之中,耳边传来喧闹叫卖声,生活在长溪大半年的?点?点?滴滴再一次卷入脑海记忆中。   甚至生出错觉,像是来到长溪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那些过往只不过梦境扰人,胡乱臆想。   他站在一处小摊子?前,被?那些精巧的?小饰品吸引了目光。   扇坠适合魏师兄,一把扇子?总是抱在手里装作风雅;剑穗适合顾师兄,可以买两个,反正总是弄脏,再送给小师弟一些手艺人用木头搭建的?小玩意,他们一天到晚只会习剑,应当很少见过这样新式机括。   玛瑙石钗子?可以送给争衡,她喜欢研究发式模样,每日都换着?发簪戴,剑穗也?该送她一两只……   师尊,师尊送什么好……   正思考端详着?,忽而被?一只手握住肩头,一面将?他身体往后扳,粗厚不善的?声音在耳侧爆炸般响起:“是你!你竟然在这里!”   薛应挽顺势转过身子?,与?那圆额肥耳,宽鼻厚唇之人对上视线。   他叫嚷声大,闹出动静不小,周边摊铺行人多少偷偷斜了眼睛往这处看,谁料那人一看他模样,顾自“诶”了一声,语调也?低了些。   薛应挽心生疑窦:“你是……?”   “唉哟,实在抱歉,”他一改方才声势,赔笑道,“是我认错人了,我看你侧面与?我一个曾认识之人相识,鼻上有同样有痣,这才上来,是我冲动了,公子?见谅见谅……”   周遭人看是场误会,也?都悻悻回了头,继续原本之事,唯独薛应挽知晓,他改了面容,此人说的?,定然是从前自己。   他确定与?这农人并无面缘,且只短短几日用着?原来样貌,此人又是何时与?他相识?于是笑了笑,道:“无事,我的?确曾见过一个与?我面貌有些相似之人,甚至连鼻上小痣位置都一般,你也?不是第一个将?我错认的?了,连我叔伯看了都啧啧称奇,说我不知何时有了个兄弟呢。”   那老汉一惊:“你见过此人?他在何处?”   “这话便?说来长了,我请你到附近酒楼,我们吃些东西再谈,如何?”   老汉欣然应允,薛应挽点?了两壶十里香,又点?了几道特色菜,一面为老汉倒满酒,一面问道:“看你方才语气?,想是与?他曾有过不快,可否说来与?我一听??”   老汉咕噜咕噜往口中灌酒,袖口擦过嘴角,眉头紧锁,哀叹道:“唉,倒也?不是什么仇怨,你既认识他,我也?不怕说与?你听?。”   “我名柯善,本是平吉村人,四代都居住在村里,村里邻里友好和睦,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事。”   “直到有一日,约莫一年前吧。我准备与?往常一般去儿子?居住的?镇上待一段时日,正巧那日村里来了个浑浑噩噩的?男子?,就是那个与?你长相相似之人。我侄女还好心将?他收留,可我当时……便?觉得此人有些古怪。”   薛应挽隐隐生出一种不祥预感,接着?问道:“然后呢?”   柯善面目忽而发沉,似在回忆一件极为悲痛之事。   “我才到镇上不久,便?遇到一个算命的?,他见了我,说我一定才接触到不祥之物,又问我从何而来,是否碰了什么不该碰之物。”   “我只当他是个骗子?,便?没多大在意,径直抛下他走了。直到半月之后,一场大火,烧尽了整个平吉村,村中上下数百口人……无一生还。” 第80章 梨花(四)   说及此处, 柯善不住摇头,眼?中涌泪:“灾星,灾星啊——”   薛应挽心头陡然发震。   他突然想起, 在很早很早以前,早到前世的百年之前, 早到他被戚长昀从?幸福村带走之前,那个偏僻的村子……也?是这样, 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掉了整个村庄。   所有待他不好的人, 看着他被欺辱无动于衷的人, 都?死在了那场泼天的大火中。   继而, 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山河则》中曾预言的魔种,所到之处, 生灵涂炭。   魔种会带来灾祸, 带来死亡,与他接触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薛应挽猛地站起身子。   柯善显然吓了一跳,问道:“公子?你还好吗?”   薛应挽撑着表情, 道:“无事, 多谢你告知我这些。”   柯善道:“那你可知那个跟你相像的人去?了哪处吗?”   薛应挽结了账往外走,说道:“抱歉,我与他也?只一面之缘, 若是还有机会遇到……我会与他说明, 让他来寻你的。”   街上?仍旧喧闹不断,薛应挽看着往来熙攘的人群, 却像是步入一个独立空间之内,隔绝一切视线声响, 血液如冰发寒。   他没有回宗门告假,没有告知戚长昀,先是去?了一趟平吉村。   果真如同,经过?大火烧燃,离开时还算热闹友善的小山村,如今已成了一片荒芜。被烧断的房梁屋舍,零碎灰烬随风而起,早已没有半点生机。   送了他干饼,笑着与他告别的柯琼,也?因为他的缘故,彻底消失在了这场大火之中。   随后,又找到了那个本属于他出生之地的幸福村。   在他的脑海中,幸福村应该已经是一片与平吉村相同的废墟,这么多年过?去?,被杂草蔓生,山石压塌。   可此时的幸福村,和?他的名?字一般,虽随着时间流逝走了许多人,可依旧有十数间经过?一遍遍修葺的黏土屋房伫立在田道两侧。   柳绦垂落,蛙声连绵,男人挽着裤腿扛着犁耙,三?俩结伴往村中走,路遇薛应挽,反倒好奇:“你是哪个,是不是迷路了?”   薛应挽一愣,结结巴巴:“是,是……”   男人哈哈大笑:“走,我让我婆子给你倒杯水喝,要去?哪里,我们给你指。”   纵然从?前村民待他不好,可时过?境迁,早不能再拿来相提并论?了,薛应挽下意识退后一步:“不必了。”   他更害怕,自?己与这些村人接近后,再一次害了他们。   没有他的幸福村,一切平和?,幸福。   没有他的平吉村,本不该遭受无妄之灾。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为什?么当?初朝华宗明知魔种会诞生,依旧选择建宗在朝华山,一定是因为此地能有压制魔种的天灵之气?,而薛应挽在朝华宗的百年间,也?果然没出过?一点大事。   自?他下山以后,长溪的第一个魔气?开始迅速扩散,魔物?逃离奈落界,世间疮痍满目,析骨而炊。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如此,怪不得他所到之处总是悲戚,身边之人总有苦难。   薛应挽垂下眼?,看向自?己控制不住发抖的一双手。   原来……他才是那个魔种啊。   *   自?上?次请求越辞出手救下萧远潮之后,这是薛应挽第二次来到正阳峰。   这处平常少人经行,安静得可怕,唯独竹林间有偶尔穿行的兔子山鸡和?捕食的猫儿,屋外有结界,薛应挽走过?时,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越辞也?在感应到的第一时间出了房屋。   他面色并不算好,甚至说得上?有些沧桑,却在见到薛应挽的第一时间有些激动,漆黑的双眼?紧紧盯着来人,喉结上?下滚动。   “阿挽。”   他笑起来,又转回身,从?屋中搬出很多东西,都?是些薛应挽曾经见过?的,那些曾经觉得精巧惊羡的机关?器物?,竹蜻蜓,小弩车,魔方?,九连环……   一件一件,被他当?宝贝似的抱出来,献宝似的要给薛应挽,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一个孩童,又像被泪水浸染。   “阿挽,你来找我了。”   “你是原谅我了吗……不,我知道,我不配你的原谅,还是你同意我之前的提议了?”   “这些,这些都?是我这些年想送你的,不过?不值钱,我还有更多的灵丹,药草,法器,都?是最好的,能帮你增长修为,突破境界……”   “我不会阻止你和?霁尘结为道侣,这些,都?是我送你们的成亲礼物?,只要你还愿意见我,愿意和?我说话,愿意把我当?……炉鼎用,怎样都?好。”   许是怕薛应挽不听完,或是生气?了急着走,他像开了闸的水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目光时刻注意着薛应挽的表情,一刻也?不舍得从?他脸上?挪开。   “我想好了,你什么都记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重新开始,我会对你很好很好,不惹你生气?,不让你难过?失望,你喜欢什?么,我都替你去找……”   越辞殷殷地望着他,将手中物?品小心递去?,轻声问道:“好不好?”   他感觉到越辞已经有些病态的疯魔,处在一种即将爆发或者崩溃的边缘,像是一个矛盾的中和?体,一面向他赔着难看的笑,一面竭尽全力要去讨好。   薛应挽没有接过他任何一件礼物?,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唇口微启,轻声道:“我想起来了。”   越辞的眼?神有一霎疑惑,直到薛应挽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   “我想起来了,越辞。”他说。   “轰”地一声,越辞手里抱着的木头器物?瞬间摔砸在地。   他越过?那些物?品,目光熠熠发光,急切而激动地上?前一步:“阿挽,老婆,你说的是真的吗——”   薛应挽毫不留情打破了他的幻想。   “我是记得,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我只是厌恶你,不想与你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可你还是一次又一次,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黏上?来。”   越辞眨了眨眼?。   他眼?睛很红,还是笑,笑得有点发傻,笑和?哭在这张脸上?一同显现,俊朗温雅的脸变得丑陋,一道道泪痕划过?脸颊,顺着分明的下颌骨淌落。   他好像又回到了百年前那个费尽心力想去?讨好师兄的小师弟,连站都?站不稳,声音哑得像是被粗石磨砺过?:“没关?系,应挽,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   他咽下一口津液,慌乱无措,又小心翼翼地看着薛应挽,“应挽,你、你愿意和?我来说这些,那是不是代表你原谅我了……”   薛应挽摇摇头。   “越辞,”他问,“你究竟把李恒,藏在了哪里?”   越辞身体登时如一块石头般僵硬。   他嘴唇微动,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二人就这样僵持着,直到越辞眼?中泪意被风拂干,鼻尖翕动,好一会,那道哑而沉的声音才再一次响起。   “你是……怎么知道的。”   “越辞,”薛应挽后退一步,看着他,“事到如今,你我之间,也?不必再装了。”   “你有记忆,我也?有。百年前,李恒分明身上?沾染了魔气?,可他这个人却在长溪镇镇民的口中凭空消失了,虽然已过?百年,却绝不可能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没有人知道李恒身上?有魔气?,而能做到这件事去?提前找到他,并将他藏起来的人,只有你。”   越辞缓缓抬眼?,目中藏着湍急的暗流,孤寂而遥远,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翻涌而出。   “阿挽……”他轻声道,“你好聪明。”   许是知道二人将要分道扬镳,薛应挽没有推开这最后一次被握住的手掌,只低垂睫毛,掩住心中情绪:“带我去?。”   越辞的掌骨宽大,每只指节剑都?有常年握剑带来的粗厚茧子,能将他整只手掌抓握,传来发烫的热意。   薛应挽不是没有猜想过?可能性,只是到真正确认时,还是不由震惊——   李恒就就这样被囚禁在正阳峰后峰的一处山洞中,那里漆黑,阴冷,四肢都?被带着灵力的白色布条紧紧包裹,整个人削瘦枯槁,面如黄蜡,唯独小腹处高高隆起,像是孕育着一个胎儿。   凑近去?看,甚至能看到被撑得发白发青的薄薄肚皮下似有无数蠕虫如海浪般前后蠕动,突出弯弯曲曲,覆盖整个身体的纹路。   薛应挽唤了一句:“李恒?”   没有反应。   “不用试了,”越辞道,“他早就不能感知外界了。”   “可你不能让他死,”薛应挽道,“这一百年来,魔气?没有逸散,魔种没有复苏,世间平静了百年——越辞,你强行控制着李恒的身体,是在等?我吗?”   越辞声音低沉:“……是,”他说,“我怕世界改变过?大,你会回不来,我不能让这一周目也?陷入像上?周目一样死局里……”   只要魔气?不逸散,魔族就不会受到感应破界而出,魔种也?同样不会被滋养长大。   他在有意“控制”着这个游戏的发展进度。   薛应挽继续问:“你找出魔种是谁了吗?”   越辞摇头:“我做了很多任务,可是线索断断续续,总是到一半就没有,拼合在一起,也?像是零散的碎纸,我找不到……”   薛应挽心中明了几分。   越辞并不知道他过?往的事,不知道他上?一世生自?幸福村,村落被大火覆灭,就算知晓这一世的平吉村,也?只会以为是偶然。   他真的不知道。   少有的,在一向胸有成竹,自?认为能掌控全局的越辞面前,薛应挽反拿到了主动权。   “还能控制多久?”   越辞同样看向那个充气?圆球一般,几乎被顶得要破皮的小腹,答道:“快到极限了,我当?时想着,若是还没找到你,再想办法想强延,还能再撑上?十来年。”   越辞握紧他的手,偏过?一点头,笑出十分温柔,眼?角眉梢皆是情意:“可你回来了,我们就能一起去?找到那个魔种。阿挽,你相信我,只要将魔种杀死,就是完美结局,就算魔气?逸散,魔物?也?不会再能有所作为,你喜欢的,想保护一切,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薛应挽看着眼?前景象,似低喃,又似自?言自?语:“越辞,你口中所说的游戏,周目,究竟是些什?么呢……”   越辞扣着他的手更紧,一手反捂上?他眼?睛:“你想知道吗,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慢慢和?你说。”   薛应挽早已疲累,只说:“下次吧。”   越辞低声问:“下次,还会来见我吗?”   薛应挽看着他,没有回答。 第81章 第二次死亡   已过了寅时?, 薛应挽回到凌霄峰时?,还是撞见了戚长昀。   他的师尊没有佩剑,在夜色中长身玉立, 一头银白发丝被吹得纷乱。地?上的竹竹,枯枝也随着寒露后愈加强浓的风卷刮而起, 发出沙沙响声。   月光莹亮,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薛应挽问:“这么晚, 师尊还没有睡么?”   戚长昀道:“在等你。”   薛应挽手中还握着剑,他欲盖弥彰地?藏在身后, 没多用心地?辩解:“我睡不着, 到山下随便走走, 想着……练一练剑。”   戚长昀问:“要为师陪你么?”   薛应挽一顿,而后笑道:“好啊。”   师徒二人?已经切磋对招过多次, 戚长昀教授他时?, 常用“引导剑”,令薛应挽能一步步熟知招式运气之法,出剑角度,若是哪处出错, 更可以剑气引导。   可今夜, 他却只收了灵力,用最简单的朝华宗基础剑式与徒弟对招。   清脆的剑身碰撞之声响起,重昭与既明本就出自同?源, 纵然无剑气相附, 依旧能在极为默契与和谐的对照中产生?共鸣。   薛应挽用得越来越称心应手,剑法也越来越精妙了。   最后一式结束时?, 薛应挽精疲力竭,低低喘着气, 颊边鬓发被自己汗液打湿,往前走时?,被戚长昀接住身子,顺着他垂下的手掌,握住了重昭剑。   “好用吗?”戚长昀问。   薛应挽就这样懒懒地?靠着他,闷声答了个“嗯”。   戚长昀又问:“要和我睡吗?”   薛应挽被这没头没尾的问题逗笑了:“好啊,师尊抱我回去。”   戚长昀弯下身子,拖着他的膝弯,将人?从?殿外,一路抱回内殿床榻,放下床幔时?,身子忽而被薛应挽握住手掌,用力往下扯拽。   戚长昀自然不会被薛应挽惊吓,可还是顺着他的力道往下,在即将压覆上身体时?以手肘相撑,银色发丝垂落在徒弟脸颊,他微微低声,问道:“怎么了?”   薛应挽盯着他的双眼,不准戚长昀别开视线:“师尊,要回答我的问题,不可以骗我。”   “……好。”   “师尊是不是,知道谁是魔种?”   “不知道,但这个人?不会是萧远潮。”   怪不得戚长昀不阻拦他去救戚长昀,薛应挽心中压下一个问题,又问:“那师尊,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戚长昀指腹摩挲过他细嫩脸颊:“喜欢你。”   纵然二人?已经算得上十?分亲密,可这样直白的话语从?一向冷厉的师尊口中讲出,还是令薛应挽愣了一下,随后脸颊通红,含糊地?嗯声应过。   戚长昀:“还要问什么吗?”   “要的,”薛应挽轻轻叹一口气,瞳光潋滟,“最后一个问题,师尊收我为徒时?……当真只是,第一次见过我吗?”   不出意料,戚长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眼睫上下轻碰,湛蓝中映出薛应挽纯澈面容:“重要吗?”   薛应挽说:“重要。”   好久好久,久到薛应挽以为戚长昀不会再回答时?,他听到了那道清沉而惯常冷静的声音响起。   “我一直在等你,”他说,“等你……来见我。”   一句不明含义的话,可薛应挽知道,戚长昀并没有前世记忆,唯独初遇那一眼,叫他无法释怀。   戚长昀看向自己的眼神,分明是久别重逢。   在哪里见过呢,也许是那些零碎的梦里罢。   薛应挽不再细究,轻叹一声,缓缓抱住戚长昀肩背,不再与他相视。   他一遍遍重复:“对不对,对不起……”   “师尊,对不起……”   薛应挽一字一句,声音绵而长,慢慢地?,对戚长昀说出心中那些贮藏的话语:   “我其?实很笨,一直都不明白自己心中究竟是什么感情,是喜欢,还是恨,对谁都分不清,甚至知道师尊喜欢我,反而去利用师尊……”   “我不介意,”戚长昀打断他,“挽挽,我不介意。”   “本来想,还能有很长时?间去慢慢知道自己的心意,可是总是天不遂人?愿,我好像没有机会了。”   戚长昀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声音多了颤意:“你要……做什么?”   “师尊,我可能没有那么喜欢你,不适合当你的道侣,也不想和你结契了。”   戚长昀身体有一丝僵硬,回答得很快:“好。”   “师尊这么好,一定会遇到更适合的人?……如果可以,如果还有机会,我还是想当师尊的徒弟,能和师尊一起练剑,一直,一直在一起……”   随着肩头一点湿热,低微的啜泣在耳侧响起,戚长昀想转头,被薛应挽紧紧抱着脖颈不许动弹。   “不要看我。”   戚长昀停下动作。   好一会,薛应挽又问:“师尊,我是不是很过分?”   此时?的戚长昀只是抱着他,本就寒凉的身体更加如沉冰发冷,他闭上眼,低声道:“挽挽,别再留下我……一个人?。”   也许二人?这个夜里都没有睡着,却不约而同?地?没有再说话,只是拥抱着,掌心交握,绵长呼吸在耳侧轻响,直到东方将白,第一缕日光落尽了霁尘殿内殿。   薛应挽坐起身子,戚长昀替他梳头,一缕青丝绕在指间,银白色的云纹发带轻轻缠束,打出一个漂亮的结。   离殿时?,遇见正入广场的魏以舟,他看向走在身侧的戚长昀,问了好,又打趣道:“师尊,我今日是不是不用敬茶了?”   薛应挽笑道:“师兄往后不许偷懒,要日日认真修行才是。”   魏以舟二指弯起,当着戚长昀的面,轻轻地?叩了叩他脑袋。   再而后,踏过青石小路与密林间的粼粼光斑,凌霄峰千级台阶前树荫下,戚长昀替他理好衣襟,问道:“剑法尚未学全,何时?回来?”   薛应挽没有回答,亦没有回头。   *   薛应挽在朝华宗内漫无目的的晃荡,把从?前走过又快记不清的路都走了一遍,不少?认识弟子与他打招呼:“戚师弟,早啊!”   薛应挽一一点头应是,路上遇到此前一个尚有印象的弟子。此人?名叫万嘉,向薛应挽问好时?,见他手持重昭,不住叹道:“这便是与霁尘真人?本命剑相同?材料而造的神剑么……”   薛应挽见他跃跃欲试,问道:“要打一场么?”   弟子眼中熠熠:“可以么?”   他已是元婴后期,比薛应挽修为高上一个层次,便也收了灵力,只比剑法,两间相触,不住赞叹:“果真好剑!下次再比过!”   二人?别过,薛应挽又走小半时?辰,最后停在常陆峰侧峰高高的山顶。他坐在崖边,从?上往下瞧去,见得山峦嶙峋,怪石嶙峋,云雾腾乱,难以辨清山下万丈深渊。   一道身影坐在他身侧,声色俏皮清爽:   “嘿,看什么呢!”   薛应挽不用偏头便知晓来者是谁,他答道:“看风景呢,你怎么来了?”   “从?演武场就看到你一个人?像是失魂落魄一样的走,我怕你想不开跳崖,跟上来看看你做什么!”争衡捧着手,笑眯眯地?与他一同?往下望,“好看吗,有什么?”   薛应挽说:“不至于吧!有那么明显吗?”   “有啊,无精打采的,”争衡说道,“怎么,越辞又做了什么让你讨厌的事?他就是这样的人?,看着虽然有时?候靠谱吧,但是内里其?实挺幼稚的——要真让你不开心了,你也别难受,和我说,我去替你揍他一顿就好啦。”   “你与他很熟呀?”薛应挽随口问道。   “勉勉强强吧,我是他带上山的,我家?以前是种地?的,他突然跑来,说我有修行天分,就把我带上宗门?了。”争衡数着手指,满不在意道,“算下来,我们?都认识一百多年了。”   “看来你们?关?系还不错。”   争衡歪着头,马尾辫一晃一晃:“我和他可不对付,这人?很烦的,不过也有好处,宗门?都知道我是他认的妹妹,没人?敢欺负我,还经常拿东西?来孝敬我呢。”   薛应挽听着好笑,伸出手,揉了揉她脑袋,又想起什么,将前日在长溪买的剑穗和发簪取出,送到争衡掌中。   “看着适合就买了,别嫌弃。”   “我喜欢!”争衡双眼发光,盯着反射日光的玛瑙石钗子,凑上前,“你快帮我戴上!”   薛应挽替他攒上钗子,争衡本就面若桃李,而今额边钗子熠熠发光,更是衬得脸蛋艳丽,她嘿嘿地?笑,追着问薛应挽好不好看。   薛应挽耐不过,一连哄说了好几个“好看”,恰逢有弟子御剑行过常陆峰,云雾缭绕间,争衡仰起脸,向他们?抬手招呼:“蔓菁!好巧!”   剑上弟子正是当初引薛应挽入宗的蔓菁,她显然是忙着去另一处峰交付物件,只随意应了招呼:“戚师弟,小麦,你们?做什么呢?”   “在——看、风、景!”   “有那么——好看吗!”   “那你、一会、也来啊!”   “我赶着有事呢,你们?慢慢看,不打扰啦——”   蔓菁御剑行过,争衡晃着两只脚,侧头一看,薛应挽不知何时?僵在原地?,眼神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   跟个雕塑似的。   争衡掩嘴而笑,往他眼前晃了晃掌:“你没事吧?”   薛应挽直勾勾看着她,嗓音发颤,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你是小麦?”   “是呀,这是我上宗门?前的名字,小时?候在村里,我爹娘一直这么叫我,大家?都说像个小名,我就干脆给自己起个大名——”   “争衡,不落于人?下嘛,我翻了好久的书?才找到的,是不是很合适?”   见薛应挽已经一副怔愣模样盯着自己,小麦用肩膀推他:“怎么啦,哎,这个名字也就关?系好的人?可以叫……那我也允许你这么叫我,成不成?”   好一会,薛应挽才回过神,紧绷的肩头慢慢松懈。   他摇摇头,脸上却是释怀笑意。   “真好,真好,”他揉着小麦脑袋,露出极为温柔的浅笑,“你往后也要像这样一般日日开心地?生?活。”   小麦抬眼而望,崖高千丈,微风扬起发丝。   ”这还用你说,我在宗内百年,天天有架打,当然天天都很开心!我还会一直这么开心逍遥地?混个几百上千年——”   *   当日入夜,李恒身上束缚被一柄利剑斩断,终于可以从?这长达百年的折磨中解脱,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似流露感激,红色的泪顺着眼角淌落。   感应到洞穴内发生?变化的越辞第一时?间冲到洞穴内,看到的,便是李恒急速萎缩的小腹,大股乌黑魔气顺着灵力引导而没入薛应挽身体中。   “你做了什么,”他嗓音嘶哑,怒目逼问,“薛应挽,你在做什么1”   昏暗的洞穴内,最后一丝魔气被吸收,薛应挽脸色发白,跪坐在李恒身侧,声音微弱,显然在忍受着莫大痛苦。   “既然、既然我只是你口中的‘数据’,那是不是只要我牺牲自己,就能达到,所谓魔种覆灭的游戏结局?”   越辞面上极为不可置信:“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能是魔种……”   “我是,”薛应挽道,“长溪,朝华宗,还有浔城,每一个地?方……都是因?为我在,才会一步步走向最坏的发展。”   越辞怔怔看着他,齿关?打颤,似乎因?为薛应挽承认自己是魔种一事而惊乱。   他为什么没有早一步知晓,为什么会错过关?键的信息而一直找不到真正的魔种,是少?了哪一步,还是,还是什么任务前置没做好?   “可是,无论如何,我,我……”他讲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匆乱地?跪在薛应挽身侧,去握他变得冰凉的手,“我不愿意,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他喉咙滚动,眼中浓色翻滚:“就算你是魔种,那也不要紧,大不了我不要这个结局,我带你走,带你离开,这个世界怎样都与你无关?,我保护你,不会有人?……能伤你半分。”   “我不要。”薛应挽拒绝道。   “可你也不能这样突然!”薛应挽握着他手掌的小臂迸出青筋,呼吸喘急,咬牙道,“你别急,别冲动,我们?想别的办法……”   “算了吧。”他说。   尾音有气无力,越辞这才发现,薛应挽胸口早已被一只匕首贯穿,鲜血顺着刀身汩汩往下淌落,将整件衣物打湿。   “不要这样,不要,丢下我……”   薛应挽说:“既然我所在的地?方总会有灾难,那也应该由我来结束这一切。何况,我早就厌烦了。”   “我知道错了,我知道错了,”越辞眼中通红,肩头重重起伏,他将薛应挽的手抓握得很紧,嗓音抑着哽咽,“你不是喜欢待在凌霄峰吗,我已经说过不会再来打扰你,也不会再来烦你,你就这样离开,你难道就舍得你的师尊师兄吗……”   “我找了你好久,好久,真的好久……”   “越辞,”薛应挽声音很低,“我不想原谅你,可现在,好像也没有办法继续恨你了。”   他不愿再看越辞,只垂下一点脑袋,很平静地?看着身上血液一点点流尽,像是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死亡。   没有流泪,没有不舍,此刻的薛应挽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   知觉浑噩之间,骤然想道:“其?实自己还是一样心软,不过以前从?来没真正做过什么有用的事,现在也勉勉强强算一件吧。”   不过赌一把,若自己真是那个魔种,死了造福天下,若他不是,就越辞现在的偏执模样,总有办法救活自己。   薛应挽也在猜,自己还会不会再次睁开眼。   越辞手忙脚乱将身上东西?用在薛应挽身上,却发现一切像是徒劳无功,他不光用被下过禁制的匕首捅穿自己心脉,更是提前截断了自己的活路。   连带着,被强行吸纳进?体内,足足百年的魔气。 第82章 重启(一)   得。   薛应挽又没死成。   他对自己是魔种的?把握其实只有九成, 没想做什么生离死别的?轰动大?事,若是死成功了?皆大?欢喜,没死成功, 那就说明……他不仅不是魔种,越辞还又废了?心力想办法把他救回来了?。   反正他手上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么多, 没有把这场“游戏”结束,自己就一定?还能回来。   到了?如今, 经受过?一遭的?人,再发生什么起死回生之?类的?事情他也?不会再觉得有什么不可?能了?。   与前?次不同, 倒没什么痛苦, 只在死亡瞬间感觉自己身体变得很奇怪, 像是什么类似魂灵一样的?东西浮浮荡荡,没一下便回到了?身体里。   然后就醒了?。   薛应挽眨着眼睛, 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一个极为陌生的?地方, 一座鎏金打造殿宇,却极为空旷阴森,烛火是幽幽的?殷红,将大?殿照得血光四溢。   自己则身在殿内一架巨大?的?兽骨楠木打造的?拔步床上, 身下铺着白羽一般厚实的?被褥, 连衣物?都是穿的?最舒适的?丝绸。   本该是很舒服的?,可?惜目之?所及兽皮为毯,人骨作?饰, 耳边还不断传来似风声似惨痛尖叫的?哀声, 激得薛应挽吓得直打哆嗦,赶忙爬起身子想跑。   不知道躺了?多久, 连一双鞋也?没有,只能光着脚, 一路踩着柔软温热的?绒毛毯往外走,等摸到那架古拙厚重的?大?门,才推开一条缝,守在门外的?两只几乎等人高的?黑熊探过?头来,在那道缝隙间与他面面相觑。   黑碌碌的?眼珠子,比三个他还要壮的?身形,棕灰色的?毛绒绒。   薛应挽倒抽一口凉气。   左边的?大?熊反应尤为及时,抬手一拉,当着薛应挽的?面将大?门轰一声重新合上,口中竟能人语,声音洪亮,隔着掌心宽厚的?巨门都能刺得薛应挽耳朵生疼:“快去?,快去?禀告大?王,人醒了?!!!”   唉哟,这叫个什么事……   大?王都叫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原始部落推举首领呢。   薛应挽安静地等着,倒要看看来的?是个什么人。   好在,一盏茶时间,关?牢的?殿门便被再一次打开,移山倒海般,发出轰鸣巨响。   萧远潮一身乌袍履带,宽襟肩袖,还披着一只说不上什么动物?毛发的?纯黑色大?氅,长发肆意披散,只颈侧用翠羽缠了?一束细辫。   身上带着一股肃杀寒气,大?步迈进了?殿内。   后方一只棕熊好奇地往里探头,被另一只按着脑袋压走,重新关?上大?门。   萧远潮行至他身侧,抬手解下大?氅,随后放到床尾,他面容沉毅许多,喉咙发滚,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反倒正在摆弄琉璃玉瓶的?薛应挽没忍住笑,率先发问?:“你是大?王?”   萧远潮微微发愣,偏过?一点脸,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连方才那股冷冽之?气都不由淡了?几分。   萧远潮:“……”   薛应挽进入状态很快,轻车熟路:“说吧,这是哪儿,我怎么活过?来的?,睡了?几年,发生了?什么事?”   一连串问?题丢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甩出来,萧远潮略微平复呼吸,一个个给他解答:“这里是域外,十三年前?,越辞把浑身是血的?你带来,说你身上有未尽的?魔气,需要在域外慢慢中和吸收。”   十三年……   一闭眼一睁眼,竟就平白过?去?了?这么久,好在总没再像上一次一样晃眼百年,一切重来。   薛应挽看到铜镜中自己面颊,竟已?恢复了?从前?面容,见萧远潮波澜不惊,知晓越辞早就与他一一解释清楚。   “我还是有点在意,”薛应挽道,“大?王,他们怎么叫你大?王啊?”   这个称呼念出来有点羞耻的?好笑,萧远潮无奈与他解释:“奈落界一向是个荒蛮之?地,自万年前?魔族与追随的?部分妖族被封印,他们便在此处聚为部族,依靠争夺资源为生……大?部分妖族依照从前?叫法,将统领者?称作?‘大?王’。”   薛应挽抓住重点:“你是统领者??”   “目前?来说,是的?,”萧远潮道,“你看到了?,妖族大?部分被囚在此处多年,灵智未启,只能服从简单的?命令或是打斗。魔则不同,他们可?以说全?然无半分心智,只不断徘徊在域外近万年,直到……”   “直到什么?”   “直到十三年前?,你自尽之?后,魔气逸散,一点点弥漫世间,这些魔物?同样蠢蠢欲动,有不少已?经能够通过?缺口侵入人间。”   他的?话语未说全?,薛应挽心中其实却已?然明了?。   现下还能勉强**,全?因魔气尚未彻底扩散,真正魔种还能现世,等到了?那日,世间便会再一次陷入如同上一世薛应挽曾见到过?的?炼狱景象。   时间已?经不多了?。   从萧远潮口中,得知自他十三年前?逃离朝华宗后,独自闯入域外,与尚武尊武的?妖族连战数月,后越辞出手相助,才彻底将局势稳下。   这期间二人一直保持联系,薛应挽当初吸收魔气自尽,越辞想尽方法也?只能勉强保下身躯,若要修复元神,需将他带至魔气最充裕之地,令其体内魔气被炼化而出。   就这样,薛应挽在奈落界待了足足十三年。   想到此处,不由叹息。   若自己是魔种死了还好,可?偏偏他还真的?没死,没找到魔种,这一切就不能结束。   朝华宗那么多弟子,总不能真的?全?屠杀过?一遍。   时间太?久了?,足足一千年之?长,时间也?不允许他再去?试错。   所以……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   依照越辞所说,若这个世界……当真是一个他所玩的?游戏,那每一个“剧情”的?出现,都必有其缘由。   薛应挽很快想到,那个偏偏选择在此时现世的?上古秘境,其中最是重要的?时空大?阵“物?换星移”,不可?能只作?为一个凑巧出现,被破解朝别计谋便再无用处的?存在。   他渐渐有些理解“游戏”的?概念了?。   记得在见到越辞电脑中游戏之?时所了?解到的?规则,不可?能出现无解的?设置,不可?能让玩家无法达到结局。   既然如今局面无法再从现世中找到能充当“解法”的?魔种,那便用更好的?方式——经由时空大?阵,找到千年前?预言之?时,判定?魔种的?方法。   若是有可?能,干脆在那处,便能将魔种的?出现掐灭于摇篮之?中。   思路一通,薛应挽便抓紧时间去?证明可?能性,甚至忽略一旁萧远潮灼灼目光,踏出两步,这才回过?身来,问?道:“我……有没有,能换的?衣物?与鞋子?”   萧远潮起身,到旁侧架柜中取了?适合他尺寸的?衣物?与鞋子,却没让薛应挽接过?,只先取了?鞋袜,将人带回榻边坐下,自己单膝跪在雪白的?羊绒毯上。   他托起薛应挽一只光/裸的?脚,动作?温和,替他小心穿上鞋袜,问?道:“这么着急走么?”   “啊,嗯,有些事情,”薛应挽应道,“这处太?阴沉压抑了?,我实在呆不惯。”   萧远潮手上动作?有丝微停顿,眼睫垂得很低。   薛应挽话出口,才后知后觉感到不对。   萧远潮身怀巴虺血脉,受世人所排挤不容,更有人对他身体虎视眈眈,好不容易逃离朝华宗找到一个安身之?地,却依旧被看轻如阴沟蛀虫。   他从前?心思一贯细腻,断不该能说出如此伤人话语,昏睡的?十三年间,连脑子都变得迟钝了?。   “抱歉,远潮,我不是这个意思……”   萧远潮摇头,道:“没什么,你说的?倒也?没错,我能在此处容身,已?经很满足了?,何况若不是这身血脉,也?无法顺利让妖族折伏。”   话语间,已?将他鞋袜穿戴整齐,又取来衣物?,薛应挽按住他手腕,轻声道:“我自己来就好。”   萧远潮退开数步,背过?身子。   他的?肩背笔直宽阔,双手垂直下落,微微握拳,等薛应挽声音再度响起,才转回身,只是始终低垂着眉眼,没有再看一眼薛应挽。   薛应挽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覆在他眼下,靠上前?,主动抱住他的?身体,不带任何含义,只温声道:“远潮,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将你当做我的?好友,方才是我说话太?着急,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掌间有湿润之?感,长长的?眼睫扫在掌纹处,细密泛起一点痒。   “我没有……生你的?气。”   “我知道,我知道,”薛应挽轻轻地笑,“远潮是很好的?人,等事情如果能了?结,我专门抽空来这里,你带我看一看域外景象吧,还有门外那两只熊,很可?爱。”   萧远潮肩膀一点点松懈,他握住薛应挽细瘦皓白的?腕子,吐息如羽扫过?每一寸指缝。   薛应挽说:“谢谢你照顾我很久。”   萧远潮干巴巴说:“谢谢你救下我。”   薛应挽又说:“不要和我说谢谢。”   萧远潮点头。   一来一回还能再扯上几个时辰,薛应挽不想继续这段没营养的?对话,说:“那我走了??”   “好,”萧远潮道,“你不好出去?,我送你。”   二人出殿时,那两只棕熊站得笔直,薛应挽抬起手,一只便乖顺地低下头,给他摸脑袋上有些发刺的?毛。   如萧远潮所言,他们被连同魔物?关?在此地许久,依靠本能去?争夺抢占,心智不过?如同几岁孩童,有魔族血统之?人加以驯服后,便会顺着本源习性而依附顺从。   “下次有空再来看你们。”他挥手作?别。   两只大?熊举起爪子,学着他模样挥动。   奈落界由于其特殊封印,其实不属于鼎云大?陆,所以也?称域外,由一道长生河做分隔,像是地狱与人间的?分隔线。   像萧远潮一般,血统大?部分属于“人”的?进来容易,可?原本被困在此地的?魔与曾追随魔,同样被施下诅咒的?部分妖族却难以离开半分。   只有当封印破碎,魔被魔种吸引时,才能逐渐破开封印裂缝,踏入人间。   天空是血与黑混合的?绮色,没有太?阳月亮,只盘踞着一团团形态各异的?灰色的?云。刀子似的?阴风刮在脸颊,抬眼望去?,草木萧疏,怪石嶙峋,目之?所见如他所想般荒芜,偶有一些形状诡异却萎靡的?花从石缝中生出,随着冷风摇头晃脑。   嚎叫声从远处群山不间断传来,凄厉至极。   薛应挽取了?长生河岸边一只老旧的?小舟,掂了?掂手中桨,仰起头,和萧远潮再一次告别。   萧远潮看着他,说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下次我去?找你,带我去?看一看长溪?”   薛应挽挽起衣袖,解开系在木桩上的?缆绳,小船晃晃悠悠地动了?起来,他不禁笑道:“待在朝华宗这么久,你没去?过?长溪呀?”   水流涌急,萧远潮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明知听不见,顾自喃喃地回了?这句话:“总觉得,好像在梦里,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应当是与你一起去?过?的?。” 第83章 重启(二)   百花门在喻栖棠管理下声誉鹊起, 不少弟子前来?拜入门中,隐隐有赶上三大宗门之势。   想见?喻门主一面也变得极不容易,薛应挽在堂中与其他求见?之人等着通传, 还是?此?前一位曾见?过?他的小弟子主动递了话,薛应挽才得以在日暮之前被传入内殿。   百花门处处都是?香的, 喻栖棠杏眼盈盈,眼波如秋水, 将手中几枝栗玉花与紫藤插/入案上琉璃瓶,葱白指尖一点, 本空荡的瓶中便生出及半枝的清水, 透过?琉璃, 反射粼粼波光。   “你来?啦,”她招招手, 腕上玉镯轻晃, “随便些坐吧。”   薛应挽道:“喻门主公务繁忙,还愿意抽时间见?我个寻常修士,感?激不尽。”   “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向来?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喻栖棠温然而笑, 坐回?椅上,轻抿一口门中弟子递上茶水,长?睫轻垂, “上次见?你, 还是?十三年前了。”   十三年,于常人而言, 算走了人生十之二三程,可修者生命漫长?, 莫说十三年,便是?百年,也如过?眼一霎。   薛应挽的消失太过?寻常,无人在意。   他抿了抿唇,道:“喻门主是?聪明人,今日前来?,我也不愿继续拐弯抹角,”话语稍顿,视线从那瓶盛放花束移向喻栖棠如手中花般艳绝面容,讲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我想请喻门主,放出十三年前秘境遗迹中的‘物换星移’大阵。”   喻栖棠听罢,却是?掩唇呵声。   “戚公子说笑了,那大阵早就随着秘境关闭而继续掩藏,我如何能为你再寻出一道阵法来??”   薛应挽道:“常在野外生活的人,都听过?一句俗语,凡毒草、蛇出没生长?处,七步内必有解药。秘境出现在百花门,喻门主有神通之能,当初在见?到上古大阵时毫不留念离去,想必早已知?晓留存之法。”   喻栖棠摇头:“戚公子可真是?高看了我,百花门小小门派,如何能留下万年前禁术?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在宗内四处搜寻,我绝无二话。”   此?言一出,薛应挽便知?道喻栖棠不会轻易将阵法现出,他只道:“喻门主有心掩藏,自然有千万种办法,可我想开启阵法,并非一己之私,而是?必须之举,请门主谅解。”   喻栖棠语气温善,听不出感?情:“戚公子,我记得当初我与你说过?,涉及时空之法被以禁术相称,便是?因其损耗之大,造成结果之严重,一旦不慎,便会难以挽回?。所?以从古至今,这类术法一直被刻意掩藏,留存至今的也寥寥无几……我区区一个小门派门主,如何能够完成这件违背世间规律之事?”   “我相信喻门主为天下着想,所?以才确信门主一定?留着大阵。”   “何以见?得?”   “既说阵法是?危害之物,但你身为一门之主,当时在秘境内,分明有足够能力毁去阵法,却并没有这样?做,不是?吗?”   他直直对上喻栖棠双眼,没有将话语继续讲下去。   薛应挽心性敏/感?,将朝别身上物件交还给喻栖棠时,虽转瞬而过?,却切切实实感?受到了那股与他见?到朝别时相同的不甘,悔恨与坚持,那一刻,他就确定?,喻栖棠一定?会想办法留下大阵。   只这句话,却是?不能直接讲出。   正因为她是?门主,顾虑本就许多,更?不会如朝别一般自私,所?以才会留着大阵,等能找到不会影响世间运转的方式再将其开启。   她也有后悔之事。   没有人……能抵挡住重来?一次,扭转过?去的诱惑。   薛应挽不再隐瞒:“喻门主,朝华宗曾有魔种预言,可魔气逸散,至今没有找到有关魔种线索,唯有重回?千年之前,尚能有一线生机。”   喻栖棠身上杀气不动声色隐下。   “就算我留下大阵,可你应该知?道,越是?涉及时间越深,因果牵绊便愈发强大,造成的后果无法预测。没有人用?过?大阵,没有人知?晓这个阵法究竟能否开启成功,又能否返回?从前改变既定?结果。”   薛应挽正要回?答,殿外忽而传来?侍女叫嚷之声:“等等,门主正在与人谈事,这里?你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来?人已然踏入殿内。   越辞脚步仓促,气息粗急,一身靛色收腰劲装,马尾被发冠随意扎起。见?到薛应挽一瞬间,瞳中黑沉涌动,止不住锐意,竟疾步上前,挡在喻栖棠与薛应挽之间。   “我能保证,”他喉头滚动,一字一顿,“我可以保证,找到魔种存在痕迹,便是?不改动过?往历史,也能在回?到现世后消灭那个魔种。”   “你?你一个小小弟子,凭什么能作保——”   越辞厉声:“凭这个,够不够?”   他伸出手,掌中一道幽蓝火光盛放。   喻栖棠很快认出,那是?朝华宗宗主密印,能出现在此?处,便说明,吕志已然决定将下一任宗主之位传于眼前这个小弟子。   再无可辩驳。   越辞收回?密印,紧紧握上薛应挽的手,任他细微挣扎,也强硬地十指扣合。   喻栖棠偏过?脸,嗓中微颤:“……我知?道了。”   大阵内的灵力只独独足够一次开启,喻栖棠愿意让出,便意味着放弃自己原本打算,将机会给了薛应挽。   她望向瓶中紫藤花,盛开正好。那是?她最喜爱的花,每隔一段时日,总是?要亲自采摘最好的一束置于瓶中,连处理公务也能时时相看。   可或许有些事,都如总会随时间枯败的花朵一般无可挽回?,遗憾也总是?常态。   现在所?处,又何曾不是?最好的结局。   她眼眸如折扇轻合,长?睫说不上的发重。   “随我来?吧。”   *   属于百花门的秘境亦是?别有洞天,从喻栖棠口中得知?,此?处是?前几任门主共同建设留下,原理与纳戒相同,类虚空境,可容纳一方小天地。   喻栖棠在秘境外为二人护法,薛应挽被牵了一路,终于得了机会推开,低声问道:“你来?干什么?萧远潮告诉你的?”   越辞凝目看他,柔情款款:“我知?道你醒来?,自然迫不及待想见?你……你走得这么快,要是?我再来?晚一步,是?不是?又要见?不到你?”   薛应挽拿他没办法。   “你见?也见?到了,行了没?”   越辞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陪你一起。”   “别了,”薛应挽拒绝,“我和你一起准没好事。”   “可这次非我不可,”越辞笑道,“你忘了吗,我说过?,我才是?触发任务的人,有我在,故事情节自然而然会发生,也能更?方便找到解决之法。”   薛应挽瞥他一眼,存疑。   越辞道:“我不会打扰你做任何事,找到魔种的痕迹也是?我的任务,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不好?”   薛应挽问:“真的不打扰?”   “嗯。”   “也不可以一直缠着我。”   “……好。”   越辞将他扯入怀里?,轻轻按着腰,温热体温相触:“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不好的预感?……所?以才下定?决心要陪着你,希望这次可以一切顺利。”   薛应挽不甚在意,   大概在越辞的角度,就是?他的显示器又弹出了些什么困难提示——他在越辞家中那些日子,曾经?看到过?,如果要下一个类似副本的东西,就经?常会弹出注意事项。   选择目的,则需要一个相关之人的血液。   他二人皆是?朝华宗弟子,薛应挽才取了刀要将血滴入大阵,已被越辞抢先一步割开手腕,鲜血滴答淌落。   阵法开启的瞬间,薛应挽只觉灵魂也被这道剧烈的白光扭曲,似千蚁噬心,呼吸停滞,整个人处于一种近乎元神出窍状态,浑浑噩噩间,经?由长?河,流至不知?名的远方。   等再次醒来?,已然身处一片空旷山林之中,天际阔蓝,清风徐徐,一只巨大飞鸟从天际划过?,翅羽在日头下反射出斑斓之光,绮丽至极。   他竟与越辞分散了。   薛应挽沿着山路往前走,此?处空气沁人心脾,时而闻鹊鸟相鸣,流瀑飞溅之声,竟偶尔也能遇上挑着扁担回?家的农人,一相询问,才确定?了如今的时间点。   千年前,横断之乱尚未开启,各宗门人才辈出之际。   没记错的话,他的师尊戚长?昀也是?在横断之乱中以未出世天才之名打出了名声,有了“剑神”之称,至千年后依旧被无数人敬仰。   薛应挽顺着农人指引,一路走到幽州,在他翻阅典籍印象里?,此?处临近昆仑,算是?当时横断之乱战中心,后被战乱波及,城池摧毁,重建后改名为千年后的梧城。   戚长?昀似乎也是?幽州人。   只是?此?时的戚长?昀,应当也才出山不久,一百来?岁,还未被众人熟知?。   薛应挽不抱希望与人打听一二,倒还真探听到了些许——幽州戚家,其中旁支出了个据说有个修行资质不错的的,这本是?好事,可他年纪轻轻却极为高傲,不同情理,短时间得罪了不少人,被当时幽州其他世家一道抵制。   戚家本家已然没落,戚长?昀虽天赋异禀,却也不过?区区元婴后期。他们?受了威胁,不想为戚长?昀得罪其他世家,干脆放出声明,不再与戚长?昀有关系。   薛应挽自认识戚长?昀起,便只知?晓他剑神之名,倒是?第一次听说……戚长?昀竟还有这番过?往。   他在幽州城内暂时歇脚,打算四下打听有关妖族之事。当初的横断之乱,正是?妖族据说得了一物,有万年前魔族与人族战时残留之力,这才发动战乱,想要夺得那物件,去解开域外禁制,引妖,魔二族一同回?归。 第84章 重启(三)   好在虽过去千年, 灵石依旧是通用交易货币,甚至因?其?产量略逊于后世,身上带的灵石竟价值与千年后相比翻了一番。   他寻了个茶肆闲坐, 一壶毛尖,正?准备探听消息, 隔壁一桌坐着持剑侠客。二人似是同门,喝完了茶, 身形强壮些?的一掀袍摆起身,催促道:“还不快些?, 去晚了可?就看不到了!”   薛应挽起了心思, 拦下二人, 问道:“这位公子,我初来幽州, 可?否问一问, 这是要准备去何处?”   “你不知道?”男人发笑,“自然是那个什么……戚长昀,要应战世家几?个同辈天才,就在城外小柳坡, 反正?闲来无事, 我们?都想着去看看凑个热闹。”   薛应挽一听,自然不会错过。   他还从未见过千年前的师尊,当下匆匆喝了一杯滚热的茶, 不顾嘴唇发烫, 跟着那二人一路到东城门郊外的小柳坡。   戚长昀此时手中剑并非既明,而是一把中上品灵剑, 他与几?个世家子弟轮番对战,毫不落于下风, 只一把剑,便将那几?个自负实力的同辈打?得落花流水。   周遭讨论声窸窣不断,他们?多?只听闻过戚长昀名字,以?为不过是吹嘘出来的实力。而今一见,才算是真正?有了实感,接连夸赞,都说此人往后定能出人头地。   其?中夸赞最厉害一人,薛应挽在看到他面?容时也不由心中发震。   此人正?是后来的朝华宗宗主吕志。   等?最后一人也落,戚长昀收剑入鞘,吕志便急匆匆上前要与他认识,可?戚长昀似乎也在比试中透支了体力,拒绝后便独自离开。   薛应挽正?在思考是否要回城继续查探妖族一事,目光瞥见不远处方才落败的几?个世家子弟聚在一处,似在讨论什么,不怀好意的视线落在戚长昀背影之上。   他心道不妙,隐藏身形,一路跟随而上。   在比试中便打?听道,世家曾经想要招揽戚长昀被拒,加之其?风头太盛,压过同辈世家子弟,若不能为己所用,倒不如除去的好。   果真,不出二里地,戚长昀便被埋伏在路上的几?人拦下,要置他于死?地。   这几?人实力不算低,薛应挽上前只会添乱,他看着戚长昀撑着最后一口气将人击退,自己也被重伤,只得躲进山中暂避。   他看着戚长昀身形不稳,跌跌撞撞消失在林间,停薛应挽顺着血迹一路而至,至一道溪泉边,见到了已然精疲力尽的戚长昀。   他上前两步,还未开口,戚长昀再度用颤抖的手臂握起剑,剑尖指向他胸前。   此时二人才算真正?打?了照面?。   这时候的戚长昀面?容相比千年后尚还有些?青涩,可?眼中冷厉防备更甚,他脸色苍白,发冠早已不整,身上衣物在对战中破碎,露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说是切磋,那些?人每一剑却都是下了死?手。   他断定戚长昀此刻再没有力气,果真,下一瞬,欲要抬剑上前的戚长昀只朝他方向行出一步,长剑骤然脱手,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再无一点?反抗能力。   若此时那些?人卷土重来,顺着血迹找到戚长昀,便必死?无疑。   薛应挽蹲下身子,艰难地背起他一只胳膊绕过肩头,带着戚长昀一步步顺着河流上游前行。   他停留在一处山洞,生了火,像戚长昀无数次替他疗伤,为他渡去一点?微末灵力。   这是二人难得修为相近的时候……虽然纵是千年前,百岁的戚长昀依旧高出他一个境界。   小半时辰后,戚长昀方悠悠转醒,见自己对面?是陌生人,第一反应便是要取剑,可?只动弹手臂,便从口中咳出大股鲜血来。   薛应挽按住他肩头,低声道:“别担心,我不是想伤你。”   戚长昀抬起一点?眼睫,他眉宇本就冷冽,看人时更是无情,一句“不必”没说出口,薛应挽便将身子凑上前,额心轻轻贴在他眉间。   温热瞬间化了那股常年霜雪的寒意。   “这里,你看,”薛应挽分开些?许,令他看自己额间隐隐现出的云纹印记,“有没有很熟悉?”   戚长昀自然能觉察到与自己灵根同源的灵力,他眉心微蹙:“你……”   薛应挽没有立时解答他的疑惑,将最后一缕灵流输入他体内,笑眯眯道:“好了,外面?肯定还有人在找你,这些?日?子你就暂时委屈一下吧。”   戚长昀低垂着眼睫,调整打?坐姿势,默默恢复体力。   薛应挽将自己名字告知,替他取来水源,又从附近农户身上借了身粗布衣裳,换掉这身满是血污的衣物。   “凑合穿穿吧,总比原来的好。”   他身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拿取的宝贝,也受了重伤,若想要自己的命,一开始就可?以?不救他。   可?萍水相逢,疗伤,吃食,为何要对自己这样好?   “为什么这么对我,你想……要什么?”   薛应挽摇头,还是浅浅的笑,像是看见他这副模样十分新奇:“我什么都不要,就想对你好,不成么?”   “我只是一个普通修者?,没必要如此。”   薛应挽坚持,“你会是个很厉害的人,是我……最敬仰的人。”   他身上并非寻常伤势,对他下手之人剑上附了咒法,若要恢复还需一段时日?。薛应挽看他伤口时,发现戚长昀精健肌肉上新?伤覆着旧疤,一层一层,几?乎没个完好,每每要触碰,又被躲避。   许是知道他不信任,又不爱讲话,薛应挽从不逼迫,只是与他休息之时,总会下意识钻进他怀抱间,呼吸绵长,颊边敷着一层浅淡的粉。   因?修行功法,他身上常年冰寒,更是年少发间霜白,不少人觉得他可?怖而远离,这些?年间,很少有人会对他抱有善意,更不会与他如此靠近。   为什么分明是陌生之人,却对自己如此熟稔,像是习惯相处多?年,甚至身上更有一丝似是属于他的灵力。   这样近乎象征占有与标记一般的印痕,为何会……留在他的身上,况且还是额间,就像是……故意给他人看到一般。   戚长昀身体僵硬,可?不知怎的,竟就随着这个名叫“薛应挽”的人一起入睡,连惯常的防备也对他渐渐松懈。   第三日?,晨曦初晓,只一点?点?日?光泄进洞口,薛应挽比平日?更早醒来要出山洞,戚长昀握住他手腕,嘶哑嗓音仍旧还未恢复:“……去哪?”   这几?日?他们?很少说话,多?是薛应挽问他恢复如何,戚长昀皆以?嗯声以?示作答。薛应挽似乎惊于他会主动,神?情兴奋,跃然应道:“我想去看看外面?情况,如果那些?人不在,我们?就能找机会出去了。”   戚长昀偏开视线,声音沙哑:“……路上小心。”   好可?爱单纯的师尊!   薛应挽恨不得扑上去亲他一口。   不一会,他就带着新?打?的山泉水回了洞内,戚长昀从打?坐中醒来,抬眼便看到薛应挽抱着用衣物包着果子啃,口中含糊不清:“唔,没找到你,人撤去了很多?,再有一两天,你恢复了我们?就走。”   戚长昀看着那十来个红彤彤的圆果:“……你没辟谷?”   “辟谷了,就是看到吃的总是忍不住,你……你要不要试试?有点?酸,还蛮好吃的。”薛应挽将那包果子往前推了推。   戚长昀已然辟谷多?年,从未有过口腹之欲,今日?却犹豫片刻,真的抬手取了一枚用泉水洗净的果子。   汁水丰沛,果肉饱满,表皮有些?涩苦,第一口微酸,再尝下去,便是喉间后涌上的甘甜。   ……确实还不错。   薛应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期盼发问:“还要吗?”   戚长昀将果子推了回去。   他试着站起身,想去握剑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剑已经在对战时被一分为二,剑柄与剑身碎裂两半,剑鞘也满是裂纹,早已失去光华。   薛应挽注意到他低垂的眉眼,安慰道:“没事的,你以?后还会有更好的剑,”他取出早已认主的重昭,交到戚长昀手里,“这是天地玄铁与千年寒冰所铸,你以?后的剑比这把还要厉害,会是人人求而不得的神?器。”   戚长昀没有去过问薛应挽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他只轻轻抚摸着断去的剑柄,随后将剑放入岩后,不再去看。   “多?谢。”他说。   薛应挽一愣,道:“与我……倒不必谢。”   替戚长昀最后一次疗伤结束,二人在洞内,最后一个晚上,初时戚长昀并不习惯多?了一个人,可?这几?日?相处,他甚至会主动调整姿势,能让薛应挽更舒适地贴着自己脖颈。   薛应挽的身体很暖,也很软,发间有浅淡的香气,他给了戚长昀绝对的信任,没有任何担忧地依偎在怀中,像曾经做过千百次一般熟悉。   紧接而来的,便是分别。   戚长昀要去剑山寻找新?的铸剑材料,薛应挽要回到幽州继续探查。临走前,薛应挽抱着他,有些?不舍:“偷偷告诉你,我是未来跑回来的人,以?后你会收下我,会成为我的师尊……你要记得,今日?是我救了你,以?后,师尊也要救我。”   他说得半真半假,故意天马行空,也不去管戚长昀究竟有没有相信,将额间泛着丝丝凉意的云纹给他看,埋在戚长昀耳侧,轻声道:“师尊你看,我身上,一直有你的东西。”   戚长昀心跳猛地停了一拍。   只这一句后,薛应挽与他告别离开,远远挥着手,好像耳侧方才那句过于暧昧的话语只是幻觉。   戚长昀站在泥地中,手里握着临别前薛应挽塞到他手心的一枚果子,还带着对方身上的一丝暖热体温。 第85章 重启(四)   薛应挽就这么在幽州城住下了, 每日在街上酒肆茶坊游走,关注着消息与行人对话。可惜横断之乱未启,虽周边偶有妖物侵扰, 大多时刻城中都一片平和,哪有半点?有用信息?   正打算着要不要换个地方再行探寻, 却在集市上听到了一位婶子与客人的对话。   那人问她:“大娘,我阿爹在村中怎样?”   大娘答道:“我离开这么久了, 也?不晓得,不过?你爹孤苦伶仃, 一个人算是?什么个事……瑶湾村太偏了, 又不方便, 要是?可以,你也?将他带到城里照顾吧……”   瑶湾村?   薛应挽很准确捕捉到了这三个字。   最开始他并没有反应过?来, 只觉耳熟, 不消片刻,脑中便翻找出了最初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   是?上一世,他们离开朝华宗之前,魏以舟特意?找到他, 那句没说完的话——   “师尊回来之后, 曾让我去查关于越辞的事,提到了一个村子,叫什么……瑶湾村吧, 是?越辞当时登记弟子名册时记录出身来由的村子。”   “的确是?有瑶湾村的存在, 但?是?距离此处很远,接近昆仑, 且十分偏僻,一向不通外, 据说人口也?不是?很多,最重要的是?……在一千年前,甚至横断之乱前,瑶湾村已经彻底废了。”   还有最后一句,当时未曾在意?,后来细想,却百思不得其解:   “人都死了,什么死法都有,大多是?互相斗殴至死的,这村子有记录的地方都说一直很和睦,偏偏出了这种?奇怪的死法……”   为什么瑶湾村一个几乎算是?与世隔绝小村庄,会平白?经历这样重大的变故?   他从?未问过?越辞的出身由来,可偏偏此时,他竟与千年前的瑶湾村产生了联系。   现下看来,这个村子一定不简单,且依照越辞“做任务”目的,甚至大有可能与后来的横断之乱有着不少关系。   薛应挽从?一头懵到终于生出些许眉目,当即换了副脸色,凑上前,作好奇状:“婶子可是?在说瑶湾村?”   大娘撇他一眼?:“你有什么事?”   薛应挽道:“我家原是?邺城的,父亲离世,说祖上就是?瑶湾村的,我才?特意?前来,可惜找了好一会,都没找到瑶湾村,听你二人说起,这才?斗胆前来问询。”   “讲话文绉绉的,你就说你要去瑶湾村嘛,不过?我们村中就那些人,我怎么不认识你父亲……”   “家父很早就随着祖上离村了,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大娘虽有疑虑,却也?并不怀疑薛应挽生了什么心思,毕竟瑶湾村穷乡僻壤,连商人都不乐意?经行。   得了指点?,薛应挽连连谢过?,当即出城,顺着大娘所示方向而行,御剑穿过?一处山脉河流,又走上约莫十里地,才?赶在日落前到了瑶湾村。   刻着瑶湾村村名的石碑上字迹早已风化,村中算不上贫穷,却也?不富足。村口有一块半人高的石头突兀地立着,来往村人却无一觉得奇怪,还将石头当做祥兆,有什么事遇上不快的,和石头象征性地求一求,多半都能都能达成所愿。   他装作伤了腿的迷路旅人,在用银钱示好后,成功住进了一位大爷屋中,与大爷简单交谈中,了解了瑶湾村大致情?况。   果真如传闻中所言,这是?个再寻常普通不过?的村庄,因?着偏僻,少有商人、行人往来,村内有大片田地,自给自足近百年。   直到近些年,才?有年轻人不愿继续待着,带着妻女到临镇或是?城里做生意?,剩下的不是?好吃懒做的,便是?老弱妇孺。   大爷姓刘,具体名字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只知道自己早早没了妻子,儿子也?离开了村里,他近些年得了毛病,脑子整日迷迷糊糊的。   他家里还有三亩地,就在屋子后头,才?往地里播种?了新的稻子,每日还得顶着日头下地去除草添肥。小菜园里有只鸡,大爷掂着薛应挽给的银子,给他煮了颗鸡蛋。   “你快偷偷吃了,万一我儿子回来,他要说我不给他留鸡蛋了。”   薛应挽其实不用吃东西,可耐不住大爷好意?,还是?一口口吃下鸡蛋。大爷笑呵呵看着他:“我儿子长得和你一样俊,等?他回来,我给你介绍认识。”   他在瑶湾村生活了三日,村中人对他这个外来者?十分热情?,平常家中什么菜果熟了,都令薛应挽尝一尝。此处没有任何妖物出现打扰,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暮炊烟袅袅,儿童在村口打闹,饭菜香飘满泥石小道。   至第四日,村里来了除他之外的另一位不速之客。   卯时,天光还未至,一片雾灰中村人开始了每日劳作,薛应挽仍在睡梦中,听见屋外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吵嚷。   等?他收拾好衣物出门,看到的正是村口处团团围起来的人影,一时挤不进去,只听得一道熟悉声音响起:“好……还有谁?”   薛应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越辞。   他果然来了瑶湾村,他要做什么?   薛应挽回到刘大娘屋里取了个幂篱覆面,不过?数步,重新返回时,已然见?到一位大爷兴高采烈,捧着一只煮熟的鸡大步往村内去。   村内虽家家户户养了鸡,但?多是?像刘大娘一般拾些鸡蛋,若非逢年过?节,不会轻易宰杀。   何况这大爷,竟是?从?里头捧着鸡回去。   ……哪来的鸡?   随着人群一点?点?减少,他终于看到了坐在村口那块大石上的越辞,他手里又捧了另一块掌心大小的红宝石,随着日头高盛,宝石耀耀发?光,极为刺目。   一名村人好不容易挤上前,笑嘻嘻地看着越辞,道:“我想上城里玩一趟,想要钱,要金子,行不行?”   越辞面色懒怠,眉梢轻挑:“没问题。”   下一瞬,便凭空取了一块银锭,男人捧在手中,眼?睛发?亮,放入口中重重咬了一口,这才?欢欣地往外走。   又有人上前,是?为年轻男子,越辞便问:“你要什么?”   男子讷讷道:“去、去年收成不好,我想要收成能好一些……”   越辞打了个哈欠,道:“你回去看看。”   男人急忙冲出人群,不到一刻钟,又发?狂似的跑回来,手中抱着本不该在这个时节成熟的稻谷,涕泗横流地朝他磕头感谢,额心一下一下砸在地面,撞出声响。   薛应挽听到身侧佝偻的阿婆低语:“神仙,神仙啊……”   刘大爷也?试探着站了出来,他小心翼翼问越辞:“我,我能让儿子回来看看我吗……”   话音方落,村头便闯入一个男子。   刘大爷看到他模样,惊叫道:“阿常,阿常——”   “爹!”   名为“阿常”的男人就这么活生生出现在众人面前,刘大爷颤抖不已,被扑上来的儿子抱了个满怀。   越辞笑道:“这下相信了吗,你们的愿望,我都能实现。”   村民们再一次将他围了起来,眼?中满是?感激,陆续上来向他提出自己的愿望,越辞笑眯眯的,一个个都给予满足。   他不收取分文酬劳,仿佛真的只是?在做一件大善事。   很快,越辞发?现了人群中的薛应挽。   或许他实在太突出,纵然带着幂篱,也?叫人不注意?都难。   薛应挽懒得与他掰扯,扯下幂篱,正要上前询问,越辞却忽而看着他模样怔怔出神,随后跳下巨石,轻咳一声,道:“你……你没有想许的愿望吗?”   薛应挽一愣:“你不认识我?”   越辞笑得很开心,露出齿关上尖利的一点?虎牙:“我该认识你吗?那现在认识……也?不迟?”   薛应挽看着面前的越辞。   的确是?他没错,可又不像他,面容是?一样的,可目光,神情?都比那个与他相处数年的越辞更为清澈稚嫩,带着一股莽撞的少年恣意?,像是?时刻准备要大展身手。   倒是?更像……他曾在那个满是?奇怪器物的房间里见?过?的越辞。   一个念头瞬间侵袭了他。   他几乎可以确认,这个时候的越辞,就是?当初那个还不认识自己,曾第一次进入游戏中体验的越辞。   薛应挽发?现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下来,他对那些怪力乱神之事已经能够十分坦然接受了。   只是?他不明白?,越辞现在又是?在做什么?神棍吗?   越辞向他伸出手,乌黑的瞳珠微动:“你好啊,我叫越辞。”   鬼使神差的,薛应挽握上他的手,被带着摇了两摇。   “没想到这个村子里会有像你这样漂亮的建模……你有什么愿望吗?我都可以给你实现。”越辞道。   薛应挽回忆他在越辞房内看到的东西,试探反问:“这是?系统给你的任务吗?”   越辞一顿:“你知道?”   “嗯。”   他似有些吃惊,张了张口,随后回复正常:“这……不是?单机游戏吗?你是?什么,测试人员?”   薛应挽胡乱嗯声,企图敷衍而过?。   又继续逼问:“所以是?什么任务?我这里看不到。”   越辞并不防备,将那块红宝石置于掌间:“就是?这个,这块石头,我的新手引导任务——做出对村子的选择。”   “什么……选择?”薛应挽更懵了。   “善恶值,”越辞道,“这块石头应该是?你们设置的全能系物品,能满足一切想要得到的物品和愿望,然后我看看啊……任务,任务是?,要让我在先导篇中,决定这块石头今后的偏向。”   “善或恶值分别?到一定程度,就算完成任务。我看了看,如果要达成‘善值’这一方,就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引导村民,让他们齐心协力,一同建造发?展瑶湾村,这太麻烦了……我还想赶紧出新手村。而若是?选择‘恶值’则会简单许多,只要让人先得到一点?好处,随后逐渐不满足于欲。望。”   他笑了笑,随意?转动着这块红宝石:“所以啊……我选择,让他们相信有神明,而我,就是?能够达成他们所有愿望的人。” 第86章 重启(五)   言语间, 越辞好像并不在意这样做究竟会造成什么影响,只一心一意地念着得?到?结果?。他满不在意地抛着这块可以决定一个村子?生死的石头,口中念叨:“哎, 你这建模,是不是和你现实里设置的一个模样?”   薛应挽含糊不清答:“是吧……”   越辞嘿嘿笑, 往前凑了点?,他身形比薛应挽高?了一个头, 双腿笔直站着,夸赞道:“真好看?, ”转了个身子?, 略有一点?显摆, “我今年十七,但是把自己的脸调成熟了一些, 好看?么?”   “嗯嗯。”薛应挽继续敷衍, 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块红宝石。   越辞自然发?现了,笑道:“你想?看??直接说嘛,我又不会不给你。”   红宝石就这样被放到?薛应挽手中,模样轻巧, 实则有些发?沉, 像是装载着本不属于?世界的因果?,能从剔透的外部看?到?内里逐渐弥漫的繁杂斑纹。   薛应挽莫名有些抗拒,这块石头太过诡异, 触碰时有一股勾人?垂坠的不适之?感, 教人?心胸闷沉,思绪纷乱, 他晃了晃脑袋,将石头推回?越辞怀中。   “这东西满足人?的需求, 难道就不需要付出什么?”   越辞问道:“付出他们的心,算不算?”   最初薛应挽还不明白这个答案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第二天,第三天,越来?越多的人?日日在村口等着越辞,将他奉为?神祇,朝他供奉献祭,随后一个又一个,说出了自己新的愿望。   有人?说:我想?要更多的吃食。   有人?说:我想?要花不完的钱财。   有人?说:我想?要有取之?不竭的作物?。   越辞一一满足。   很快,在无底线欲。望之?下,恶果?也逐渐显现。   第一个是那个最初只想?要一只鸡的人?,他吃到?了鸡,就想?要吃牛,吃羊,吃宫里的宴席,吃天下山珍海错。   他逐渐没有东西吃了,肚子?却似永远不会被填饱一般,要一刻不停地吃东西,于?是一遍又一遍地求越辞,万能的神啊,求求你,再给我一点?东西吃吧。   第二个人?想?要钱财,他有了银子?,到?镇上花楼待了半宿被赶了出来?,便想?要更多的钱,要金子?,要银票,可皆会挥霍一空,哪怕他不想?再花钱,也会因为?各种原因丢失掉这些财物?。比如在街上摔断了腿的医疗费,又比如回?村途中经历山贼,被劫得?一干二净。   第三个人?愿望并不算贪婪,他只想?要自己的作物?生长得?更好,他的天地里长了满满的作物?,可一采摘下来?,便成了石头泥土无法食用。于?是他只能在稻田上,望着一片茂盛生长的稻谷。   越辞不解:“可这都是你们想?要的啊,不是达成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惊诧不已,目中期盼又畏惧地看?着越辞。   越辞十分遗憾:“那你们得?许更多的愿望才行了。”   他们欢呼雀跃。   村中很快就有了吃不完的食物?,用不完的金子?,一眼望不到?头的作物?,还有许许多多从村外归来?的人?。   村人?尝到?了甜头,上瘾一般每**着越辞跪拜,尊奉他为?神仙大能,薛应挽试过阻止,可尝到?甜头的人?,又怎会甘愿再回?到?一无所有的境地?   薛应挽问越辞:“到?最后,他们会怎么样?”   “不知道啊,”越辞还是那副混样,只笑着看?洋溢着幸福的村子?,“这不是该问你们游戏设计嘛……你看?,他们现在很开心啊。”   薛应挽看?到?越辞手中的宝石与初见相比,似乎更红了些,纹路斑驳深深,如血一般地艳丽。   他积累到?的恶念越来?越多,直到?任务提示完成,便毫不留情地收回?了那块万能的石头,村人?骤然失了许愿,殷切地恳求越辞:“神仙,求求你,再让我们许愿吧……我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完成,我还想?要更多……”   越辞摇头,拒绝了他们。   他就这样离开了瑶湾村,留下一村已经被养育得?近乎癫狂的村民。   而后的事,和他能预想?到?的最差结果?大差不差。   像是被无尽的欲。望养大了胃口,村民们变得?不甘于?原本平和的现状,变得?暴戾,浮躁,从到?相互看?不顺眼,到?争吵,到?大打出手,到?……自相残杀,不过短短数日。   整个瑶湾村,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人?们好像丧失了神智,舍弃七情六欲,成了只剩下憎恶,愤怒与分崩离析。   他们变得不再像人了。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瑶湾村会以那样一个莫名其妙的灭亡废弃而被记录下,任谁都无法想?象,这个村子?竟发?生过这样超出常理之事,   而始作俑者,却只将这一切当初一场消遣的游戏,津津有味地观看?着事态发?展。   他手中宝石愈加鲜红,像是一轮耀耀红日,不断引诱着人内心的导向。在这一瞬间,薛应挽忽而明白了。   利用人?心之?恶,满足一己之?私,没有怜悯,没有慈悲,一身冰凉的血,自始至终以此取乐。   手握无穷之?力,为?所到?之?处……带来?灾难与毁灭。   他才是那个……真正?的魔种。   *   魔种不能留,这是每一个人?的共识。   薛应挽动了杀心。   可此时的越辞却像是反倒对他生了心思,每每无事,便总要去寻薛应挽,也无事可做,偏就喜爱与他待在一起,问些诸如“你是哪儿人?”“是来?公司上班的吗”“有没有男朋友”之?类奇怪的话语。   薛应挽不想?被看?出漏洞,一概不回?,只反问:“你打听户口吗,问那么仔细干什么?”   ——这句话,也是之?前在那个世界里,从越辞与别人?的聊天中学来?的,其实他也不明白“户口”到?底是什么,但每每这么说,越辞就总会吃瘪。   越辞看?着村人?争夺,百无聊赖,又问:“多少?回?我几个问题嘛,我们好不容易遇见,也是缘分,对不对?”   薛应挽随口回?道:“怎么,知道了,你要来?找我?”   越辞闻言,忽而沉下眼睛。   薛应挽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目光不由控制移向他完好双腿,又不着痕迹移开。   越辞声音低落:“我们可以网恋,我给你点?奶茶外卖,买你喜欢的东西,好不好……”   薛应挽潜意识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词:“不要。”   越辞恹恹道:“好绝情啊。”   他摆弄着手里的红宝石,说道:“这个村子?进度已经百分之?九十了,可我突然就觉得?……好像也不是很想?完成这个任务。”   “为?什么?”   “因为?这只是一个先导剧情啊,完成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   薛应挽淡淡瞥他一眼:“总会再见面的。”   越辞道:“我现实其实和游戏没什么差,就是……家里管着,不太方便出门。但视频啊语音都没问题,情绪价值提供得?特别好,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养你,考虑一下呗。”   薛应挽问:“怎么养我?”   “你在飞越公司上班吧?工资多少?,我全包了,再给你打钱,你想?去哪玩都行,平常就和我聊聊天,视频就成。”   “你就为?着这个?太亏了吧。”   “要是,你真的愿意接受真正?的我……那到?时候再见一面也不是不行……”   越辞突然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会对你好的,成不成,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我,我对谁都没有像看?见你一样的感觉,从小到?大,真的……”   此刻的越辞青涩而真诚,呆呆地道出那些直白言语,薛应挽一个不注意,就被他带进怀里。   推都推不开。   瑶湾村村民曾酿了不少?好酒,此前为?了供奉他们心中这位“神仙”,一坛一坛地送给越辞。越辞没有推辞地收下,带着酒,牵着薛应挽到?村子?二里外的废弃驿馆。   “答应我吧,”他说,“我什么都给你,我有的,你要的。”   薛应挽指尖移上他胸膛,放着那块具有不可言说力量的怪异石头的位置:“我要这个,也给吗?”   “这算什么,一个道具而已,想?要就都给你。”   越辞喝了一口酒,低头往薛应挽脸蛋,哑声问道,“同意了?”   薛应挽还在哼哼唧唧找借口,越辞已然凑上前,含住他嘴唇,渡过去一点?温热酒液,全然不顾自己胸口被一只纤巧的手往襟内钻,摸到?那颗被称作任务道具的石头。   越辞隔着自己衣服握住他的手,教他摸到?宝石位置,另一掌搂着腰,一点?点?往后方桌上推,又将他抱上桌,方便自己挤入双腿之?间。   自薛应挽起了取用心思之?后,触碰的瞬间,那颗石头便像被放在锅炉经由烈火烧灼而过,几乎灼伤他皮肉的刺痛传来?,当即低呼一声,眉心紧皱。   越辞毫无察觉,咬着他下唇:“怎么,不要了?”   “好烫……”   “怎么会?”   宽大掌心一点?点?往下挪,越辞伏在他耳侧,呼吸灼热,舌尖舔舐着他耳肉:“叫老公,一会教你用。”   这不是越辞小名吗?   薛应挽搞不懂他怎么就这么喜欢这个名字,当下软软喊了两声,听到?越辞低喘,动作越发?粗鲁,将将到?最后一步之?前,又听他哑着嗓音问:“这样会不会太快?一般……一般是这个进度吗?”   什么意思,他不就是想?要这个吗?薛应挽反倒奇怪,他们早已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越辞分明急切,这回?装什么正?人?君子?。   之?前那样对他的时候,可没见这样矜持。   薛应挽抬起眼,懒懒瞪他一眼,本是羞恼,可此刻眉眼薄红,竟含带了几分嗔意,只一下便激得?越辞心内轰然而动,血脉沸腾,再顾不得?其他,重新吻住了薛应挽嘴唇。 第87章 重启(六)   刚开?荤的少年总是渴求无度, 越辞深切地抱着他,还是不由感慨:“这么快的发展……你,你好熟练, 你有没有前男友?”   薛应挽福至心灵地在这个境况下理解了这些字词的意思?,直白答道:“有。”   “几个?”   薛应挽想了想, 算上他,再算上师尊:“两个吧。”   “他们……他们和我比, 谁的技术,好一点?”   ……被?难倒了。   薛应挽勉强回忆了一下:“他吧……”   至少后来的越辞还是懂了些许技巧, 让他大多时候都能算得上舒服, 总比现在这个青涩莽撞的好, 浑身酸疼的好。   越辞肉眼可见变得沮丧。   他脑袋拱在薛应挽肩头,鼻尖往脖颈上不住蹭弄, 瓮声瓮气:“对不起, 老婆,我还是第一次,不太会,我努力学习一下, 不会比你前任差的。”   “倒也不必……”薛应挽道, “你现在,得告诉我那个怎么用?了。”   越辞匆匆应了一声,他试着将?石头拿出来, 可每每触碰, 便?像是火球在掌中翻滚,似是被?发觉他心中想法, 石头无论如何都无法与?薛应挽直接触碰。   他手?烫得发抖,越辞也不敢再让薛应挽试。   “你没有弹出任务框吗?”   薛应挽摇头。   “奇怪, 那大概是绑定任务道具吧……我没办法给你使用?,但是我拿到的时候,就会在上面显示进度,比如现在——”   “瑶湾村毁灭进程,已经到百分之百了。”   *   瑶湾村被?彻底毁掉了。   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他们认为?那些吃食,钱财都该属于自己,神明曾经属意赠予,那便?该是他的。   第一把刀落下,便?再停不下来了。   也许神智也受到了影响,他们变得不再认识同类,到最后,也忘记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去争夺,像是凶残而暴虐的动物,拼命地要将?除自己以外的同类全?部斩除。   他们的房屋破损,田地倾毁,肢体成了碎肉,依旧不觉疲惫地用?刀与?斧子?像砍伐树木一样割断会动的**,薛应挽胃中翻滚,不断犯呕,没有办法继续看下去。   他要杀了越辞,他得杀了越辞……   不能让这件事情继续发展下去,不能让一切无可挽回。   薛应挽真的尝试了很多办法,趁他熟睡,用?灵力,用?刀,可对越辞通通产生不了任何伤害,像是有一层隐形的防护在他身上,隔绝一切对他的恶意。   这个问?题,在他的刀提在越辞颈间,再被?徒手?接下下得到了解答。   “老婆……”越辞有些发愣,他的手?握着刀刃,却?没有流下一滴血,“你要做什?么?”   薛应挽手?臂发抖,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借口能解释自己行为?:“我……”   越辞眨了眨眼,道:“是在做什?么测试吗?比如我身上的新手?保护有没有用??”   “啊,嗯。”薛应挽赶忙答道。   “还是挺有用?的,”越辞道,“我之前特意试了几次,几乎刀枪不入,除了我自己能伤害自己之外,别人好像没有一点办法。”   “这、这样啊……”   “老婆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试,是怕我误会吧……我不会的,你不用?这样瞒着我,”越辞瞳孔漆黑,带着一丝才睡醒的困倦,“先睡觉吧,明天我慢慢陪你试,好不好?”   薛应挽点点头。   趁着越辞熟睡,连夜逃离。   继续待下去,他怕自己也被?那块石头许上什?么无法控制的愿望,再也不能离开?。   就是因为?认识了这么久,他才知道和确信——   越辞真的做得出来。   *   横断之乱虽未正?式开?启,可在昆仑,人与?妖族之间的矛盾日益频发,每隔几日便?有小型争斗。   妖族有着种类优势,人族制造器械,求助修行门派,你来我往,谁也不愿相让。   史书?上记载,千年前,在妖族知晓那块附有上古魔族之力的石头前……至少大环境上,一直不敢大规模地朝人族进攻。   直到妖石现世,据传谁占下了昆仑,谁就能拥有那块具有无穷力量的妖石,能满足所有愿望,更能解开?万年前的封印,让魔族离开?奈落界。   无数人为?此前赴后继,也拉开?了足足五十年大战的序幕。   薛应挽是在瑶湾村向东百里处见到的越辞。   原本只是猜测,这下能确定,越辞的确和他一同通过“物换星移”大阵前来,而且在此刻同一时空中,出现了两个越辞。   无名剑没有出鞘,只在他手?中依靠剑鞘轻易破敌,薛应挽正?要上前,却?在他身侧发现了另一个熟悉人影。   又是吕志。   他怎么到处跑,到处阴魂不散。   薛应挽寻了块风沙难侵袭到的位置歇息,看越辞娴熟地逼退药物,手?起剑落,灵流如波,极为?潇洒酣畅,不过短短几个交手?,那十来只面目丑陋的豹妖便?被?吓得四散而逃。   下一瞬,越辞便?顾不得其他,忙三步作?二步奔向薛应挽所在位置,握住他的手?:“你去哪了,我一直找不到你。”   薛应挽歪着一点脑袋:“不知道,来到这儿就失散了。”   吕志也提着袍角赶来,他向越辞鞠了一躬,感慨道:“公子剑法卓然,我实在敬佩,还想请问……师从何人?”   薛应挽瞥一眼吕志,又瞥一眼越辞:“怎么回事?”   越辞咳了一声,道:“路上遇到的,宗……他被?妖族缠上了,随手?救下。”   吕志连连应是,又不忘言谢,转头看向薛应挽,忽道:“公子?,是你啊!”   越辞好奇:“你们也认识?”   吕志忙道:“此前戚公子?与?世家弟子?一战时,我看到这位公子?也在旁边……”   听到一个“戚”字,越辞脸色便?不太好了,他压低声音,将?薛应挽往自己身侧拉近些许:“你先去见了戚长昀?”   “凑巧而已。”   “这些天是和他待在一起的?”   “没有,只待了几天,”薛应挽道,“你别问?了,我不想回答。”   “……好,”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薛应挽脖颈间未去的一点痕迹,越辞眉峰压坠,舌尖舔舐犬牙,“我不问?了,来这里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   “不。”   像是要证明什?么,他刻意与?薛应挽十指相接,宽大的掌骨将?一只柔嫩的手?掌扣得很紧,闷头将?人带着走。吕志在后方加紧脚步:“哎,二位,你们要去哪,还没回答我带问?题呢……”   薛应挽回过头:“你还想问?什?么?”   “我把你方才施展的剑法记了下来,不过还不够……我还想学习更厉害的剑术!”   “学了做什?么?”   “平定世间啊,让人族,妖族能不再起纷争,让每个人都能安稳修行。”   越辞笑了一下:“骗人,哪有人生来就这样大公无私?”   吕志道:“我不能去努力做到这件事吗?”   越辞摇头:“不太行,不过简单当一个宗主应该不难,”他从?纳戒中取出一本剑法,撕下带着“朝华宗内功心法”的封页,随意丢掷到吕志怀中。   “反正?你也记得差不多了,自己悟吧,悟得出来就悟,悟不出就算了,也不是个学剑的料子?。”   吕志得了心法,雀跃不已,抱着那本撕毁封页的书?跪地感谢。   薛应挽不住回头,越辞问?他:“怎么,你对宗主也舍不得?”   “不是,”他喃喃道,“我只是不知道,我们现在做的,算不算干扰未来?”   越辞道:“有个悖论,你听过吗?叫祖父悖论,意思?是说?,假如你回到过去杀了你的祖父,那按理来说?就不会有未来的你,那你又怎么能回到过去杀害你的祖父?”   薛应挽眨眨眼,显然有点懵。   “那……会怎样?”   越辞抚上他脸庞,轻声道:“所以,一般只剩两种可能——第一,我根本没办法杀死我的祖父,只要想动手?,一定会被?各种东西?阻止修正?而不能成功。第二,则是回到的并非同一时空,这个时空的未来不会有我存在,而原本时空的我的祖父,从?来就没有被?人杀死。”   “所以……不必担心,我们做的一切,不然是早就被?定好的,不然就完全?与?后世无关,可既然这个世界有这样的阵法,说?明他在引导我们前来。”   “现在所做下的一切,都是必然之事,不然怎么会那么恰巧遇到吕志,”停顿片刻,虽有些不情愿,还是道,“你又怎么会……遇上戚长昀。”   在他讲到一半之时,薛应挽其实便?已然领悟了这个道理,怪不得时空类术法一直被?列为?禁术。每每施展,便?会涉及因果是其次,待历行之人返回,便?会不由自主陷入所谓悖论旋涡中,怀疑自己所做下的一切究竟是不是被?人为?安排,自己意志还存在几分。   便?是连他自己,也不住产生疑乱。   薛应挽晃了晃脑袋,令神思?能够清醒几分。   只还有一点他想不通,如果按越辞所言,一切都早已被?安排好,那他见到从?前的越辞……也是如此吗?   他甚至没有考虑好是否要将?自己见过另一个越辞的事情告知,事情已然先一步出了岔子?,甚至糟糕得有些超乎他想象。   一开?始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薛应挽知道了谁是魔种,那只要将?魔种杀死,便?不会再发生千年后的苦难,可他无法对从?前的越辞动手?,而现在的越辞……   还没有等薛应挽动手?,便?因为?附近一场妖族的小型动乱被?吸引,二人赶去时,恰好看到另一个越辞在场中,借用?手?中妖石,成功控制天气变换与?风卷袭云,替人族将?妖族驱赶离开?。   他偏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薛应挽,第二眼,便?是牵着薛应挽手?掌,站在他旁侧,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   现在的越辞,与?从?瑶湾村追着离开?的薛应挽而来的,千年前的越辞,正?式见了面。 第88章 离开   两人面上表情显然?都不?大好。   薛应挽发现?, 连衣物都相同的时候,他几乎分?辨不?出两人的区别。   太糟糕了……   身?处战乱中心的越辞死死瞪着二人相牵的手,齿关?扣紧, 低声喝道:“松手。”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越辞觉得好笑:“凭什么?”   他想了想,给出了自己认为最?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会有两个我同时存在?, 这里是我最?早做先导剧情的资料片,你是残留的数据?”   对面的越辞低骂一声:“放什么狗屁, 你才是数据,把?我老婆松开?!”   越辞惊讶转头:“他为什么叫你老婆, 你们见过?”   薛应挽心虚撇开?眼神。   越辞咬牙:“你, 你这几日, 是与他……你们……”   是可忍孰不?可忍。   越辞额上爆出青筋,利剑出鞘, 抽身?而上, 很快,便与对方战至一处。   黄沙滚滚,飞石走沙,烈日之下, 几乎分?辨不?清二人缠斗的身?形。千年后的越辞习过多年剑术, 招式凌厉猛烈,而原本此处的越辞却依靠手中妖石,不?间断用各式结界抵御, 一来二去, 短时间看来倒难以分?个高下。   薛应挽看了好一会,估摸着还要打上个几天, 哀叹出声,转身?回?了城内。   幽州城就?这么大, 他在?集市中再一次与吕志碰了面,对方挽着洗得发旧的袖子,木钗束发,蹲在?地上,挑挑拣拣着废弃的老旧书籍。   “看什么呢?”薛应挽上前,蹲在?他旁边,随手翻上一二本,沾了满手的尘灰。   “是你啊,”吕志沉着脑袋,手中依旧翻着那些别常人嫌弃的旧籍,口中喃喃,“近日天象有异,我,我在?找曾经?有关?的记录……”   “你就?在?街上这么找啊?”   “这些别人不?要的集市书籍,我曾经?找到过不?少有用的,许多正史未记录破解的天象,都在?这些书中有答疑……”   薛应挽一顿:“你学过天象?”   吕志一面翻找,口中嘟囔:“是啊,我还想撰写一本有关?天象之书,能够预言后世发生之事呢。”   薛应挽忽而笑了。   他问?:“荧惑守心,长庚伴月,灾祸将生,是也不?是?”   吕志呆呆地看着他。   这些,都是薛应挽从后世之书上学来内容,他随吕志回?了暂居之地,看过他足足三年的天象观测,未来预知?之笔,继续道:“上古时期魔族战败后,相传一直有魔物曾未全的力量留在?世间,可引出魔种,指引被囚困在?奈落界的魔物重新出世。”   “我似也观测出了魔种动?向,”他说道,“笔给我。”   吕志急急忙忙寻了笔递上。   既然?他已经?知?晓魔种是何人,又不?能在?千年前将越辞杀死,那便留下记录,提醒千年后的人去将魔种扼杀在?摇篮里。   可不?知?怎的,每要抬笔写下之时,却会受到一股无形力量滞阻,如何也落不?下笔。   “……公子?”   他咬唇,试图要以其他带着指向性的方式写下。   ——竟还是一样的结果。   为什么,这里的每一处都像是在?保护越辞,只要他有这个念头,都无法写下任何记录,甚至提及越辞,只要想将他身?份揭露,都讲不?出半句话?语。   吕志看他面色狰狞,十分?担忧,倒了茶水,颤颤微微递送上前。   薛应挽捂着额头,放弃了。   他似有些明白了这场规则。   一切的确有轨迹,包括大阵的出现?,将他送回?千年前的过去,从来都是被人早早有预谋的定下,按照设定好的发展进行。   那两个越辞的相遇……也是吗?   他强压住心中汹涌之意,提笔写下自己曾经?看过的,知?晓得再清楚不?过的内容:千年之后,魔种现?世此地——长泽以东,滞岭西南,群山环绕,月芒交汇之处。   也是朝华宗立宗之所。   果然?,吕志看到,好奇询问?:“公子所写之处,是……”   薛应挽问?他:“你当?真心愿世间平定?”   吕志沉默半晌,道:“小时双亲与妹妹,皆在?与妖的战乱中死去,自那以后,某便立誓,平生所愿,妖魔尽去。”   薛应挽道:“我因一些缘由,无法明确讲出魔种究竟是何人,可我想求你一件事……唯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吕志一惊,道:“公子请讲!”   薛应挽又尝试了一遍,发现?只有他有任何说出越辞与魔种有关?的想法,便连话?语中的暗示也做不?到,冥冥之中的力量太过强大,只他一人无法抵抗。   薛应挽垂下眸子:“我只能预测到这个程度,他日你若开?宗立派,若想彻底消灭即将诞生的魔种,可选此处落址。”   “公子是想,既然?魔种要出世,倒不如掌控在自己手中?”   “一旦如此,你便要承担背负可能的骂名,世人谴责,你也愿意?”   吕志双目炯炯:“自然?愿意。”   薛应挽将书页递还,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喃喃道出一句:“多谢。”   他起身?欲离,吕志忽而叫住:“公子,你应当?并非属于此处的人吧?”   “我的确不?是幽州本地人士……”   吕志道:“我是说,公子应当?,不?属于这个时空。”   薛应挽愣住:“你知?道?”   “我观你与另一位公子一言一行,皆束手束脚却又匆匆,像是为了一个目标而来,且心中确信一些事情的发生,便随意一猜了,请勿见怪。”   “你……”   “时空术法虽为禁术,可古往今来,确有人曾熟练掌握,能够施展也不?足为奇,”吕志道,“那日我见与公子同行之人剑法出奇,竟与我十年前自行领悟的剑诀有九成相似之处。直到那位公子将心法交予我,我才发现?,甚至一招一式都能融会贯通,像是……只有我才能写出的心诀。”   啊呀……薛应挽心道,真是大意了。   他与越辞竟都犯了蠢,以为回?至千年以前,就?能当?上那个知?晓一切的先驱者,却忘了事物本就?存在?于千年前,不?会被人为更改。   吕志看似正直到愚蠢,却最?早看透,并用自己的方式试探出了真相。   “宗主,你好聪明。”薛应挽道。   吕志道:“那看来,我的确创立了一个宗门,哪个宗主叫什么名字?”   薛应挽摇摇头:“我不?想左右你的思绪,我相信你决定的,会与我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还有一事,千年后,会有一个名叫萧远潮的弟子,他身?上有魔物血统,却并非魔种……如果可以,请阻止他犯下错误,倘若阻止不?了,也不?要将他驱逐出宗。”   吕志一一应下,还想留他,薛应挽却再不?愿意讲出半点往后之事了。   *   三日后,幽州上空黑云盘旋,羊马嘶鸣,只一个上午,整个城中都流传着一个消息——有改天换地之能的妖石现?世,蕴含上古祟魔之力,能破开?界域,放出被囚禁万年的魔族。   城中一片惊乱,妖族躁动?。薛应挽知?道,越辞身?上的东西藏不?住了,这块石头在?这一战中暴露能力,接下来的百年,都会在?横断之乱成为昆仑所有人寻找争夺的目标。   越辞便是在?吵嚷杂乱街道中准确找到薛应挽,此刻人潮熙攘,他从身?后握上薛应挽手腕,对上目光之时,那道漆黑的瞳孔中剩下无限疲惫。他衣衫狼狈,浑身?伤痕,讲一句话?也沙哑断续。   “走……”他说,“我们快走,那个数据残留的我,手上东西太厉害了,我拦不?住。”   薛应挽轻轻抬眼,说道:“可我们来千年前,是为了找到魔种,你找到了吗?”   越辞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会卷入不?属于我们的因果……至于魔种,那块石头有这样的力量,最?后落在?谁手里,大概谁就?是魔种吧。”   “若落在?你手上呢?”   “除了我,”越辞低低喘息,视线不?断望向天空盘旋的黑云,“我知?道自己身?上的数据,我不?会是魔种……走,走啊!”   他们进入大阵之时,便提前准备好了离去之法。薛应挽沉了沉眸子,带他到自己最?初被传送到地方,割破手指,画下记忆中大阵模样,灌注灵力。   越辞似乎受了很重的伤,表情几乎狰狞,他看向薛应挽,重重抱住他的身?体。   “老婆,”他说,“好难受,头也很晕,我不?会……被自己打成脑震荡了吧。”   薛应挽往他脑袋上补了一掌。   白雾散去,分?明是才经?历过的事,却像如隔云端,恍然?梦醒。   越辞抱住薛应挽的腰,轻轻蹭他脖子。   “老婆。”   薛应挽推不?开?他:“离我远点儿。”   “舍不?得你啊。”   “多大的人了,起来,太重了……”   越辞还是靠着他,好一会,嘴唇贴着他耳朵,慢慢道:“我们这一趟,没有找到魔种啊……怪我,什么也没做成。”   薛应挽握在?手中,只停留在?越辞后背仅一寸的短刃骤然?收起。   “……是啊。”他说。   好警惕。   薛应挽闭上眼,与他分?开?。   他从魔域内走出,又到百花门的事情很快被众修行门派知?晓,越辞作为朝华宗大弟子,并不?应当?与他这个身?份存疑之人同在?一处。   “把?我带回?去吧。”薛应挽说。   越辞道:“好啊,你想回?门派,我就?说你是我抓到的魔域中人,反正他们认不?出你现?在?样子……就?这样把?你带回?门派,要做什么,见戚长昀?”   “只是想回?去看一看,我没什么地方可以去,能回?门派待着,也挺好的。”   越辞笑道:“你和我回?去,可就?只能是罪人的身?份了。”   薛应挽默认了他的接近。   他的确不?想远离越辞。   他得杀了越辞。 第89章 死亡   越辞以抓到魔域中人为由将他带回朝华宗, 关在?了地牢之下。说是牢狱,手中有钥匙的却独独他一人,外界看?来, 则是他在?不间?断刑讯逼供这个与魔物有关之人。   薛应挽端坐在?那间?号称是牢狱,实则一应俱全的屋中, 等?着越辞每日来见?他,说一说外面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他不方便露面, 却日日想着要怎么动手才能杀掉越辞,可?每次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疾而终,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 是他握着越辞的剑, 入夜后,剑尖离越辞脖颈只?短短数寸。   而后一段急促敲门声音响起, 薛应挽来不及收剑, 越辞睁开眼时,便见?到他抱着自己的剑一寸寸摸过剑鞘,声音平静:“这把剑……像是能与我感应。”   他也确实没?撒谎,越辞总是有警惕心理, 屋中每一处微小动静都能让他警觉, 可?许是因为这把剑真的有他的一部分,薛应挽无论触摸,使用, 越辞反倒少有反应。   越辞覆上他握着剑柄的手, 声音带着才睡醒不就的一点轻哑:“这把剑本来就属于你……想要吗?”   薛应挽摇头:“我有了更好的剑,师尊给我的。”   越辞沉了脸, 尽量不在?薛应挽面前表现?出来自己的不耐。   屋外声音再次响起:“大师兄,宗主?找你有事——”   二人返回后, 极默契地没?有与包括吕志在?内的任何人提及千年前之事,有的事发生了,过去了,又何必重新细究。   站在?面前的,才是现?在?的人。   “大概又是域外有异动了,”越辞留下剑在?他身侧,摸了摸薛应挽头发,“老婆,你再睡一会,我晚点回来。”   薛应挽幽幽叹一口气,扯上被褥盖住脑袋。   想杀越辞,真是好难啊。   *   通过越辞每天带回来的消息,其实他隐隐约约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包括这十三年间?。   沧玄阁从头到尾都知晓萧远潮身上血统,连最开始他的母亲,都是被沧玄阁刻意送去魔域的一个试验品。   沧玄阁阁主?一族身上本就属于魔的支脉,万年来一直隐于人世,虽然不会被检测,但随着血脉一代代穿成变得淡薄,他们与生俱来的修炼优势也在?逐渐减弱。   包括生命。   当初送萧远潮母亲到魔域,便是想要再培养出一个血统更为精纯,又不至于丧失人性的魔。   按照原本计划,他们于朝华宗商议后,本该带走经由刑罚后的萧远潮,能借由他的血脉,用以滋养自身,提淬出更精纯的一条血脉。   计划失败以后,沧玄阁陷入了终日惶惶之中,直到萧远潮再次前来,凭借更高的血脉纯度成功打?开沧玄阁机关,带着妖物,控制了整个沧玄阁。   他并?不在?乎魔种究竟是谁,不在?乎更高的修为境界天赋,从头到尾都只?想让欺辱他的宁倾衡与宁老阁主?二人付出性命。   他也做到了。   彻底融合血脉的萧远潮一时无人可?当,本该支援的各大宗门也在?知道他们本就为魔族血统时厌恶唾骂,沧玄阁被血洗足足三日,继而,由萧远潮接手。   据经由路过的人说,沧玄阁上空有连绵三日徘徊的血云,乌压压黑沉沉的,只?靠近,便令人喘不过气。   等?盘踞的血云散去,宁倾衡与宁天河的头颅被悬挂阁门之上,数千年底蕴的沧玄阁就此覆灭,阁中一片残垣荒芜,再无人烟。   萧远潮名义?上是魔域领导者,实际上却和越辞暗中联系合作,倘若有一天魔种真的降临,想办法从魔域斩断根源。   不过薛应挽也好奇,上古时期便开始传这个魔种,一千年又他的两世,从来没?有人真正见?到过出世的魔种,哪怕上一世魔物破封印而出,魔种也依旧没?有现?世。   可?魔种的存在?,就像一个定时的隐患,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破土而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因为倏忽放过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薛应挽也不想冒这个险。   他想让魔种彻底消失。   *   当然,他回到朝华宗的事,即使是另一个身份,也瞒不住想知道的人。   越辞才离开不到一刻钟,薛应挽便明?显感知道屋中多了一个人,他趴在?本不该出现?在?牢狱里的床榻上,背对?着他,被褥蒙头:“别来来去去的,我要睡觉。”   没?有动静。   薛应挽不喜欢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好一会,骤然扯下褥子,转头道:“你要干什?——”   话到一半,硬生生转了个弯。   因为他看?到了本不该出现在此的另一个人。   “啊,师尊……”薛应挽惊讶,“你,你怎么进来的。”   说完自己又后悔,戚长昀的能力,想去哪还需要经过谁同意吗,就算是越辞,都难以发觉。   可?他也有一段没?见?过戚长昀了,想起阵中千年前相遇,方悟懂为何无论两世间?如何变换模样,师尊都能第一眼认出自己,心念微动,低声唤:“师尊……”   “那么多年了,”戚长昀道,“你一直没?回来看?过我。”   他二人之间?的氛围已然不同,戚长昀又怎会不明?此时的薛应挽经历过了什?么。   薛应挽偏过头,胡乱说道:“毕竟不方便直接回来嘛……我都是死了的人。”   突然陷入了沉默中。   戚长昀上前数步:“怎么回事?”   “十、十三年前吗……那个时候是我冲动了,我只?是想试一试……”薛应挽有些语无伦次,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最后干脆一股脑摊牌,“我知道错了,师尊不要问?了。”   戚长昀轻声叹气,坐到他身侧。   “好。”   手指轻轻抚摸薛应挽发间?:“那过得,还好吗?”   薛应挽点头,主?动将脸贴上师尊掌心,习惯性蹭了蹭:“还……不错。”   戚长昀看?着他,也许有很多话,现?在?却也不用说出口了,他二人视线相撞,薛应挽从一点惊乱到平复的安缓,再到一点点提起的焦虑。   能见?到师尊,薛应挽自然很开心,可?此时此刻,的确有些不太恰当。   他被越辞带回来,就算是为了杀对?方,可?还是与他又稀里糊涂搅在?一起,师尊这时候来,薛应挽已经无法给出任何回应了。   何况还是在?越辞不知道的情况下,特意跑来见?自己。   像什?么,算什?么?   看?了太多闲书的薛应挽脑中蹦出几?个不能神思的词语,什?么师徒什?么背德,还有一个……   偷……偷情?   有这个念头的一瞬间?,薛应挽一个激灵,晃了晃脑袋,起身推开:“师尊……”   面对?戚长昀,他还是不擅长说出绝情话语。   好在?戚长昀总是能从他的一点动作,表情中知道他的想法,身形一顿,放下了手。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   薛应挽低头,指尖绞着一点被褥,瓮声答:“嗯嗯……我知道的,师尊也看?到了,我很好。”   “……嗯,”戚长昀答,“那就好。”   是不是他们二人少有这样连对?话也觉得尴尬的时候,戚长昀什?么也没?说,薛应挽却无端感觉到了他的落寞,心中有些难过,道:“等?过些日子,我再去看?望师尊吧。”   “好。”戚长昀道。   他站起身,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我先?走了,你不用在?意我们二人之前的事,你喜欢谁,和谁在?一起……都是你自己的意愿,我永远,是你的师尊。”   薛应挽猛然抬头。   戚长昀却已经离开了。   他好像总是不经意会伤害别人的心,可?是他就一个自己,怎么能分给两个不同的人呢?   总不能连吃带拿,既要又要。   与戚长昀开始得糊涂,结束得也糊涂,甚至从未有过一个明?确的表达,可?二人就是心有灵犀,知道对?方的想法,对?方的选择。   而戚长昀也习惯性的,没?有理由的去迁就他,哪怕不求回报,藏下对?他许多年的喜欢,甘愿只?做他的师尊,再不越界。   薛应挽靠在?床柱上,蜷着一双腿,脸蛋埋进膝盖里。   他闷闷地想,此时此刻的师尊,是不是也和他一样难受呢。   有几?次,薛应挽想着干脆追出去,和师尊道歉,说我也想一直当师尊的徒弟,没?有想赶你走,没?有不想见?你。   可?现?在?他还不能离开。   越辞现?在?在?他人眼里,可?算是朝华宗威风凛凛的大师兄,贸然杀了他,薛应挽不好办。   但若是在?牢里杀了跑路,没?人会去怀疑一个死人。   薛应挽换个身份换张脸,又能混一混,再回到凌霄峰,当他的霁尘座下弟子。   他这个人念旧,习惯了在?一个地方百年,就很难挪窝了,好像长长久久的继续待在?朝华宗,才能让他生出一股闲适的安心之感。   最好世间?平和,没?有大事,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魔种魔物,大家都可?以安心修行突破。   薛应挽环顾这间?被特意改造的“牢房”,沉下心,细细想道,如何才能将现?在?已经强大到一定程度的越辞杀死呢?   他手上法宝那么多,要怎样才能彻彻底底,一次置于死地,不留半点求生机会呢?   *   越辞回来了。   和每天的时间?一样,傍晚日暮时分,夕阳收落,天色昏灰时,像是提醒他,还有人在?等?待着自己。   其实薛应挽所在?位置,是看?不到太阳的,连准确的时间?都无法推算,他面前只?有一个沙漏,慢慢看?着漏下的流沙,等?着时间?悠然而过。   一转眼又快入冬,越辞不会去问?他为什?么要选择待在?牢里,不会问?他什?么时候想出去,只?会让他在?的每个地方都温暖舒适。   就像他其实知道,有人在?自己离开的时候进入地牢,和薛应挽待了不短的时间?。   结了丹,薛应挽还是不习惯和那些修士一般辟谷,总喜欢吃甜的。越辞每天去买不同的糕点小食,路过长溪,看?到新出炉的红豆薏米糕便起了兴致带回来,食屉装着,还热腾腾地冒着烟气。   “老婆,挽挽,”越辞叫他,“别睡了,我给你带了吃的。”   薛应挽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他从榻上爬起身子,越辞便坐在?榻边,将一块糕点撕成小块,喂到薛应挽嘴里。   吧唧吧唧。   好吃。   越辞看?着软软靠上自己的薛应挽,问?道:“老婆还想吃什?么,明?天我给你带。”   薛应挽掰着手指数了数,熟练念出几?道菜名,什?么蒸鲈鱼炒虾仁南瓜饼子,还有冰酪酥山,眼睛眨巴眨巴,嘴边掉出一点粉屑。   越辞指腹拭去他嘴角屑渣。   “其实这样挺好的,”他说,“你一直在?等?着我,无论我去了哪里,都能想到,回来还能看?见?你。”   薛应挽叼着一块糖糕,眨眨眼。   他嚼吧嚼吧吞咽下去,手背擦嘴:“我不在?的哪些年,你每天都这么想吗?”   越辞一顿,有点没?反应过来,随后嗯嗯地应。   “是啊,天天都很想你。”   薛应挽略带蛊惑的声音传来:“那是不是我让你做什?么,你都会做啊?”   越辞挑眉。   “回答啊。”薛应挽催他。   “……你先?说说,要我做什?么。”   “你以前可?是什?么都不会问?直接听我的。”   越辞惊讶:“我可?没?有,你瞎说。”   薛应挽直起身子,哼了一声,又被越辞掰回肩膀,软声道:“老婆,好了老婆,老婆说什?么我都应。”   “不信,”   “那要怎样才好,嗯?别闹脾气好不好。”   薛应挽忽而冷冷道:“那要你的命,你给不给?”   越辞笑道:“好啊,什?么时候。”   “没?在?和你开玩笑呢。”   “我也是说认真的。”   越辞慢慢抱着他放在?褥上,俯身自上而下,珍视地看?着薛应挽的脸,指腹摩挲过爱人眉眼鼻梁,停留在?那颗棕色的浅淡小痣上。   随后握着薛应挽的手,放在?自己砰砰而跳的胸膛间?:“老婆想要我的命,我当然毫不犹豫。”   薛应挽撇到他左手腕,那处的烧灼疤痕随着时日好了彻底。   连同百年间?被消磨的少年气竟或多或少恢复许多,整个人恣意放纵,胸有成竹,唯独对?他的情意中更多了些新鲜的热切,像是不断在?试验着讨好自己。   “越辞……”他忽而问?,“怎么感觉,你哪里不一样了。”   越辞道:“什?么?”   “不,没?什?么。”   薛应挽垂下眼睫,攀在?他后颈的手指弯曲,叩门似的敲了敲,越辞只?是看?着他,看?不完似的流连。   “老婆,真漂亮,”他说,“你真好看?。”   薛应挽动作一顿。   这是他们从前无言的习惯,每每他这样催促,越辞便十分顺从懂事地来亲他抱他,可?他示意已然这么明?显,越辞却还是毫无反应。   直到见?他眉心微皱,才握上他的手,问?道:“疼了?”又似反应过来,低头去亲吻薛应挽,动作仓促而粗鲁,将他口中每一处都舔。舐了个尽,留下属于自己的气息。   “老婆……好喜欢你……”   薛应挽微微喘息,额间?渗汗,他掀开一点眼皮,紧紧盯着越辞的每一个表情与动作。   “越辞,嗯……你,你当时,与另一个自己打?斗之后,你还记不记得,那颗石头,最后在?哪里?”   “问?这个做什?么?”   “这块石头本来就关系重大,横断之乱就是因为妖族想寻找他争抢才开始,现?在?下落不清不楚算怎么回事,”他推了推越辞肩膀,不耐道,“你快回答我啊。”   越辞舌尖顶在?上颚,汗水从迸出青筋的额头往下淌,声音含着一丝哑意:“在?,我那里……”   没?等?薛应挽挣动,又补充:“另一个我,”他道,“那东西本来就是系统道具,给了很高权限,才有那样的能力,你放心,除了我之外,应该没?有人能够使用,也没?办法被带离先?导剧情。”   薛应挽又问?:“既然如此,那究竟该怎么判断谁是魔种?你的任务指示呢?”   越辞道:“这个简单,如果魔种死了,与奈落界的缝隙会被彻底填平,魔物再也无法突破封印而出。”   薛应挽问?:“你还与萧远潮有联系吗?”   越辞道:“……没?有,他身上有魔族血统,本就与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薛应挽看?着他眼睛,确认再问?不出什?么有用信息。   他的手又移向了枕下,那里始终藏着一把刀,他确认自己的判断,也从来没?有放弃过想要越辞性命。   还没?触碰上,便被越辞带着翻了个身,惊呼一声,如瀑长发倾泻在?后背。   又失败了。   “明?天一起出去走走吧,你一直待在?这里,会闷坏的。”越辞说。   “可?我……”   “没?事,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薛应挽只?得胡乱点头,已经顾不上回答什?么问?题了,他的手腕被人抓着按在?结实的腹肌上,腰肢下塌,口中一下一下喘。息。   *   越辞没?有带他去二人都十分熟悉的长溪,而是距离长溪十数里外的一个小镇,此处相比长溪繁华显得恬淡平静许多,街道三两条,店铺小摊子一应俱全,行人来去,孩童嬉闹。   屋房看?起来有一定年纪了,走进青石巷道,能看?见?墙面爬满了湿漉的大片青苔,一些说不上名字的杂草顺着缝隙长出青苗,墙外榕树垂绦沙沙作响。   这里很安静,是薛应挽会很喜欢的地方,他一路沿着街道慢慢走去,临近入冬的凉风扑在?脸上,带来舒适清爽之感。   越辞牵住他的手,随他一路无话地走,有树叶吹落到脑袋上,又被细细捡出,薛应挽抬头看?时,只?见?到他傻兮兮的发笑。   “笑什?么?”   “因为有一个这样漂亮的老婆啊,”越辞齿关粲白,眉眼朗俊,“老婆喜欢这里吗,喜欢的话,以后我们就来这里,或者一个相似的小地方住下,我每天给你去买好吃的,你想练剑练剑,想做什?么做什?么,要是呆腻了,我带你去旅游,好不好?”   薛应挽哼声:“你想得美。”   越辞立住身子,低下头,轻轻吻住他嘴唇,宽阔的身子遮挡日光,二人的影子融在?一起,在?无人的小道上被拉得很长。   “老婆,”他很认真地看?着薛应挽,“好喜欢你。”   薛应挽抬眼看?他。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对?越辞究竟是什?么心思了。   喜欢?的的确确是曾有过的,而且深入骨髓,刻骨铭心,他第一次学会动心,就是与越辞最初认识的那段日子。   现?在?想来,当时的越辞,对?他也是有过几?分真心的,只?是后来一步错,步步错,便生生切断了萌发的细芽,非要闹得老死不相往来的痛恨。   后来不禁会想,倘若当时的越辞也退了一步,哪怕学会认错,承认自己的喜爱,要带他不顾一切的离开,薛应挽便不会那样失落,那样难过悲戚了。   他总归……很难学会心狠。   越辞的眼睛很亮,映着熠熠的日光,看?向他时带了少年涩赧的笑意,手心紧张得发了一点汗,唇瓣分离时,还能感觉到热切呼吸。   随后,越辞将一把剑交到了他手里。   “老婆,”他轻声说,“我不是傻子。”   薛应挽平静地看?着他。   手中剑沉甸甸的,像是曾承载过一个人的灵魂。   布满藤纹的剑鞘带着体温的暖热,纤白的掌心被另一只?宽大的骨掌覆盖,越辞很轻地将脑袋靠在?他的修长脖颈,嗅闻着那点熟悉的浅淡香气。   一个修为臻至分神的修士,又怎么会感受不到枕边人浓重的杀意,只?是想慢一些,再慢一些,等?和爱人再待上足够的时间?,看?够爱人的容颜,才了无遗憾,愿意将自己生命奉上。   “其实我不知道,老婆为什?么要杀我,”越辞声音很轻,拥着他腰间?的手也在?细微颤动,“后来觉得,大概是我从前没?做好的事太多,惹你生气厌烦的时候太多,我想,那的确是我做错了。”   他叹息一声:“阿挽的想法要去做,阿挽的心愿要去完成,想要我的性命,我也甘之如饴。”   薛应挽嗯声,嘴唇微动,喉中像是卡了一块棉花讲不出话,他说:“不是因为这些。”   “因为什?么都没?关系,我心甘情愿的……我从前,做了错事,现?在?,老婆是不是就能原谅我了?”   薛应挽缓缓拔出剑,放低声音,嗓中多了几?分自己也没?觉察的温和:“你不是……一直很有能耐吗,反正就算死了,也有办法重来。”   “我可?以……稍微等?一等?你,但你不要再当越辞了。如果怕我认不出来,就约定一个暗号,你来找我,我就明?白了。”   越辞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湿热的液体落到薛应挽颈侧。   “重来不了了,”他说,“我没?有办法……再重来了。”   他直起身子,双手捧着薛应挽面颊,那双瞳孔湿润而满是不舍,嗓音颤动,哑声道:“你要记得我,不要忘记我,好不好?”   薛应挽回答他:“好。”   最尖利的长剑出鞘,随着心口闷沉的钝痛,剑尖从背后穿过越辞的身体,没?入一只?跳动的心脏间?。 第90章 真实   越辞死了。   薛应挽亲眼看着他倒在地面?, 一点点失去?呼吸,大股大股的鲜血从被拔出的剑伤出汩汩而出,好在身着玄衣, 并?没有那样骇目惊心。   他等着越辞身体最后一丝灵息散尽,抬手替他阖上了半睁的眼睫。   他的本命剑就?放在身侧, 薛应挽隐去?身形,等待第?一个经行过的路人看到他的尸身, 随后惊吓得尖叫,引来更多的人, 他们围成一圈, 看地面?被日头晒干的血。   一位母亲捂住了女儿的双眼。   不久, 朝华宗传来了大弟子越辞亡故的消息。   死因是他的本命剑,这把剑是被生生捅入他胸膛的越辞没有反抗, 下手之人也没有用灵力, 无法追查。   换句话说?,越辞是自愿被杀死的,甚至想替凶手隐瞒。   传来传去?,便传成了情杀, 都说?这位大师兄从前?的道侣回?来了, 却恨他当年弃自己而去?,于是毫不留情,取了曾经爱人的性命。   有人说?他痴, 有人说?他傻。   这样高的修为境界, 再修炼个千年便有望飞升,如今却为了短暂的人世情爱, 主动?放弃得道,着实可悲。   不过, 还是没有人见过他的那位道侣。   朝华宗闹腾了一阵,也渐渐不再讨论这位曾经的大师兄,又恢复到日日修行练剑之中。   薛应挽没有回?宗门,他留在这个总是记不清名字的小镇上,租了一间小屋,没有任何人打扰,待了足足一个冬天。   冰雪消融之际,薛应挽见到了萧远潮。   他在屋前?种了很多花,养了三?四五六只?小猫,一出屋子,猫儿便围着脚边打转,来了生人也不害怕,一道道或尖或哑的喵声此起彼伏。   薛应挽怀中抱着一直通体乌黑的小猫:“你?怎么来了?”   萧远潮道:“我,我太想见你?了,就?自作主张……”   “好吧,”薛应挽放下猫儿,拍拍它的屁股,重新起身,问道,“你?要不要吃些什么,我给你?泡茶?我做了茶点……”   萧远潮没去?对上薛应挽眼神,只?结结巴巴地应:“好。”   他坐在石凳上,手里捧着一盏热茶,斟酌许久,才低声发问:“这些时?日,你?过得怎样?”   薛应挽偏头:“你?说?什么?声音太小了,我没听?清。”   萧远潮:“……”   “没什么。”他说?。   薛应挽把装糕点盘子往前?挪了挪,萧远潮还没伸手,便被一只?跳上桌子的狸花猫叼了一块离开,猫儿黄澄澄的瞳珠怒视般瞪了一眼。   他悻悻收回?手。   薛应挽不禁笑了一声。   “吃吧,给你?准备的。”   萧远潮掩饰般快速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再见薛应挽,浑身总是有些不自在似的,搞不清楚该用什么姿态面?对对方,想交谈犹豫,要亲近畏缩。   只?小心地咬下一口糯糯软软的薏米糕,热意余香在齿关?炸开,细黏却并?不粘牙,一咬一吞,喉中尽是满足之感。   薛应挽托着下颌,眉眼弯弯。   “好吃吗?”   “好吃。”萧远潮干巴巴回?答。   这些时?日,他又找回?了当初喜欢做糕点的热情,自己吃不完的,也会去?分?给友善的邻里。薛应挽怕事,想着过上一段时?间再回?到朝华宗,也就?不会有人怀疑他与越辞的离世有关?了。   萧远潮似鼓足勇气,又问:“你?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这算个什么问题,”薛应挽发笑,“我当然好啊,现在没了烦恼的事,就?在这陪着猫啊鸟啊,顺便看看能不能等到什么人。”   “等到什么人?”   “不知道,”薛应挽道,“不过我这不就?等到你?了吗?”   萧远潮:“……”   他叹声:“你?若是真在等我,就?好了。”   薛应挽选择性忽略这句话语,又问:“所以你?今天来,只?是为了看我过得如何吗?”   萧远潮愣了一下,随后道:“近来……事情很多,到附近办事,便想着顺路来寻你?……”   薛应挽顺口接话:“是因为两界封印补全,留在奈落界的魔族不安么?”   “什么?”萧远潮不解,“封印为什么会补全?”   “当然是因为——”薛应挽也一怔,“等等,难道封印,一直没有发生变动?吗?”   不应当,越辞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是准确的,他也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   可不可能……   这并?非纯粹猜测,他看到了千年前发生的一切,看到了村庄的结局,才因此十分?确认,越辞不可能不是那个魔种。   那为什么封印还是没有修补完整,他做错了什么,还是越辞没有真正死去??   他亲自动?的手,亲眼看着他一点点失去?呼吸元神散尽不会有假,薛应挽实在想不通,到底哪一步除了错误。   萧远潮发觉他状态不对,眉心皱起:“……阿挽?”   薛应挽一时?如梦方醒,急急喘息。   “抱歉,”他道,“我还有事,今日不能继续接待了。”   萧远潮眉目有一瞬黯然,很快撑着笑意:“好,那等你?有时?间,我再来看你?。”   辞别萧远潮,薛应挽不住来回?踱步。   越辞已然死去?绝对没有任何一分?差错,他是魔种这件事更是毋庸置疑,难道他果真换了一个模样又重新开始?不……若按照他性子,倘若真的有机会重新来过,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来找自己。   可一切都完成了条件,为什么那道封印还是没有修补完整?   薛应挽逼迫自己沉下心来,从头开始细细思酌每一步。   从自己重新苏醒,到与越辞一起回?到千年前?,再到返回?现世,亲手诛杀越辞……   哪里不对劲呢?   抱着疑问,他重新回?到朝华宗,却是径直寻上了吕志。   寻常弟子并?不能直接面?见宗主,可吕志知晓是薛应挽,单独邀他入殿,屏退其余弟子,反恭以茶水,面?色沉静如常,像是对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   “……宗主。”   吕志与他点头示意:“你?记起来了。”   “这些年间,你?一直在等我吗?”   “没有特意,不过……”他上下端详着恢复本来面?容的薛应挽,思酌一番,道,“见到越辞与你?再次出现在我眼前?,的确十分?惊奇。”   “我从来以为,这种事情不会真的发生,直到每一件都如你?们所说?的发展,再是萧远潮,越辞来到门中……我这才相信,原来当初并?不是一场梦。”   这样开诚布公?的谈话,倒是第?一次。   薛应挽勉强撑出笑意,没有心情继续应和这位已然成为一宗之主的故人。他不顾茶水滚烫,尽数入喉,紧闭双目,待思绪理清,深吸气,讲出自己今日到此的因由?。   “当初,越辞寻我不见,是你?救下他,让他成为你?的弟子。”   “不错。”   “你?……是如何与他说?的?有没有说?过,我们会回?到千年前?一事?”   吕志道:“此乃天机,我自不会提早泄露,他当时?整个人无半分?求生意志,若槁木死灰,惟愿一死。我于心不忍,便上前?劝说?,道……自己测算结果,你?二人,终会有相见一日。他这才放弃求死,拜我做师尊,留在朝华宗内。”   吕志话中并?无过错遗漏,此处线索也断了。   薛应挽正懊恼要拜别,却被吕志劝住:“我知晓越辞身死,虽不知为何你?要对他动?手,但现下看来,你?仍旧多日为此事忧心焦乱。”   “为何你?对我将他杀死一事表现平平?他总归也是你?的弟子……”薛应挽不解。   吕志向他行了一个礼节,轻声道:“我相信你?二人是天人临世,有指点超脱之能,所行所为皆有缘由?,我等凡人不敢干涉。”   薛应挽觉得好笑,他只?是趁了禁术东风,却被宗主认为是天人下凡,这岂不是倒反天罡。   当下不敢承这恭维,道:“我只?是区区常人,若当真有天人,那也该是死去?的越辞。”   “因果纷乱,不可干预,”吕志摇头,口中轻叹,“能入阵之人,早就?被天命选定,命数也早已定下,非人力所能更改。”   “笑话……”薛应挽怒极反笑,“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倘若早有天命,最不该死的人就?是越辞。你?可知道我杀他有多简单?照你?说?法,我根本无法用任何方式杀死他……”   话说?到一半,忽的自己也意识到什么,停顿一下,重新看向吕志,眼中血丝渗出,他嗓音哑声,带着些许疑虑,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突然冲动?起来,竟一时?忘了二人身份与礼仪,一把抓住吕志领口:“越辞死了没有?”   吕志似早有预料:“你?亲手杀了他,却问我他如今究竟有没有死去?吗?”   薛应挽自己也怔怔呆滞。   是啊,他亲手杀的越辞,看着他咽气闭眼元神散去?,怎么会有假?怎么可能有假?   他在反复确认怀疑中头痛不已,呼吸发急,四肢百骸似有热流窜涌,胸中燥热闷烦。   吕志反握上他手腕,二指搭与经脉,道:“你?心性已然不稳。”   “我,我稳不了……对不起,宗主,是我冲动?了。”薛应挽苦笑一声,下唇咬得发白。   他跌坐回?原地,眼前?逐渐浸染上一层湿意。   绝望,无助,焦乱,走投无路,这些情感如经久不散的灰雾将他彻底笼罩,将他逼下深不见底的暗渊,将他所有的希望一点点打碎,最后再告诉他,你?杀错了人。   你?杀了最爱你?,愿意为你?心甘情愿赴死的人。   四下安静,不起一丝风声。   吕志看他模样,许久,才道出一句话。   “戚挽,”他问,“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也许从一开始就?并?非真实?” 第91章 结局(上)   薛应挽面上不显, 道:“何出?此言?”   吕志直言:“我身为一宗之主,又懂观星之术,至千年以前, 甚至更?早,在习得观星一术后, 我便开始日夜观测,而后我发现, 此处天体?运行,竟处在一个极为庞大又精准的规律之中。”   “像是一个轮回, 每隔百年, 便会重现上一个百年的天气, 半天,半时?不差, 像是早就被人设定好, 每过?一日,都只是遵循规律而行。”   “而这在变化?莫测多端的天体?中,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薛应挽沉下?了眼。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甚至早在越辞口中吐出?那些奇怪名词, 却又信誓旦旦接下?来?的发展时?便怀疑过?。只是这实在太过?突兀而不可思议, 又或被人当做胡言乱语的疯子,所以,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是以如今再次听到, 反而没了惊异。   吕志继续言道:“不知你可否听过?一个遗失许久, 却极为知名的禁术——华胥?”   “这与华胥有关?”   “也许吧,”吕志说道, “自我发现天体?规律之后,我便暗中着手于此事相关调查, 许是冥冥之中有指引,竟真的让我……找到了有关华胥相关记载。”   “虽无法深究真正的术法,可记载上写得清楚,华胥施展后,会令所在之地处于一种看似真实,实则虚假的存在。施术人修为高低,决定了这个世界的运转顺畅与否,而若要?确保发展更?为真实,在天体?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才会忽视。”   吕志顿了顿,讲出?了他的猜测:“——我怀疑,从很早以前,我们所有人,自出?生,到死亡,都存在于一场巨大的华胥之中。”   华胥。   薛应挽纳戒中的木板上,那段不明?所以话中最先出?现的字眼。倘若真如吕志所言,这一整个世界都处于华胥之中,那其上便算是记录或表现。   而在他身入“物换星移”阵法后,木板上的黑格消却,同样显现出?了阵法字样,令他有些毛骨悚然的是,原本留下?的黑格不多不少?,恰是四个。   就像……有人提前预知或安排好,这里面所要?填入的字眼一般。   /cas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物换星移   /cast[targe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物换星移   现在,只差最后两个没有显露的黑色了。   *   薛应挽独自去了已然空无一人的相忘峰,呆坐在峰上,眼前云雾缭绕,飞鹤惊行,他思绪翻滚,默然将一切都重新摆出?来?,一条条去理清。   从什么时?候开始?   认识越辞,与他下?山,到魔气弥散,世间?大乱。   再然后,他舍身祭剑,百年事转眼过?,再醒来?天地早已改了一番容颜。   越辞留下?的剑还?摆在他身侧。   这一把……用他生命换来?的剑。   薛应挽闭上双眼,仔细去想,若自己?是越辞,他该做什么,他会做什么,又为什么……要?去做这些?   他有任务,是一个叫做“系统”颁发出?的指示,但其实每次做的都很随意?,可以自己?选择,做不想做,便能?先放着,在一定期限内,还?能?再继续。   而奇怪的是,分明?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却偏偏会为了等待越辞的来?临而将要?紧的事务放缓,在见?到越辞之后,才会着急忙慌地托付他。   这的确像是,他当初在越辞屋内,看到的那台名为“电脑”之物中,游戏的模样。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   虽设定了期限,但人依旧会生老病死,比如长溪一代又一代人延续,百年之前化?为枯骨,百年后再见?只剩下?后辈绵延。   可有一个任务,是没有期限的。   那个……从来?都坐在长溪镇镇尾近郊的老旧木屋前,百年来?容颜未改,仿若超脱生命的老人。   想明?白的同时?,脑袋也似打通一个关窍,薛应挽极快地去到长溪,顺着那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找到了最初时?的屋房。   幸好。   老人还?在那里。   一把不会坏的小藤椅,被巷子高墙遮挡大半的日光,徐徐吹来?的落叶,还?有老人呆滞而僵硬的身躯与目光。   他像是死了很久,像一棵不会枯朽的树木,一座不会风化?破碎的雕塑,他的瞳孔浑浊无光,唯独感知到有人经?过?时?,才幽幽地,偏过?一点那副苍老面容。   纹壑如起伏山川,面皮堆积在一起,已经让人无法辨别他最初模样,可薛应挽还?是从他那副瘦弱枯骨的脸颊上读出了一丝熟悉之感。   他缓步上前,蹲跪在老得已经无法动弹的老人面前,伸出?手,从他的手背顺着向上摸索,摸到一块皱皮的结痂。   那一瞬间?,薛应挽眼瞳被泪意湿透。   “越辞,”他哽咽着,问出了那个问题,“是你吗,越辞?”   老人没有回答,又或许是已经?没有办法回答,他太老了,连给出?反应都十分困难,只在听到“越辞”二字时?艰难地动了动指尖,像一片羽毛,轻轻抚过?薛应挽与他交握的手背。   “对不起,对不起……”薛应挽重重抱住了他,嗓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念着这几个字眼,“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有……认出?你……”   早该想到的。   为什么从千年后与他一起返回的越辞像是变了个人,青涩而冲动莽撞,分明?记得所有事情,却丝毫难有同感。   为什么他与自己?告别?,要?说自己?再也无法重来?。   ……为什么,明?明?杀了越辞,魔种却还?没有消失。   他从来?就不是真正的,陪伴了自己?足足一世,又等了百年的他的越辞。   幽州城一战中,他输给曾经?的自己?,那块妖石无法带回千年后,无法让除了越辞之外的人使用,于是另一个越辞在仓促离开前,将石头给了他。   他二人本就是一个人,于是轻易拥有了越辞与薛应挽相处的记忆,装作另一个自己?,贪恋着薛应挽的一点情意?,与他短暂地陪伴了返回后的时?日。   而那块石头上的妖力在完成任务后逐渐褪去,唯独余下?的一点力量,支撑着他无法真正死去,用一副逐渐年老的身躯在等待着一个人。   他在等着,薛应挽找到自己?,认出?自己?。   足足一千一百年。   他是如何熬过?这段时?日的呢?在曾经?看到自己?之后又是如何无力迫切地挽求薛应挽能?认出?自己?,认出?那个被丢在千年前的自己?。   又该如何地恨占据了他身份的另一个自己?。   “对不起……我来?晚了。”   “让你一直等我,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薛应挽很慢地说,目光描摹过?越辞眉眼,心软地抚摸每一道被岁月留下?的痕迹。   华胥的梦魇中,没有真正的时?间?流动,过?去是未来?,未来?亦是现在,身为越辞的两个意?识能?够突破时?间?洪流,以不同的身躯出?现在同一世界。   薛应挽小心捧上他脸颊,他变得年老,虚弱,青春不再,甚至无法说话,无法目视,可在听到薛应挽声音,感受到那份拥抱时?,那双浑浊的眼球中,依旧淌出?了湿热的泪水。   他的心脏砰砰跳动,那颗含带力量的妖石早就与他融为一体?。李恒要?去布料铺,又要?避人耳目,总要?穿行过?这一条小巷,时?而也会带上一二吃食送给老人。   于是,他被剩余的,吸收了足足一千年人心恶念妄想逃出?的妖石盯上,成为孕育魔气的胚胎。   原来?一切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他们从始至终不过?遵循早已定下?的轨迹而行。   当真是一场游戏吗,还?是被人早已决定下?的结局。   从来?都是越辞主动抱他,主动低诉缠绵情意?,如今终于轮到薛应挽主动抱住自己?的爱人,指尖穿过?他满头白发。   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第一次被越辞从相忘峰下?长溪时?,他总被牵着手,少?年眉目清朗张扬,指着每一朵处店铺,教他认清街景繁华。   那个时?候的十指相扣,与今朝倒也没有什么分别?。   “被困在这里这么久,是不是很累,”他轻声问道,“如果你不想继续,就告诉我,好不好。”   好一会,越辞薄薄的眼皮动了动,他似乎想低下?头去触碰,可又大概觉得自己?这副面容实在丑陋,配不上面前金相玉质的薛应挽,只口鼻间?微促地喘了几声。   薛应挽微微而笑。   “我知道了,”他说,“我会……满足你的。”   他起身,拔剑。   没有半分犹豫,直直捅入越辞胸膛。   这副身体?实在太枯瘦脆弱,拔出?剑时?只带了微末的血,像是捅入什么柔软的棉花,几乎能?将人连着剑一道抬起。   曾经?也意?气风发,恣意?潇洒过?,怎能?如此甘心囚困在一副躯体?之中。   元神碎裂,如散着光芒的齑粉纷纷化?在风中。   也是这一刻,那道沉寂的木板终于再一次变换,最后两个被掩藏的字眼随着越辞的死亡而显现。   /cas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物换星移   /cast[target=越辞,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物换星移   薛应挽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如此。”   所有记忆慢慢复苏,比遇到越辞更?早,比被戚长昀接回宗门时?更?早,早到那些熟悉的名词一个个涌入脑海,想起了最初的目的。   一道机械女声在耳侧突兀响起:   “测试员217号薛应挽,达成成就杀死魔种,《寻涯》主线完成,现在送您登出?游戏——” 第92章 结局(下)   /cast[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物换星移   /cast[target=越辞, buff:华胥|bufftime:华胥>1]物换星移   这是一串宏指令代码。   target的?意思是,游戏npc目标,从一开始就?告诉了他, 正契合越辞两个?字的?id名字。   被补充完成?的?瞬间,条件达成?, 物换星移再次启动,将?他送回了游戏的?最初。   薛应挽恍惚了一下, 陷入一望无际的?刺目纯白中,像是灵魂浮空再回到?身体的?过程。他想起来, 这幅景象, 在这些年中, 早就?不止一次经历过的?。   光源逐渐回缓,耳边缓慢而?悠扬的?bgm响起, 象征着游戏的?结束。   他恢复了身体的?控制, 骤然睁眼,发现自己?躺靠在一只柔软的?游戏椅中,头顶略有些沉重,是联着数条数据线路的?一个?头戴式眼镜耳机。   摘下耳机, 面前电脑大屏幕上正放着游戏落幕的?片尾, 闪回过一处处场景,比如朝华宗,长?溪, 浔城, 幽州,昆仑, 魔域……   他身侧还有着与他同样躺在椅中的?数十位工作人员,见?他醒来, 后方有人三?两步跑上前,担忧问道:“怎么样?”   还好,就?是……后悸有点大。   薛应挽晃了晃脑袋,想起这是他一同工作的?同事小杨,忙回答:“没事,没事,怎么这么紧张?”   小杨手中端着一块记录的?板子?,调出电脑端上连着他腕上手表的?身体各项数据,笔尖在纸上唰唰记录:“哎,你是不知道,刚刚急死我了,你的?这台电脑运行出了问题……数据传输都是乱码,我差点吓死。”   “嗯?”   “不过后来我问了一下,据说这是测试开始就?会时不时会出现的?bug,应该算是……算是,数据异常?顶多公司无法?复盘而?已,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样……   薛应挽低头看向已经结束的?电脑界面,想起身时腿脚一软,被一旁眼疾手快的?小杨接住手臂。   “小心点啊,”小杨关心道,“这才躺了几个?小时,回去可得?多加锻炼身体。”   竟然只有几个?小时……   薛应挽和他道谢,顺手抄起摆在桌上的?游戏项目介绍。   他本科计算机,今年才刚从A大毕业,秋招时被以应届生身份招进A市排行前十的?飞越集团,进了游戏部?门,担任半个?测试员工作。   大三?时就?听?说过,飞越集团在ar开发上有重大突破,真正实现了游戏中的?“虚拟现实”,放出的?先导资料片更是惊动网络,万众瞩目。   不少人号称,“穹苍”技术的?研发,会让游戏界迈上一个?新台阶。   《寻涯》作为他们尝试搭载“穹苍”技术的?第一款游戏,世界设定在一座名为“鼎云大陆”的?自由大世界中,玩家?可以自选出身或等待游戏分配,通过属性加点,偏向的?不同可延生出无数职业身份。   可以向往古人平凡生活,可成?为一方豪侠扶危救难,可遵从本心入魔杀戮,更能拜入仙门,找到?属于自己?的?修行之?道。   游戏大体制作已经完成?,距预告于2045年的?正式发售只有不到?一年时间了。   薛应挽身为测试员,工作除了日常找出代码错误,剩下的?便是亲身入游戏中,体验每条职业身份完整度。为力求高?体验沉浸还原感,会在联通大脑时暂时隐藏记忆,在结束游戏后电脑计算复盘。   第一次进入游戏,他就?选择了天煞孤星开局。   身为属性平平,家?世平平,自带“靠近相熟之?人陆续死去”debuff的?乡野孩童,要如何在一步步地狱开局中走出自己?的?一条路,是他本次任务目标。   小杨坐到?他方才位置上,在电脑上调取方才游戏记录,敲了几下键盘,徒然叹一口气:“哎,果然,出了bug,连记录也没办法?提取。”   他转而?看向薛应挽,打着二郎腿,手中转笔,道:“干脆简单口述吧,一样的?……来,说说,你是怎么结束游戏的?,通关主线?还是打出了支线结局?”   薛应挽想了想,回答说:“主线吧,我杀了魔种。”   小杨惊诧:“真的?假的?,你知道魔种是谁了?”   “嗯……是有点难猜,猜错了好几次,最后才猜中的?。”   他正想将自己如何找到真正魔种一事细细说来,小杨已经连连鼓掌称好:“你真是玩游戏的?天才,没几个玩家敢自杀的。”   薛应挽:“……啊?”   虽然他的确自杀了是没错,但?是怎么感觉不太对。   小杨手中笔尖一面落在纸张,一面滔滔不绝:“这‘天煞孤星’算得?上是一个?隐藏难度了,在其他角色线里,扮演魔种的?一般会是主角进入千年前支线后,离开时将?那块万能石头丢在幽州,谁捡到?,谁就?是以后的?魔种。”   “唯独‘天煞孤星’线路选择的?玩家?不同,他们从小身边的?普通人总会离奇死亡,以致性情孤僻,容易吸引邪祟之?物,石头与他自身融合,成?为那个?真正的?魔种。”   “这类玩家?的?主线和别人不同,他们需要通过各种线索意识到?自己?是那个?魔种,然后在封印彻底破碎,魔物现世之?前自尽,才能达成?结局。”   薛应挽瞠目结舌,几乎又发出了一个?“啊?”   “咋了,反应这么大?”小杨笑道,“你不就是自杀打通的吗?”   “啊,呃,嗯……”薛应挽也懵了,迷迷糊糊答道,“是、是吧……”   他出生之?地村庄被毁,过深接触的?普通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这也是后来薛应挽为什么怀疑自己?是魔种。   ……也本该如此?   可按照小杨说法?,就?算回到?千年以前,也应当是他来掌控那块妖石而?不是越辞,又心生疑虑,发问:“那个?先导剧情的?主操控者……”   还没说完,小杨便打断:“什么先导剧情?”   “时空大阵回到?千年以前的?先导剧情,不是在最开始进入游戏之?前会先完成?吗?”   “什么乱七八糟,我怎么没听?说过。你的?新手村应该在幸福村吧,怎么会跳到?千年前?那里是快结局才会有的?场景啊。”   “这是很久之?前废弃的?提案了,你也才来不久,估计小薛和前辈同事聊的?时候记岔了吧,”另一位年纪稍年迈的?同事端着咖啡路过,拍了拍薛应挽肩膀,“当初是想这么做的?,不过后来发现太过割裂,尤其可能会影响玩家?先后心态,就?取消了他作为初始进入游戏的?先导剧情,挪移到?了结尾。”   薛应挽想起自己?曾在越辞记忆中看到?的?先导剧情,还是疑惑,又问:“是什么时候作为一开始设定的??”   同事喝了口咖啡,似在回忆,好一会,才慢慢答道:“很久之?前了吧……《寻涯》立项近十年,等真正做出稍微完整的?体验版本,大概是在三?年前?”   薛应挽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游戏过程还是有些不对劲,虽说游戏中有设置随即好感,道侣系统,可多是辅助,少有越辞一般掌控游戏主线的?。   何况……越辞的?身份……   于是问道:“寻涯不是单机游戏么?我刚刚游戏中好像遇到?了一个?不太像npc,比较奇怪的?人……”   同事眼神一撇,直勾勾看向他:“是不是个?没名字的?少年,十七八岁模样,帅气俊朗,爽快大方,还喜欢帮你跑任务?”   不知为何,薛应挽忽地心旌一动,在即将?出口前选择了隐瞒真正遭遇:“嗯,我见?他一直做任务,还以为也是玩家?……”   身边小杨啧啧两声。   “怪不得?,你遇上……了。”   “什么?”薛应挽不解。   同事咳了一声,道:“你才刚来公司,不知道是正常的?……其实最初这个?游戏,是董事长?为了给他双腿残疾的?儿子?做的?。结果才完成?不久,某一天突然联系不上,老板匆忙去看,才发现儿子?死在了电脑前。”   死……了?   薛应挽睁大双眼。   “后来董事长?几近崩溃,不顾董事会反对,数次提出要终止游戏研发,就?在这时,第一批测试人员竟然在试玩的?时候,发现游戏内多出了一个?npc。”   “据当时测试人员说,这个?少年出现在朝华宗,是个?最普通的?外门弟子?,就?喜欢不知疲倦的?做任务,有时还会与玩家?友好互动。后来我们根据描述建模出大概样子?,有位董事惊讶发现……这个?npc,竟然和董事长?那位死去的?儿子?长?相一模一样。”   “奇怪的?是,我们在进程中,发现了一串多出的?代码,没有程序员承认是他们写的?,就?算删去,代码也会在下一次运行中自动加上。”   “当时几个?组都被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吓得?不行,还有人去了庙里求签,也好一段不敢继续这个?项目。直到?后来董事长?知道这件事后,反而?加大拨款要继续这个?项目,更是自己?进入游戏,可惜一直没遇到?那个?npc。”   “后来我们发现,这个?多出的?npc确实不影响玩家?游玩,只是出现极其没有规律,有时增添几分游戏趣味,就?也懒得?管了……不过大家?其实私下都觉得?,是上天也看董事长?天天求佛祭拜多虔诚,这不就?显了灵。”   小杨打了个?哈哈:“之?前经常会遇到?有测试员报这个?bug,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你也别担心,不影响游戏就?行。”   薛应挽张了张嘴,喉咙里卡着团棉花似的?讲不出话,好久好久,才发哑地“嗯”了一声。   小杨回身去准备像以往一样清楚不能复盘的?游戏数据,薛应挽拦住他,问道:“……这次的?数据,我能不能拷贝回去?”   他本来就?是测试岗位,游戏数据也不是机密,小杨还惊叹于他竟然愿意主动加班,当下将?数据复制打包,又说:“但?你这数据出错了,用不了,拿回去也没办法?研究的?。”   薛应挽接过u盘,笑道:“没事,我当留个?纪念。”   *   薛应挽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寻涯》的?游戏体验太过真实,令他久久无法?平息,甚至闭上眼,都感觉自己?仍旧处在那个?修仙大世界中,仍是朝华宗的?一个?寻常小弟子?。   他的?好友,师长?,像是真实存在过一般,似乎明日便会来与他问询功课,相邀习剑,可腾云驾雾,冯虚御风。   而?将?幻境一般的?修仙世界切割开,要面对的?却是疲惫而?酷燥的?现实。   如今的?薛应挽离开了游戏,他明确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要吃饭,休息,明天到?公司日复一日上班工作,下班回家?疲累得?没什么心思再打游戏。   小杨也说了,那只是bug,只是他的?工作内容,他不该如此在意。   已经凌晨三?点,薛应挽爬起身子?,伸手从床头柜取出褪黑素软糖,往嘴里塞了两颗。   再不睡,明天要起不来了。   褪黑素作用下,也记不得?时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闹铃响了四五遍,才悠悠转醒,眼眶发辣的?疼。   来不及吃早餐,只得?在赶一个?半小时转两班地铁后在早点铺子?买了茶叶蛋豆浆,紧赶慢赶冲进园区,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终于卡点打上了卡。   面对同事的?热情招呼,薛应挽颓丧的?再也顾不上昨天游戏的?畅快,一想到?这样的?牛马生活还要持续四十多年,整个?人早成?了个?怏怏的?泄气皮球。   他拖着身体赶到?工位,一面吃早餐一面打开电脑工作,一早上忙个?不停,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发现还忘记点前几天想吃的?外卖,抬头一看,小杨已经笑眯眯靠着办公桌等他,两指夹着饭卡晃了晃:“走,请你去公司食堂吃。”   薛应挽愣愣地跟着走,公司虽然压榨人,但?伙食还算得?上不错,端着饭狼吞虎咽时,小杨终于开口:“怎么从昨天开始就?心不在焉的?,游戏玩上瘾了?”   薛应挽抓了一把头发,答道:“是有点……那个?,正式上线的?时候,最好不要设计得?过于沉浸式,不然可能一时半会走不出来,对年轻玩家?有影响。”   “这肯定,只是测试期间为了让你们最大程度测试,才在联结大脑部?分设置了暂时屏蔽,玩家?游玩的?时候是有正常记忆的?……不过你这问题是有点大,我看他们虽然也挺喜欢这游戏,但?都没像你这么大反应的?,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算了吧,没什么事,休息休息就?好了。”薛应挽放下筷子?,揉揉太阳穴,叹了口气。   他将?自己?全心投入工作中,临近下班还开了个?组会,离开公司将?近八点,一想到?明天周六,还要继续来加班……就?更加疲惫。   他租的?房子?在郊区,偏僻,胜在便宜,最适合他们这样刚毕业的?大学生。每年有无数人涌入A市妄想扎根,薛应挽也是其中之?一,市中心高?楼林立灯火璀璨,可换了两班地铁步入老旧的?居民区,昏暗小巷子?里扑面的?冷风吹得?他双眼迷茫。   滋啦,头顶的?路灯也坏掉了。   前面一百米有家?便利店,他买了火腿面包,让店员泡了一包泡面,坐在坚硬的?高?凳,逐渐被模糊了视线。   薛应挽莫名有点难受。   他从前不这样的?,在飞越工作了两个?多月,马上要转正了,可在这个?的?关头,他突然被那股莫大的?,旋涡一般的?孤寂就?这样席卷。   偌大城市中,找不到?一个?栖身之?所。   便利店的?玻璃窗上被泡面的?热气熏出雾意,薛应挽眼中湿润,看不到?自己?倒映的?脸。   要转凉了,好冷。   他好像,在怀念一个?拥抱。   *   薛应挽请了假。   他脑子?昏昏沉沉的?,可能是被风吹得?太狠,发烧了。   组长?象征性的?关心了下他的?身体,软件上同意了他的?假条,一面不忘记叫他在家?也别落下进度。   薛应挽手比脑子?熟练:“好的?。”   他的?屋子?很小,杂物很多,却整理得?很好,没有一点杂乱,大多是离开宿舍后舍不得?扔的?,还有住进来后慢慢填充的?。   房子?长?租了一年,隔音也不怎么好,经常能通过墙面,听?到?隔壁带了女朋友回家?后的?声音,半夜时送外卖的?敲门会把他吵醒。   薛应挽坐在电脑前,手指抚摸着那只小小的?U盘。   为了方便工作,他家?里是有全套设施的?,前几年研发的?眼镜耳机一体机,通过特定按钮,能联通大脑意识,进入虚拟世界中。   《寻涯》也是根据这项改变世界的?发明流通大众后开始研发的?游戏。   U盘插在电脑上,他很轻松就?把数据转接到?了游戏中。小杨说过,错误的?数据是无法?进行复盘也无法?重新打开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薛应挽有一种感觉,好像只有他,能再一次进入游戏。   大概是因为,有人在等他。   薛应挽戴上设置,鼠标移动,没有犹豫,点下了美术组精心制作的?“开始游戏”图标。   大脑逐渐沉坠,视线由黑至白,雾气散去,几声窸窸窣窣的?蝉叫传入耳中,等回过神来,薛应挽低头去看,发现自己?身着朝华宗弟子?服,四面皆是熟悉之?景。   相忘峰。   像是意识到?什么,他转过身。   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着蓝衣正站在院前,暖风吹起他束发的?绸带。他仪容倜傥,贵气天成?,尤其一双浓且长?的?剑眉,深邃乌黑的?眼,看人时,总带风情。   耀日高?升,山风朗朗。   少年伸了个?懒腰,朝他很散漫地笑,露出嘴角微尖利的?两颗犬牙,树间一片才生不久的?嫩绿枝叶,晃晃悠悠落到?了脑袋顶上。   end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